隆冬,大雪封山。
天地宛如一间毫无生机的白色炼狱,风撕扯着大片的雪花,扑棱棱割在人脸上。
直到正午,大雪初霁,灰蒙蒙的天破开一丝纱裙似的光,瑟缩地漂浮在苍穹,俯视着苍凉大地。
一阵喧闹的锣鼓隐约传来,山下小镇今年的腊祭无人观看,唯有一个光脚乞丐披锣戴鼓,亢亮的嗓门穿云破空:
“鸡笼鸡屎化松花,马栏马粪变荞粑,秃鸟油凤同栖枫,鲤鱼金龟一口瓮,阳儿奉来阴儿违,阴阳阴阳阴阴阳……”
“什么阴阳阳阴,哪门子的戏,不伦不类!”
茶摊上有人听清了,“咚”地一下,茶碗磕在木桌上,雪白的气喷吐而出:“要我说,世事无常,连同光宗都能被魔物歼灭,莫说什么阴阳阳阴,就是神魔魔神,又有何不可?对吧!”
“去你娘的!”“滚吧!”众人笑骂,有人踢起一捧雪,扑簌簌,洋洋洒洒。
“同光宗?”
距离茶摊十米,枯木掩映的深处,四匹穿金戴银的雪色宝马原地打着响鼻,它们的身后拉着一架豪奢无比的轿子,流苏丝绸,宝石镶嵌,轿子旁边站着一位披黑冠发佩剑的侍卫,一只手按在剑鞘上,拘礼平声道:“是的,殿下。”
“嘶。”
轿中人似乎来了兴趣,“哎呀哎呀”叹了好几声,甜甜地对着侍卫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说……同光宗后山上的一条老黄狗入魔发疯,不仅将宗门弟子全杀尽了,连带着宗门外的竹林也杀出百余人来。”
“整座山上血染林石,无一人生还。”
“……”
轿子里的“殿下”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大笑,笑的直拍大腿,连巨型的华轿也承受不住这泼天的恩宠,微微摇晃起来:“有趣!有趣!不过并玉,你确定无人生还吗?”
“?”
并玉唇角弧度未变,只是眼神中有微微的惊异,顺着车窗伸出的手指,径直看去——
茶摊前,又出现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双目似闭非闭,穿着同光宗的白□□袍,头扎一丸小髻,两道似有若无的发须随风浮动,干净的面颊上是平和淡然;
另一位是个姑娘。
姑娘靠在草摊的木柱上,一边肩膀斜斜地倚着,流里流气的姿势,偏生做出一股子矜贵慵懒之感。明明是酷冬,她却穿着一袭单薄至极的鎏金镶白青衣,外套同光宗道袍,眉宇间有如山川起落,胭脂点绛活色生香。
美中不足的是脸上两块圆饼似的叆叇(眼镜),呆板不衬气质,很是煞风景。
轿子里的殿下来了兴趣:“他们在聊什么?”
“‘几片叶子兑水的玩意儿也卖的这样贵,黑心肝的,不得好死!’,姑娘这样说。”并玉一板一眼。
“……”
“‘你能不能闭嘴?’道士这样说。”
“……”
“好了,够了,可以了。”轿子里的殿下冷酷道,“走吧,找间客舍下榻。”
并玉一跃落在车辕上,执起鞭子,四匹宝马踏雪飞奔,朝着金蟾镇的入口疾驰而去。
-
抱着那壶烫酒,房璃冻僵的身体渐渐缓过劲来,可终究是杯水车薪。她缩在长凳上抱紧自己,看着陈师兄不疾不徐地喝茶,抖唇道:“师兄。”
“我不是你师兄,”陈师兄啜了口苦茶,脸上毫无感情,“这位姑娘,你方才不是还说,从今以后脱去同光宗弟子身份,只喊我少侠吗?”
