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脊令在原
犀角声扬,皮鼓顿挫,羽冠短衣的彝人围着篝火,穿着草编围裙跳着粗狂的舞蹈,唱着古怪的歌谣,竹木与皮质的奇怪乐器,发出呜咽如鸟兽一般的喊叫,在山岭间阔散回响。
“滴答”
露水一阵,滑过翠绿的叶片,渗入土地。
荀缉与叔父荀缉,以及蜀郡太守张既,被邀请来参加这彝族部落的春日祭祀。
坐在杉木与柏叶松枝搭建的草棚下,荀缉正低着头,面前摆着大块的烟熏彘肉,一块比手掌还大,黑漆漆的摆在翠绿的蒲草上。
他执着小刀,沿着表面切下焦熟的肉条,小心避过未熟的部分,切满一盘,就默默放在荀宜面前,又扒过一块继续。
荀宜正端着酒盏同这处部落的首领孟建说话。
“不到南中,不知草木经冬不凋,溪水经冬不涸,鲜花四季繁盛,鲜果四季不断,此实非中原所有。”
“大人既然喜欢,在此多留些时日如何?”孟建亦捧着酒,笑着用生硬的汉话道。
“若以我之心,只愿在此终老,”荀宜叹了口气,真情实感道,“惜乎不能。”
另一边的张既忍不住紧张的看了他一眼。
与这位荀君共事不过数月,他深切的感受到这位先生的随性,这句话听上去可像真的一样。
他们此时正处在益州南中益州郡的腊谷,此处山岭环抱,风景秀丽,一支彝人世代居住于此。
两个多月前,刘范突然发动叛乱,他们在侍卫掩护下勉强逃出成都,若是北归,出入道路极少,对方一定会在各个路口设法拦截,故而两位荀氏叔侄一合计,他们就向了南逃。
一路路线也是两位荀君合计,荀小先生思路细致,翻山寻水,打草惊蛇,走小路避追兵,荀大先生就厉害了,观星断草,铜钱占卦,起程停止,皆随卜筮。
他们一共只有两匹马驮口粮衣物,徒步逃亡,居然还真就此甩脱了快马加鞭的追兵,张既一向不信术法,到如今都开始有点怀疑人生。
“看来还是我等招待不周。”孟建脸上的热情淡了些。
张既立即警惕起来。
这处彝族部族,据说是当初荀缉收粮时结交的,其族长自称本族不知秦汉,与世不通,可这位族长竟说得汉话,部落有法令,修建房舍,有盐井,种粮,织布,有专门的工匠制作陶器,金银器,以及铜铁兵器。
固然简陋,不及中原,可在南中之地,恐怕未必能找到第二个。
他出身凉州,所见诸西域小国,其人口制度,未必有此齐全。
且有意无意之间,他总觉得这孟氏有招揽二荀,若只安富贵,其人不必如此。
“我中原有句歌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荀宜慢声细语道,“鹡鸰乃是一种水鸟,一鸟离群,众鸟齐鸣。此诗之意是说,兄弟之中,一人孤远,众必奔寻。我等仓皇奔逃,得大王收容,方得喘息,可南中虽好,非我家园,如今我族兄弟俱在长安,我归心如箭,一日不忘,纵有美酒佳肴,也实在无心享用。”
孟建叹了口气,“看来我是留不住先生了。”
“如今朝廷太尉是我族弟,他既任我为益州治粟史,掌管此地粮草通路,成都叛乱平息后,当还如旧例,今日虽别,他日定还会再见,大王今日情谊,在下感念肺腑,他日必当回报。
“羽毛齿革,瓜果粮草,君地所生,然中原亦有精巧之物。往后与大王货物来往,比之市价,减利五成,可否?”
“哪里的市价?”
“成都。”
若说益州何处市价作为平衡,自然非成都莫属。
“你意是指,无论什么货物,无论我要多少,一直都能比成都市价还低五成?”孟建眼神微闪。
“是。”荀宜重重一点头。
“何以为凭?”孟建紧紧盯住他。
“以在下为凭,在下愿在日神面前发誓,若违誓言,受九天十鬼啃噬,魂灵永不得安宁。”荀宜以手按在胸口,按照此地发誓礼仪郑重道。
孟建瞪起眼睛,紧紧盯着他,细细注视。
荀宜面上平静,神色没有一丝动摇心虚。
“好!”
孟建猛得一拍木案,自虎皮坐席上起身,向荀宜伸出手道,“荀君气魄本王佩服!荀君不必发誓,本王愿意同荀君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肝胆相照,荣辱与共,荀君是否同意?”
“固所愿,安敢辞。”荀宜起身,抬手与之击掌再三。
一个穿着熊皮坎肩虎头虎脑的男孩,蹬蹬跑进来,伸手抓起桌上切散的肉就往嘴里塞。
孟建提着男孩的领子,将他拎起来,搁在肩膀上,“来,向你叔父问好。”
男孩只双手抱着肉吃个不住。
孟建抬手一巴掌,男孩一头顶过去,仍对他不理。
“这是小儿孟获,”孟建又轻拍了他一掌,却笑呵呵得似乎并未觉得丢面子,“性情倔强得很,恐怕不如君家儿郎通晓礼仪。”
“我只有一子,去岁已成亲了,”荀宜认真望着那小童,“性情轻浮,才能平庸,前途已可得见,不过中人而已,倒是令郎,气度疏阔,非同寻常,将来事业或许要超过大王。”
“那就借兄弟吉言了。”孟建哈哈大笑。
篝火熊熊,神前歃血为盟,饮过血酒,约为兄弟。
孟建再举起酒,“兄弟欲回成都,还是回长安?可需要我派人相送?”
荀缉在侧,忍不住紧张的握住拳。
这才是他们最初的打算。
成都一乱,他们便猜测长安恐怕出事,但此时他们能做的,便是控制住益州,成都附近的豪族,利益与他们并不一致,州牧交接时,就已经得罪了遍,几番商议,唯有向南中蛮族招募人马。
孟氏是益州郡第一大族,族长孟建,虽没读过多少经书,却生性狡猾,非寻常之辈,几番试探,直到今天,他们拿出如此大的利益交换,对方才出口,而这话一出,显然对方对他们来意早有猜测,只是一直装傻,甚至此时虽说相助,仍然还在试探。
“叛军占成都,岂能任其猖狂,长安路远,兵马不便,”荀宜从容道,“我欲与益州募兵讨之。”
孟建嘴角一咧,露出嗜血微笑,“不知需要多少人马?若有需要,兄弟不必客气。”
“三千勇士足矣,”荀宜道,“巴郡人甘宁,蜀郡人娄发等辈,俱忠勇侠士,曾在成都作官,熟知地理,我欲往寻之,与之商议,必能成功。”
孟建大笑,大手一张,拍在荀宜的肩膀,“好,兄弟计谋周全,我愿出兵五千相助千万不要推辞。”
“如此,在下却之不恭!”荀宜拱手长揖一礼。
……
“什么!”
与此同时,与西南几乎处对角线远的青州,荀棐一把抓住信使的衣襟。
“刘玄德将平原的兵马都带去幽州上谷?”
“是……是。”平原郡的信使满脸惊惧,不是说荀太尉出身儒家名门吗,怎么这么凶悍,“刘太守道,幽州内乱,他恐胡族再攻入长城,肆虐中原,他独自带兵去守长城,青州……青州托付给荀太守了。”
“太守勿怒,”主簿王脩连忙上前,按住荀棐。
“他就不怕公孙瓒攻破青州,让他无家可归?”荀棐拂袖,怒极反笑。
“刘太守也并未全将人马带走,还留了关将军守城。”信使连忙道,“关将军骁锐,勇冠三军,定能保住平原。”
信使只是信使,王脩连忙挥退了他,“主公,事已至此,还是尽快向常山求援吧。”
“好一个刘玄德,”荀棐满心背叛的愤怒,他还有弟弟,对刘玄德还不够信任扶持吗?
公孙瓒兵马并不多,势力也未足,只是攻城略地如胡族一般,急如烽火,此时正该他们齐心协力抵御,阻其锋芒,刘玄德竟然跑了!
“他安敢如此!”
“公孙瓒根基在幽州,又逆行不道,刘备断其后路,也是釜底抽薪之计,只要太守能守住城池,时候一长,此消彼长,定能令其自毙。”至于信使所说的守长城,那真是谁信谁傻。
“什么釜底抽薪,他这是借刀杀人,趁火打劫!”荀棐一拳锤在兰錡架上,“让我在前抵挡公孙瓒,他自己倒好图谋幽州,真是好算计。”
“在下也不曾看出,此人竟野心如此。”王脩摇摇头,“实在惭愧,惭愧。”
“舍弟那自以为聪明之人都没看出,哪能怪你。”荀棐冷哼一声。
王脩不语,他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荀棐焦躁的蹬了一脚桌案,“自小就不老实,主意最多,胡说八道,当初说什么中原乱,青州安稳,还想把族中弟子都送到这里,又说什么关中稳固,一句不准!
“竟还敢指点江山,真是贻笑大方,还不如当初老实在家,写写书罢了,也不娶妻生子,也不安守本分,东奔西走,一介儒生,弓都拉不动,懂什么兵法武略,毫无自知之明!”
荀棐在堂内发泄一通,抱怨做当朝太尉的亲弟弟,抱怨完还是得收拾精神准备战斗。
“我刚刚想过了,先不向常山求援,常山位处并州与冀州分野,是二州通路,袁氏不战则已,战必争之,友若处境也并不轻松。”他恢复冷静道,“况且,我若求援常山,诸侯当知道我之虚实,若曹孟德借此之机,以助我为借口,出兵青州,又当如何?”
“可,以安乐一郡之兵力,未必能守住”王脩有些担忧。
“青州无有退路,我族亦无退路。”荀棐握住剑柄,坚定道,“没有未必,唯以死守,如此而已。”
“拜见太守,”听说有幽州消息赶来的赵云,正听见荀棐最后一句话。
他双膝跪倒拜倒,“小人不敏,愿随太守守城,牵马执辔,还望应允。”
第242章 兄弟阋于墙
“御令在此,谁敢阻拦!”
高阳里荀柔宅院门前,已是剑拔弩张。
董承高举着一张帛书,在羽林卫簇拥下挺身闯门,门前的军士相互顾视,支着长戟犹豫着退后,却也好歹挡住这些人不得入门。
忽而,一串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从宅院内传来,由远及近,片刻就到了门前。
“尔等在做什么!敢闯私宅者,格杀勿论,还需命令?”一道低沉的女声,自身后斥道。
守门的兵士俱是一激灵,连忙撑起长戟,将羽林卫军向外推。
董承一见来人,并不惧,将手中帛书扬了扬,“御令在此,为沟通反贼一案,着令搜查荀太尉私宅,荀家侄女你还是让开为好”
“刺”
他话未说完,一道粼粼银光闪过,帛书半片被刀带得飞起,又坠于泥土中,五色锦纹一道断口,裂得整齐。
“这是诏令!”董承惊怒,手掌抓着剩下半片指向荀襄。
于是,那切断帛书,就贴着他伸直的手臂,刀尖直刺他的颈侧。
董承反应不及。
都城奢华的生活,消解了他的筋肉,迟钝了他的四肢,让他惊讶瞬间,遗忘了曾经战场磨炼出的拔刀自卫的本能,只在冰凉的刀尖触碰脆弱的脖颈后,神经慢一步的传递了危险警告。
“你干什么!天子令查,你家若是清白,岂惧察验?”他的声音徒劳拔高,一步向后退去,却并没有让他逃离危险,刀锋如影随形,紧紧贴在要害。
也许曾弓马无双,也许曾是沙场悍将,与董承一样,这些原本或出身凉州、或出身河间的羽林郎,亦在这富贵迷人的长安消磨了曾经的锐气和武功,即使人数压倒的优势,却还是被打得不能还手。
“荀氏要反”董承又惊又怒,还有失去保护的恐惧。
“闭嘴!”
荀襄怒喝一声,穿着赤色的男装胡服,衣摆不及膝盖,赤裾之下一双黑色鹿皮靴,眉眼凌厉,凛凛生威。
“杀你一个靠女儿得宠的奸猾小人,也能算谋反?”
刀,猛的往前一送。
“啊!”寒光一凛,董承吓得闭眼惊叫,“你不能杀我!我女儿是天子宠妃!”
“那又如何,我正要去见天子!”荀襄一身正气怒喝道,“我叔父为大汉立下汗马功劳!诛杀董卓、安定关中、征战陇右、深入巴蜀,扶大汉于将倾,护江山于绝地!殚精竭虑、披肝沥胆,天子不念功劳,竟让你这等豚犬,在他重病之时,在他门前嘤嘤乱吠!”
“你、你大逆不道!”
竟然将他比作狗!
董承羞恼得满脸涨红,怒发冲冠,张口结舌。
“你什么?你这婢生的粪奴,天生不全的口种,野犬刨了祖坟,你父、你祖、你曾祖、你高祖百辈作孽,才生出你这等缺五伦、破祖坟、天雷劈、烂XX的孽畜”荀襄一手执刀,一手扯住董承的前襟。
“咳咳。”随着用词逐渐炽烈,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荀襄喷薄的火气,刹时一熄。
她背后一僵,不敢回头,周围族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已足矣参考。
数日焦灼,一时激怒,居然不小心将军中养成的兵痞习气,不小心在家里冒出来。
头皮一阵发麻,额上瞬间就渗出汗水,荀襄赶紧抿了一抿嘴,找回节奏,“我要叩问光武皇帝,刘氏如此羞辱功臣,不怕被天下人背弃,丢了江山。”
话说完,她顺手丢开董承。
然而,她找回节奏,董承却没有。
董承此时双眼都瞪直了,眼中布满血丝,腿抖个不休,上半身却僵直麻木,一身绛红官服已被汗水染得深了一层。
方才荀襄一时激动,刀就没那么稳,力气又大,他挣扎不脱,颈侧刺刺拉拉几道口子,都不深,但血肉模糊,考虑到如此致命的位置,他也不知自己在黄泉边上晃过几圈。
荀襄冷哼一声,扬起刀,银光从刀锋流过。
“等一等。”
这时人群后走出一人来。
那人浅青儒服,绮纹缣巾,年虽四旬,却张了一张白皙圆润,雅善可亲的容貌。
他穿过重重人墙,走上前亲切道,“董公来此公干,怎不到我家来坐一坐?
董承眼睛缓缓眨了一眨,一滴汗水从额前滴落。
来人正是荀攸堂兄,荀仹之父荀祈,荀伯旗,他善研经书,故于蔡邕、孔融、伏完等交好,在宴席上认识董承,两人还算交谈过几回。
荀祈将刀轻轻推开,“既有诏令,我们自当奉诏行事,也让天下人见证我荀氏清白。”他说着,却牢牢拉住董承的手臂,“这等小事,岂劳烦董公,让手下儿郎去做就是,董公且虽我去家,饮几杯薄酒,等待消息回报。”
说完,他向荀襄笑了一笑,又向她身后方向轻轻一颔首,把三魂丢了七魄的董承拉走了。
董承虽去,但问题并未解决,近百羽林卫乌泱泱站在门前,沉默、犹豫、退缩、聚集、彼此相望,不知进退。
荀襄把沾着董承血迹的刀往地上一杵,厉声道,“怎么?尔等还敢进门搜查?”
“不敢、不敢……”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袍服免冠的荀彧自她身后而出,俯身拾起地上半帛书,轻轻抖落了尘土,翻转过来端凝诏令上鲜红朱砂印。
“请凤卿即刻封锁里门。”荀攸来到她身边道。
荀襄愣了一愣,皱眉道,“现在?消息恐怕已经传出去了。”
“我已传信廷尉,不久景文就会带人回来。”
“你们你们竟要听从乱命许人搜查我家!”荀襄勃然大怒,“公达,叔父如此信任你,你就是如此”
“阿音,岂能对荀御史如此无礼。”荀欷也走过来,拉住她往旁带了两步,压低声音气急道,“你一个女郎,怎学得如此粗俗?”
