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细眉似柳叶,眼尾下垂,看着便让人生出无端愁绪;唇不点而朱,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再说那一汪春水似的眼,映着剪影,令人沉迷其中。
她身着襦裙,颜色却不是女儿家惯用的那些,而是似植物萎靡后的蔫黄。
来人正是玄剑派二长老门下三弟子齐苏,柳珂的三师姐。
她曾在柳珂的记忆里见过她。
她身上的特征过于明显,以至于百百很轻易的就能对上名号。
齐苏天生五感缺二,没有味觉,也没有触觉,是个半废的人。
按理说这样的人不适合学剑,但她心性坚定,还真让她学有所成了。
百百向来佩服这种人,连带着语气也有些轻扬,叫道:“三师姐。”
“小师妹。”齐苏笑着回她,“你在这的话,刚好把药喝了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灶台走去。
与百百擦身而过时,有淡淡的草药味飘来。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主观因素,百百看着她,总觉得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再加上她蔫黄的衣裙,还真像一株随时会折腰的枯草。
百百还在这边兀自观察,那边的齐苏已经直接伸手去碰陶瓷罐。
她提醒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等等……”
熬着药的陶瓷罐温度可想而知,但齐苏没有丝毫犹豫。即便手指都已经触碰到周围能感知温度的区域时,她也没有移开。
没有触觉,也感知不到温度。
直到手指被烫红,她才终于感知到疼痛,继而收回手。
失去了触觉但还有痛觉。
齐苏也意识到这药并不适合现在喝,两人尴尬对视一眼,她提议道:“不若我们先去梳头吧。”
百百这才发觉自己还是披散着头发的。
能把心口的箭伤都养得差不多了,那想必她躺得也够久的。这么久没梳洗,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副什么鬼模样。
“好。”她先应下,复而又问道,“但是师姐,你的手?”
“不碍事,一点小伤而已。”
齐苏天生五感缺失,但身体并不弱,不过二长老还是遍寻天下名医,虽未见成效,却把她的身体养得很好,寻常小伤确实不碍事。
所以百百即便不太相信,但还是半推半就地进了房。
坐在铜镜前,眼还是眼,鼻还是鼻。
一切依旧是柳珂的模样。
齐苏轻柔地握着她的细发,木梳隐没于发丝间。
不多时,一对羊角髻便梳成了。
齐苏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眼神柔和下来,回忆道:“以前,我便常常替我小妹梳头。”
百百很自然地问道:“那师姐的小妹现在在何处?”
“我忘了。”齐苏语气平淡,就好像只是在谈论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关于她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
“……”
她望着铜镜中的齐苏倒影,没有说话。
齐苏是十四、五岁时被二长老救回来的,当时正值天灾频发时,泥石淹没了村庄,她与妹妹随着难民一同乞讨,却不幸被山贼拐去。
二长老协助剿灭山贼时,便是在一间黑屋子里找到她的。
一间屋子里关着数名孩童,但只有她还活着。
因为没有味觉,所以能靠着吃腐肉而活。
没有丝毫光亮的黑房子里,她蜷缩在角落。
妹妹被她抱在怀里,吞食腹中。
她却还在笑。
同行之人被吓坏了,纷纷扬言要烧死她,烧死一个吞食同胞的怪物。
但二长老制止了他们。
因为他看见了。
她在笑,衣襟却湿了大片,因为她本想哭。
但她怀中的妹妹,却在对着她笑。
她笑,因为她希望她能活着。
她笑,也是因为自己虽死,但死后,却能救活她的姐姐。
她在她怀中,那么心满意足地笑着。
活着的孩子在模仿死去的孩子。
所以她们的笑容如出一辙。
不想忘记死去的同胞,所以费力地模仿她的表情。
死去时那一刻的表情。
二长老救下了她。
并化名齐苏。
齐苏生了场大病,忘却了很多事。
她记得的不多。
譬如她记得她要活着,无论怎样,都要活着。
又或是现在,她记得自己曾给妹妹梳过头。
所以柳珂才会顶着总角孩童才会梳的羊角髻。
“真好看。”百百由衷地夸赞,“谢谢师姐。”
齐苏笑道:“不必言谢,既然你醒了,我便去告知师尊。”
百百:“好!”
齐苏走至门口,却突然杀回马枪,道:“对了,别忘了喝药。”
百百:“好!”
她信誓旦旦地保证。
然而齐苏前一秒刚走,后一秒她就开跑。
开玩笑,要是真让二长老看她,不得闹出事来。柳珂是他带回来的,自然也最明白自己弟子的脾性,若是看出什么端倪来,她刚捡回来的小命不就没了?
