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小桃枝
文/沈不期
第01章
慕城三月底,空气一直干燥没像往年那样经常落雨,窗玻璃却一直挂水,淤积着一层一层水雾,回南天恼人,跟叶曲桐断断续续的胃疼有一拼。
外婆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喊她时手里正握着鸡脖子,悬空在洗面盆的腾腾热气之上,让她赶紧起床:“快把簸箕上的鸡毛菜洗了,待会儿拔了鸡毛我赶着出摊去!”
叶曲桐不敢怠慢,她知道外婆是个急性子,更知道她养活她们孤儿寡母不容易。
“今天听说有暴雨,还去市七中那边出摊吗?”叶曲桐从床上爬起来,出房门朝对面院子里的水泥池子径直走过去,将水龙头打开,先放了一段水,才摊开掌心接了点水胡乱抹到脸上,刺得眼眶发胀,“在巷子口出摊也行的,下了自习许多学生经过。”
外婆拎着一直乱扑腾的公鸡,往热水面上左一划右一晃,再整只没入,手上动作连贯,眼神已经飘到了灶台上,好似听不见叶曲桐说话,只自顾自地叮嘱她:“等下我把这只土鸡炖上,你记得看时间,按我之前的做法,分三次加水,每次半碗,慢慢熬着,有人傍晚会来拿。”
叶曲桐算了算时间,马上要到清明节了,想起来什么,寻常语气问:“又是那个司机来拿?”
“嗯,还能是谁要,我们这里家家都养土鸡,没人愿意花钱买。”
“这人是什么来头啊?怎么连续六七年了都让司机来我们家拿汤。”
她嘴里嘟囔着,“还有司机……”
外婆对这个不甚在意,只说:“我哪知道有什么来头,也不好问,这几年回慕城扫墓的人多,回来了可不就得尝尝家乡菜,我们家这小馆子好歹也开了十来年了,来问问也正常。”
“……也是。”叶曲桐抬起眼,往飘着白烟的远山看了眼,“不是不让明火烧纸钱吗?”
“偷偷烧呗,这不还没到清明节,你管那么多呢,书都看完了?”
叶曲桐垂下头,把簸箕里面烂了的鸡毛菜挑出去,没了精神的应着,“晚上看。”
“家里也没人教得了你,读书的事情你上点心,不要担心钱,也不要总想着待在我身边,孩子大了总是要到外面的世界看看,考个名牌大学我睡着都能笑醒。”外婆勾着腰站起来,握拳捶打了一下后腰,拿起满是脏血水的洗脸盆,酝酿着力道站直身体,寻常语气说着,“你爸人倒是很踏实,就是命不好,人走得早,你妈也就是想过得好点……”
不等叶曲桐反应,外婆自己打住话题,认命似的说给自己听:“算了,不提也罢,谁家家里还没点破烂事,日子总得好好过下去,也不差你一口饭吃。”
*
傍晚下了一场雨,这边老城区的人平时多用电瓶车,巷子口不常听见汽车鸣笛。
没响两声,叶曲桐就赶紧停下手里的中性笔,小跑去厨房关火。
没直接掀开墨绿色仿大牌的煲汤锅,已经闻到了浓郁但是不油腻的鸡汤香味,她探着头从厨房的窗户看出去,没看清车内来人,只是觉得车前盖上立着的小金人像新奇。
叶曲桐小时候听她弱不禁风的母亲陈郁芸说过,如若有一天她发迹了,就选这辆车,要用纯金打造,从巷子头开到巷子尾,看谁还敢说她命不好。
当年叶曲桐的父亲还没在工地上出事故,笑说她这个爱显摆的臭毛病,就是到四十也改不了,巷子里压根调不了车头。
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语气也不重,却像是戳着了陈郁芸的脊梁骨。
她用力砸了手里喝水的玻璃杯,冲吓得一颤的叶曲桐吼了句,“有钱人用这些叫排场,叫体面,我们穷人用这些就叫爱显摆、臭毛病,我的好女儿,你懂了吗?”