难以想象,刚才他从亲妹口中听见那些骂人粗话时,如何崩溃。
他妹妹只是力气大些,性格豪爽些,气度威严些,但毕竟还是个女郎!
说这个,荀襄有点心虚,但对着亲哥,还是不由得嘴硬,“女郎又如何,怎么就说不得?军中都是如此!”
“好,此话是我不对,”被抓住漏洞的荀欷只好道歉一句,又连忙道,“可无论如何,你自幼学得诗礼,怎么能同那些粗汉一样说话?”
“凤卿率意旷达,直抒胸臆,忠而不失气节,以我之见,并无不妥。”正与荀彧一道看着半片诏令的荀攸回头道,“如今之境地,若连一句抱怨都无,未免太愚。”
荀欷一噎。
荀襄正要得意,一抬头见叔父荀彧蹙眉为难的神情,连忙收敛,“眼下,我们该怎么办?难道真还让这些人进叔父家门搜查?”说道此处她长眉一扬,“事已至此,我去叫上张绣出城,召集兵马入城。”
她一挥手,让手下去封闭里门,并将羽林兵绑缚起来。
“做什么?”荀彧皱眉道。
“天子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纵是死战,也强于束手就擒!”荀襄朗声道。
“这数千兵马一旦入城,长安必乱,袁绍待机而动,诸侯归向之心又去,天下更无安定之地,百姓丧于兵燹、饥寒无处安身,含光数年功业,就此毁于一旦。”荀彧平静望着她道。
荀襄愣在当场。
“可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荀欷上前焦急问。
“入内再说。”荀彧轻声道。
……
琥珀色的酒液倾入盏中,荀祈将盏推向董承。
“此乃西域葡萄酒,还请董公品鉴。”
董承盯着酒浆片刻,忽然端起盏,一言不发将酒饮尽。
荀祈又为他斟了一盏。
董承如是连饮三盏,脸上这才渐渐恢复血色,将手重重一拍桌。
“荀氏欺人太甚了!”
荀祈耐心又为他斟上一盏。
“阿音年少又是女郎,一时激愤,说话失礼,我代她向董公致歉。”
“岂只失礼一句,”董承找回勇气和逻辑,冲他冷笑,“这是怨怼之语。”
“不至于,不至于,小女子不识礼数,不知轻重,含光为国征战,每受天子褒奖,又岂会说这样的话。”荀祈陪笑道。
“天使至门前,竟连他人都不得见,真是好厉害。”
荀祈唇角一抽,又为他倾一盏,“这不都是含光卧病不起嘛,实在并非有意。”
“不过靠着谄媚天子,掌了兵马,幸得天恩个,侥幸得了几分功劳,荀氏竟傲慢起来,连诏令都敢不受。”董承咬牙切齿,“今日种种我必回禀天子。”
荀祈一忍、再忍、对着董承那嫉妒的发红的眼睛,实在忍无可忍,摔了酒瓢,站起身怒道,“与董太后连宗入仕,奉承董卓为卫将军,敬献女儿入宫为羽林中郎将,至今寸功未见,凭你也配议论我家!”
突然变故,董承霎时一惊,目瞪口呆望向他。
“来人,缚了此人,压去荀太尉府。”荀祈一挥袖。
“你”
“董公莫非忘记,我也姓荀?”荀祈面无表情道,“难道董公以为,我会为君背弃族姓?我不过是想息事宁人,既然董公不愿,那就算了。”
望着董承挣扎着被拖走的身影,荀祈长吐出一口气,打开书架机关,从木匣中取出一张帛书,就着堂中烛火烧去。
这是司空杨彪的亲笔信,清早送来,称要请期为荀仹与杨氏女完婚在这种时候。
他们,难道真以为他傻吗?
……
“这不是天子诏令,系为伪造之作。”荀彧道。
“什么?”荀襄不由惊讶开口。
“印用错了。”荀彧低头看向捧在手中的文书,轻叹了一声,“这是天子下给诸侯国王诏书时用章。”
是取用之人不知,还是取用之人只能拿到这一枚?少府,到底还是轻忽了。
“就算未错,此也必非天子所下。”荀攸立即道。
荀彧与他相顾一眼,抿唇不语。
“的确,天子印一直在少府必是董承盗用印章!”荀欷惊喜道,“果然如此,天子如此信重叔父,又怎会下这等命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荀彧依旧端凝着那份帛书,神色沉重,“如此粗浅之计,如此粗浅之人,董公不过被人利用,与先前刺杀之计,似非一类,这执棋之人,果然高妙。”
“倒未听说,袁本初帐下,还有这等谋士。”荀攸缓缓道。
先前刺杀,看似复杂,实际上,不过是利用了袁氏累积的资源。
这一回的挑衅,看似简单,却做出一个僵局无论荀家如何应对,长安朝廷都会削弱。
此人可谓将长安各方势力看得极透。
荀襄张了张嘴,回头与兄长面面相觑,两脸茫然。
“汉中、河东俱不曾回信?”荀彧走近荀攸问。
荀攸摇头,“不曾。唯今之计,恐怕只有向王司徒求援。”
荀彧紧紧一抿唇,心底再次涌起堂弟那篇四民论。
可张鲁与段煨态度如此,又再有什么办法?
“我亲自去汉中求援,”他忽然下定决心,“再请贾文和前往河东安定段忠明。”
第243章 乾坤变换
天色不知不觉渐暗下来,外间有轻碎的脚步,是宅院中的仆从在点灯。
荀攸有些诧异。
这不是荀文若一贯行事作风。
“然则,尚书台如何安排?”
他这尚书令一走,尚书台岂不是群吏无首?
荀彧眉宇淡淡敛起,“朝政需得上公主持,不出旬日,王司徒必要加录尚书事,到时”
布履在廊下飞奔发出“铎铎”之声,闻之似朝这边来。
这时候在内院奔跑,必然是有重要消息。
荀彧止住话,回顾门口。
不出几息,灰衣短褐的侍童果然出现在门外,“女君让我来传信,方才,主公、荀太尉,忽然醒了!”
屋中四人俱立即起身。
“果真?”荀襄急问道。
侍童呼呼的喘着气,连连点头,“是,女君道,诸君若要探视,就请快些。”
……
水,都是水。
上方幽微的折射光线,迷离朦胧,如幻如雾。
意识,随着水波摇荡,一串一串细碎的气泡升腾,光影变幻。
隔着水幕,声音变得含混、破碎、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搅动得心境动摇。
在这种时候,挣扎变得格外的困难,入于无间当的至柔之物,严密得没有一丝缝隙,又不着一分力气,没有沉重的压力,激发得人反抗,也没有一点突破,带来希望,只有无孔不入的缠绵黏着,缓慢侵蚀。
唯有四周不时闪现出一些虚像,忽而提升一点精神。
饥饿倒毙的骸骨,利剑穿胸的兵卒,啼哭着活埋的婴孩,光身荒野咽气的行客,断头台上鲜血飞溅,城门坍塌陈尸在地,慨然赴死的文官,奄然榻上的儒生,马革裹尸的将军…
一闪而过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什么都未看清,然而这些模糊的影子,总在神思涣散之际,提醒着一句话。
甘心吗?
继之而来,
后悔吗?
可是非对错难辨,行路难,多歧路,身在山中,何以窥天门?
意识,不知漂流了几许,带着沉重的疲惫与莫名的不甘在艰难挣扎。
黑暗渐渐吞没了空间,黏腻的水气却不知不觉逐渐淡薄,虚影在黑暗中渐渐看不清。
最后一幅图像,只剩黑牢之中,仍然足以点燃火焰的明亮眼睛,那双眼睛渐渐淡去后,留下一点光芒闪烁的碎屑。
继而无名中,第二点碎屑微光亮起,第三点,第四…
黑暗中生成的碎屑,飞旋着在上方汇聚成闪着微芒的长斗形星相。
他仰望着那闪烁的星光,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一些喧哗打破了寂静。
闪烁着微光的北斗,突然坠下来,与意识一触瞬间将内外俱照得一片雪亮。
在一片雪白灿烂的破碎中,荀柔忽而失重一坠,一瞬心悸,恍惚间翕开了眼睛。
刺目的黄焰正对着他、摇荡、跳跃,扩散出千丝万缕,晃得眼晕。
他想抬手遮挡,却忽然发现与意识中的轻灵不同,身躯竟如此沉重。
帷幔垂落,光线暗淡了,晕眩未止,让他无法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是躺是立,既觉得身下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又似于船中摇荡不止。
“阿弟?你醒了?”
一个声音飘来,似远若近。
“阿姊…?”他含糊的应着,“几时了…何事…喧嚷…”
麻木过后,胸口渐起的刺疼,伴随着丝丝缕缕缠绵的痒。
“阿弟?含光?你醒了么?”
那声音没有回答,只是更近了,落在耳中,似是催促,他胡乱应了一声,昏暗光线下,近在咫尺的面容,晃动出无数虚相。
他看不清,也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的边界。
只有痒意一丝一缕层叠增长,似乎是随着呼吸,自胸口深处蔓延出来。
“痒…”
怎会这么痒…
他忍不住低头,想要看看,更想要伸手去挠,想要使劲挠,想要扒开胸口,用手指痛快去挠个鲜血淋漓,可身体就像被丝帛、被水重重裹住,一分都无法移动。
随着低头的动作,晕眩之感如潮水袭来,再次让他辨不清时空方位。
荀采惊讶的又凑近了一些,温暖的呼吸轻轻拂过眉眼额际,那触感却无意与胸膛前的痒意相连,让荀柔难受的闭上眼,接着很快,呼吸一瞬消失了,床帷掀起又落下,外面一些模糊的话声,一连串的脚步远去。
房间安静了。
温度似乎都落了些,痒得没那么厉害了。
荀柔再次睁开眼,帷幔聚拢的密闭空间深处,是一片旋转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幽暗深渊。
手指试图勒住褥细密经纬,却什么也感觉不到,肢端麻木、失控,无法确定之感,让他心难以安宁。
人间,这是人间吗?
又或是更深一层梦中?
再次掀开帐,阿姊荀采立着撩起帐帘,近处瘦瞿的中年神色关切的凑近观察。
荀柔艰难的眨了眨眼,在昏暗摇晃的视野中认出来人。
“…仲景兄?”
张机皱了皱眉,掀起被角,找到荀柔的手腕,翻转过来,伸出手指按在手腕内侧脉门处。
温热轻柔的触感,顺着感觉末梢向上攀爬,传递到大脑,绵密的痒意卷土重来,让他想要缩手。
只是这个动作完成的并不好,他用尽全力,似乎动了,但却没有摆脱。
荀采伸手在他鬓角轻轻一抚,不由一愣,她感到手指触及轻颤,“疼?”
“…痒…”荀柔小幅度摇了摇头,失衡的眩晕让他忍不住皱眉。
“仲景先生,这…怎么回事?”荀襄连忙问。
张机摇了摇头。
“…原不该醒…想是辽参药力…照先前元华先生的方再下一分…”
话,像飘在天上云里,时远时近,夹杂着繁乱的杂音,荀柔一面忍耐着,一面再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想明白意思。
入宫、遇刺、遗言、嘱托…昏睡前的记忆,慢慢连接起来。
“叔父!”
“小叔父!”
“含光!”
床边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人。
荀柔抬眼看去,眼前人影幢幢,如醉舟船,不由再次闭上眼。
“…几日了?”手指紧紧勒住床单,延迟的疼痛多少能起到些作用。
“含光可是在问,自行刺之日后,过了多久?”清越的声音凑近轻轻问道。
这一声回应,终于让他与世界连接。
一缕淡淡的香气袭人,不是沉檀,而是干净轻灵的薄荷,却又不似薄荷的冲劲,更为柔和。
“是。”他侧过头。
寝室内静下来,耳边却一声一声鼓噪,一声一声失音。
“一月有余,今日正旦。”荀彧温声轻语。
精神涣散的大脑慢了一拍,才析出这段时间跨度的意义。
“新年…朝贺。”
“新年朝贺已毕。”
所以,他没能在朝贺出现。
他虽不曾在朝贺出现,但也还活着。
“可有人,议论?”
“…有,彧已代为陈情,天子并未怪罪,放心罢。”
陷于床榻中重病、消瘦、苍白的青年,凝眉直视过来,目光透着忖量,似要穿透表象,“是么…?”
这一声很轻,当他未将力量集中在发声上,出口的声音,就变得更轻。
“是。”不过荀彧凑得足够近,也足够专心,所以捕捉到了这微弱的声音。
过了片刻,似乎经过许久思量,荀柔才又道,“方才、何事…喧嚷?”
荀彧有些惊讶,默了一默,未再遮掩,“听到了?”
“近来一切诸事,告诉我。”
荀彧因担忧而犹豫。
“你好好修养,不要多心,并无大事。”
“文若。”
这一声仍旧低弱,却透着焦躁。
病卧的青年,乌瞳沉沉的望着他,艰难的向他伸出手。
这个动作,联系起近来缠绕他的噩梦。
梦中,在宫中长廊的尽头,堂弟就如此一般,向他伸出手,然后摔下来,背后或是插着箭羽,或是剑柄。
无论多少次,他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荀彧握上去,手上冷汗涔涔,像握着一段寒露天气的细竹。
“好罢,”他妥协了,“近来,的确有些不安宁…”
张机不由望了一眼荀采。
荀采已恢复平静,她向张机点点头,恭敬的作了一个请的姿势,“仲景先生,不如我们到外间继续?”
张机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
纵已结交数十年,他还是无法理解荀氏一族的人。
…
“董伯昭私出禁府,违抗御令,号令天子禁卫,伪造天子诏令,此事由廷尉接案审理。”紧闭的高阳里门前,荀颢身后随着十余佩刀的廷尉吏,向前来探查的渤海王府都尉,以及吕侯帐下偏将魏续,从容一礼。
“至于荀太尉为流言中伤一案,已由廷尉审查,并无实事。”
“什么时候审的?”魏续立即嚷道,“我们怎么不知!”
“此事涉三公,郭廷尉自会向天子汇报,与君等无关。”
“荀君这话,在下可不好向渤海王交代。”渤海王都尉卫实神色不善的插话。
“渤海王一介藩王,京畿之事,本无权过问天时已晚,宵禁将至,廷尉办案无禁,二位将军还是早些归府为好。”荀颢拱手道,“否则明日恐怕弹劾渤海王、平阳侯的文书就要到天子案前了。”
“好好,太尉荀含光已倒,你家还如此嚣张!”卫实一时恼怒,竟拔出腰刀。
“都尉可想清楚,”荀颢丝毫不惧,盯着他的眼睛,语气不见一丝急迫,“当街击杀朝廷官吏,渤海王欲保全都尉,渤海王府中长史、诸丞,未必会保全都尉。”
卫都尉忍不住咽了一咽唾沫。
“董氏私调禁卫,流言中伤太尉,这二事关宫中,事关上公,都尉真要掺和其中?”荀颢一挑眉。
卫实不自然的动了动,在荀颢分毫不惮的目光下,犹豫再三,终于垂下刀
“你今日之言,我会如实禀告渤海王,你、你好自为之!”
送走色内厉荏的卫实,荀颢面前剩下魏续。
这一位,与那一位当然不同。
卫家被叔父折腾得没了根基,也就没了脾气,唯一有些才能的卫觊卫伯觎,又被荀公达按在了太学,卫实虽为其弟,却是庸才,靠着旧日名姓和家族关系,得在渤海王府混个职位,不经一吓。
但魏续,是吕布的姻亲、亲信。
跟着他到太尉府,要过虎符。
络腮胡子的大将,挺着壮硕的身体,一手按剑柄,虽然方才一时被他噎住,但荀颢知道,他并非用言辞可以吓走的。
“魏将军想来知道,荀太尉如今身染重病,未必能够痊愈了。”他叹了一口气道。
“那又如何,荀氏事涉谋反,岂能就此放过?”
