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罪犯
    罗丽丝好像从来没有睡过这么长的觉,哪怕在她还不是佣兵,作为小工干零活的时候,也不可能睡这么久。

    她从小就知道,填饱肚子不容易,面包要靠劳动换,什么事都要争取最好。拣豆子,浇地,摞稻草垛,弗瑞斯小镇是个好地方,从来不缺活干,只要做好,就能吃饱,这已经很好了。

    提供活儿的镇民不少,好心人也多,那时候酒馆的老板还是老威廉——现在威廉先生的老爹,餐食也没那么贵,老威廉常常趁着酒馆里没人的时候给罗丽丝舀一勺后厨的蔬菜汤,让她配着面包吃。

    劳拉和其他好心人不一样,她没有朋友,就把罗丽丝当做最要好的朋友。她太羞涩了,明明想和那些镇上的姑娘一起跳舞,却总是不好意思参加,总担心自己找不着舞伴。

    所以她会承诺给罗丽丝面包,然后带她一起去……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麦克给劳拉连着送了一个月的玫瑰,他们就结了婚,麦克希望劳拉别出门,她就很少出门玩乐,麦克希望劳拉生个孩子,就有了玛莎,麦克每次动手之后都会痛哭流涕求劳拉原谅他——

    然后劳拉就会一次又一次原谅他。

    女佣兵在小片火光边醒来,她发觉自己枕在一堆柔软的草藤上,先闻到浓烈的血腥气,再是淡淡的草药香,而卡桑德拉正坐在火堆边。

    罗丽丝还记得自己莫名昏睡之后遭遇的吞咽撕咬,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求救,意识却模糊不清,直到冰凉的药液灌进嘴里——是卡桑德拉救了她。

    女佣兵心里一酸,在草藤铺成的床上蜷缩起来。她很少这么睡觉,没有炉火取暖的冬天才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把所有的衣服裹在身上过冬。

    罗丽丝一直有死在森林中的觉悟,从她当佣兵开始,就对着许多动物挥剑,有些是割下长角,有些是割破喉咙,捅破肚皮。佣兵靠森林吃饭,那么就早晚会被动物狩猎反杀。她见过无数双死前悲戚的眼睛,比如说鹿——秀美的眼睛先是因为惊恐而睁圆,然后就是黯淡,跌进无可逆转的结局,最后紧紧闭上。

    她以为这次真的要栽在这儿了,欠劳拉的,欠卡桑德拉的都会变成一笔烂账,罗丽丝也有私心,银月麋鹿最值钱的就是那对散发淡光的长角。她想把这份礼物送给新的朋友,愿意帮她救人的炼金术士……明明她现在不冷,也还能活着喘气,却不自觉地蜷缩颤抖,为自己还活着热泪盈眶。

    像个婴儿一样,幼稚到只会找到母亲大哭。

    那个炼金术士背对着罗丽丝,背影纤瘦,金棕短发几乎被火焰映成橙红色。她好像正在与什么人交谈,有不太清晰的对话飘过来。

    “…这是答应过的治愈药剂,一瓶够不够?”

    “我不信任人类的口头承诺,你得立下誓约。”

    罗丽丝没有听清接下来的话语,他们交涉地太过迅速,只能捕捉到“仪式”“背叛”“义务”之类的几个词,除开外乡人讲的虚假故事里,她从未听过这些复杂的用词。

    他们估计达成了一致,小炼金术士从火堆边站起来,她向更远的人影伸出手臂,看起来还算轻松。女佣兵看不清那道人影,她扒开阻碍实现的藤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引来卡桑德拉回头。

    她没法抽身立刻查看罗丽丝的状态,森林祭司紧握着她的手臂,无数道流光般的银线缠紧卡桑德拉的小臂,沿着手肘流淌向心脏的位置。

    砰砰乱跳的心脏抽搐般疼痛,她抬头看向瑞奥尼斯,银发祭司的表情同样没那么轻松。他紧抿嘴唇,表情冷峻,淡银色的长睫低垂,遮住璀璨的眼睛。两人距离实在靠得太近,卡桑德拉屏住呼吸,几乎分不清自己手臂边的是立誓仪式所产生的银芒还是他的头发。

    “可以了。”僵持了几秒,森林祭司松开手,冰凉的指尖擦过炼金术士的手腕,卡桑德拉下意识收回手,又狠狠偏开头。

    这位祭司不是人类,却拥有超过人类认知的美貌,实在让人很难不脸红心跳。她压下奇妙的情绪,随便找了个话题:“谢谢你的帮助,我会尽快把帮助森林疯长的药剂研制出来,那些豺犬还会攻击我们吗?”

    瑞奥尼斯挑高眉毛,他终于抬起眼直视卡桑德拉,眼眸就像嵌有黄金的鸽血宝石:“你还要留在这里?灵之森林的夜晚非常危险,我可不需要一个才立誓就死亡的盟友。”

    “按照罗丽丝的状态,我和她很难独立走出这片森林,等到白天会更加安全。”卡桑德拉的理由非常充分。

    瑞奥尼斯弯了弯唇角算作回答,他撩开长袍,就地坐下,身形最强健的豺犬立刻撒娇似的拱进他的怀里。这位祭司对待动物总是很有耐心,他揉了揉豺犬的脑袋,掏出刚刚拿到的治愈药剂,尖利地打了声唿哨。

    卡桑德拉没再停留,她脸上发烫,赶紧远离火堆,回到为罗丽丝搭好的柔软草床边。

    女佣兵坐起身,她努力把眼泪憋回去了,装出很稀罕的样子盯着卡桑德拉看:“你姘头?”