叶曲桐随便想起,母亲年轻艳丽的面容在脑中已经模糊,但是针刺一样的言语却记得清晰,放此刻看仍觉得恼人。
叶曲桐轻轻摇了下头,禁止自己再想,抓紧火钳往柴火灶里面掏了掏,好让大火转小火保温着鸡汤,静等司机来取。
安静了几分钟。
叶曲桐一直没听见鸣笛声或是敲门声,没做他想,索性戴上厚手套将砂锅端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后,刚好听见两下礼貌轻巧的敲门声,“您好。”
叶曲桐下意识啊了一声,慌乱着随即应下,“哦,哦,您好,有人在的。”
说这话时,她已经往后退了半步,砂锅鸡汤往身侧举了举,唯恐撞上正向里推的门。
人影从门缝里变得清晰,静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清隽,这不是她面熟的那个司机。
这原本是叶曲桐熟悉自由的院落,此刻却拘束地令她别开眼,有些生硬地问着:“……请问您找谁?这里……我是说,我家现在还没到出摊时间。”
“叶小姐您好,多年前我们见过。”与叶曲桐有点茫然的反应不同,眼前的男人有着明晃晃的自在,“我姓聂,是您继父和母亲的律师,您称呼为我聂律师就好。”
他说得过于寻常,人浸润在背光面里,眉骨将阴暗面颊柔和分割,令双眼显得更为深邃,以致叶曲桐怔怔打量了他几秒,仿佛在听其他人的事情。
他忽然抬眼朝叶曲桐笑了下,叶曲桐才收回目光,轻声说了句:“哦,我母亲。”
“嗯,您继父因为景润集团烂尾楼一事跳楼轻生,目前警方已经判定为自杀性质,后续有一些财产分割的事宜需要您参与。”
“还需要我参与?”叶曲桐跟这位大人物继父实在不熟,短时间无法对此产生任何联想。
而且她不怎么有时间、也不怎么喜欢看电视,学校距离家不过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陈郁芸给她买的新款iPhone一般都放家里当座机用,所以她没听说过烂尾楼的新闻。
何况她父亲就是工地施工出的事。
“哦。”叶曲桐想说,跟我没关系,但只是这样抬眼看向他,没有继续询问的意思。
“您母亲目前联系不上。”
叶曲桐轻轻吸了一口气,“……她不在这里,我不清楚她的事情。”
“陈女士每年清明节都会在这里订餐。”他的眼神落在叶曲桐青筋凸起的双臂上,“这是司机给我的最后的信息。”
“哦,原来是她订的。”叶曲桐如实回答,“我也是才知道。”
“那您母亲有什么其他联系方式吗?如果一直联系不到,可能要做报警处理。”
“聂律师。”叶曲桐并非是不耐烦的语气,只是拧紧眉心,不理解他的提问,“您看我像跟我母亲很亲近的样子吗?”
“抱歉,我只是公事公办。”
叶曲桐为自己不耐烦的语气懊恼,摇摇头:“没什么,我也抱歉。”
冷静几秒,她才又补了句,“不过您不用担心她会做傻事,她不会的。”
谁都会这么做,但是她陈郁芸绝不会的。
*
这趟来,还是因为陈郁芸亡夫的事情,他生前立了一份遗嘱,需要利益相关人到场。叶曲桐从来没设想过,她居然也会被列在其中。
一小时前,叶曲桐坐在车后排,有些局促地将双手握紧在一起,神色却看不出异样,她一双不动容也显得无辜的双眼,她什么也没想,却令人也有一些冷清的压迫感。
司机师傅先开口问:“喝水吗?”
“不用,谢谢您。”
再开口的是身旁的聂先生,他刚从另一侧上车坐定,低沉着声音让司机将车窗关闭,连同她那一边的窗户,可能是注意力难以集中,令叶曲桐觉得他的声音有几分缥缈,“乌龙茶?”
叶曲桐迟疑了两秒才说:“真不用,我不怎么喝茶。”
事实证明,陈郁芸这人是绝不会做傻事的。
等了一会儿,聂先生便用对待公事的语气跟她同步。
陈郁芸在忙要紧的事,但是人已经联系上了。
叶曲桐“哦”了一声,对此并不觉得奇怪,甚至也不觉得陈郁芸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毕竟她父亲在工地去世时,村主任、施工单位派人来慰问之前,陈郁芸还在交代她,务必哭得像是连妈也一起死了的样子,如果他们不肯多赔偿,就给她使眼色让叶曲桐量力一头撞在她爸的棺材板上。
这样的人能出什么事?
