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祭礼
    秋玄清跟着同行姬妾们一起往宾客坐席上走去。

    为了不破坏鹿鸣堂中精心营造的景致,堂中并没有给她们这些侍宴姬妾修专门的步道,只另起了两条狭窄坡道,从莲池边沿起头,紧贴着两侧席边环绕而上,如玉带似雪练,融在景致中浑然一体,人走上去却分外艰难——那坡道只有女儿家巴掌宽,勉强容得下一只脚,且越行越高,还没有栏杆,若不想掉下去,得用脚尖贴着石面小心地往前挪。

    临上坡道前,秋玄清抬头看了一眼。

    在坡道口这个位置,宾客们的座席几乎压在她头顶,向上延伸的虹桥和虹桥尽头高耸的金莲台张开巨大的阴影,遮住了天光。阴影尽头,中央主位凌驾于全场之上,无形的压迫感当头罩下,秋玄清连忙收回目光。

    其他姬妾之间相隔都是三尺,精确得像是用尺矩量过,唯独她看这一眼耽搁了时间,落后两步,混在里面异常突兀。想起先前那位姬妾“别掉队”的叮嘱,秋玄清忍着怯意加快了脚步。

    不多时,其他人都陆续到了自己服侍的宾客身边,秋玄清却还差着一截没走完。鹿鸣堂的宾客席列为三阶,中间以阶梯相连相隔,依次走高。大约是为了方便宾客们观赏金莲台上的歌舞,最低一席离地都有七尺多,离主位最近的第三阶座席就更高了,今日上面只放了两张坐榻,其中一个正是秋玄清被指去服侍的宾客。

    提着一口气走到第三阶座席边上,秋玄清往下一瞧,惊觉连地砖上的祥云纹都看不清了,她心惊肉跳,腿彻底不敢抬了,脚底紧贴着石面一寸一寸往前蹭。

    除了需要步步小心的道路,一个人的注视更是让她如芒在背——主宾魏纶的视线正流连在她身上,她感觉自己成了店铺柜台里供人翻拣的货物,被反反复复地上下打量。

    这个魏太守她一早就听父亲提过,此人贪花好色是出了名的,家里养着几十个姬妾,仗着手握兵权,又是闻钺亲信,向来目中无人。

    而且魏太守草莽出身,能有如今的地位全是靠的战场拼杀,怕是字都未必识得几个,还不知道会如何粗鲁放肆,想来是比不得世家出身的郎君们守节知礼的。

    一时间,她庆幸自己服侍的不是魏纶的同时,又生出另一个念头来:幸好阿陆出去了。

    生怕引得魏纶注意,秋玄清勉力加快脚步,低头侧身迅速挪到自己服侍的那位宾客面前,匆匆行过礼,她根本不敢往旁边看,背对着魏纶在那位宾客左手边跪坐下来,捧起玉壶,头几乎要埋进胸脯里。

    惴惴不安下,周遭的丝竹歌舞全不入耳,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噗通、噗通、噗通……怦!

    剧烈的心跳声里,晏长昭的话音擦过陆惟安耳廓,很轻,像个幻觉。

    “凌姨那边没有消息。”

    她脸上空白一片,呼吸停住了,凝滞不动的目光落在晏长昭发着抖的嘴唇上。

    “那日阿婶带信来,说凌姨独自进了陆府,之后凌姨就没了消息,义父去了一趟,也没打听出什么,她和谦叔应该都被陆誉扣住了。”

    “还有……今日来前,陆誉找上我,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这个名字钢针似的楔进颅脑,陆惟安勃然色变:“他又想做什么!”

