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羚渡口,洛青云站定在街心,已恭候了一刻钟。
方才洛姝月执意“好心”,将她带到这里,说此处是盛小王爷日日必经之地。
洛姝月:“书信往来太过麻烦,我替长姐出个主意,你若真对盛小王爷痴情至深,不如当街表白清楚。我就在一旁候着。”
渡口市集,车马交杂。洛青云一顿一停地深呼吸,慢慢间决心已定。
盛小王爷又如何。既已认下那封书信出自她手,如今当街表明心意,不过是再做一场戏而已。
膝上的伤口应已凝结了。她低头瞟见流云绣裙半截洇出的血色,宛若淬火红莲。
好歹她已经过了那一关,没有被拖进暗室里。如今她既站着走出了清辉堂,任谁都别想要她再弯下腰去。
路人打量着这个亭立于街心的女子,不免嘀咕猜测一番。洛青云却已将喧闹排除脑海,在心底盘算起自己情真意切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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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雅驹蹄声哒哒,牵着雕花楠木的车身畅行于僻巷。藏青色的帘幕掀着角飘动,车里的身形偶尔透出个影子。
盛轩邈打量着一派肃整的车室,又一次挪了挪身子,忍不住道:
“这车处处不舒适,外面没有半分装饰也就罢了,车里也这样精简,连个丝锦软垫都没有。老七,好歹你也是盛家世袭的小王爷,出门就乘这样素朴的马车,未免叫人笑话了。”
他这声抱怨话音刚落,前面好性子的青雅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忽然腾跃了半丈,连带着马车都猛然一颠,刚挪坐在蒲垫上的盛轩邈差点飞了出去。
被唤作老七的男人原在闭目养神,即使经了这一遭颠簸,仍阖着眼,气息半分不乱,吐纳均匀。
他一派冰肌玉骨,清眉如剑锋,鼻梁似峻岭,薄唇明明温润平直,却无端透着凛冽寒气。玄青色朝袍,端坐在那里如同一渊墨湖,看着竟比盛轩邈还稳重老成了几分。
盛昭朔疏淡道:“二哥忘了,我还身任大理寺少卿一职,不宜张扬富贵。再言,马车代步而已,只要车能就座,马能稳行,于我便足矣。”
他调子疏离淡漠,但盛轩邈通晓这个弟弟素日的脾性,知他已是少有的松弛之态。若是见过他为官判案或冷拒示好时,那副脸如冰窟的模样,才真叫人不寒而栗。
盛轩邈撩起一方棉帘:“前面就到斑羚渡了。人多热闹,得让这厮慢慢走。”
青雅驹果然慢了下来,悠步踱进熙攘人群中。贩夫走卒的叫卖吆喝声连绵,马儿却充耳不闻,低头稳稳当当地赶路。
盛轩邈抿着唇,桃花眼瞥向同样沉静如水的盛昭朔:“这青雅驹,随你。”
话未说完,车身突然刹停,青雅驹定定地停在渡口市集中央,硕大的鼻孔里喘着粗气。
青雅驹正前,一袭素裙的亭亭身影抬着臂,挡住马车去路。
婉婉清丽的女声穿过渡口市集的鼎沸,如乍破银瓶,飘入车内人耳:
“盛小王爷!”
“盛小王爷留步。御史洛家长女,洛青云,倾心盛小王爷许久,不知能否求得一叙?”