能逃一阵是一阵。
秉着当缩头乌龟的想法,百百一刻也不闲着,火速溜出小院。
当然药还是喝了。
怂且惜命。
……
玄剑派依旧是老样子,三百年过去了,也没太大的变化。
百百闲步出小院,才发现自己身处五项峰上。
三顶峰是玄剑派的主峰,是掌门居所,而这五项峰的掌峰人,则是二长老信山。
二长老信山遵循五行之道,门下五名弟子皆住在五项峰中,分居五院。
不过百百极度怀疑他有强迫症,据她观察,不仅温守执对应的是五行中的“水”,就连衣服都得穿黑色,还有齐苏,她则是“土”,也穿黄色。
这就让柳珂很尴尬了。
她这位置不上不下,就连居所也不在五院,而是在竹峰。
玄剑派地处广峡山脉,竹峰则是广峡山十二峰之一,内门弟子修习、授课之地。
二长老信山居于五项峰,主修剑道,然而作为其亲传的柳珂,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阵修,因此信山将她放入竹峰,意在让她自己修习选择。
广峡山十二峰,除“梅、兰、竹、菊”四君子山外,剩下的八峰便由八位长老坐镇。
每年八月下旬有宗门大比,外门弟子可借此机会进入内门,内门弟子也可借此机会成为亲传,或者亲传弟子的亲传弟子。
总之就是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她晕过去前还是八月上旬,也不知道现今醒过来,又是哪年哪月?
百百沿着石路走,想着还是先回竹峰再说。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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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段距离,石道尽头,便遇见岔路。
岔路分两道,一道空旷无人,另一道却有人拦在路上。
身影很熟悉,百百走上去,行弟子礼:“弟子见过八长老。”
拦路之人正是八长老玉术,她一袭淡色素衣,行云木簪绾于发,端庄淑蓉,又不失娴静之美。
她听见声音,转过身来,试探问道:“柳珂……是吗?”
百百再次行礼:“弟子柳珂,见过八长老。”
“不必多礼。”
两厢客套着。
玉术率先打破尴尬,问道:“你要去往竹峰吗?”
百百答道:“是。”
八长老突然轻笑起来,以开玩笑地口吻说道:“那这边,可不是你的道。”
百百总觉得她意在言外。
见她发愣,玉术又补充:“若你走了这边,可就要跟我去丹聪峰了。”
八长老玉术主修丹药之术,亦是丹聪峰的掌峰人。
见她调笑,百百也跟着自黑:“是弟子愚钝了,多谢长老提醒。”
二人又客套几句,百百便往竹峰方向离开。
她与八长老不是第一次见面,但三百年过去,这八长老的性格竟与之前大不一样了。
之前的玉术可谓是死板的代名词,满嘴的规矩,弟子见了都得绕道走,就譬如刚刚那种打趣,若不是亲耳听见,打死柳百百也不敢相信是她说出的话。
不过也是,三百年过去了,哪有人一尘不变的。
她没当回事,这个插曲也很快过去。
越往竹峰走,石路两边的杂草便越深。
“柳珂!”
这时,却突然有人唤她。
百百回过头,便见杂草丛深处,有位男子向她奔来。
他蹿过杂草,踏尘而来,然后结结实实在她面前——
摔了个狗啃泥。
百百:……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来人自然是谢弋,他这么一摔,就连衣摆处的纹样都沾上了灰尘,变得脏兮兮。
但他毫不气馁,热情没有减淡,从地上爬起来后,又往百百这边来。
那一坨花蝴蝶扑过来时,百百眉心都在跳。
她忍不住往旁边侧移一小步,谢弋扑了个空,却半点不沮丧,语气欣喜道:“好小子,我就知道你命大。”
谢谢夸奖,下次就不必了。
不对,是别有下次了,这种玩命活一次就够呛了。
“对了,这个送你,庆祝你久伤初愈。”
谢弋将手握拳反扣,伸着手臂,挑眉示意百百将手拿出来。
百百拗不过他,只好将手掌摊开,谢弋松开手,一个红色物什砸在掌心上,痒痒的。
是一朵榴花。
柳百百脸色微变。
对于谢弋来说,榴花代表初遇。
但柳珂与谢弋,交情已有十几年。
除非……他清楚地知道,面前人不是柳珂。
她还抱有侥幸心理,想轻松一笑,但笑不出。
接下来,谢弋的一句话把她的幻想彻底打碎。
“失礼,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
谢弋在笑,表情同往常别无二致,但百百却觉得他笑意不达眼底。
榴花很轻,放在掌心的重量却不容忽视。
仿佛有细小的虫在啃食着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