    四目相对,晏长昭从她眼中看到了寒光。

    他忽然迟疑了:“他说——”

    陆惟安死死咬住自己陡然急促起来的呼吸,侧脸筋骨战栗一般挣动着。

    她的目光钉在身上,晏长昭猛地闭了下眼,仿佛逼着自己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说如果你不想至亲丧命,就老实待在闻府,不要起不该起的心思。”

    时隔两月,早就化成灰烬的血字再次浮上心头,陆惟安几乎嗅到了不祥的铁锈味。

    她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自欺欺人了。

    晏长昭试图安慰她:“你别怕,我不会让你陷在闻府的,我——”

    “阿婶呢?”陆惟安打断他。

    动了动僵硬的牙关,她艰难地挤出一句:“阿婶现在怎么样了?”

    这些大人物们仗势欺人,陆誉那厮尤其不是个东西,他既能扣下她至亲威胁她就范,又会怎么对付受阿娘所托给他们报过信的阿婶?

    阿婶不过是个买酒的小贩,又是一家孤儿寡母,在懿都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可是再无力也没有了啊。

    他会不会为了扫除后患,把她、把她……

    陆惟安耳中响起蜂鸣般的尖啸,她看着晏长昭,嘴唇翕动着,问:“她怎么样了?”

    双手陡然攥紧,晏长昭沉默着,许久没有出声。

    “怎么不说话?”鹿鸣堂上,魏纶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秋玄清,“相爷不是让你服侍我和何廷尉吗?”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逡巡游走,比那日李瀛投来的还要露骨,带着难以言说的狭昵意味。

    秋玄清捧着酒壶的手抖个不停,壶嘴磕在朱漆耳杯沿口,发出细碎凌乱的声响。

    她没敢开口。

    魏纶不肯罢休:“同样是客人,你只顾着何廷尉,却晾着我,这不合适吧?”

    “过来。”他声音蓦地一沉,“给我斟酒。”

    “我……”装聋作哑眼看是逃不过了,秋玄清扎着膀子,肩胛骨都耸了起来。

    “我是被点来服侍何廷尉的,魏大人您另有一位姐姐服侍,她今日身子不大爽利,方才更衣去了,过会儿、过会儿应当就回来了。”秋玄清不清楚魏纶如今的职位,但太守入为九卿,九卿出为太守,如今朝中九卿有数位空缺,这魏太守是闻丞相亲信,此番归京,想必也会得一个九卿之位,称大人总是没错的。

    她说得磕磕绊绊,几乎是用全身的勇气挤出了这番推脱,却不料魏纶理都不理,朝她服侍的那位同僚一拱手:“行知兄。”

    他语气轻松得有些理所应当:“这个我瞧着顺眼,敢问行知兄可否割爱?”

    魏纶是微末时就跟着闻钺的老部下,在军中威望不低,闻钺为他设宴接风自然也邀了不少自己的亲信。秋玄清服侍的这位宾客正是主管刑狱的当朝廷尉何霁,地位品秩都不在魏纶之下,座位也紧挨着魏纶。之前他一直神游似的置身事外,此时听到魏纶叫他,终于抬了头。

    秋玄清屏住了呼吸,带着乞求的目光抑制不住地落在何霁身上。

    她跪坐的位置就在二人之间,然而何霁不冷不热的一眼扫过来,却连余光都没往她身上落。

    “言重了,割爱谈不上。”他还了一礼,“今日是魏兄的接风宴,我也是借了魏兄的光才有幸列席鹿鸣堂,自当相让。”

    “只是席间酒烈,魏兄还是收着些酒兴,莫要纵性狂饮。”何霁的声音低下来,藏在管弦声里,像提醒,又像警告,“你离京五年,此番能顺利回来,丞相——主公可是费了大力气的。”

    魏纶回了些什么,那二人的你来我往一番,秋玄清却一句也没听不进去,她拼命想着对策,何霁意有所指的话灌进耳中,像吹过冰河的风,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忽然,一股大力从肩头传来,伴着一阵肩骨被揉碎般的剧痛,她身子蓦地腾了空,落在魏纶榻上。

    魏纶那胳膊怕是有秋玄清腿那么粗,钳着肩膀把她这么个大活人拎小鸡似的囫囵提过来,脸都没见一点红。

    “斟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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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手端着酒杯,视线一寸寸滑过秋玄清的眉目轮廓,如有实质,“你是哪家送来的,叫什么名字?”