“如此重疾,就算痊愈,也无法再领兵出征,朝中为帅者,只有长平侯而已,然魏将军以为,长平侯就能大权在握么?”荀颢继续道。
魏续目光微动。
“昔日何大将军,在外威风凛凛,却处处听命与袁氏,如今吕将军境况如何,实不必细论,朝中无援,与公卿名门也不得亲近,不过为鹰犬爪牙,终是受制于人,纵有大军在手,难道要学董卓,自取灭亡?魏将军既为亲信,当为之谋。”
“难道如今荀氏能为?”魏续故作不屑道,“若荀含光尚在,或还可说,现下”
“朝中之事,不过平衡,况且,还有御史台,”荀颢一副心有成竹的样子,“魏将军或许不知,御史台知道许多公卿隐秘。”
“你们敢公开?”魏续双眉上挑。
“故与吕将军结盟,正是两便。”
魏续也终于离开。
荀颢吐出一口气,转向属下,“之后几日,还要辛苦各位。”
“尉正放心,我等必誓死以效。”
“多谢诸君。”荀颢长揖一礼。
破局在何处?他并不知,只是荀公达请他守住里门,他便守了。
只是不知小叔父眼下如何。
若是听见近来这些事,又会如何作想?
第244章 新年伊始
西北的风带着沙尘。
离敦煌、武威等疏草牧区还有很远,荀衍却在血腥滔天的气味中,闻到了沙尘的气息。
眼前的景象,充满了原始、野蛮、暴力与发泄。
在冬季掠袭安定的杂胡联盟,破坏了人们长久期盼的,重建起的家园,毁坏房屋和耕地,抢夺粮食、牲口和妇孺,欢庆的集会变成烈火地狱。
这样的深仇血恨,也只有鲜血才能偿还。
荀衍没有参与这一场一场的报复狂欢,他在为难。
胜利固然可喜,已经死去的人,却不会在回来。
安定比汉阳形势复杂,被派到这里,一则是信任,二则自然是为了磨砺人才,然而一场里应外合的突袭中,许多人连反应都来不及,就丢了性命,其中更有数名荀氏子弟。
“将军,是否当清扫战场了?”徐庶走过来请示道。
“好。”荀衍回过神来,点点头,然后看向徐庶同行的小将,“幸得小马将军相助,今日方追击得这伙敌匪。”
“哪里,是荀将军麾下骁勇,一日竟能追行百里,我不过略熟地貌,做过向导罢了。”马岱拱拱手,谦逊道。
自年初起,马氏常与汉阳经商往来,彼此渐成默契,这其中,固然也有韩遂渐渐坐大,在羌、氐几个大族中威望愈重之故,同时也有马腾久历江湖,倦极思安,有心归向朝廷。
这次追袭胡寇,荀衍便同袁涣以及手下众将及谋士商议,向其请求协助,马腾也不推诿,让亲侄子马岱领了大将孟达并一队精兵前来,人虽不多,但分量实足。
“敢问将军,是否还要追击?”马岱问道。
杂胡的联盟成功抢掠了安定后就各自分散,就连马氏得到消息时,也未料到荀衍会发狠一路追击,将几个部族杀得人畜不留。
杀性如此,坚毅如此,马岱一路追随,心中既有钦佩也有担忧。
荀衍望着人烟稀少的草滩,摇头道,“此番威慑足矣,再往深处,人烟稀少,容易迷失路径,且士卒疲惫,粮草难继。”
“将军所虑甚是。”
马岱心意一凛,对荀衍的谨慎与钦佩又升了一层。
荀衍勉强笑了笑,打起精神,“回到汉阳,我会上书朝廷,为君父兄请功,小马将军可愿随使者入长安觐见天子?”
自安定北部几县被洗劫过后,他的心情再没轻松过,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重大的疏忽。
留在陇右,最重要的就是维持几郡安宁,他却未曾做到。
况且,伤亡如此,他如何归家面对族中兄弟?
不过,说来…也有些时候不闻长安消息了…不要出事才好…
公孙瓒忽然刺杀幽州刺史刘虞……徐州消息中断……关中农夫造反……
荀彧跪于床边,倾身垂眸,温声缓述,一手轻轻握着堂弟细瘦沁凉的五指,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持续的微弱的力量。
榻上的青年平躺着,闭着眼,脸颊上是大片洒落的阴影,呼吸异于寻常,急促的吸气,却几乎不闻呼气之声。
太消瘦了。
皮肤青玉一样白,似凝固了一般。
荀彧瞬间闪过一念,又立即惊觉此念太过不祥,连忙掩了去。
思考,对此时的荀柔来说,的确有些艰难,有时候一句话自脑海中飘过去,每个字都认得,组合起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幸而讯息之外,堂兄足够体贴的说出参考意见,然而纵使如此,也让他沉思许久。
公孙瓒杀刘虞是趁其不备,刘虞在幽州颇有名望,再加上周边胡族或许会趁乱劫掠,因此幽州必生内乱。
而公孙瓒其人并其属下,俱无治理之才,所以他未必会想据守幽州,反倒可能一心领兵南下攻击。
卢子干有国士之才,只惜年迈,若是有异也并不奇怪,但消息都未传出,临近的兖州曹孟德,十分可疑。眼下,徐州之争恐怕就在曹孟德与袁公路这二人之间。
关中农夫造反,其背后似有袁氏操控,其意当是想引长安内乱,再趁虚而入。
“只有……这些?”他有些迟疑,沉钝的思维让他分析不出问题所在,但直觉却隐隐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荀彧再一次没有回答。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会被隐瞒的?
荀襄紧张的抓住旁边兄长的手臂,荀欷剧痛无比,却不敢啃声。
“……关于我?”荀柔霍然睁开眼,又瞬间晕眩得再次闭上。
“小叔放心,都已解决了!”荀襄忍不住道。
“是啊,都被阿妹解决了,已经没事了。”荀欷亦道。
忽而插进来两道声音,又快又急,让荀柔头脑一懵,差点没断了线。
他眉心一拧。
“长安……内乱……”他虚望荀彧的方向,“……是……与我相关?”
荀彧默了一默,方道,“反贼称弟之名,其虽已覆灭,但朝中议论未息,直至今日。另,贼初起时,王司徒荐吕侯为帅,已取虎符去。”
荀柔再次闭上眼睛。
这一次,堂兄并未详细分析,不过多花一点时间,他很快想明关窍。
与天下局势、各方诸侯相比,长安城中这些公卿外戚的心思,实在太简单了,老掉牙的东西。
又过良久,才问道,“你们商议的……如何应对?”
“袁氏如此准备,不久将至,朝中公卿未必坚决抵抗,需得早做准备,我们商议想请贾公往河东行一趟。”
“……贾文和?”
“正是。”
“……只此而已?”
“彧,欲请汉中张公淇处求援。”
“不行。”荀柔闭着眼断然道。
荀彧微惊。
“此时……你与公达,要代我镇守长安我可没死呢,何事不能解决!”
刚醒来,他恨不得未醒,现在才觉得,自己醒得简直太是时候了。
这句话,语气平平,却奇怪的异于寻常。
荀彧察觉此语大有深意,此时却不愿再深想。
“凶年一去,新岁初始,含光此时醒来,正应吉兆。”他温声道。
荀柔牵了牵唇角,闭着眼,声音轻而缓慢,“文若,你明日,替我上书,请辞太尉……过一日,再往司徒府,向王子师献策,拜曹孟德,骠骑将军,安抚关东形势……王子师此时”
他喘了几息,继续道,“必担忧……无人制衡吕布。”
“以退为进,缓兵之计?”荀彧凝神微微一想,便已明白。
这是摆明的,荀柔节省力气,没有回答,继续道,“关中……常山郡……此二处不容有失……徐州牧,再遣人往任……不能平白送人……明白否?”
关中是老家根基,常山是关中搭向关东的桥梁,关中重要不必说,常山郡却比青州还重要,丢掉常山,好比隆中对痛失荆州。
这两条是下限。
明确这两条,以荀彧、荀攸的才能,足矣调遣人员,做好安排。
至于徐州,固然鞭长莫及,但就算最后真的丢了,也不能白白送给诸侯,总要起点牵制作用,依旧是拖延时间。
“明白。”荀彧点头。
“长安……”荀柔艰难的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发现,确实太过艰难,遂放弃了,“你找文掾韩敬宗,一份……学生名录,都是我……亲自见过的学生……其中,听属吕氏帐下者……让公达联络……虽不足掌控……掌控吕氏兵马,然”
“……恰当之时……可令之、自乱。”
掌兵挂帅数年,又明知道吕布毛病,他岂能一点准备也无。
况且,若是只依仗大将,无法直接控制兵马,他和何进、张温这样蠢死的大将军,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这仍然还是拖延之计。
“取,笔、墨、素帛……来。”
此外,归根到底,还是兵力。
片刻,笔墨便已备齐。
“含光,还有什么嘱咐?”荀彧凑近轻声问。
床上闭着眼的青年,似艰难的皱了皱眉,终于叹了口气,再次睁开眼睛,向荀彧缓缓伸出手,“文若……还请,扶我一把……”
“若有文书,不若由我代拟如何?”荀彧道。
荀柔摇摇头,只重复道,“还请……阿兄相助。”
堂弟气息促短而清浅,手几乎抬不起,语气却肯定,并无与他商讨的余地。
荀彧终于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扶起来,助他翻转身。
软枕被推开,素帛铺展在褥席上,荀襄有些担忧的看着,再次闭起眼睛的叔父,小心翼翼将蘸了墨的笔,双手托起。
荀柔沉默的蓄了蓄力,再次睁眼,摊开手。
笔立即递了进来。
五指攥紧了笔管,下一刻仍然无法控制的重重戳在纯白的帛布上,落下一个张牙舞爪的墨迹。
他抿紧唇,未再将笔提起,就着那一处,缓缓拖动笔管,在帛书上画出一个大大的笔触颤抖、墨色淋漓的“招”。
太慢了。
荀柔闭眼,张开口急喘了几口气,将笔撇向一边。
“墨来……咳咳咳”
喘促变成咳嗽,苍白黯淡的面容瞬间染了一层绯红的血色,两侧菲薄的太阳穴,青筋突兀跳起。
细密的冷汗自鬓角、额头布了一层,隔着衣物也隐隐看得见背后起伏的轮廓。
荀彧露出不忍,“含光”
“……咳咳……墨来。”
于是,存着一层墨的石砚,还是被荀攸放到了床上。
荀柔喘咳稍定,伸出手指,在墨中搅了搅,落在帛上。
床榻柔软不好托力,但手指比毛笔还是要方便些。
君、入、京,不、尔、将、往
招君入京,不尔将往!
“加我私印,送给,张公淇。”
第245章 阴阳交泰
“叔父!”
“含光!”
丢下帛书的荀柔,身体一倾,倒在堂兄臂上。
张机被连忙唤进来诊看,幸而只是脱力昏厥。
荀采令人备好夕餐送上来,荀彧将方才荀柔之言转告众人,其间,族中有几家使人来询问,都被敷衍过去。
高阳里门关闭,人心惶惶,他终究向堂弟隐瞒了董承带羽林军堵门的事。
“明日我便替含光上书辞去太尉之职。”
“信,我即刻着人传往汉中。”荀攸道,“名录也立即安排人去取。”
“上书一呈,里门便可开启,或有族人欲离此地……任其自去吧。”荀彧道。
虽也是示弱,但这话,又与他往日不同。
荀攸并无异议,“袁氏纵举大兵,非一时一刻即至,尚还有时间布置,倒是徐州牧,依含光之意,当眼下决定。”
“袁本初好谋少断,徐州若是一直不定,袁氏不舍中原,能拖延些时日。”荀彧想了想道。
“王司徒麾下无此能者。”荀攸道,“其性又刻忌而好权谋,我只恐其不能任用得人,徐州虽处东南,然与中原局势深切相依,又依山傍海,十分富庶,无论为哪家诸侯所得,将来后患无穷。”
“让我去吧。”
荀欷忽而道。
“关东形势,长安城内无人比我清楚,也无人比我合适。”
荀彧心中一动,觉荀攸似有意引导相激,暗向他看去,却见其垂头,全然守愚之态。
“朝中不会答应。”他摇头。
王允怎么会赞同荀氏子弟出任州府,即使是徐州。
“不必朝廷任书,”荀欷悄悄握紧拳,脸上一派云淡风轻,“只需叔父私印文书一张,并通关文符,我自骑一骑去往徐州。”
“叔父辞去太尉,依旧能影响长安,如此可见,能否掌控徐州,也不在朝廷一份官样文书。”
话虽如此,荀欷又是糜氏之婿,身份合适,然荀彧思忖他家只此一嗣,若是出事,他如何再见堂弟?因还犹豫不决。
“我……自知才能不足,”荀欷忍不住缓缓低下头,“对徐州,却也有两分看法。其位处东南,依山傍海,颇得地利,故民受其惠,安居而乐业,纵有豪强,徐州陈氏、糜氏等,亦重乡土。卢使君之才,非我所及,而其已除奸佞,整肃吏治。我若至徐州,但行仁政,与众姓结交,共御城池,定不让徐州失于人手。”
话说到这地步,就不好再拒,荀彧沉思片刻,“若臧霸攻来,你当如何?”
“举兵马相抗。”荀欷答到。
“若是,袁公路来,你当如何?”荀彧又问。
“亲至阵前,尽出徐州兵马相抗。”荀欷坚决道。
“若兖州曹孟德来,又当如何?”
“举兵相对,寸土不让。”荀欷再道。
荀彧摇摇头,暗自叹息,“若泰山臧霸来,你当遣说客说之,奉财帛钱粮,与之结交,若袁公路来,你当求援于兖州曹孟德,扬州刘正礼,豫州孙文台。若兖州曹孟德至,你以钱粮劳之,再结臧霸、袁公路,袭其后路若是袁本初有异动,你又当如何?”
“我……我求援于曹孟德?”
“你若见袁本初有意转兵中原,即刻飞书告知友若。”
荀欷一愣,终于垂下头。
见他冷静下来,荀彧细细解释道,“徐州形势复杂,内外交困,城中诸姓偏安于此,风俗亦别于他处,若求之钱粮则易与,若求之忠义效死,则难得。
“泰山臧霸占据一方,出兵一则试探,二为钱粮,不为据地,你初至徐州,人马俱不能信服,何以得重,以钱粮相结,可以为援。
“袁公路颟顸,兵马无序,劫掠地方,故其地豪族必尽起自保,孙文台与袁氏结仇,曹孟德、刘正礼与之相邻,成强弱对比之势,俱不愿见其坐大,遣人说之,必来相助,
“兖州曹孟德兵马彪悍,徐州郡兵不能掠其锋芒,然……观其人用兵,常有破釜沉舟之势,倾巢而动,其本必空,若袭其后,则军心动摇,必返而救,则攻势自解。”
终究再无合适之人,虽则担忧,却还是不得不选。
“你此去徐州,当进退常思保全,遇事集思广益,左右逢源,见机行事,万勿冲动,如此可明白?”
“是。”荀欷重重点头,露出郑重神情,“文若叔父放心,我必守好徐州。”
当前形势,堂弟也会答应族侄前往吧。
荀彧心中叹息,亦再无可说,辞去之前,又往探望了一回昏睡中的堂弟,归家后依旧在前院书房忙碌至深夜。
一则准备堂弟辞书,另一则,王司徒虽必要来总揽朝政,但庶务纷繁,他只要还做尚书令一日,终要尽职尽责。
风穿堂而来,吹得灯盏摇曳。
他连忙抬起手护住灯火。
灯焰在掌心中微微跳动,温度暖而不灼人。
荀彧凝视着那光芒,忽而心中一松。
前路纵使茫茫,幸而照亮的火焰还在。
此时,无论是他还是荀柔、荀攸,都以为总是需要韬光养晦一段日子的,谁都没想到,转机会这样突然,这样快就到来。
……
夜,已过半,天色尚且深沉。
空中漂浮着轻灵的晓雾,此时正是人们沉睡最熟的时候。
“呼哧呼哧”
寝室内,一道急促的喘息声,是激动还是紧张。
“滴答、滴答、滴答……”
有沉而钝的水滴溅落。
一盏床头灯台的火焰,并不足矣照透这最深沉的黑暗。
雪白的丝绸里衣贴着健壮宽广的胸口,此时却已无起伏,白色上锈色斑点画上的红梅,渐渐在系着结的衣襟处,汇聚成一片浓丽的艳色。
一只纤细的手指,沾着猩红粘稠的液体,伸进那片衣襟,摸索了片刻,握着一物,伸出来,凑到灯下。
铜虎比白皙小巧的手掌略长,被平稳的托起,糊满的红色液体滴落下来,在灯光下,显现出几丝微闪的金光。
“你回去,务必选一列悍卒来,悄悄走后巷马棚后那处小门,要快!告诉荀御史,我有办法让凤卿执掌城外五万兵马!”