盛轩邈才又坐稳,被这突然的一声给惊飞了几分魂,忍不住回望老七。
只见被当街示爱的盛小王爷张开眼,垂凤眸中流转着曜石般的光华,但身形却如千秋寒岭,分毫未动。
眼见老七这番反应,盛轩邈识趣噤声。
自家这个七弟是盛王府的怪胎。
他容色继承了盛家的端方清俊,一等一地出挑如璋;风骨却与盛王府截然相反,盛王一族风流倜傥,满府温香软玉、轻歌曼舞,惟独这个序齿最末的盛小王爷不近女色,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盛轩邈瞠目呆坐,望了眼不动如山的老七,下意识就要去撩开帘幕,去瞧瞧如此大胆直白的女子究竟是何人。
他刚抬手,却被身后的人坚决扯住。盛昭朔薄唇轻启,吐出冰凉无情的指令:
“莫祺,赶路。”
被唤作莫祺的人是盛昭朔的近身侍卫,他正握着马鞭,在前方充当车夫。
青雅驹向来驯良聪慧,他赶车的差事无比轻松,几乎等同于拉扯几下缰绳。今日却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拦了个正着,莫祺措手不及。
不过,这“程咬金”,生得未免太过清婉标致,眉眼间又蓄着一股不平之气,仿佛豁出去了似的。
她与青雅驹不过数寸之隔,却身姿清挺,不怯不懦。
青雅驹垂了垂头,并未冲撞,似乎对面前这个拦路的美人颇为温驯。
莫祺左右为难,扯了扯缰绳嚼头,也无济于事。
他自作主张地开口劝:“洛娘子,我家盛小王爷日前已经谢绝了美意,如今也有公务,可否请您让一让路,免了大家难堪。”
斑羚渡口,全京城最喧嚣云集的地方,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一辆马车被个姑娘堵在路中央,不多会儿就引得众人围观看戏,指指点点。
这其中,便有“好心”给洛青云带路的另一位洛家娘子,洛姝月。
洛姝月甚至纠集了自己交好的几家贵女相陪,一同在街边茶楼里寻了临街雅间,翘首盼着那辆自己无比熟稔的盛王府马车驶来。
洛青云独立街心,身姿单薄,她原以为那马车会直接略过她这位长姐,却不料今日那青雅驹却被轻易地拦停。
洛姝月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直到礼部谢尚书家的三娘子来到她身边,往外探身望着。
谢书琴:“头先你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不想你长姐竟真敢拦盛小王爷的车。看来她的确是爱慕得紧。”
洛姝月脸色白了一白,咬着唇不作声。
她带洛青云来,不过是想逼她承认所谓的钦慕都是胡编乱造,为自己求一个心安而已。可洛青云不仅一口答应,更是顺利拦车,落落示爱的声音从街中飘上了茶楼,洛姝月听得肺腑都扭结一团。
所幸,盛小王爷至今未曾露面,旁人看来洛青云追爱不成,反倒难堪。
佟相国家的二千金也兴味盎然地围了上来:“盛小王爷对女色拒于千里之外,又低调惯了,行事向来稳重。你这长姐当街让他作难,恐怕更招他厌弃。”
佟二娘子所言不虚。洛青云倔强地以身挡马,只换来莫祺愈发急切无奈的劝阻。
莫祺:“洛娘子,都同你说了我家小王爷不慕女色,你这是何苦来哉!你听听这四周的议论——”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什么话都钻进了耳里。有说这拦车女子脸皮赛城墙的,也有猜车里人身份的。更有甚者,还给他二人编出一段孽缘小戏,无外乎是车里的公子负心于拦车的姑娘,如今翻脸不认人云云。
盛轩邈竭力掐着自己的虎口,生怕自己绷不住笑。
他悄悄瞥向盛昭朔,见他面色愈来愈冰冷,棱角如雕如刻,墨眸中蕴起厌恶的怒意。
车内风雨将至,车外的女子却浑然不知。
事已至此,洛青云对前世噩梦深信不疑。她已是死过一次的人,若是认下自己对盛小王爷的倾慕便能脱险活命,她毫不介意。
盛王府风流韵事颇多,盛昭朔又是个冰封六欲的主。她不必害怕招惹上什么情缘,相反,盛王府的赫赫名声反而替她抬了轿。
她只需咬死自己倾心于盛昭朔,即使不得不在斑羚渡口当街示爱,也无妨。
洛青云施然上前,声量低了些,却仍如黄莺般清丽:“青云问盛小王爷安。既然盛小王爷有公务,青云便只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盛昭朔骨节分明的玉手一点一点攥紧,耐心似乎濒临极限。
车外那女子忽又提高声量道:“青云日前修书一封,寄予盛王府,原是在信中约盛小王爷七夕相会,如今这信已被退回。”
盛昭朔喉结动了动,拧紧了眉。
他记得那信,男情女爱,无聊至极,他瞟过一眼就丢回锦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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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命人原路退掉。
他对女色不敏,更厌烦情书私礼的把戏。这不是他头一回退信,但被退信之人往往再无叨扰,怎么今日撞了邪,遇上这么个不识趣还无礼义的娘子?