“我错了师兄。”
房璃的人生讲的就是一个审时度势,该跪就跪,一点不拖泥带水,牙齿打战道:“师师师兄,一会进了金蟾镇,给我买几几几件衣服呗?我快冻死,死了。”
天知道她这一路是怎么熬过来的。
就硬抗。
修士有灵力蔽体,不惧酷暑严寒,房璃这种练气小菜别说修出一身护体灵力,掐诀的时候能有个光就不错了。看着她这副涕泗横流的悲惨样,陈师兄到底没真狠心,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絮絮叨叨道:“我说了多少遍,早又不听,要是你偷鱼睡觉吃饭的那些时候都拿来修炼,整整八年,至于像今天这样?”
房璃不仅身体受冻,自尊心还要受创,她脆弱的小心灵受不了这种内外双重打击,立刻打断了大师兄老爹一样的长篇大论,只嚷着要进镇买衣服。
一碗冒着热气的酒咚地放在了桌面上。
房璃盯了一会儿,抬头,“黑心肝”的茶摊摊主正笑眯眯看着她:“我看姑娘衣不蔽寒,送你一碗酒好了。”
他的嗓音明亮。
“此乃我独门秘酿少春干,我们这地方虽小,却是有口皆碑,这镇上就没有来过一次不再来第二次的,权当我给姑娘送的人情,下次再来喝啊!”
一只迷路的孤鸟从高空傲然腾翅,越过重重峰峦,豁然见开阔的土地,地上河流裹着碎冰缓缓涌动。
一片青瓦敷顶阡陌交通的古色小镇,赫然出现在视野里。
这便是金蟾镇,距离无涯谷最近,也是此地唯一的一个城镇。
无涯谷苦寒,灵气充裕,是修炼的绝佳圣地,却不是宜居的好地方。金蟾镇面积狭小,东西不过千亩地,但五脏俱全,陈师兄付了茶酒钱,领着房璃很快找到了一家布坊。
房璃保命心切,什么审美什么风度统统丢之脑后,没等堂倌开口,信手拿了一件宝石绿的披风,一套石榴红的棉袄,拍在掌柜面前,冷酷道:“结账。”
“……”
陈师兄生怕她冻的脑子不清醒当众穿上,付了钱后拉上人就走,就近选了一家客栈,三步两步上房,关门。
陈师兄站在门外,抱胸靠在门沿,望着窸窸窣窣的雪籽。
一楼是一片偌大的客院,忽然间,门口传来了一些奇异的动静。
陈师兄定睛看去,只见一架偌大,没错,只能用偌大形容的马车,从院门口堪堪挤了进来。四匹茫茫白马贴成了一片,车辕上坐着一位俊朗男子,身穿深蓝窄袖紧身衣,银色护腕,红色片金抹额,气宇和那辆豪华马车一样不凡。
马车吱吱呀呀停在院中。
无涯谷地广人稀,租客栈的也少,孤零零的一辆马车,硬生生停出喧天的气势,陈师兄微微蹙眉。
下一秒,身后的房间里响起震撼惊呼:
——“我没买裤子!”
“……”陈师兄闭上眼睛。不对,他的眼睛本来就没睁开。
门吱呀一声开了,房璃的头探了出来,刚换完衣服,导致她的发髻有些散了,松松地悬在头上,加上格格不入的夏裤和那副叆叇,整个人看上去蠢气四溢:“师兄,你不会只租了一间房吧?”
“选衣服的时候买便宜点的就能租两间了。”陈师兄语气慈爱,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他不愿去看房璃那身惊艳奇绝的红配绿冬夏混搭,径直推门走了进来。
两人赶了一路的路,眼下废话都不愿再多说,一个人安静地开始打地铺,房璃则自觉的坐到了床榻上去,大手大脚一躺,又触电似的弹了起来:“什么东西!”
陈师兄:“行走江湖,当戒骄戒躁,从容不迫,宠辱不惊……”
房璃掀开床帐,一把抓起被褥:“你自己来看!”