这世上,看谁还敢给兄长委曲。
……
寒月将坠,晨霜覆在庭院的青砖与屋瓦之上,薄薄一层,将霰未霰。
早起的商贩与行客已经起身,长平侯府的大门还紧紧闭着。
深深宅院内的哭闹声,传不到街市上。
荀光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已换了沾血的里衣,披了一件翠色蜀锦长袍,梳了一个庄重发髻。
沿着走廊,都是肃卫的兵卒。
从荀家借来的兵丁,已在荀光协助,与荀襄的指挥下控制住了这座府邸。
吕布后宅的姬妾们,都被威胁住,不敢出声,在此时能如此纵情哭骂的,只有魏夫人。
“姑母,果真可以说服她与我们合作吗?”站在门外,荀襄小声道,“魏夫人似乎对长平侯,用情很深啊。”
都哭骂了多久了,都不累嘛?
荀光含笑摇摇头,很温和的道,“阿音少见魏夫人这样的女人,自然是不明白,最初自然是真情流露,可这足足哭了一个时辰,眼下,这哭声已经变了。
“真情还有三分,是时候,该想想前途了。”
说着,她便踏入屋内。
迎面一盏铜灯丢来,还未等荀襄拦截,就落下脚边。
只着单衣,鬓发蓬乱,满脸泪痕的魏夫人跌坐在地,怨恨的看着二人,“荀氏你联合外人残杀夫君,你六畜不如!”
“我姓荀,何为外人,何为本家,我心中自然清楚!”
“你当招天谴!”
“天若弃我,自当受之。”荀光缓缓蹲下来,“吕侯暴毙,我亦伤感,然私以为,魏夫人如今,还是该想想自己,想想宫中贵人,想想夫人之弟魏将军了。”
“你要魏氏向你俯首称臣,你休想!”
“所谓物极必反,话亦不可说绝。”荀光耐心道,“夫人纵不为自己考虑,当还是想保全宫中贵人的吧。”
“你们要做什么!她已是天子后妃,你们竟敢冒犯天子吗?”魏氏急斥道。
“吕侯已逝,夫人想保全富贵,保全贵人,保全魏将军,除了我家,再不会有别的办法。”荀光平静的劝说道,“当年何大将军一逝,若非我兄长护之,其家眷已受人欺辱,乱世之中,女子欲图自保,实在太过艰难。
“夫人也应该清楚,吕侯有癖,旧持勇武而慑众将,如今其已身故,夫人以为,这些将校心中还有几分回护之意?
“至于王司徒等人,对吕侯不过使之如剑,如今剑折不堪为用,其必弃之唯恐不及。”
荀光见其神色已有变化,当即又道,“我荀氏从未薄待功臣,吕氏出身并州,若非我兄之信任,何有今日?其背义如此,谁还能信重其人?至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
“今日,我来说服夫人,是想得全功,若夫人实在不愿合作,我只好私下与郝将军、成将军商议。”
魏夫人呼吸一滞。
“俱是为国效力,我家正欲得人,想来二位将军亦有功名之念。”
“……你想我如何?”
“吕将军暴病亡故,荀凤卿出身名门,忠勇善战,请以本部兵马托之,必不负君意。”
荀光将摊开手掌,虎符躺在掌中,光彩熠熠。
第246章 强弱之辩
“时机已至,不能再等了!”
除夕夜宴,袁绍向麾下众文武道。
眼下新年将至,长安虽稍有云波,却未见实乱,荀含光卧病二月,荀氏依旧平常行事,眼见不死,此时再不起兵,更待何时?
群臣见他主意已定,虽有田丰、沮授二人心怀担忧,却又有众将热烈响应,终不能使他该变心意。
郭图进言,“明公以大义伐荀,扶持王室,必列数荀恶,驰檄天下,方名正言顺。”
袁绍称善,当即命书记陈琳草拟檄文,并使人张坛作祭,祷于上天,并使方士卜之。
三卜皆吉,袁绍踌躇满志,于是于新岁元日,举骑兵五万,步兵十五万,共精兵二十万,分两路向关中进发,又有南匈奴单于于夫罗部三万,乌桓单于蹋顿、难楼、苏仆延、乌延等各领本族,或一万,或数千,同来相助。
……
“拜帖?”
荀采缓缓执起竹片,又将之弃于案上。
“正是,贾祭酒道将赴河东,前来辞行。”侍童道。
“祭酒……军师祭酒,阿弟不知何处想来他不知家中无人招待么?”
“这……”侍童茫然抬头,“女君之意,是请贾公离去吗?”
“……罢了,请他正堂款待。”荀采唇角抽了抽,低头扶了一把发上木笄。
若无弟弟先前那话,原也无妨,如今不免心头添了一层不自在。
好在,贾文和的确端端正正的辞了行,言语举止克尽礼仪,荀采便也公事公办代弟弟说了几句劝勉之句。
几句话后,再无可说,贾诩也不多留,起身就走,她自此渐也从容,即当以主人之姿相送阶前。
走下最后一步石矶,贾诩忽而脚步一顿,回身望来,“放心。”
荀采抬眸一愣,未及言语,贾诩已垂眸,不再直视,只躬身垂袖一揖,“荀女君止步,就此别过。”
……
新年过后,春讯已近,虽未见绿意,风已悄然薄了冷峭。
尚书台内,司徒王允正翻看近日文书。
博山炉白烟袅袅,香味清远微凉,稍无烟气,嗅之身轻似已飞云端之上。
“怎么不见春耕安排?”他放下手中文书问道。
“去岁虫灾,秋后多令各地种薯、芋、胡麻等物,如今时节,天气又异,已请太学农学诸公往各处查看水土,待诸位博士归来,方才好定今春岁计。”荀彧回答。
“春耕乃是一年大计,如今还未定章程,延误至此,还要狡辩?”王允神色一厉。
“只恐今岁再起蝗灾,故需谨慎。”荀彧再次恭敬解释。
“你意今岁尤有蝗灾?”王允怒斥道,“旧岁蝗灾,俱是应荀太尉穷兵黩武,已有激起民变之实,如今政通人和,上天岂会再降灾异?”
众尚书站在堂外,低声议论。
“王司徒这是什么话。”
“先前朝贺之时,还不是这等口气。”
“不过是志得意满了,要弃荀太尉旧制。”法正轻哼一声道。
众人齐喑,继而共叹了一声。
“这几日,王司徒府中私宴,你们可有人受了邀?”一人低声道。
几个出身名门的尚书郎彼此看了看,都不作声。
“我倒是得了请帖,”又是法正,见众人都看过来,他才道,“不过未去实难奉承。”
他的话实在没法接,众人默了一默,有人忍不住开口
“听说长平侯先前也去了?”
“这等小人……”
“若非太尉赏识,吕奉先何有今日?”
“并州蛮哪知忠义。”
“但听闻这两日长平侯得了酒病,闭门不出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看不明白啊……”
众尚书虽近中枢,但官职卑弱,案牍劳形,再加之尚书令荀彧有意阻挡,于权势之争见影不见行,云山雾罩,多竟看不分明。
殿外议论并未传进屋内,堂中,荀彧袖中收着代堂弟辞官的表章,听了王允这一番话,却如何拿得出。
原本计划朝贺次日上表,因故耽误两天,又因正月事繁,总不得时机,今日王司徒至尚书台览事,本来合适,却未料对方如此急不可耐又刚愎自用,怎好与之相谋?
“族弟含光自拜太尉以来,无日不思重煊汉室,恢复社稷,连岁领兵在外,征程辛苦,司徒此言,未免太重了。”
王允勃然一怒,正待驳斥,忽得御史台传报至前
冀州袁本初,已于今岁元日起兵!
河东先闻消息,驿站快马,日夜兼程,刚刚传至长安。
“啊”
只听得,王允惊呼一声,向后跌坐下去。
……
“……向者,强秦弱主,赵高执柄,专制朝权,时人胁迫,莫敢正言……及臻吕后季年,擅断万机,决事省禁……
“太尉荀柔,本系名门,然质性巧佞,奸柔媚上,以色见幸,翼以封侯……
“贪恋权位,父死不归……专制朝廷,兄弟并举……
“承资跋扈,流毒百姓,割剥元元,残贤害善……
“邢戮在口,爵赏专由……围守宫阙,外托宿卫,内实拘执……
随着举兵的消息,袁氏檄文也传至长安。
“……即日,幽、并、冀三州并进,书至,州郡各整义兵,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又拘迫之难,如律令!”[1]
未央宫前殿内,黄门令高声宣读了袁氏檄文。
诸荀固然愤懑难忍,满座公卿更被袁氏“举武扬威”骇得震栗恐惧。
袁氏地广兵强,手下有田丰、审配、沮授等志士忠臣为谋,河北名将颜良、文丑,统帅三军,此时举兵,必然已做好充足准备,朝廷去岁又遭蝗灾,钱粮不足,何以克当?
不如与之和解?
可,如何与之和解?
隐晦的视线相互交错之际,彼此之间默契已生。
“陛下,舍一人而安天下,还望陛下应允!”有人出列伏倒。
“还请陛下应允!”立即有数位大臣应和。
“不!不行!”刘辩霍然起身,连连摆袖,旒珠乱颤。
元日朝贺时,他被众臣一逼,吓得逃了席,后来每每想来,都心情郁闷,且惧且愧且忧,惶惶终日,今日忽闻袁氏起兵,忽而就满殿众臣逼迫,他尚未明局势、轻重,慌乱之间,倒只剩这维护一心。
“袁氏反逆,檄文不过借口!”
“檄文皆系虚构,怎能枉杀忠臣。”
自然,荀氏在朝中也不是没有人说话。
“罪名果是虚构么?荀氏一族,把持朝政,阻塞言路,激起民变,难道不是事实?”又有人道。
“起奏天子,”忽而渤海王长史出列道,“臣弹劾荀氏,滥用私刑,以廷尉入私用,枉顾天子威严,私自**朝臣!”
荀彧眉心一皱。
荀攸从开始一直默默垂首不语,至此方才抬头。
“什么?”刘辩下意识道。
“荀氏私自羁押了前羽林中郎将董承!”
“董承私自出禁,伪造天子诏书,私招羽林郎,擅闯太尉府邸,数罪并在,按律下廷尉论罪而已。”荀颢立即起身回应。
“董君乃是宗室,廷尉为何不报宫中请旨?”渤海王长史立即道。
“董氏无官职,报兰台备案。”荀颢镇定道。
“谁知你报与未报,兰台也在你荀氏毂中!”
自渤海王长史起,陆续有人起身弹劾,荀柔及荀氏在朝者诸多不法事者。
事多系莫须有,大多是在先前朝贺之日,被拿出来说过,又被驳过的罪状,众臣之态度却与先前略带试探不同,全然一副针锋相对,拔刀相向之势。
“好了!”司徒王允忽然怒喝一声,“如今袁氏起兵,大军不知何时将至,不思应对之策,争辩这些,有何意义?”
堂中一静。
天子亦吓得一噤。
然而威慑了众人后,王允目光再次游过空置的吕布席位,既焦躁又郁怒。
他不知吕布怎敢在这样重要的朝会缺席,难道现下就仗着只有他一人能掌兵,就自骄自傲起来?
“袁军势大,且必准备充足,关中去岁受灾,又民怨沸腾,如今唯有和解一策,岂有他法?”
有人言道。
“袁绍,布衣之雄尔,外宽而内忌,多谋而少决,凭世资而饰其智,纵一时之势,不过更始、赤眉、绿林之类也,朝廷守崤函之险,岂用惧之。
荀彧执笏而起,向惶惶不安的天子敬了一礼道。
“周失其鼎,秦失其鹿,袁氏檄文一出,恐非袁氏,天下诸侯闻风而动啊。”司空杨彪叹了一声。
“自古成败,固非以一时之强弱而定,高祖之胜项羽,光武之胜更始,足以观之。”
“关中,龙兴之地,高祖应之以成帝业,昔者,王元说于隗嚣,称关中之地,泥丸封关,万世一时,纵千万兵马不能破关,此地利也,
“自朝廷西迁以来,安定人心,怀柔四海,百姓无不归心悦服,有志之士闻而远至,袁氏妄以矫檄之文,动摇社稷,岂可得之,此人和也,”
“自高祖以来,大汉历四百载,虽有王莽、董卓之乱,而江山社稷不断者,非得天时何以至此?”
“大汉得天时、地利、人和,纵复有袁氏诸辈,更有何惧。”
忽而,侍立殿外的黄门,扬了声报道
“声射校尉荀襄觐见天子”
这一声,将殿中公卿都说得迷惑了。
要说前来觐见的,也该是骁骑将军吕布。
荀襄的名字也有熟悉的,也不熟悉的,但总听得她的姓氏,知道的便低声向旁边人提醒一句,也都明白了如今朝廷中,女将本也只有这一位。
不等传觐,身着皮甲、胡服的身影已至殿前,摘了剑,却未脱履,抬步走进殿内。
不同于男子的窈窕身姿,秀美容颜,出现在议事的殿堂之内,让殿中众臣都不由得感到不自在。
无数躲闪、偷觑、惊慌无措的目光中,荀襄镇定的抬头挺胸,大步走到御阶前,向上首天子行了一礼。
“吕侯突发疾患,暴毙而亡,三军五营众将已推臣为首,听闻有反贼作乱,臣故来听候调遣。”
第247章 利有攸往
“不知可将兵马开入城来?”
步出殿堂,一路走下石阶,荀襄一手扶剑,落荀彧一步后,问道。
虽说商议应对袁氏兵马,然出了这一桩事,众公卿哪还顾得,俱噤了口,也未议出什么,多为方才自己多嘴打点不着边际的圆场,然后草草散了。
“岂能至此。”荀彧摇摇头,驻步回首望去。
诸荀在朝者跟随荀彧之后,自然也停下脚步来回头。
许多官吏都围着王司徒,将之堵在殿前,或有注意到他们观望,也有犹豫着离了王允望这边来,只是见着荀彧身后的荀襄,终究逡巡,不敢过来。
荀襄见此轻哼了一声。
方才殿中,王司徒倒还记得问防御袁氏兵马,她不喜其行事,知道对方不曾掌兵,故有意胡诌,问左言右应付,说得对方只得默默。
此时但见他竟还颇受拥戴,心中又觉不快。
“君子当守谦谨之道,岂可得意忘形。”荀彧温声教导,“不要如此。”
“唯。”荀襄听他不曾提殿上无礼,知道已是饶过一回,连忙端正神色答应。
“非是王子师得众,”荀颢笑着凑近道,“向来群下多非其刚棱,乏温润之色,不过眼下诸辈各自忧惧前途,欲求其保全再寻不着第二个。”
“原来如此。”荀襄点点头,心领神会,与之相对一笑。
虽则收复兵马的过程并不容易,不过就同姑母所说,乱世之中,诸事皆从兵权上来,如今兵马在握,长安一切波澜,果然就此解了。
诸荀方才何不见殿中情境,也甚觉一解近来郁气,彼此目光交接,都轻松许多,只勉励维持着仪礼姿态,不得放飞心情而已。
“眼下,你需尽快整备兵马,前往河东抵御袁军。”荀彧不与他们欢喜,神色依旧凝重。
众公卿固然畏惧胆怯,但所虑之事,也非全无根由。
“长安可需留些人,待汉中兵马至?”荀襄问。
“不必,非但你的人马不用留在长安,待张公祺兵马至,也劝分些支援你。”荀彧摇头,“你勿要小觑袁绍,河北兵卒勇悍,名将颇有声威,你初掌大军,诸将亦未全驯服,应对绝不会轻松。”
荀襄听出堂叔语气中的郑重,也知道自己向来无军功,难让人信服,忙将骄矜之心收敛起来,低头应诺。
“出宫之后,我即刻就往营中,就与兵将同食同宿,整理军务,若叔父再清醒,就归家辞行,若未即等得,最多五日,我就领众将拔营起行。”
荀彧只点点头。
……
“……吾家凤凰,也挂帅了。”
寝室内,火盆不熄,帷幄中,药气难散,熏得呼吸间都是苦涩味道,荀柔躺在床上,侧过头,神色温温望向侄女。
自上一次清醒后,他又醒过两次,只是先前耗损了精神,都神思昏懵,无法视事,服过药就睡过去,故这中间发生的事,至此方知。
荀襄跪在床边,垂下头微露出些许腼腆,“叔父放心,我定会守好关中。”
荀柔心底无声一叹。
如何能放心?
