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思念
    驴车晃晃悠悠行了几日,学子们从一开始的意气风发到如今不说到蓬头垢面的程度,少说也是一脸菜色。

    宋闵早先给他预备了上好松软的褥子,但当今圣上大力提倡勤俭忌讳奢靡之风,宋愈也不好明目张胆拿出来用。说不痛苦是假的,他虽说这两年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但到底底子被折磨的不比常人,甫一下车就抱树呕吐,偏偏路上又没吃什么东西,吐到最后也只有一些清水。

    五仁性子活泼,但做事细心,不然就算宋愈再坚持,宋闵也不可能让他陪着上京赶考。眼下更是手脚麻利,一手递过去干净帕子,一手拧开水壶预备着。

    “公子,再这么下去您身体一定吃不消的……”

    宋愈顶着五仁担忧的目光慢吞吞擦干水渍,唇角隐隐发白:“没事,快到济南府了。”

    他抬眼看去,巍峨城门近在咫尺,陈老上前同守城侍卫交涉,透过半开的城门,城内街道宽阔整洁,商贩云集,肉包子的香气飞出十里,队伍里传出一声响亮的肠鸣。

    “李兄未免有些迫不及待了吧。”有人停下吞咽动作嘲笑道。

    被取笑的那位仁兄臊红了脸:“五谷轮回乃人之常情,你难道如话本子说的那样已经辟谷升仙了不成?”

    本来只是同窗间打趣,但此话一出,队伍瞬间安静如鸡。

    先帝晚年沉迷修仙问道,寻求极乐,有没有敲开仙家大门暂且不论,但引得权贵们争相讨好模仿,到处烟雾缭绕,奢靡□□,朝政也尽数荒废,险些民不聊生,地方豪强已成割据之势,最后竟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屯兵买马直指皇都。若不是当时还是十三皇子的当今圣上同成王联手击退内患,先帝又恰好驾崩的早,十三皇子即位,之后又是几年殚精竭虑,直到如今大盛才勉强缓过来口气。

    因此圣上极其厌恶所谓仙妖之说,上行下效,就连茶馆里说书的,戏楼里唱曲的都尽量避免涉及这方面。

    那人方才也是累的精神恍惚,身边都是些相识已久的同窗,才祸从口出,当下噤若寒蝉,心中恨不得回到当时把自己的嘴给缝上。

    “辟谷一说自古时典籍中便有了,说的是少食自省,正是当今圣上所鼓舞之事,李兄遍览群书,学识渊博,只是言语着实风趣了些。”

    一道清冷虚弱的声音适时插入凝固气氛里,众人瞬间松了口气,忙顺着道:

    “李兄确实才识过人,想来也是顾及我们才用通俗之语道出……”

    “是是是,我也曾在一本古籍中见过,没想到李兄也有涉猎……”

    ……

    “……啧,难为你们还能给他找脱。”一人突然声音讥消嗤道。

    “孔乔你什么意思!?”有人不满嚷嚷。

    孔乔丝毫不怯,反唇相讥:“我能有什么意思,就是觉着你们有意思极了,尤其是我们宋大少爷,居然也能扯出来这种鬼话!”

    李蒙怒呵:“有什么事冲我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尔敢……”

    “够了!”

    陈老耷拉着眉毛大步过来,精光扫过众人,“诸位都是即将春闱的大人,如今有官名在身,却在济南府前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李蒙不忿道:“分明是那孔乔因着李不群没来,心中记恨,故意挑事!”

    孔乔冷笑。

    陈老不慌不忙看向他,眼珠浑浊,带着压迫:“你说他心中记恨,记恨的是谁?”

    李蒙一哽,还能是谁?明眼人都知道这人同李不群是一丘之貉,前些时候李不群带头欺辱宋愈不成,转眼就错过了春闱队伍,孔乔虽说当时被长辈拘在家里温习功课没参与,但显然还是知道内情的,明摆着怀疑上宋愈了呗……但这话不能直说,陈老同李家有旧,刨根问底下去必然会将宋愈置于人前,当下才刚到济南府,到京城少说还要十日,宋愈身子本就不好,若在暗处被人使了绊子,怕是连撑到来年开春都难。

    他思绪转的飞快,面上却怒意减消,最后恭敬似的垂首:“是学生的错,不该恶意揣度同窗。”

    陈老冰冷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沉默片刻,沙哑道:“诸位快些进城吧,要落雨了。”

    傍晚最后一丝夕阳被乌云笼罩,不知何时已经呈现出黑云压境之势,空气里弥漫着混杂泥土气味的潮意。

    秋雨寒冷刺骨,若是淋湿了,少不了风寒的风险,众人瞬间悚然,着急忙慌列队进城门。

    一道烟青身影缓缓走过,交身那一刹那李蒙低声道:“多谢。”

    宋愈顿了下,没说什么。

    李蒙看着不远处泛着苦涩药味的背影,指节蜷缩握紧拳头。

    “癞蛤蟆就别惦记天鹅肉了……”耳边传来一道阴冷男声,李蒙侧首,眼中瞬间升起厌恶。

    孔乔双眼死死盯着前方,没分给他一丝余光,他嘴唇翕动,嗓音刻意压低呈现出一股子阴狠劲:“就你,也配?!”