    秋玄清藏住脸上的惊恐,边探身斟酒边壮着胆子小声回了话,原本是想让魏纶知道她的出身能有些顾及、别太过分,却听他咀嚼着她的名字,忽然笑了。

    “姓秋啊。”

    “过来!”下一刻,魏纶变了脸,他重重一放酒杯,在“砰”的闷响声里捏住秋玄清的手腕用力一扯,生生把她拽得摔在了他腿上。

    酒壶脱手滚到地上,“哗啦”一声,玉片飞溅,秋玄清一侧肩膀重重磕在食案内沿,她眼前一黑,脸上稀薄的血色遽然褪了。

    顾不上疼,她奋力一挣:“你干什么!”

    魏纶置若罔闻,蒲扇似的一只手落在秋玄清肩胛上,轻而易举地压制了她全部动作。把她按进自己怀里,他捻了捻秋玄清的耳尖,手指沿着她耳廓一寸一寸滑下来,擦过秋玄清颈侧狂跳的血脉,落在她颈侧领口上。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秋玄清五官剧烈地一哆嗦。

    魏纶饶有兴致地笑起来,不带一丝温度的笑声混在钟声里,激得秋玄清后脊冰凉。她本能地要躲,领口衣衫却被他一把扯开,露出半边单薄的肩背。

    “魏大人!”屈辱和恐惧直冲天灵,她再也维持不住表情,甫一开口就破了音,尖锐得宛如裂帛。

    “安静点。”魏纶掐住她的脸颊,“别扫了大伙的兴。”

    “大人自重。”他掌心腥咸的汗味捂着口鼻,秋玄清胸口风箱似的起伏着,吃力地从他指缝里挤出声来,“我是闻丞相的人。”

    鹿鸣堂主位独坐高台,能俯瞰全场,距他们这边也只有数步,闻丞相现在是没往这边看,只要他转个头,一定能看到……

    魏纶似乎没听清,他扳着秋玄清的脸颊,逼她侧过头。

    俯身凑到秋玄清耳边,他带着酒气的唇齿擦过她侧脸:“你说什么?”

    “我不是婢女,是、是闻丞相的——”

    钟磬此起彼伏的声响盖过了她含混的话音,香烟云雾从金莲台下缭绕升腾,雪白的香雾重重叠叠,和着台上天光,堆砌出一方狭窄的仙山瑶台。

    比这“仙境”顶端还高的高台上,闻钺端坐主位,俯视着金莲台上的歌舞。丝竹扰人,他支着额角侧过头,散漫地一眼掠过全场,正扫向几步之外阴影下无助挣扎的少女。

    注意到他的动作,魏纶一把推开秋玄清,起身:“相爷。”

    摔在座旁,秋玄清顾不上疼,苍白面孔上喜色乍现——他到底还是顾忌闻丞相。

    得救了!

    此间真正的主人——大齐权倾朝野的丞相看着自己的下属:“哦?”

    “我有个不情之请,说出来,您可别笑话我。”魏纶举杯遥敬,竟然在笑,“这位秋娘子我中意得很,相爷府中佳丽如云,想来也不缺这一个,不如割爱让给我,可好?”

    他一句话轻飘飘地问出来,秋玄清惊呆了。

    鹿鸣堂上,乐舞未停,有人低头敛目,有人小心窥视,他们都在等着闻钺开口。

    何霁却没多看,他端起酒杯,饮下了这场宴席上第一杯酒。

    喧嚣乐声传到假山后只剩下游丝似的一点,人语一停,周遭立刻安静得近乎死寂。

    晏长昭像是不忍心,他垂着眼没看陆惟安,嘴唇发着抖,好半天没有言语。

    “师兄!”陆惟安不肯罢休,“我得知道。”

    “她是为了救我。”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在身上,刹那间,晏长昭的脊梁难以自制地弯下来,别过了头。

    他说:“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