他喘了一口气,实在目眩得厉害,只得仍旧闭上眼睛。
“你回营后,要向众将申明赏罚,功赏……可放手大方些。”
“粮草、军械……必不短缺,你也如此告诉诸将。”
“勿信左冯翊都尉杨奉。”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长安,难料阵前,战机,转瞬即逝,若有不决,多向钟繇、段煨、徐荣、贾诩请教。”
“意见不同,先弃段煨,次则徐荣,钟、贾二人……”
钟繇经营雒阳日久,熟知关东诸侯,贾诩则应变机巧非常人所及,论才华眼光,二人也难分高下,若此二人意见相左,必然是战局关键之机。
相较而来,钟繇性情旷达,却更善守,贾诩看似持重,偏能出奇计。
“……若建议不同……取贾文和之计。”他终于道。
关东局势变化,牵连南北诸侯,不止阵前,观以大局,还是贾文和稍胜一筹。
“唯。”荀襄倾听至此,见再无吩咐,当即点头道,“我记住了,定不负叔父之望。”
“去吧。”荀柔睁开眼,“此战,必使你天下扬名。”
“是!”荀襄露出一个紧张又激动的笑脸,在床前重重一拜,“叔父,我就去了。”
坚实有力的脚步渐渐远了,荀柔笑容缓缓淡去,“文若……”
“彧在。”淅索衣声靠近。
“粮库……总共还有多少存粮,可支持多久?”荀柔闭上眼问道。
“尚有二十万石。”荀彧唇角一抿,“若得汉中支持,当可支持到秋收。”
一石可供一人一月之食,以五万算,一月需五万石,再加运送路途损耗,至少翻倍,即十万。
“……只得二月之用啊。”
这还是不发官吏俸禄的前提下。
“不过还可从益州、陇右调些来,押运安排细致些,也可省出一些。”荀彧宽慰道。
“未必能足,也不可抽剥过分。”荀柔喘出一口气,“未想会……此战,原当我亲往阵前。”
兵者,死生之道,存亡之地。
且不论凤卿是女孩儿,初次为帅,所领就是一群百战沙场的傲将,面对的又是如此复杂局势。
稍有不甚,就易倾覆。
荀彧知他担忧,温声道,“关中既有山川之险,凤卿又有元常、贾公为谋,徐将军、段将军为翼,小心谨慎,定能固守,袁绍并无明主之资,仰仗姓氏而已,见朝廷匡复在即,一时铤而走险,群贼之心亦未必安,只要坚守数月,待其势渐竭,人心渐散,必能一战定之。”
“若败袁绍,复中原,天下则定十之七八。”
“矫饰之辞。”荀柔知道堂兄有意宽解,阖着眼轻轻一笑。
荀彧亦垂眸轻轻一笑。
“不过……也许我果然,小看了人。”荀柔赞叹,“阿妹……女中豪杰,我也不如。”
荀光竟杀吕布,实在出乎意料。
有此一事,荀氏与汉室朝廷之间,摇摇欲坠的平衡就此打破。
这也是他,以及荀氏先前一直未敢走出的一步。
走了这一步,荀氏真的就是名副其实的权臣,张告天下,再无退路。
然而,走得好。
是他优柔寡断了。
若让他翻覆回三月之前,与现在作选择,他宁可要现在。
固然也有艰难处,但与那番困难相比,倒是现在更好。
“令妹果敢之处,亦令彧惭愧。”荀彧亦道。
他固以为不至如此,但也佩服一女子能有此忠义孝悌,果决勇敢。
“凤卿,伯昭,亦未必不能胜我。”
荀襄是唯一挂帅之选,荀欷是唯一往徐州人选,他醒时已经如此,自忖也再无它法,唯有相信他们的能力。
“是。”荀彧点头。
“张公淇可有消息?”荀柔笑了一笑,又问。
“信使昨日来报,张公淇亲领五百骑兵,一万步卒,长则五日,短则三日,当至长安。”
“张君将至,即来告我另,征募……咳咳……征发丁壮之事,如何?”
荀柔说多了话,喉中发痒一径轻咳一阵,又不禁虚喘,只得指了指床边小炉上的铜壶。
荀彧起身去到了一盏温水回来,见堂弟着实虚弱,执盏凑近他唇边。
荀柔低头饮了两口,“多谢。”
“征发之事,已传令各郡,”荀彧将盏至于一旁,见他眉宇不时紧蹙,定十分不适,“含光,眼下诸事并不急切,你先好生修养,勿过劳神。”
“三辅各郡征发,先至长安,京兆本地之兵,月内集齐,”荀柔重新躺回榻上,“扶风、冯翊二郡,多推迟半月,亦当至京。”
“……期限是否略紧?”荀彧担忧道。
“那就各郡先征三千。”对于惯熟政务的堂兄的意见,荀柔当即听取。
“是。”人数如此,难度当然就降低了。
荀柔舒了一口气。
“可还有什么话吩咐?”荀彧轻声问。
“哦,辞表”
“尚未递出。”荀彧歉意道。
“那就罢了。”他家连朝廷兵力都掌控了,此时再说辞职,就有点太不要脸了。
“……是。”
荀彧低头应了一声,见他阖了眼再无话说,便道一声告辞,离去。
荀柔轻轻撩起床帷,才望一眼他的背影,就觉双目畏光昏花,不能视物,只得不甘的心底暗咒了一声,下帘闭上眼睛。
片刻,就有侍童端了药盏进来,服侍他服药,再将盏端出与人,又回屋内守着。
荀柔再次阖眼休息。
这数年,他竟自误了。
原以为自己已从思想、习惯、观念种种,已全然融入如今的世界,可实际上,他仍然运行的是后世的逻辑。
更糟糕的是,他用后世的逻辑,来运作此世行为价值、道德、规则。
于是,都乱了套了。
以为用了大汉之名,作为交换,就该尊重刘辩天子的身份。
以为外戚与卿大夫,是皇权必有的附属,就渡让出京兆的利益,作为安抚和妥协。
他既未贯彻自己的信仰,还养虎成了患。
若非这些年一直征战在外,若非他至少牢记了“枪杆”的箴言,若非有文若、公达、仲豫等同族的支持帮助,以他“知识分子的软弱”,在长安这个朝廷中枢,或许早就落败于王允,甚至落败于杨彪。
他忘记了太多,逃避了太多,取舍总是不合时宜,在该坚持处妥协,在适妥协处强硬。
幸而,他从不是自己一人。
三日后,汉中张鲁带着一万一千兵马,旌旗林立,甲光耀日,列于长安城门之外。
下令安营后,张鲁不容细致安排,便领着十个亲兵,驰至高阳里,拜见太尉荀柔。
“候君苦也。”荀柔倚于榻上,笑着道。
“太尉吉人天相,祸尽运来,否极阳回,龙跃在渊,风雷相随,利有攸往,无咎已。”张鲁亦笑道。
“好个利有攸往,借君吉言,愿日后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作者有话要说:
利有攸往,通俗一点的意思就是:前头好处多多,快跑~
第248章 民心有识
新年已到,农时未起,长安百姓忙碌着新一年各种准备。
祭祀器物要收好,农具要磨砺,筐笥要修补,小儿郎往庠学中去,有相近的太学生来教授诗书,与往年并无差别。
朝廷中的云波,与他们并无相干,唯去岁末,听说有人造反,攻打京城,让大家着实紧张了一阵,后来朝廷军队一去,反贼便如土鸡瓦狗崩解,大家收拾了心情,放下行李,又继续过日子。
忽一日,听说东面又有战事,城外即兵马拔营而去,又过了几日,又一队兵马到达长安,当日就封锁长安十二门,五日不得出入。
正当大家忧恐不知所措,以为又冒出一个董卓,城门开了,城中一应日常恢复,只是靠近宫城,达官显贵居住的闾巷多了许多守卫兵卒。
这些新来的兵卒,赤巾裹头,穿着布衣,武器粗糙,方言有别,但除了出入检查严格些,脾气倒不坏,也不索要钱财。
百姓担心害怕一阵,又放松下来。
虽不熟悉,对方营寨旗帜挂的是“张”,众人却以朴素的逻辑判断,这定是荀太尉的兵马。
别家军队,再没这般和气。
如此,先前传闻已死的荀太尉,竟果然没死。
荀太尉是好官,防震救灾、轻薄徭役、赡养孤寡等,许多与民有利的诏令,都是他向天子请求来的。先前听说消息,众人无不哀伤忧惧,如今反转,原系谣传,自然欢欣鼓舞,弹冠相庆。
“太尉这等贤臣,必青史留名的!”
一个颇有见识的老头说。
虽说忙于生计,但凑热闹听消息的时候,总还是能抽出来的。
众人围着打鱼的韩翁一径追问,“果然见着荀太尉?大人病情如何?”[1]
“当然见得。”那韩翁扶着须得意道,“我家鱼好,在长安城中皆知,就是高阳里的宅第,也常来采买,昨日荀太尉家来定五斤鲫鱼,必要鲜活,巴掌大小,死鱼、大鱼都不要,当即付了三十钱定金,要一清早就送去。
“鲫鱼虽美,但刺多肉少,这么小怎么好吃?”围观者咋舌。
“什么见识!”韩翁鄙视道,“富贵人家买那鱼并不为吃,只作羹汤中取味,肉都要弃的,故鱼小才好,小才鲜甜。”
“好了,快说罢!”有人急性催促道。
“我半夜起来打的,一网不足,又下了一网我正知道会如此,”韩翁不紧不慢道,“摸黑选好大小都取最蹦跳的,正是开城门的时辰,我连忙拿草绳穿上,就装篓送去一刻不耽误,等进了宅,到了厨下,一放缸里,鱼都全张着腮,果然一条没死!”
“太尉宅中是何模样?”
“那自然宽敞,”韩翁道,“比咱一条巷加起来还大还宽敞,房舍多,人多,婢女都美得像宫女一样,地上都铺了白石,屋脊有三层楼高,有好大一个水池,都养着大鱼鳖,周围种了许多树……”
众人随着他每句话,发出惊呼。
“太尉府也种许多树啊?”有人问。
“那是自然,我看桑榆槐杨都有!”
“太尉很勤俭啊。”众人赞叹。
自迁都第二年,赋税减去许多杂项,只两季收田税与口算,其由以减訾税,即财产税,最善。
过去家资超过万钱,每年需交税款,故多不敢种树,就怕税吏多算,如今减了此项,谁家院中不多种树,赖此,去岁虫灾,多活不知多少。
没想到,荀太尉也如此精细打算,果然是顶尖的聪明人。
“你们不以为贵人种树也是为生计?什么见识!”韩翁当然知道这些邻居想的什么,冷哼一声,“那都是种来赏玩的。”
“树有什么好玩?”众人不明,只催促道,“太尉呢?你何时见着太尉的?”
韩翁昂首,“那童子带我去领了钱,就往外走,之后,便见着太尉!”
“呀!”
“太尉就躺在屋檐下,晒太阳!”
“哇”
“见着我,颔首一点,还笑了一笑。”
“太尉还对你一笑?”“果然?”“那你如何应对?”
“当然千真万确荀太尉几次班师回朝,我都去城门迎候,绝不可能认错!”韩翁昂首道。
“太尉那样人物,谁能认错。”
“先前在雒阳,常能在市中、还有白马寺看见,到长安后,都看不着了。”
“出征打仗去了,哪能见不到。”
“韩翁,你又如何应对的?”有人道。
“我,我当然回了一礼,就跟着小童出来了。”
众人一齐发出一声惋惜又满意的喟叹。
……
春暖意洽,草木初萌。
荀柔睡在躺椅上,在自家既无池藻,亦无美婢的屋檐下,感受着阳光的抚照,闭着眼睛同华佗争论苏醒后风眩之症,病源由来。
打自清醒,晕眩就时时相随,一开始还未察觉,多几次,身体逐渐恢复,清醒时间渐长,这种症状就凸显出来。
习惯了,日常还好,反正他现在躺着也是躺着,怎么都生活不能自理,不差这一条,就是思考大受影响,让人烦躁。
华佗坚决否认荀柔观点认为他将<羊踯躅>下过量,而认为是荀柔自己多思伤及肺腑气血,以至肝木乘脾,以至上攻。
荀柔久不读医书,理论已不大熟悉,再加上精神确有不继,几个回合辩论,落于下风。
华佗得意洋洋的给他起针,叮嘱他少思多睡,重点是这条性命是他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务必要小心保养,不能坏了他神医的名声。
“好。”荀柔恹恹的回答。
风眩是一道,伤口发痒又是一道,再加上本来就没什么力气,他是懒得再控制表情和措辞。
“还需多久才能恢复饮食?”
“难受?”华佗很懂得的笑问道。
“还用说。”昏睡时只有药材吊命,醒了也只能每日吃些羹汤,寡淡无味,和吃的药,都分不出来。
每天这样饮食,他觉得自己俨然已瘦成一根软塌塌的面条。
“你脾胃脆弱,如此饮食调养至少需一月,想复如常人,少望岁终罢。”华佗让徒弟收拾了器物。
“甚好。”荀柔吐出一口气,艰难的转了转身。
他现在真的钦佩那些为减肥而挨饿的人,完全不能理解那是以怎样的精神。
“当初说好术后都交与张太医,你却好,将他派去军中,如今又来麻烦老夫。”华佗起身道,“老夫这太医丞,倒不是侍奉天子的,专伺候你了。”
“能者多劳嘛。”荀柔奉承道,“这长安,必要元华先生留守坐镇,方才安稳。”
这话华佗也确实受用,见远处仆从领着一个风姿秀雅的小女郎走来,当即一点头,带着徒弟飘然离去。
“阿薇?”
荀柔听着脚步,睁开眼,果然是邻居堂兄荀彧的长女荀昭。
小姑娘穿着黄衫翠裙,梳着双丫髻,腰间悬一枚玉环,双手提着一只小食盒,先乖巧端正的行了一礼,“见过小叔父。”
“不要多礼,快过来。”荀柔轻轻微笑。
“小叔父昨夜休息得可好?今日身体如何?”荀昭上前,认真问道。
“甚好。”荀柔轻轻一笑,让人取来席枰,“今日前来,可有什么事?”
“是。”荀昭将食盒放在几案上,谢了坐,跪坐下来,“这是蒸熟的榆芽羹,加了些许蜂蜜,听说叔父饮食不和,父亲嘱咐送来的,不过父亲亦道,怕此物寒凉,不让小叔父多食,稍助饮膻则可。”
“啊……”荀柔一眨眼,低声自语,“受宠若惊……”
他昨天不过随口一说,堂兄就得了……这……果然不是错觉……最近堂兄对他真的好得有点过头啊……
“小叔父说的什么?”荀昭凑近问道。
“我是说,多谢,也替我致谢文若。”荀柔轻声道。
阿兄近来,果然许久未唤他“荀太尉”了。
“侍奉长辈是我应当之事,小叔父无需向我道谢。”荀昭认真道,“小叔父对父亲致谢,我会代为传达。”
荀柔一笑,“阿薇这是将我当做阿貘了?”