只听车外女子又道:“青云左思右想,与其写信,不如亲自邀约,更表诚意。”
盛昭朔眸子登时一缩,剑眉揪成一团,如同在听天方夜谭。
洛青云款步凑近车身:“盛小王爷,七夕夜,六仙桥,我在桥头等你。”
她话未说完,忽而身旁生起一阵疾风,将她整个人都快要刮倒在地。只听青雅驹一声凄厉嘶鸣,前蹄高抬,如同脱缰一般冲了出去,惹得人群惊惶四散。
尘土飞扬间,车身渐远。
洛青云掩面遮住浮尘,落在旁人眼里,倒像是被冷拒后的羞泣一般。
待马车走远,洛青云放下手时,映入眼的是恼羞成怒的洛姝月,以及她身后的几家高门贵女。
洛姝月目露恨意:“洛青云,你对盛小王爷的情意当真不浅!”
她已气急败坏,连声长姐都不再叫,若不是有人在场,只怕要冲上去扯掉洛青云的簪花。
洛青云已忍让她近十七载,如今不知怎的,她只觉得洛姝月这副张牙舞爪的模样连半分恐怖都没有,只是令人发笑。
洛青云:“我在父母亲面前都认了的,你如何还不信?”
谢书琴:“今日也真是开了眼,竟能看见洛家娘子当街示爱盛小王爷。我父亲还常说,监察御史洛家家风严谨,现在看来,倒也并非如此嘛。”
洛姝月带了几分咬牙切齿,顺势道:“大庭广众,你竟然如此不要脸面,洛家有你这个女儿,真是令人蒙羞!”
佟相国二千金也姗姗而来,柔里藏刀,故意问道:
“郎情妾意才成美事。洛青云,你是倾心于盛小王爷,莫非他也对你暗送秋波,才让你敢当街拦车?”
洛姝月一听这话,心乱如麻之下更加骄狂,目色极尽嘲讽地上下扫着面前的长姐。
“盛小王爷连她话都没听完就赶车走了,哪里来的郎情?倒是你不守女德,抛头露面,妄想攀上盛小王爷,实在可耻!”
说得倒也不错。洛青云无动于衷地听着,心中这样暗想。
她在洛府隐忍度日这些年,世家女眷们不过将她视作一粒沙子。洛青云未能交到密友发小,更从未留过一席之地。
托洛姝月的福,今日倒聚集一起子莺莺燕燕,来给她“助威”了。
想到这里,洛青云忽然对自己狐假虎威借势的盛小王爷生出一丝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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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盛王府内,盛小王爷正阴郁着脸,步下马车,浑身散发着骇人寒气。
青雅驹的马尾不住扫着,马臀上一道见血的划痕隐隐可见。盛昭朔投去恨其不争的视线。
适才在斑羚渡口,他不待车外那洛家娘子说完,便毫不犹豫地起身,拔下发簪,迅疾撩开帘幕,而后一把扎在马臀上。
青雅驹似有怨气,气呼呼地吭哧着,马脖子扭到了另一侧,不理他。
盛昭朔也不安抚,而是冷冷转身,凉声下令:“莫祺,去领十臀杖。”
莫祺半声抱怨没有,领命退下,一旁的盛轩邈反倒急了,追上自己那冷面无情的弟弟问:
“为什么呀?”
盛昭朔身形清挺,朝袍飞扬,却步履不停。盛轩邈上手扯住他。
“老七,畜生是被拦下了,站着不走是因为没通人意,你也扎了它惩罚。但好端端你去打人家莫祺做什么?他已在尽力替你周旋了,是那洛家娘子不太听劝……”
盛小王爷听着自己二哥回溯评理,不禁又忆起刚刚斑羚渡口那一幕,那声执拗清婉的“盛小王爷”似又在耳畔萦绕不休。
他厌烦地闭了闭眼。
好不知趣。
盛昭朔淡漠又不容置疑道:“莫祺,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