    “不是!”炼金术士的脸红得像刚被火烤过的果子,她眼睛是浅灰色,平时看起来像冰块,现在却更像消融的溪水,“以前的病人!我这次能救下你全靠他带路,罗丽丝,你是怎么……?”

    “我只记得我在和银月麋鹿搏斗……然后就突然晕过去了?到底是谁在偷袭?看中麋鹿的其他佣兵?”

    卡桑德拉表情怪异,她虽然没有丝毫魔法天赋,但好歹在学院中学习过理论知识,这种症状的描述好像昏睡咒:“听起来很像是魔法的作用,镇上有很多魔法师吗?”

    “魔法师?怎么可能,愿意做佣兵的很少见,都投奔王都效力了——除非特别缺钱,那会是谁?”

    卡桑德拉忽然想起曾在酒馆门口听到的词,“黑吃黑”,她抿紧嘴唇,终究问出来:“你的小队伍里有人懂得魔法吗?”

    “……乔尼。”罗丽丝很不情愿地吐出一个名字,“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是老搭档了,每次莫利尔,呃,就是我们队伍里的弓箭手,每次他说些不好听的话,总是乔尼打圆场。”

    “如果真是他下的手,你的弓箭手伙伴未必还能活着。”卡桑德拉分析道,“一位做好准备的魔法师是很容易偷袭别人的,毕竟你们没人对他设防。”

    罗丽丝紧紧皱着眉,她明显不愿意怀疑同伴,但也顺着卡桑德拉的意思回想,失血过多的脸色愈发苍白:“在我晕倒之前,我确实没有听到莫利尔的声音,按照平时的配合,我把鹿固定住,他应该多射出几只箭,好让猎物彻底逃不掉。”

    “你最近还能得罪谁?劳拉的丈夫?”炼金术士猜测起来,“但他应该出不起买凶杀人的钱,无论如何,你最好先不要回到镇上,这太危险了。”

    罗丽丝重新倒下去,她用手挡住自己的脸,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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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闷气地回答:“我得回去看看……我不相信真是乔尼,说实话,佣兵小队里只有我和莫利尔也够了,乔尼的身体太瘦弱,很多队伍不想要他,是我把他……”

    她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像是没力气继续说下去。

    她们在第二天清晨离开森林,瑞奥尼斯估计把那只受伤的小家伙治好就离开了,原地只留下一只空药瓶。

    女佣兵答应不再冒险,绝不大摇大摆回到镇上,她会绕小路找劳拉打听消息。卡桑德拉虽然不太放心,也觉得罗丽丝一直不露面也很奇怪,反而容易真的被当做杀人凶手。

    尽管如此,卡桑德拉还是暗自下定决心,等到中午就去镇上打听消息,酒馆或者杂货店都可以。她一上午都在研究那瓶答应下来的疯长药剂,从理论上来说,“疯长”和“治愈”的效果很类似,“疯长”是更加富有生命力的治愈效果:一个能够将生物恢复原样,另一个则能让生物成倍地生长。

    她研究得心不在焉,很快就熬到了中午,连忙带上金币离开木屋。镇上看起来有些奇怪,街道上几乎没什么人,远处的酒馆却传来嘈杂喧闹的声音,好像在吵架。

    卡桑德拉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她深吸一口气,奋力挤进簇拥的人群,她看到了劳拉,杂货铺店主胸口别着一朵新鲜的玫瑰花,她对这对夫妻的分分合合毫无兴趣,一心伸着脖子往里头瞧——

    那是罗丽丝,戴上铁锁链的罗丽丝,她的脖子被一道铁项圈狠狠圈紧,手腕却被绕到背后,粗鲁地用铁链条捆在一块儿,再和脖子边牵下来的铁链条焊在一块儿。

    棕红卷发的女佣兵看起来出离愤怒,她的眼睛几乎汹涌着火焰,死死瞪着眼前的瘦弱男性:“乔尼!原来真的是你!”

    被称作乔尼的魔法师看起来手足无措,他往后退了几步,脸颊像被煤灰熏脏了一块:“罗丽丝,是你杀了莫利尔……他没再回来,我拼命给你来了一道昏睡咒,这才能逃掉,我不能,我不能撒谎!”

    女佣兵强健的手臂肌肉高高鼓起,却无法挣脱严丝合缝的铁锁链,失去铁剑的她就像被拔去牙齿的老虎,谁都可以对着她评点一番。

    “做佣兵的女人……哈哈!怎么可能是好东西?”

    “我早就知道!不过你别说,她的身材倒是……”

    猥琐的笑声和谈论几乎轰爆卡桑德拉的耳朵,她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真的是栽赃?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耻地撒谎?罗丽丝做错了什么?

    最后的最后,简直像最后一幕戏剧的结尾那样,在一旁与教士谈话的老板威廉强压下喜悦,摸着胡子走到人群面前,将与罗丽丝对峙的乔尼拉扯过来,又亲自举起撒谎者的双手:“可怜的魔法师!目睹了自己的伙伴被杀死,又勇敢地使用昏睡咒逃命,他是清白的!”

    随后跟上的教士有一张慈祥圆胖的脸,他的教士袍子边鼓鼓囊囊,好像藏了不少好东西:“杀人凶手必然会得到严惩!由于前往领地的路途遥远,今晚罪犯罗丽丝将被看管在酒馆的后院,明天我就会将她押送到监狱,接受最公正的审判!”

    卡桑德拉被欢呼的人群挤得左挪右晃,她死死地盯着瘦弱的乔尼,某些夜晚的记忆开始复苏——

    罗丽丝痛饮麦酒的那一晚,就是这个家伙被老板威廉揪着领子威胁,就是他们在谈话中提到了“黑吃黑”!这是场彻头彻尾的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