“呀!”荀昭羞赧垂头,“昭失礼了。”
“没有,没有。”荀柔摆摆手,笑着道,“天然可爱,唯吾家阿薇啊。”
荀昭害羞的垂下眼帘,抿嘴一笑。
那姿态,竟颇似堂兄荀彧少时。
荀柔又闲逗了几句,又问了问她的学业,才知这数月来,竟耽误了。
“改日文若来,我与他商议。”
正说话间,又见仆从领了荀攸过来。
荀昭连忙乖巧的起身告辞,又与族兄别过,这才离开。
“公达,请坐。”
“是。”
荀柔轻松神情一收。
“是捷报,青州传来消息,刘备留将关羽守郡,自领三千兵马入幽州,收刘虞旧将鲜于辅,齐周等人,突袭公孙瓒后军,公孙瓒大败,今已领残部逃往辽西。”
“果真是捷报吗……”荀柔轻笑。
“自然。”荀攸回答。
“王司徒还没有动静吗?”
“是。”
“固执啊。”荀柔感叹的点点头,“可我们不能等了。”
“小叔父意下如何?”荀攸倾身问。
“我去见见他罢。”
荀攸微露惊诧。
“见,最后一面。”荀柔望着苍蓝的天空道。
第249章 改元共和
司徒府,被封闭数日的大门,随着“吱呀”声打开。
门庭两侧零星的站着仆役、侍女,目光畏惧又惊恐的看过去。
没有人出声,如同一出默剧。
一张步辇,由四名壮士抬起,由御史大夫相随在左,再由两排各八名执矛兵卒护卫,越过门槛,目不斜视,径直穿过青砖铺路的宽阔庭院,直接抬进正堂。
“荀太尉,老夫久候多时。”
王允坐在案后,抬头看着辇上坐着的青年,神情峻肃道。
他穿着朴素的褐色直裾,干练的窄袖,腰间革带系着佩剑与印绶,苍苍白发上戴着三梁进贤冠,赤缨端正的结于颔下,消瘦而苍老的脸庞上,每一根皱纹都写满刚毅倔强。
“再近五步。”荀柔道。
“喏!”抬辇的兵卒精神抖擞的高喝一声,齐齐上前走了五步。
“你要做什么!”王允大声道,握住配剑剑柄。
“落下吧。”荀柔命从卒落辇,待停当稳妥,方向王允致歉道,“仆久病未愈,声低气弱,实无奈如此,还请司徒见谅。”
“既有病于身,当自谢免职,到老夫这里来做什么!”王允冷哼一声道。
荀柔望着眼前满脸刚强的老臣,在前来路上设想的种种争论之辞,忽而就不想再说了。
出身太原王氏,其族世仕州郡而为冠盖,纵观王允平生,在许多时候,总做出一些偏激行为,年轻为吏时,伪称上官命令,捕杀同郡宦官赵津的家族;黄巾之乱时,趁机伪造证据文书,诛除宦官张让。
前者使委任他的太守被宦官报复而死,后者使他本人被诬告,几乎身死狱中。
论资历,王允两度死里逃生,年岁虽长,其实算起来,为官吏的时间加起来,并不比必他长多少。
论才干,除了入仕时的郡吏,他只短暂的作过一任颍川太守,之后就凭借着名气和机遇,从何进幕僚到董卓幕僚,再高升三公之列,此期间并未展现出治国长材。
论为人,刚愎、直棱、严苛,绝不循情,就算与他站一样立场之人,与他合作之人,也没有多少真心喜欢他。
可这又如何,王允绝不是这时代唯一个升迁路畸形的官吏,也绝不是唯一个才不配位的公卿,汉朝尚德不尚才的风气,让许多人走了捷径,社会承认了这样的方式。
况且,王允不算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却是至今少有的,仍然坚贞、至公,而能为汉家天下舍身就义的忠臣。
然而正因如此,王允虽远不如杨彪恭谦下士,却在这样关键时候,成为支撑那些官僚外戚的根基,哪怕他大概也看不上其中许多人。
所以,他们本无仇恨,王允甚至没有参与对他的谋杀,他们只是观点不同。
这却致命。
一个坚定、倔强、固执的忠臣。
一国一家,只能走一个放向,代表、保护、支持一部分人的利益,并且一定会损害、侵犯另一部分人。
政治,是零和游戏。
他已经赢了,却也不是自己赢的,又何必再耀武扬威。
“王司徒,”荀柔道,“事已至此,何必再徒费功夫,自取折辱?岂不为子孙计?君家藏匿罪人之事已发,该当何罪,不需我赘言。”
“我若有罪,当天子将诏,移于廷尉,至于刑戮亦无所悔,我族太原王氏,以忠义传家,亦不需太尉惦念。”王允道。
荀柔轻轻叹一口气,“司徒不念子孙,亦不念朝廷社稷么?”
他今天来,并不是为了探讨执法严明。
“今日你若杀得老夫便杀,何必出此要挟之言,朝廷仁弱,听信于你,老夫虽数进忠言,皆不能用,今日固死,亦无所憾矣。”
“王司徒始终以为,我必反了。”荀柔淡淡一笑。
“贼臣如此,恨未早断尔头!”王允恨声道。
长刀铮然出鞘,寒刃直指,王允昂然不惧,高高扬起头颅。
“好了,退下。”荀柔摆手道。
被无端指责,他丝毫没有动气。
兵士长刀还鞘,退回步辇之后。
“王司徒不信我不反么?”
“听其言,观其行,老夫并无瞽聋之患!”
“好,在下来告诉王公,公之瞽之聋,何其深矣。”荀柔平静的看向王允,立起一掌,“我,荀含光对皇天后土起誓,此生绝不僭帝位,不娶妻,不生子,不继嗣,五服之内,荀氏女不入宫廷,不杀天子刘辩并皇弟刘协,奉祀两汉帝庙万年,若有违誓,天地共弃,人神共厌!”
此诺之重,不止王允,众皆哗然。
王允不由动容,“你”
他没有怀疑方才的誓言,发如此重誓,绝不会只为了哄骗他,也不必为哄骗他,而想出这样的誓言。
他并非没有自知之明。
事已至此,他只能承认,自己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自己,竟是个小人。
“王司徒如此可安心了?”
“……敢问荀君何求?”王允再无法维持庄严的表象,艰涩道。
求什么?为什么?
为了信仰,为了避免百年后的民族陷落,为了来世上一回,就要留下自己的印记。
但随着体力告罄,身体不适难忍,荀柔失去继续劝说的耐性。
“非君所能知!”
王允望着神色冷峭的青年,动了动唇,终于道,“老夫误矣。”
“正是,”荀柔点点头,“今日之局面,王公之责也。”
和杨彪不同,王允确实一片公心,纵使不喜欢他为人,也要承认这一点。
“局势急迫,我只等王公一日,请王公以天下江山为念。”
所以,只有王允这棵大树倒塌,剩下的蛇鼠胆怯,便再不能聚合成势。
荀柔抬起双臂,长揖而拜,伏身到底。
“走吧。”不等回答,一拜过后,他艰难支起身。
荀攸默默上前助他一臂之力。
步辇就同来时,缓缓抬起,抬出厅堂。
“逆贼休走”
檐廊后,忽而一个儒服冠带的男子执剑冲出来。
当即被随侍的兵卒将之压倒。
“我必报家仇,誓不为人”扑于地下,男子由自叫嚷。
“此人留与王公,自己处置。”荀柔不回头地道。
“喏!”
兵队长一拳将人锤晕过去,带着兵卒依旧护卫步辇左右。
步辇缓缓行出,司徒府在荀柔身后,再次关闭。
车驾已在门外准备妥当。
“公达,我似乎还未向你道谢。”荀柔忽然回头道。
荀攸抬起头,眼神淡定,“分内之事。”
“我当谢你。”荀柔轻声道,“当日若非你之言,我未必能撑过此劫。”
“不敢。”荀攸垂首一揖。
“未免再蹈覆辙,公达,请你举荐两个贤良之士。”荀柔道。
“领命。”荀攸再次一揖。
“哒哒”马蹄声,在这是急驰而来。
荀柔抬头望去,光线摇乱,逆光中,当先的是一道模糊的、熟悉的、清瘦的身影。
马在不远处急停,唏律律的叫着,人立而起。
这是颇为危险刺激的姿势,好在马上的骑士骑术还算好,稳当的将马停下来。
扑面的尘土后,是习习香气袭人。
“阿兄。”
骑士弃了马,行至面前,玄服朝冠,气息微喘,鬓角有些许细汗,形容却依旧端然清肃。
“含光。”荀彧神情沉重而叹惋,却只道,“天子听闻你病情好转,招你入宫一见。”
荀柔默了默,摇摇头,“病情未愈,恐御前失仪,暂且还是不入宫了请公达代我致歉吧。”
荀彧微微一愣。
“唯。”
荀攸已应声一礼。
“阿兄,”荀柔凝视荀彧,轻声道,“可否请阿兄送我归家?”
“……好。”
携至车中,厢门一闭,荀柔便放松下来,往堂兄臂上一靠。
“……可是身体不适?”荀彧轻声问道。
“是。”荀柔眉稍一挑。
“我命人请元华先生,先至府中等候。”
“不用,今日才出过诊,再回头,华元华该动火了。”荀柔闭着眼轻轻一笑,“我已说服王公。”
“彧明白。”荀彧沉声道。
“果真?”荀柔忽地睁开眼。
荀彧轻轻点了一点头,“难道含光以为,彧不识得大局?”
“是我错了。”荀柔一笑,“阿兄若还有什么话,你我兄弟之间,勿要讳言。”
“王子师乃耿介之臣,至于此,尤惜之。”荀彧轻声道。
“王公之侄王凌,风节格尚,才识拔干,久在御史台,公达常称之,令他转入尚书台为用,阿兄以为如何?”
王凌这等身份,必然不能再留在情报机关了。
“甚好。”
荀彧颔首,神情终于不再绷紧。
“阿兄,随我至家后勿去,待我休息一刻,再与兄长(zhang)长谈。”
“好。”
[光熙七年,正月,袁绍自为大将军,起兵攻打关中。
二月癸酉,司徒王允薨,
己亥,司空杨彪罢。遣使者拜兖州牧曹操为司徒,以中山太守刘备为幽州牧,封涿县侯,食五百户。
丙子,以声射校尉荀襄为车骑将军,加兴武侯,以御袁绍。
庚辰,改元共和。
天子诏曰:
朕自承位以来,国家离乱,灾异连年,万民饥流,羌貊叛戾,社稷几危。幸有太傅荀柔,先帝所器,亲受遗诏,上匡社稷,下抚黎民,诛除董卓,西定凉州,南抚巴蜀,安定社稷,济斯艰厄,皆在于斯,群贤首仰,海内归仁。圣人有云:为政以德。朕奉承鸿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以至汉家运数衰微,皆咎在朕躬。今以朝政托太傅,百官总己以听,朕则进德修业,以补旧阙。於戏!望太傅勉率百僚,各修厥职,爱养元元,绥以中和,勿负朕望。
壬午,迁渤海王协为合浦王。平虏将军张济为光禄卿,安定姜峻为司隶校尉。]
第250章 天数难料
凌晨时分,天色尚暗,晨星未褪,哓鸡未鸣。
赶路至亥时才宿下的荀欷,已从睡眠中醒来,他猛然睁开眼睛,转身从席上翻起,伸手扯过身旁的氅衣披上。
二十名精锐亲卫,亦闻声而起。
连日同行,已有默契,荀欷站在一旁穿衣束发,几人穿好衣衫,立即开始收拾行李,六名亲兵往外去准备打水、喂马、配鞍。
他们借宿之处,是座毁弃的庙舍,顶上残砖剩瓦,四面墙却厚实存留下来,成为蛇鼠狐兔的安身之所,门口槐树盘虬如龙,直攀云霄,祭主为何已不能得知。
自出函关,所见俱是白骨在道,赤土千里,人烟凋敝之景,与关中人口兴旺,田陌纵横何其不同,这才让他从数年安宁的美梦中醒来,重新感受到天下还处于战乱之中。
荀欷束好发,接过士兵递来的黍饼,一边啃一边愣神思索到徐州之后,诸般应对之策。
忽而,他听到外间几匹马在焦躁的嘶鸣,转眼出门打水喂马的六名士兵,就冲进屋来。
“刘甲,发生何事?”校尉陈兴当即点了一人问。
“有一队骑兵,向此方向而来!”刘甲飞快道。
“啊!”荀欷一惊,回过神来。
“什么人?”陈兴立即问,“是奔此处而来,还是路过?”
“不知。”刘甲几人摇头。
陈兴定了定,立即决定,“不能心存侥幸,丢弃行礼,护卫荀君,立即就走!”
“是!”几名士兵当即按剑回答。
陈兴这才看向由在怔忡中的荀欷,“太尉良马,快于我等,若见情况不对,荀君只需纵马奔驰,我等誓死掩护荀君出逃,若得脱险,我等亦自会往前寻找。”
“……好!”荀欷心底觉得不妙,尚未想明,却还是点了点头。
然而,被众人拥着才一出屋,荀欷望向已不过几丈外的骑兵队伍,愣在当场。
足有上百的骑兵,俱是披坚执锐的精卒,红底黑字的大旗迎风飘展,上书“夏侯”,旗帜之下,穿着玄色狐氅,骑着紫骝骏马的魁梧主将,却是旧年曾送粮草时见过的,兖州牧曹操亲信大将夏侯惇。
“荀君?”陈兴未明所以,拉住他的衣袖催促。
“走不得了。”荀欷看着前方道。
“什么!”陈兴急吼。
“夏侯惇亲自来抓我,势在必得,”在这时候,他反而镇定下来,“我绝不可能走脱,”他飞快道,“你立即骑我马离开,向常山郡去,报与我叔父,荀谌、荀友若,他是常山郡主簿,你告诉他,我有负所托,徐州让他们另作安排!”
“荀君不可!”陈兴一惊。
“军情要紧,拜托了!”荀欷不看他,依旧看着前方,“你放心,彼必待我如上宾,我也绝不会自尽。”
“唉!”陈兴重重叹一声,却也知轻重,“你们护卫荀君!”
他飞快跑向栓马处,对面的飞箭随之而至,陈兴拔出配剑,重重一挥,挡住飞箭后,即刻斩断拴马绳索,一翻身上了马背,伏在马身上拨转马头,一拍马臀,飞驰而去。
夏侯惇的骑兵中,立即有五六人扬鞭追了上去。
荀欷紧张的注视着陈兴与追击者消失在视线中,这才转头看向已近在咫尺的夏侯惇。
他闭了闭眼。
这一刻,被无边无际的挫败淹没。
……
“叮当、叮当……”
巨象群迈动四蹄,穿行在益州常见的崎岖的山岭中,一串清脆的铃铛声,从一头象背上传出。
那象背上,一个披着红色锦帛,头上插着雉羽,短须的益州汉子,随着大象步伐有节奏的闲适的摇晃。
他衣服如布匹潦草的披在身上,不太能蔽体,益州林木阴蔽出的洁白皮肤坦露着,双臂鼓胀的肌肉,在透过树缝星星点点的阳光下,泛着白皙油润的光泽,而铃声正是由他腰间一串铜铃发出的。
这人正是巴郡人甘宁。
孟建虽同意相助讨伐叛逆,但依靠他族,终非长远之计,荀宜、荀缉与众人商议后,也联络了另一支反对刘范的势力,就是甘宁。
甘宁原是益州豪商之子,少年游荡,青年读书,入仕做了益州的官吏,虽只是郡丞,但由于性情豪爽,颇能聚众,刘范在成都政变,却不能服众,造成益州各处乱起来,甘宁干脆弃官回家,领了一群游侠,盘踞本县。
众人原以为总要商谈一阵,才能说服其人,没想到一去到临江就受了款待,荀宜将平叛之事一提,甘宁更直接拍桌答应,亲自带着一众兄弟,跟着就来了。
“长安和《西京赋》里一样吗?”
