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前说过,土地之上统共分为三个部分,凡间,神域,还有这两者之间作为过渡的通天域。
通天域有修仙百家,凡间则有诸国列境,王侯将相。
凡人寿命长河一瞬,开疆拓土,王国更迭,楼起楼塌,在这之上,有一双眼睛冥冥之中注视着一切,仿佛世间万事万物,即使国度嬗变,也如同朝夕四季一样有某种不可打破的规律。人的想象力捕捉到这玄之又玄的一点,那一刻,天道就出现了。
凡人所行,下不可悖德,上不可逆道。
国度成立之时会举行问天仪式,得天道认可者,便可成为真正的皇室。
被天道认可过的皇室受其庇佑,当代血脉之中会诞生一位奇异之子,称为“谛听”。
谛听的能力是“知”。
足不出阁,便可知天下事;目不视远,却可探先机,查命运。
天道将自己的一部分剖出去赠予,赋予这些人“知”的能力。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获取信息的手段如此贫瘠,而谛听的存在,毫无疑问决定了一个国家的未来。
然而然而,天道他老人家讲求道法平衡,绝不会无缘无故宠幸一个人,谛听们掌握了天下绝大多数的秘密,但他们有一个禁制,就是永远都无法将这些秘密说出口。
一旦破了闭口禁制,闻言者七窍流血,出口者魂飞魄散。
同样的,追求平衡的天道也不会无缘无故让一群人承担秘密的压力,所以与谛听相伴相生的还有一类天选之子,他们负责解谛听之心语,宣谛听之口谕,他们是谛听和这世界交流的唯一通道,也是无二支点。
他们没有来历,没有故事,世人称其。
“侍者”。
许多时候两国交手成败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位谛听的水平。
再次,取决于侍者的忠心。
谛听的能力总结来说是知。实际上,他们能知的范围和事物各有不同,细微的信息差距可能引发的是一场灾难,此乃绝对机密。
菁国太子房尹若,便是当世最知名的谛听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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狴犴宫直隶神域天宫,掌握通天域及人间所有罪刑惩罚,设有悬赏天榜,上榜者无不是大凶大魔,悬赏金额高得离谱。而在前十之中,有一位和满榜的凶魔格格不入,排名第九——菁国太子房尹若。
这位太子一生功德无数,到了后期罪孽也无数,其中让他闻名天下的,主要有四件事。
第一件,太子出生时天降异象,七星连珠,整片天空璀璨生辉,仿佛撕破了银河倾倒在苍穹,观星阁的长老们大惊失色,纷纷上堂死谏——此子命格极阴,阴的不能再阴,是天生的附魔之体,必须抓紧时间溺毙。
与此同时问天算命的国师也上堂死谏——此子背后有白色般若花图腾,他是菁国作为一个王朝诞生的第一代谛听,是天道赠予菁国的认可,不仅杀不得,还必须好好供养起来。
两方互殴许久,争执不下,吵的菁国皇帝头疼症发,只好砍了观星阁长老们的头,留下了国师的脑袋。
房尹若刚出生,羊水都还没擦干,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有一批人为他肝脑涂地。
第二件事,前朝境内,傅山以南有五个小郡县,趁战乱之际割据占山,独自称王立国,国号为闽。多年以来菁国软硬兼施、多管齐下,始终没有让闽国安心归附,反倒是闽国内部派系斗争的舆论宣传让全国上下对菁国深恶痛绝。隔壁的隔壁,菁国死敌大河国见此情形,发动说客刺激闽国暗中合作,打算里应外合。
那一战闽国作为异军突袭,菁国损失惨重;也就是那一战,房尹若的侍者姬师骨被拖入地下水牢,挑去手筋脚筋。
因为太子的消息不可能出错,唯一能出错的,只有侍者的忠心。
在当时,令人瞩目的并不是悲惨的侍者,而是太子的反应。
他大办文人经会,邀请才人歌子,吟诗咏月,衔酒舞乐,在东宫大醉了整整三日。有人说他无心无情,连最交心的侍者关键时刻也可弃之不顾;有人说太子通敌叛国,他才是战败真正的幕后黑手。
第三件事,新通历289年,房尹若十五岁,与狴犴宫宫主徐轻雪正式成亲。
第四件事发生在新通历290年,也是房尹若作为太子的最后一年,如果这一段在史官笔下,应该只有这样寥寥几行字:
——新通历290年,玻山之变,菁国国主及若干妃嫔,于太庙遭遇闽国死士偷袭,身故。前线郡县大溃,和国乘虚而入,太子房尹若败逃。