陈郁芸推开门进到客厅时,整个人像是回到了九零年代,长发烫成了大卷波浪,八字刘海挂在耳边,棕红色眼线拖至眼尾,用的甚至是粗线条,有种不用流汗都会随时晕开的劣质感,但更令人惊愕的是,她身后跟着一个个子很高、穿着黑色衬衣的少年。
他逆光而立,皮肤有种可以透光的薄暮感,睫毛清晰而薄长,轮廓并不锋利,眉骨到脸颊却有一道清隽的光影分割线,他藏在柔和的光绪里,眸光却显得尤为深邃。
如果说她此刻面无表情是一种平淡,那少年的神情里则是冷淡。
叶曲桐不怎么关注学校里面招人喜欢的帅哥,她也没什么异性朋友,大多数时间都是跟自己的前后桌待在一起,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少年的帅气并不一定需要看清楚他的眉目,而是一种抽象的观感,或者说是,需要拼凑的美感。
打断叶曲桐走神的是陈郁芸突然的拥抱,还有她贴在叶曲桐耳边突如其来的感慨:“还愣着干什么!我的宝贝女儿!过来呀!妈妈都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好。”
叶曲桐不适应这样的拥抱,也鲜少在生活里发生这样的行为。
她下意识地用力提了下锁骨,身体后倾,稍微退开一些距离,目光仍然忍不住落在陈郁芸身后,见他好像也在看自己,赶紧转头,快速说着:“有点勒。”
“妈妈爱你。因为妈妈太爱你了,恨不得把你揉进心里。”
其他人对此反应平常,只有叶曲桐不太适应,她不是没见过陈郁芸这样,只是见过也不适应,这与她习惯的、喜欢的世界不一样,但是她也很清楚,这对陈郁芸来说很正常,因为陈郁芸这个人,不在意外在,皮囊或是表演,她只在意谁能为己所用。
陈郁芸拉着叶曲桐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先跟聂律师打了个招呼,她喊他“惊羽”,让叶曲桐听清楚了他的名字,接着冲少年招呼:“修榆,你也坐过来呀!”
叶曲桐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下,被陈郁芸拉住手指,“你躲什么,这可不是妈妈的小男朋友,不过他跟你一样,是妈妈的小宝贝,是妈妈最骄傲的孩子,也是你的亲人。”
这下,在场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神情明显有些变化。
什么意思?
这人跟她一样?
跟她一样与陈郁芸的亡夫没有一丝关联,此刻却可以合情合法得到他的馈赠。
叶曲桐微微抬眼,见那个男生还是那副没有波澜的神情。
“惊羽,你也坐!”陈郁芸本想伸手去端茶,发觉不是自己常用的杯子,也不是她喜欢的茶,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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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转瞬变化,对着阿姨扬声吩咐,“你怎么给小姐就拿杯水?她是我的亲生女儿,长得不像我吗?”
“太太,实在是对不起,是我没问清楚小姐喜欢喝什么。”
陈郁芸阴沉的脸色倏然转晴,她捏了捏叶曲桐的脸,看也没看阿姨一眼,对着身边的男生笑说:“修榆,你看她长得像我吧?比我还漂亮,我真是太骄傲了,她一点儿都没遗传到她爸的眉眼,你看看,哪怕是穿着简单的校服,都漂亮的不行,我真怕有坏男人打她的主意。”
男生平淡地说:“嗯。”
声音也干净的不像话。
陈郁芸伸手也想捏一下他的脸,却被他直接躲开,微垂着目光,什么都没说。
陈郁芸只顾自说了句:“我们修榆,什么都好,就是太安静了。”
叶曲桐也想躲开,却还是被陈郁芸紧紧握住手,她没有勇气在这么多人面前拒绝,也反应不过来,耳边响起陈郁芸恍然大悟的语气:“忘记介绍了,惊羽,这孩子就是修榆,孟修榆,我跟你提过的,老谢战友的亲儿子,住绛水县那边。”
老谢就是叶曲桐的继父。
聂惊羽对此好像不感兴趣,只是保持礼貌,回答说:“谢先生生前有跟我介绍过。”
“哦?”陈郁芸嗤笑一声,“那有说……到底是战友的儿子,还是他的野/种没?”