这一下,连假寐的陈师兄也不得不微微睁开了眼睛。
床上竟然躺着一个人。
脸色青白似鬼,陈师兄还来不及阻止,房璃便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眼神一暗。
“死了。”
客栈破落,没有地龙,炉子也是凉的,尸体还来不及腐化,加上屋内又点了熏香,所以他们刚进来时没察觉到异常。
陈师兄缓缓靠近,注视良久,看房璃若有所思,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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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在想什么?”
“不舍得花钱就这下场,”
陈师兄:?
“便宜没好货,黑心的掌柜,定是看我们两个人好欺负,才把这种屋子租给我们!”
陈师兄:??
丫头你的重点?
陈师兄双指并拢,横于双目前,灵力缓缓敷上瞳孔,他仔细地查看尸身,浑身有大大小小的伤疤,不过都是陈年的,还有许多新鲜的冻伤,掌心有一个细小的血洞,陈师兄伸手用神识扫了一遍,没有毒素。
他想到了什么,忽然伸手敲了敲尸体的眉心。
空,空,空。
“颅脑被吸空了。”
陈师兄沉声:“是魔物所为,明若,去准备符纸。”
话音落地,却迟迟没有听见动静,陈师兄回头,发现房璃仍站在原地,一脸复杂地看向他。
“怎么还不动?”
“师兄,你在想什么?”
她头脑清晰,指着床榻上冰冷又悲惨的尸首道:“这可是命案,当然是要先报官,找镇上的巡按监来处理啊!”
确实如此。
陈师兄想了想,又道:“可我就是道士。”
“是啊,你就是道士,”房璃点头,很有耐心“所以关你什么事?”
“……”
“没人委托,没人付钱,你连客栈都租不起了,我呢,我!”
她慷慨地翻出自己一贫如洗的囊袋,抖出仅剩的两个钢镚,叮当砸在地上,映出陈师兄面无表情的脸,“你还让我去买符纸,你怎么不干脆让我去卖身呢?”
“……”
陈师兄深吸一口气。
“是师兄考虑不周了。”
房璃看着他为尸体掖好被角,脸皱成了苦瓜。
大师兄稳重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我们去报官吧。”
-
昨天夜里喝了酒,巡按监的白监长隅中才缓缓抵达,没到大门就看见红漆木柱旁蹲着两团人:一团黑白,眼睛睁不开似的;另一团就难说了,姹紫嫣红,宝石绿的披风嵌着金银丝,搭配梅红绣花,内里石榴红翻领棉袄,雪白的毛领如同海浪一样卷出来,偏偏底下的裤子飘逸单薄,穿的不伦不类,大街上突兀来这么一遭,辣眼至极。
尤其是脸上还戴着一副相当酸气的叆叇。
白监长脚步一滞,灵活地绕了个浅弯,目不斜视经过巡按监门口,就像是随便路过一般,不想下一秒有路人认出,冲他打了个热情的招呼:
“监长早啊,吃了吗?”
白监长硬着头皮,强装镇定,假装自己姓监名长,路人又道:“监长大人昨日的命案审理的如何了?”
门口两道幽幽的视线缓缓射了过来。
“……”好想骂人。
白监长深吸一口气,折返回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两团,他身宽体胖,穿着再朴素不过的窄袖粗布棉袄,一圆滚滚的肚子箍在身前,两颊常年带着酒醉般的酡红,发出的声音如同黄鼠狼那般尖利:“二位有何贵干那?”
“黑白”率先站起来,拱手拘礼道:“来福客栈内出现无名尸首,大人,我们是来报案的。”
“嗯,”监长大人似乎连门都不愿进,点点头,“说吧。”
“按照室温来算,死亡时间约在十二时辰以内,颈部以上无明显外伤,只有……”陈师兄顿了顿,“他的颅脑被吸空了。”
白监长又点了点头,了然于胸的模样:“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我会处理。”
“……”
“监长大人……”
话说到一半,忽然衣摆感受到了一阵拉力,紧接着房璃扯着陈师兄的衣摆艰难站起,冲白监长露出一个明丽的笑:“那就辛苦监长了,先跟我们走一趟,把尸体搬走调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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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男主切片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