    李蒙霎时间沉下脸。

    ·

    济南府群山环绕,水汽格外充足。

    宋愈一行人刚到官府的驿舍,前脚进去,后脚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差点把走在后面的人砸晕。

    五仁刚湿漉漉进来就被宋愈推到屋里洗热水澡去了。

    他百无聊赖坐在大堂角落的方桌旁,没敢点茶水,怕睡不着,只让人温了壶酒,是给五仁预备的。

    烛火噼里啪啦响,不时炸出星点灯花。他就自顾自单手托额看的出神。

    算算时间,离家也一月了,书信往家中寄不少,但只收到父亲和母亲的只言片语,他记挂的另一人连个字都没有。莫不是途中遗失了?

    他不自觉颦眉,昏黄烛光洒落一角,琥珀瞳仁透亮温柔。

    熙熙攘攘的大堂里不知何时吵嚷声低了下来,掌柜拨算盘的手也不自觉放轻,除却客栈外呼啸的风雨,屋内一片祥和静谧。

    咚咚咚——

    客栈结实的木门外传来闷闷的敲击声。

    掌柜直起身压下心头那点被打断的不悦,挥手唤小二过去赶人。

    外面风雨呜呜咽咽,听的人汗毛直立。小二取下门栓,刚打开一条缝就冻得直哆嗦,对外面那人也平白生出几分同情。

    但门再打开些他就不这么想了。

    门被打开,迟迟未关上,雨滴已经开始顺着空隙钻进来,掌柜不耐地“啧”了声,“怎么回事?不是让你跟人说满房了吗?咋还没把人打发走?”

    只见僵立在门口的小二缓缓转身,冲掌柜的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掌柜的,是官兵。”

    自古民怕官,怕的都刻在了骨子里,更别提比官还要煞气深重的兵,张掌柜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二十来年,对前者熟悉,只要拍拍马屁交些银两小心侍奉着便出不了大错,但对着军中出来的兵痞子们就不好使了,若再来个有些爵位官职的将军督尉一类,那简直是噩梦……张掌柜吞了口口水,忙上前拉开没眼见的小二,陪笑道:“各位爷,小店这几日负责接待府中各县的春闱学子们,眼下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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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为首那人一身黑甲,背后负一把半人高的长刀,刀柄大刺啦啦从肩膀处伸出,他转身同身后说了些什么,没有任何刀鞘包裹的锋利刀身在漆黑雨夜里泛着冷光。

    张掌柜僵硬在原地。

    有学子眼尖瞧见了这把奇特黑刀,惊叫出声:“是刀鬼!”

    “什么?!怎么会是刀鬼!他不应该在边境吗?!怎么会来这里?”

    “若他真是刀鬼……那他身后的岂不是……”

    众人紧盯着他,呼吸都不自觉放轻。

    那人眼神极具压迫,即便不动,周身也尽是煞气,那是在血海里厮杀而出的杀意,浓厚到战场以外都难以消解。

    他一开口,声音沙哑的像喉咙被火燎过:“不住,只暂时避雨。”

    张掌柜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唉唉!您快进,各位爷也快进来……”

    “快!快去给各位爷温些酒水!再上些荤菜——”

    刀鬼伸手按住上蹿下跳的掌柜,身材魁梧,异常高大:“军中不可饮酒。”

    掌柜的一改雷厉风行,像个小媳妇伺候严厉的公婆似的呐呐:“……哎,您说的是,那换成茶水可好?”

    刀鬼不在意地反手一挥,将人打发走。

    这动作做的格外流畅,众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唯独宋愈心中猛的一颤。

    他忍不住细细打量这疑似传说奇闻中“刀鬼”的人物,想从他缠满黑布的脸上看出什么,但无功而返,仿佛那点熟悉感只是他的错觉。他正想收回目光,刹那间一道锋利沉重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刀鬼也没想到敢大肆打量自己的居然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忍不住挑眉,没甚兴趣扭头,同身后训练有素的弟兄们道:

    “莫惊扰百姓。”

    足足百人的黑甲军队无一人应声,沉默的像只鬼军。刀鬼知道命令已经下到了,自顾自寻了处空桌,木凳随着他坐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

    楼下安静如鸡,但无人离开,都在隐晦打量这只传说中所向披靡又神秘至极的军队。

    宋愈没什么兴趣,见五仁洗好了便上楼休息。

    他举着盏油灯摸索着拾阶而上,五仁那小子给他铺好床铺之后便也下去凑热闹了,他一个人倒也乐得自在,悠悠闲闲在廊间踱步而行。

    快到门口时,却忽的一阵心悸。

    宋愈强压下那股躁动的不安,抬眼看向禁闭的房门,五仁走时闭的很紧,瞧着也是原模原样。

    莫不是我感觉错了?

    想到下面就是黑甲军,他小心翼翼推开门,打量了下,屋内异常昏暗,但依稀能看出没有人在。

    宋愈松了口气,进去反身关门。

    下一瞬,昏暗屋内一只大掌突兀出现挟持住他,惊呼被封在唇间,动弹不得。

    炽热呼吸贪婪喷洒在白皙颈间,宋愈控制不住地哆嗦。

    良久。

    气息交|缠的两人终于分开些许,银|丝自唇瓣牵连不断,那人气息越发粗重,但却不再动作,就着俯身拥抱的动作贴在耳边,轻声笑:

    “想我了吗?小鱼。”

    唯一的烛火砸在地上彻底熄灭,宋愈脸上红霞遍布,软的说不出话。

    作恶的那人却故意曲解他的沉默,委屈说:“小郎君好狠的心啊……”

    他话音一转,撒娇似的埋在宋愈颈间沉沉闷笑:

    “可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