这之后人们再没见过他,只风闻他逃亡的足迹从人间越过苦海,直抵通天域,饥寒交迫之时将自己的奶娘作为粮食,因为不受村子待见所以放火烧了整片山林,绑架无数女子筹谋赎金,穷凶极恶,毫无底线。当然能够进入狴犴宫悬赏天榜前十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那副极阴的附魔体质。
他的踪迹在苦海以后就消失了。现在的房尹若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和一个下作可怕的恶魔早已无甚区别。
只有极少数人听说,房尹若逃进了无涯谷的一个小宗门,直到今天,大河国军队,闽国死士以及四海八荒的正义能人,还铺天盖地地守在那个小宗门之外,等待房尹若露出他的狐狸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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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滔滔不绝述完了菁国太子的简史,无视门口房璃异常的沉默,向着若有所思的陈师兄谦虚道:“也只是猜测,提供个方向,大人可以往这个地方注意一下……”
“而且我们金蟾镇也算无涯谷的半个入口嘛,听说那房尹若当初逃进无涯谷,就是从金蟾镇进的呢!”
“知道了。”
房璃在一旁幽幽看着,陈师兄只是点头。
“眼下还是要像明……这位姑娘说的,先从过往的死者开始调查,”陈师兄的舌头艰难地打了个转,“白监长,你说你验过尸,可有相关的记录?”
白监长一看终于轮到自己发挥作用了,忙不迭点头:“有的,有的,之前徐道长在的时候,嘱咐我要将每个死者生前死后的细节事无巨细地写下,都放在巡按监了。”
“我看不如分成两批。”
一直默然的房璃再次开口,音调没有起伏,“一批人去巡按监看之前留下的笔录,另一批人去调查死者坡头的人际关系,种魔非同小可,不能排除熟人的可能性。”
几人商量一番,很快议定,由掌柜与房璃去走访调查,陈师兄和白监长则到巡按监翻找之前留下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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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卿。”徐名晟说道。
尘卿低着头,只盯着地面的板砖。
继同光宗之后,这是她这个月第二次被传召。
厅堂内,尘卿紧张兮兮地站在桌案前面,视线像被绑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巴巴问道:“道长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徐道长这个人还算温和,和陈师兄相比,他在共事的过程中从没有对同光宗的弟子严厉管束,也没有狴犴宫道长的架子。
但不知为何,尘卿总觉得此人有一种不予外人展示的暗角,像山上的野豺,躲在树丛间,不知道哪一步走错,就会对上一双冷幽可怖的瞳眸。
尘卿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座上的人穿着普通的深蓝色衣袍,坐的芝兰玉树,袖子挽起一点,露出苍白附有淡色青筋的小臂,他眉弓下的阴影深刻,神色堪称轻柔,甚至有一丝刻意:
“明日莲花经坛大开,我们进城,你把消息告诉其他人。”
“是。”
“……”
尘卿极力不去绞自己的手,却控制不住声音虚弱:“道长还有什么事吗?”
徐名晟又不经意似的抽出一张纸,尘卿上前接过,展开以后,座上人的声音遥遥传来,戛冰击玉:
“这是你写的吗?”
尘卿看着手上的宣纸,讷讷点头。
她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这是嫌她……字太丑了?
下一秒,像是想到了什么,尘卿的脸色僵住。
仿佛掐准了心理时机,徐名晟飘飘然又掏出另一卷纸,打开,拿在手上展示,语调没有起伏:“这也是你写的,对吗?”
那是尘卿的自荐书。
她原地浇铸成了一尊雕塑,仿佛听见了某种类似裂帛的声音在体内响起,缝隙一点一点扩大,无尽的凉意从里面攀升,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
不是。
……对的,自荐书,不是她写的。
徐道长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当初特意传召她后又收她进来……和自荐书,有多大的关系?