“公卿贵戚们都有些什么游乐?”
……
“听说荀太尉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甘宁上半身探出,一个劲儿向旁边一匹象上的荀缉打听京师与中原的风物。
荀缉一向不爱说话,骑象赶路,精神更加懒惫,被他东问西问,却不得不答,郁闷之情可想而知,正听他如此不庄重,转过头去,正待怒斥
就听前方向导只着前方道
“翻过前面一座山,就入犍为郡治所武阳境内。”
二人俱精神一震,在象背上挺直身。
在他们前方,并骑的荀宜与孟建已经停下来。
刘范政变后,益州各地不服者众,但以成都为中心,蜀郡、广汉郡内整个富饶、人口密集的平原地区,却为刘范及其支持者占据了。
进入成都平原,犍为郡的武阳是第一道重要关口。
第一仗,打得好,后面的仗就容易,反之亦然。
无数目光注视着前方与孟建并行的布衣青年,而感受到众人沉甸甸目光的荀宜,端坐在象上,维持着镇定从容的表情,心里无奈的重重一叹他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得领兵作战。
暗自沉了一沉气,他猛地拔出配剑,回身朗声道:“原地休息,干粮充饥,勿起烟火惊动戍卫,一个时辰后启程,直取武阳!不必回应,众将各安抚本部兵马,清点人数,前来汇报。”
……
“你何以胡乱发誓说不娶妻,不生子,不要继嗣!”荀敷站在床边,一部花白的长须气得乱颤,一根长寿杖杵得地板咚咚响。
春日晴暖,枝头雀唱,荀柔却不得不面对自家长辈的狂风暴雨的洗礼。
“也非胡乱说辞,形势如此,是没办法……”
王允虽自己抹了脖子,临死前却还是玩了个心眼,将他在司徒府发的誓传出去。
其实也无所谓,就算王子师不故意如此,这些话也迟早要传出去的。
这些话为他以及荀氏,将带来的巨大的政治舆论,而只要他能不违背誓言,忠臣形象就立住了,正义的立场也立住了,有时候行为过激一些,也能为世人接受。
如袁绍这样心怀异想者自然不认,但他们自有企图,哪怕圣人降世,也能挑出毛病,自然不管他们了。
“什么无法?老夫就不明白!从古至今,哪一代圣贤都没有此事!若以此论,岂不是忠君报国者,都得断子绝孙了!孔圣人啊,周游列国宣扬教化,也没耽误娶妻生子,把血脉传下二十几代呀?”
荀柔虽只能躺着,却还是一直做出躬领训诫的模样,直到被这句说破了功,忍不住嘴角往上一翘。
荀敷见他如此,叹了口气,叹没了刚才的激愤,露出沉重之色,“你这般,我将来如何面目见六兄于地下。”
这便显出垂垂老态。
荀柔这才察觉不妙,连忙开口,“叔父,此事原系我一人决定,叔父万勿自责,我家原有兄长继承,不至断绝的。”
“那你呢?不娶妻生子也就罢了,连过继子嗣亦不取,你老来何依,谁与敛葬,神魂何住啊?”
他要是能寿终正寝,以他家条件,肯定不会无人照顾,至于后两项,死都死了,他就管不着了,不过这样的话,是没法向真心为他担忧,且鬼神观念深入意识的老叔父解释的。
“叔父也不必太为我担心,真到那时,族中小辈,不至于我照顾两日,收敛下葬也不能吧,至于香火嘛,后人祭祀祖宗时候,我讨一点祚肉也够了,其实每年听祭文我都在想,做先祖也太艰难了,神魂升天,就为了一口肉,就得保佑不肖子孙,满足种种许愿……”
“这是什么话!”荀敷顿时气得吹起胡子。
“人生天地间,不过远行客,勿言长相思,唯以不永伤。”荀柔敛了神色,轻轻道,“叔父,我们这一辈生逢乱世,生前事已不易,哪还能顾得身后?”
他低下头,眼睫的阴影垂在脸颊上,神情灰暗又低落。
荀旉一愣,此话诚恳,钩人心肠,见他说得伤怀,又想起他尚在病中,顿将先前丢开,反倒担忧起来。
正待开口安慰两句,就听得门外有人来报,御史中丞荀攸来了。
“快请!”
这一声不可谓不精神,再看,这小侄儿哪还有方才奄奄之色,只一遇他目光,又连忙低下头伏于枕上,做出落寞神情。
“好,好!我再不管你了!”荀旉怒气冲冲的赌气离去。
“见过幼慈公。”外面,荀攸就同什么也不知道一般,行礼如常。
“是公达啊……”
叔父的声音也平静下来了。
荀柔闭上眼喘气,去见王允那日,有点伤精力,一直躺到今天还起不来。
叔父之意他明白,可明白归明白,毕竟是不能顺意,长辈自然拳拳真心,然彼此思想不通,辩也无必要辩,改也不能改,最好就是这般玩笑似混过去,天长日久就习惯了。
听出外面又添了两道陌生声音向叔父问好,他微微一愣,即向门口的侍童招招手,让其上前,“请御史几人往正堂稍坐,安排水饮。”
“唯。”侍童领命离去。
荀柔继续闭眼调息,那日才说请公达举荐,看来已经选好了。
公达会举荐什么样的人,他还真有些期待。
第251章 海阔天空
宽敞的寝室内无甚装饰。
西墙一张木床,挂着两重葛布帷幔,南窗下一方斜榻,榻边一张小桌几,帛书叠着竹简,榻脚一个泥炉,上架一只铜炉,散发着丝丝银丹草的清气,此外也不过细木架,放一些或铜、或木、或陶的盆、碗之类,俱是寻常之物。
倚榻斜卧的青年,玄色官袍,素丝小冠,腰下盖着浅青细纱衾被,亦无修饰,只肤色皎白,更衬得眉目如画。
这样素净清简,如此年轻散淡,刘晔与华歆二人却丝毫不敢轻忽。
就在数日之前,这个一向看上去温雅病弱的青年,却突然招来汉中兵马,控制了整个长安。
唯一可能与之抗衡的王允已自尽,死前亲自遗书,将子孙托付给太尉荀柔。
至此,荀氏独霸朝纲,已然成为天下最有权势之人。
如此人物,如此手段,如何不引人敬服钦仰。
二人随着御史中丞荀攸敬拜,低头等待着垂询。
“劳诸君久候。”荀柔于榻上俯看荀攸所推荐的两人,颔首致意,“染病在身,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不敢。”二人连忙谦让道。
“刘晔,刘子扬,淮阳人士。”荀攸介绍道。
年轻些的公子再次拱手一揖。
其人肤色微黑,胡须剔净,虽绛衣长冠,却颇显干练。
刘姓宗室,也难怪要先介绍了。
荀柔撑起来,欠了欠身,“君莫非刘扬州帐下,以酒宴诱杀贼帅郑宝者?”
“惭愧。”刘晔回礼。
“子扬谦虚。”荀柔轻轻一笑。
荐于他面前的,自然不是无名之辈。
这位刘晔公子,少年时就因母亲遗名,亲手杀死父亲宠臣而出名。
而前不久,他更在扬州立了一个大功,扬州牧刘繇不能御众,以致地方上豪族匪帅各自为政,刘晔诈邀当地最大的私人武装渠帅郑宝商议政事,在宴席之上亲手执剑杀之。
前后两件事,足以证明,这是一个狼人。
不过,让他更好奇的是在《三国演义》中,刘子扬发明了一种巨型投石车,在官渡之战中发挥作用。
虽然事实证明,演义情节多有杜撰,但那毕竟是投石车,攻城大杀器啊。
“不知子扬对军械机关之术,可有研究?”他带着期待问。
“……并无。”刘晔露出一点茫然。
好吧……又一个谣言破了,荀柔将目光投向荀攸。
“这位是华歆,华子鱼,中山高唐人。”
中年者雍容一礼,长须飘飘,风度儒雅。
竟是华歆。
荀柔微微一愣,没想到荀攸今天给他推荐的两位人才,居然都在演义里镶边,且拥有两极割裂形象的人物。
刘晔不说了,宗室投靠曹老板第一人,而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的华歆更了不得,杀伏皇后是演义中的高亮剧情,管宁割席断义工具人是中学课本内容,以至于过去这么多年,他还对华歆印象清晰,一提起,就能回忆起来。
不过,现下华歆的名声,却是白璧无瑕,他与《世说新语》中已然割席断义的管宁,以及眼下在太学教书的邴原三人,共称“一龙”三个人,合称一条龙,这种神奇的现象,也就在查举制,追逐名声的两汉才会出现且华歆还是龙头,管宁只是龙尾。
至于割席断义的故事,他这辈子还真没听说过。
所以,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荀柔心中转念,面上却向华歆作出惶恐之色,双手撑着榻边,就要下榻来,“竟未认得华公当面,甚是失礼,该死该死。”
不做作不行,华歆年长他十多岁,在灵帝时期已经知名。
众人连忙上前劝阻,再三推拉,荀柔才勉强又安卧榻上,这般做作一回,他额上已见细汗,也足够显出招贤纳士的诚意。
荀攸从袖中取出一份木牍。
“司马防因病求免,并”
“等一等。”荀柔打断他,摆摆手,向一旁侍立的童子道,“去请阿妹过来。”
“唯。”侍童领命而去。
闻此,刘晔不安的动了动,华歆则长眉微扬。
但好在两人都未说出什么话,也未有起身的意思,荀柔心中略增满意,这才解释道,“舍妹知晓长安许多消息,这些事,与她一道参详,或能弥补缺漏。”
妹妹,自然是荀光。
吕布死后七日下葬,荀光既非正妻,也就不必再服丧,帮助阿音收拢吕布诸将后,她留在长安陪伴吕夫人魏氏。
荀柔从荀攸处知道她察觉先机,手刃吕布细节,觉得她胆气过人,才华不该埋没,今日恰正好是个机会。
不多时,门外便响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片刻青衣素裙,素帛盘髻的荀光便绕过门前屏风入内来。
室中虽有外男,她却并无瑟缩,垂眸端正一礼。
荀攸并刘晔、华歆三人俱还了礼。
“到我身边来。”荀柔含笑向她招招手。
“阿兄。”荀光也露出一笑,轻轻提起裙摆,移至榻边跪下来。
“公达请继续。”荀柔道。
“是,”荀攸点头,从头说起,“司马防次子司马懿,代其父上表,称其病笃,欲招其兄司马朗归家侍疾。”
“我记得,司马朗与王凌俱在河内?”荀柔向荀攸道。
“是,司马氏在河内颇有名望,王氏祖籍太原,在其左近,亦常往来,这两年,河内颇赖其二人安抚。”荀攸答道。
“诸君以为,这是何意?”荀柔问。
虽有是问,华歆与刘晔如何不知问的是谁,他们也有心考量荀柔,自默默无言等待荀光回答。
“儿”荀光才无意说出一个自称,便察觉兄长目光凝视过来,心中忽然一跳,“我听说,前司空杨公亦曾上书病免,请招其子杨修归家。”
“不错,朝廷已答应了。”荀柔点头道。
“宫中行刺一案,兄长仁厚,未曾追究,杨彪却自不能安,许之是为安其心。”
事涉宫中行刺一案,华歆、刘晔二人先前虽也猜测一些,此时听说还是都低下头去。
荀柔向荀光鼓励的点点头。
“司马氏与杨氏,却似也不似,其家各为一郡之郡望,其子也俱为兄长旧吏,但杨德祖不过安定一县令,安定更有长官,其是据亦未据,司马朗职位虽一样,其在河内,却是不据亦据,如今朝廷又正与袁绍作战,河内临近战地,需要稳妥,自不能轻易撤回。”
荀光慢慢思索着答道,“司马氏亦当清楚,这份上书,应当也是有意试探。不过为防万一,阿兄请太医往司马家探望一回也好。”
“可以,”荀柔点头,向荀攸道,“请光禄大夫与太医同往探视慰问。”
行刺一案,究竟长安有多少家参与、涉及、知情,实在是一笔糊涂账。
他已决心不再追究。
想来司马防要是没病,这回诊治过后,应当就会渐渐痊愈了。
“这些名门,盘算真是精明得很。”荀柔笑向众人道。
若非种种势力牵扯,这种小事何必要专门讨论。
华歆与刘晔却各自一凛。
“我在外征战数年,不在长安,却不知京中吏治败坏已久,自公卿至胥吏,竟多不法之事,侵占民田,买卖人口,私偷国库,种种之行,罄竹难书,长此以往,百姓离心,社稷难存。”
他悠悠叹了一口气,“眼下国库空虚,军中粮草难继,俱因此等国之蛀蠹,澄清吏治,追查偷窃,括隐释民,刻不容缓,还请二位相助。”
简单来说,就是抄家。
刘晔与华歆立即都领悟了自己第一份任务,不免丧气,但多少听说这位太尉用人之法,还是都应下来。
荀柔也当即征辟二人到府中为曹掾。
“公达啊公达……”众人退后,荀柔不由轻叹。
他相信荀攸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才,却偏偏推荐了这两位。
实在……恰到好处。
“阿兄……今日这些不妥吗?”荀光轻声问。
荀柔躺在榻上,闭目养神,“这有何不妥,都是小事阿妹今日议论颇佳,”他笑了笑,“觉得如何?”
“啊……”荀光脸色微红,低下头。
“这些事,也并不难吧。”
荀光不知如何回答,见炉中香尽,用钳取了盖,垂头投入了一把银丹草。
“阿妹,”荀柔忽而道,“你还去过恤孤寺么?”
“是。”香气冲上来,荀光连忙盖了盖,“去过一次。”
“近况如何?”
“正是青黄不接,每日都有婴儿丢在门前,寺中有些照料不过来。”荀光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
“这还是在京城,”荀柔叹道,“民生多艰啊我意扩充恤孤寺之制,日后每郡,至每县都设有一寺,恤存孤寡,阿妹,你来掌管吧。”
“这……”这样的建制,光想想都太庞大了。
“若有伶俐孩童,可送入太医院与少府学习,男女俱可。”荀柔又道,“同先前一样,日后,你若再查到什么不妥,亦或听说什么民间传闻、谣言,直接告诉于我,我有时想打听一些民间消息,也请你帮一帮忙,可否?”
这如同命令了。
荀光心绪纷乱,既有些兴奋,又有些踌躇,似乎,一幅广阔的天下图景在眼前展开,向前一步,就能触及,而向前一步,究竟是什么?
第252章 秉烛议事
天幕渐合,夜色将起,灯火此地点亮。
辚辚马车驰入高阳里,都先不归家,停在太尉荀柔府邸门前。
服药歇过一回的荀柔,见到了自宫苑归第的堂兄荀彧与大侄子荀攸。
两座木架上,一排灯盏燃起光芒柔和的火焰。
食案端上来,摆着鲜枣和糕点。
“刘子扬(晔)怎么不在扬州辅佐刘繇,何时到的长安?”一见荀攸,也不等二人行礼,荀柔就开口问。
“去岁上计入京,”荀攸一边作揖一边道,“刘正礼(扬州牧刘繇)荐之入朝,称之大才,扬州不足展其才具。”
荀彧眉心一皱,“刘正礼昏聩不能识人,江东之地,恐要易主。”
“刘子扬也算审时度势,有先见之机。”荀柔轻轻一笑。
若真觉得对方有才华,以东南形势,刘繇怎么也该把人留在身边,这显然是刘晔见势不妙逃跑,刘繇被他忽悠了。
“是。”荀攸点头,此事也就不再提,接着汇报的是长安近几日的安全,并正式开启的对公卿官吏搜查、定罪、捉拿、下狱的情况。
他用词简练清晰,平铺直叙,又不带主观臆断,很快就说完。
“务必严密控制,行动迅速,不得传出谣言,不能影响京城内外安定。”荀柔重申着,艰难的将目光从软糯的米糕中拔出来,“你们都还未用晚膳吧,先垫些。”
“谢小叔父。”荀攸欠了欠身,拿起一块白糖糕。
荀彧却只端盏沾了沾唇。
“维持军中粮草供给,阿兄辛苦。”荀柔见此道。
“职责所在。”荀彧立即答道。
荀柔摇摇头,望向他道,“近来朝堂整顿,官吏空缺,我听说兄长常至三更不能休息,这实非长久之道,兄长不可操劳太过。”
语中关心情切,荀彧垂眸,抿出一缕浅笑,“多谢关心,彧领会在心。”
“粮草还够用么?”荀柔又问。
“库中存粮还有一万五千石,三日后借水运往风陵渡。”荀彧立即正色回答,“不过,我已与传信扶风郡,十日内将送三万石粟入京,之后一月内,会再送七万来。也同张公祺议定,汉中有存粮,勉强可供军中两月之用,只是调集输运,还需时间。”
“军粮岂能止于勉强。”荀柔语气微沉。
虽定下荀襄为帅,他却无一日能不担心,便不提与袁绍作战,数万人的军队,要指挥统领已是繁难。
终究是有些揠苗助长。
归根到底,千金易得,一帅难求,现下能挂帅的,大都成各方诸侯了。
这边,其实也有张辽、徐荣二将,可张辽镇凉州,徐荣原本是董卓手下,他能信得过,吕布手下那一群并州悍匪,能俯首听命吗?