叶曲桐到底是见得世面少,难以自如的应付这些场合,她脸颊涌上尴尬的颜色,她从小就喜欢这样不合时宜的玩笑话,但也微微张口,轻轻的急喊了一声,“……妈。”
“宝贝女儿,乖了,妈妈逗你们玩儿呢,老谢哪生得出修榆这样的天之骄子。”
叶曲桐迅速偷瞥了一眼身边坐着的孟修榆,他淡如雪上枯枝,不动声色的剥落迷路的灰雀,像是在蛰伏等待春日。
他什么也没说,仿佛与世界无关。
这让叶曲桐第一次感受到心上落鹅毛,慢慢下沉,用尽力气也捉不住这一丝柔软。
不等她细想,聂惊羽已经出门迎着几位景润地产的董事来到客厅,进书房,有序地进行着谢董生前的遗嘱宣布,及当前公司几个在施工、在研发项目的进度及投融资情况。
叶曲桐听不懂这些,她也不在意这些“天降好运”,甚至在听了几个小时以后,依然产生没有与自己有关的真实感。
中途,叶曲桐见孟修榆以上洗手间为由先离开书房。
她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
明明室内恒温,空气流转,她却感觉只能呼吸到沉闷的空气,无法松开无意识咬紧,已经想微微发酸的牙龈。她步伐很轻,眼前已经没有了孟修榆的身影。
她不想也不敢乱看,但还是忍不住走到楼梯侧边,目光穿过客厅、台阶,直接落到她进门前的小花园,燥热的风从四面吹进来,在落地玻璃前打个迂回,肌肤上多了一层凉爽的水汽。
才四月天,花园不该这么热烈。
尤其是在孟修榆冷若寒霜的背影前。
天光灰暗,他垂着头,像含苞霜打的芍药,没有月光停留在他的躯体之上,只有室内精致的吊灯衍射着几千颗玻璃水钻的冷光,落在他的锁骨,宽大的校服之下有着起伏的肩膀幅度。
孟修榆走出去两步,又顿了顿,目光投到她身后那棵因寓意多子多福而被陈郁芸保留下来的石榴树上,它就这样亮洁苍绿的伫立,没有任何装饰。
他个子很高,抬手便能握住叶片之间仅有的一刻果实。
青绿色的,长着毛刺,根本不像甘甜多籽的内里。
他微微仰起头,见月挪移,落在朝向他的那一面,侧脸有浅灰色的阴影铺垫,让人看清他的眼睫浓密而分明,他明明松弛随性地合上了眼,气质却如春雨的轻软里藏着落地针,他攥紧着掌心,手背青筋尽凸起,他停顿一秒,还能再蓄力,仿佛破碎都不足够,还将手中之物碾碎。
这种粗粝的痛感似乎能传导到叶曲桐指尖。
令她也跟着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心脏像有微凉的潮水漫过,一闪而退,再暗涌。
她不让自己也沉浸在这种心脏紧致的感觉里,却不得不承认,这让她也产生了快感。
也许是看得入神,以至于忘记孟修榆转过头时,撞个正着。
孟修榆的目光正落在她眉心,兴许是为了礼貌。
反倒让叶曲桐变得有些局促,她先闪烁着目光开口先问道:“你也出来透口气?”
“嗯。”他淡淡回答,将手顺势垂下。
“哦,我也是,听不懂他们说的。”叶曲桐随手往身后一指,“他们,书房那些人。”
他没有接话,叶曲桐不确认他是不是轻轻“嗯”了一声。
叶曲桐尽量让自己平静,转过身,顺着楼梯往回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她其实想说点什么,比如,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是陈郁芸再婚的时候,再比如,她其实也不清楚他们怎么会都在这里,她也不喜欢陈郁芸不分场合、阴阳怪气的玩笑话。
她急于证明她跟陈郁芸不一样,脑海里孟修榆在月光下判若两人的模样却挥之不去,几十分钟前,他好像接纳了这个世界上一切奇怪诡异随时骤变的事情。
却又暗涌蛰伏好似随时能够喷薄而出。
叶曲桐微微摇头,不让自己再陷入这样旖旎混沌的感受之中。
她只想回到外婆身边,写完今晚的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