尘卿的嗓子变得很干,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很关键,悬在舌尖上的答案,就像秤上的最后一个砝码。
是左,是右。
这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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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她妥协了,低眉道:“道长恕罪,这自荐书……不是我自己写的。”
“哦。”仿佛对答案毫不意外,徐名晟翻看了一下纸页,随口道,“那是谁写的?”
他的态度过于随意,以至于让人觉得是否高估了问题的严重性,尘卿松了一松,说:“是同光宗的明若师兄。”
徐名晟手指一滞。
明若。
……明若。
耳熟的紧,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姹紫嫣红的棉花团。
棉花团站在坪地上比试,棉花团呵手离去,棉花团站在长明殿门口,说他要放弃东南一役。
棉花团灵力低微,却能够看透对手的剑路,丝毫不差。
那张原本有些陌生的脸渐渐和另外一张年幼的面孔重合,徐名晟不漏声色,指尖卡住纸面,变得青白。
可是为什么?
他去同光宗的时候评估了一下宗门外的警备情况,少则百余人,无声地埋伏在林间,呼吸声吵得慌。
但是如果要从那里带走一个人,也并非不可突围。
徐名晟垂目,周身气压变低,他精心地将心事理好,内心千回百转,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这位明若现在还在同光宗吗?”
等东南此役结束后,再寻个好由头回去找……
“不在了。”
徐名晟:“……”
提到这个,尘卿的眉眼变得难过,“今日进拂荒城门口听无涯谷那边来的商贾闲聊说的,同光宗内部生乱,有魔气寄生,宗主下落不明,山上……无一人生还。”
笔杆发出细微的声音,“咔哒”,像是幻听,尘卿抬头,只看见徐名晟面无表情,嗓音平平道:“是吗。”
尘卿:“……”
这反应太稀疏平常,尘卿有一瞬间怀疑他是不是把魔气寄生听成了髓肌增生。
然而这个消息太过突兀且飘渺,连尘卿自己也没消化好,当下说完就呆呆地站在原地,屋子里陷入一种诡异的静寂。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想法,在两个人的脑子里转来转去。
宗主闭关不提。
宗门内还有一个元婴期的大师兄,究竟是怎样的魔物,连他都镇不住?
夜里,地下城的温度似乎下降了几分,尘卿悄悄搓了搓手臂,听见徐名晟轻抬嘴角道:“你回去吧。”
回去?
尘卿干巴巴:“回回回回哪?”宗门都没了,她无处可去。
徐名晟:“回卧房,该休息了。”
尘卿退下,厅室里变得空空荡荡,只有窗外隐约的呼啸风声。
徐名晟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半晌后仰,他手一松,断成两截的笔杆摔在桌上。
又骨碌碌砸到脚尖,滚到了地上。
他后颈一刺,伸手去抚,垂眸望着空无一物的掌心,若有所思。
白午雄揭开人傀符了。
那就说明,金蟾镇的事情已经有了转折。
是好是坏,亲眼看看就成。
也确实需要做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这样想着,他原地入定,识海中浮沉,沿着那一缕隐晦的金光,宛如飞矢穿梭,很快,眼前出现一片白光——
还有激烈的争吵声。
“好好说话!”“你干什么?你别动手动脚的啊!你别以为我不会打人!”“我去你娘!你个狗尿浇的没根生的□□货,现在给我滚,滚!”“轰!”
“……”
徐名晟沉默地看着满地的鸡飞狗跳,来福客栈的掌柜在旁边手忙脚乱,老汉站在桌边气得胡须冒烟,老妇缩在墙角无助地看着这一切,还有一团艳丽粗笨的棉袄站在尘灰里,距离他最近,仅有半臂之遥。
棉袄的嗓音拔高,誓要压过对面一头:“好!既然你这样不配合,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下一秒她向后伸手,用力地拽了拽徐名晟的衣裳,器宇轩昂道:“徐饼,给我上!”
场面阒寂无声,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回应。
房璃回头,人傀站在她身后,他的个子稍高,垂下脑袋,表情看上去竟然有些……
困惑。
面面相觑,直到看清楚了那笨重叆叇背后眸底的神色,徐名晟终于确认了一件事情。
……徐饼。
这个看上去无比傻帽的女人,竟给自己取了个如此傻帽的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