有钟繇、贾诩,他不怕袁氏计谋,只担心军队能不能指挥得动。
当初告诉阿音,让她宣告粮草管够,是稳固下层兵卒。
“张公祺愿出五十万石,足有诚意,但自汉中调运不易,况且战事进行,还会增兵。”荀彧细致答道,“此战恐非一时所能取胜,库中存粮已尽,殆至秋收,尚有五月之余,需作长久打算。”
荀柔沉默了。
虽才只是开始,但与袁绍之间,必是持久战,已是他们议定的共识。
持久战,自然更考验后勤与粮草储备。
时下军阀作派,平时搞军屯制,兼重赋敛,战时,则往往搜掠百姓。
这一方面图省事,一方面也是不得已。
战争年代,过分庞大的军队供养,远超过百姓正常承担,况且还不断的征召壮丁。
诸侯并非全不知此行恶劣,可军队没有粮食,会哗变、会造反,而平民,即使造反,也绝难抗衡军队,于是,劫掠成为了可以接受的方案。
如果要严肃军规军纪,就必须拿出足够的粮草供养……去年一场蝗灾,着实掏空了家底。
“两位博士以为,关中今岁风水如何?”
“风水还看本月下旬与下月初,若得雨水,便无碍。”荀彧答道,“只是各郡都报已现蝗虫,恐怕虫灾难免已传令郡县,按去岁方略,捕杀蝗虫,播种豆菽、荨麻。”
荀柔静静沉思片刻,向荀攸问道,“益州、陇右,近来无消息么?”
“已派人前往探查,本月必得消息。”方才一直当吃糕群众的荀攸,立即放下手中米糕回答。
“休若、元和、敬止、熙卿,都做什么去了,连消息都传不得么,嘶!”荀柔忍不住急躁,不免牵动胸膛伤口,顿时过电似的疼痛一窜,不由得伸手按住。
“含光!”荀彧立即起身来至榻前,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边拉住他的手,以免用力过重,按住伤口。
“是攸失察。”荀攸立即低头请罪。
荀柔咬牙忍过了疼,嘘出两口气,向堂兄摆了摆手,示意无事,拿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思维也回拢来。
荀缉也在益州,益州消息中断,荀攸才是那个最担忧的人。
“益州道路狭窄,又经过冬季,恐被山雪阻断,”荀柔轻轻道,“也是没有办法。”
“是。”荀攸点头,依旧沉静,“小叔父不要着急。”
荀柔动了动唇,再说什么宽慰的话,也实在不合适,“公达以为,这回抄捡大致能出多少粮食?”
他只能转回话题。
“去岁虫灾,豪族惊惧,多有囤积,总能得十万。”荀攸答道。
“十万……”他竟不觉意外,荀柔道,“嗯,收拢直接入库报尚书台,记得最后把数目誊抄一份给我看看。”
“是。”
“这些人,你同郭兄,景文商议过如何处置吗?”荀柔忽问道。
“尚未议定。”
“若按律处置,大多只是失察之罪吧?”
强占民田,买卖人口,残害百姓,这些事,名门公卿哪一个会亲自沾手?
“亦有收受贿赂,举荐失人,偷用国库等重罪。”荀攸一脸正肃道。
荀柔抿唇一品,这玩意,和他当初被弹劾的罪状好像差不多?
“证据确凿?”
他忍不住问一句。
“是。”荀攸点头肯定。
“不可杀伐过重,以至京中震动。”荀彧连忙劝道,“况中原多大族,恐使惊惧,固意坚守,日后难以收复。”
“何曾要大肆杀戮。”荀柔向堂兄轻轻一笑,“自然只诛首恶而已斩首过多,恐惊百姓,”他又向荀攸道,“不超过二十人吧,请监斩官务必向百姓昭明其罪公达,你与文若一道参详。”
“是。”荀攸再次点头。
“钱财归国库,田授佃户及仆役,籍为平民。其重罪者,输作劳役,爪牙阿附者,亦不能轻纵。”
和汉阳不同,中枢这些名门大族,绝不能轻易放过。但他们枝蔓甚多,开枝散叶,子子孙孙,总有些明明沾了光,却又似乎清白无辜。
若以现世道德来看,这些人罪轻,金钱可赎,可不打压他们,国家恢复和平,这些名门很容易就能东山再起,继续世卿世禄,绵延不绝,家族昌盛。
他当然不愿看到。
而像堂兄所说,要是杀得太多,未免造成舆论恐慌,激起中原家族抵抗。
“迁之霸陵东,人给田二十亩,贷与种粮,若无口粮,亦助之,许一人一月半石,岁终,收口赋、田租,并所贷。”荀柔缓了口气,继续道,“若收成不足还贷,则以市例,岁增一成……若完其所贷,则可方之自由,田亦授之……
这些人喜欢这样“合情合理”兼并百姓土地,让平民沦为奴隶,也该亲身体验一回。
“正好,新招来的壮丁在左近开荒,可以顺便看守。”荀柔又道,“霸陵山川秀丽,林木茂盛,实在是贤人隐居之处。”
劳动改造去吧。
荀彧与荀攸俱默然沉思。
“日后都照如此安排。”荀柔挥挥手,显然已作了决定,“烦请公达展开架上舆图。”
木架移近榻前,舆图展开。
灯下只看得清轮廓,不过在这里的三人,谁又不是早将图熟记于心。
关中放在整个天下地图中,只占很小一块,还不到十分之一,凉州固然广袤,宽广的却是敦煌、武威这些不能掌控的部分,同理,宽阔的益州南部,还称作不毛之地。
只有看地图时,才能直观的感受,为何要“逐鹿中原”。
冀、青、兖、徐、豫,五州犬牙交错,光看那如锯齿一般错列的边线,都足让人目眩神渺。
往东南,则是豫州、扬州,各据天下十分之一。
没有曹操那般军事天才,这块地方,真的很难玩转。
这样看,袁绍也并非庸才。
荀攸按着军报,指点出我军的几处防御。
由于军队人数限制,布防点位不能多,不过也已尽善,主要还是要借助黄河天堑。
“从长远看,袁氏此战是自取灭亡,不过眼下,雒阳无险可守,守不住,恐怕连河东东面,亦守不住了。”荀柔道。
他倒不是计较一时得失,只是河东经营许久,又有盐池、铁矿,着实可惜。
“友若或可扰其后路,只是刘玄德……”荀彧沉吟片刻道。
“封涿县侯,领幽州牧,还添一个中山郡,若还不足,我们可以回头再找公孙瓒嘛。”
刘备是收拢了刘虞的人,但公孙瓒也还没死。
好罢,除了堂兄,有了大备备“智取”幽州,他也不敢再相信对方人品了。
荀攸唇角悄然翘了翘。
“曹孟德先放一边,东南”荀柔迟疑。
“刘表心藏僭越,唯恐天下不乱,必会联络曹兖州与袁公路。”荀彧道,“不过荆州南北相争,士族与武将不睦,可以利用。”
“公达以为?”荀柔向荀攸询问道。
“我会派人前往。”荀攸立即答道。
“凤卿只要能支持半年,”荀柔望着地图上盘曲的墨线,“此战过后,天下将定啦。”
第253章 心有壮志
兖州东郡刺史府
当夏侯惇大步踏进院门之时,荀欷正站在院子里,双手背在身后,望着一株枝叶披离的曲柄松树。
其时,天空飘落丝丝小雨,点点水珠晶莹的沾在他的鬓发束髻上,粘在青衫上,显得落拓戚寥。
心神在沙场上炼得溅血不乱的夏侯惇,此时竟莫名生起一瞬而过的歉疚,“伯昭,怎不在屋中避雨。”
荀欷转过身来,露出一丝嘲讽冷笑,“大概是曹兖州照顾得太周到。”
这是兖州刺史府中一座小院,不临街,几乎不闻人声,布置倒算极为清雅精致。
梁柱雕花,地面铺砖,院墙用白垩泥涂得洁白,新烧的瓦当一色整齐青灰,院中拐角房舍门前,甚至还挂上了成对的白琉璃灯盏,打扫得一尘不染。
曹操夫人丁氏,在长安侍奉长辈,小妻卞夫人,虽出身倡家,却深得曹操喜爱,生了除长子曹昂外,曹操如今剩下的三个儿子,次子曹丕、三子曹彰、四子曹植,故不同于其他姬妾,被托付与后院中愦。
这处小院正是卞夫人精心安排,实能处处见细心用心。
夏侯惇目光扫过空荡的小院,大喝道,“役从何在?如此没有规矩,胆敢怠慢贵客!”
从各个屋舍中,很快出来了十几个男女仆役,一并在檐下跪下。
“将军不必喊,是我令他们避退。”一阵衣衫淅索声中,荀欷神色阴郁道,“曹公周到,只是我家一向简素,不惯婢女贴身服侍,也替曹家担忧,将来再多了姓荀的养子曹公固不介意,我却没有曹公洒脱还是曹公准备弃父留子?”
他被软禁在此将近一月,外间事一概无闻,每日吃喝管够,曹家派来服侍的婢女,各个容饰妖艳,声音娇柔,白天歌舞,夜里暖席。
他正烦心,担忧消息没有传递出去,自责不够谨慎以至被俘,又猜测徐州如今落入何人之手,又不知曹操要如何利用他,再见这些,顿觉曹家险恶用心,更添不畅,心情抑郁难舒。
这算什么?
美人计?
夏侯惇一愣立即道,“伯昭过虑了,孟德与荀太尉是旧交,视你如子侄一般,只想照顾妥当,绝无他意。”
“曹丕处卞氏也这样安排?”
“二公子尚幼,齿毛未足,怎同伯昭相同。”夏侯惇神色恳切,心中却不敢肯定,曹操究竟有没有别的打算。
荀欷神色冷冽与他对视,不说是否相信。
这样的停顿并未进行多久,夏侯惇来此,本不是为关心荀欷日常生活,“长安消息,据称汉中张公淇,领数万雄兵进入长安。”
“哦。”荀欷一挑眉,神色忽而淡定许多。
“外兵入京乃是危局,曹兖州想请伯昭去共商对策。”夏侯惇道。
“不去。”荀欷挥袖背过身。
“伯昭难道不担忧董卓旧事?”夏侯惇问。
“袁氏何及我叔父?”荀欷倏然回转身,神情愉悦了一些,“你可代我转告曹兖州,这一回他算错了,眼下长安已定,他不必再生妄想。”
“对了,将人带走,我手脚俱全,不需人服侍。”
……
“他这样说?”郭嘉坐于侧席,用指尖卷着胡须笑问。
“是。”夏侯惇坐于下首,点点头。
“看来晚了一步啊。”说着惋惜之辞,郭嘉却依旧带笑。
“一家之言,不足取信。”曹操新招募的僚属,兖州东郡人程昱插口道。
“仲德说得不错,那可不是一家么。”郭嘉忽而拍着桌,哈哈大笑。
程昱只觉他笑得莫名,嫌弃的往一旁避了避,拱手向主坐道,“明公,陈氏已应,眼下正是进驻徐州之时,至于长安,再派人去打探清楚才好,无论如何,要荀氏不能东顾,明公才好从容收整山河。”
曹操深思着一点头,案头桌角有两卷帛书并一枚金印,一份是常山质询,一份是朝廷征拜他为司徒的诏令。
“说得好,当浮一大白!”郭嘉悠然长叹一声,举起盏。
“你整日就想喝酒!”程昱不快道。
曹操沉默着,神情变换,忽而也一拍桌案,在程昱惊疑中,高声道,“来人,上酒!为荀太尉上寿!含光有如此魄力,过去是我小觑他!”
徐州要占得吗?要!
还有多少希望?不知。
若就此放弃,他绝不肯。
“试看天下,谁是英雄!”鹿死谁手,尚不可知也。
……
长安街市已恢复昔日平静,春风吹薄行人的衣衫,店铺开张,推着板车的小贩,沿街吆喝磨镜磨刀,尤其少了往日贵人们的宽阔香车和冗余仪仗,道路似乎都畅通了。
偶尔驰过的车辆,不过是驽马柴车,小心的提着脚步,马头与御者连头都不敢抬得太高。
荀颢领着一什队兵卒,为家主下狱罪名未定,软禁于宅邸的妇孺送去三日食物当然,需由他亲自负责的,都是昔日名耀京城的贵戚显宦,论罪更麻烦,所以落在后面。
不过再过不久,等监送卒吏回来,他们也差不多该送去霸陵种地了。
想到终于要见到曙光,能安稳睡个好觉,荀颢此时的心情颇为惬意。
他虽好刑名,但连审大半个月,也难免产生怠惰之情。
就在这时候,一辆单马所驾的旧厢车,吱呀着从身旁驰过。
车窗垂着青色粗布帘,驾车者是个身着短褐、驼背、黝黑的老御者。
荀颢只是习惯的将目光扫过,老头却似害怕的埋下头,将整个身体在车辕上缩成一团,将缰绳都拉紧了。
虽是老马,可要惊起来,也会出事。
荀颢勒住马,往路边让了让,将目光避向一边,以免对方更紧张。
然而就在错身而过时,他忽而闻到一缕香气。
不是花香或天然草木香,而是
昂贵的沉香!
不止沉香,那是香丸或混合香料的味道!
他猛然回头,那车厢后也施了帷幔,随着马轻快的小步,轻轻翕张香气是从车中散出的!
“停车!”
他立即大喝道。
“啪!”
“律律律”
几乎同时,一声鞭甩,随着一声马吃痛的嘶鸣,马车陡然加快了速度。
“拦住那辆马车!”荀颢一边拨转马头,一边命令。
“是!”立即有兵卒反应过来,向马车追去。
破败的厢车,以远超过外表的速度奔跑起来,荀颢骑着马竟也仅仅不跟丢而已。
“前车止步!”他一边呼喊,一边扬鞭摧马。
沿路的行人远远望见,纷纷向街檐两旁避开。
很快巡街的卫队就发现了这处异常迅速赶来。
“拦住他们!”荀颢跟在车后喊道。
“喏!”
卫兵们举起长矛与斧、盾,在街中站成一排。
马车只得停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御者拉紧缰绳,“惊扰贵人,你们如何担待!”
荀颢走到车后,伸手去掀那帷幔,“还请下车。”
“你敢!”那驾车人猛然惊叫,声音竟比方才更尖利。
荀颢手下一顿,皱眉向那人望去,“阉人?”他立即向车中望去,“宫刑已废,何人竟敢私自动刑?”
“奴自宫服侍贵人,”那人已跳下车,站在车厢前,张开手臂护卫,“干你等何事?”
“让开。”荀颢道。
“你敢!”
“好了!”车中传出一声恼怒,声音微哑,竟是个少年,“荀丞当街阻拦寡人马车,惊了马,如今又欺辱寡人家仆,荀家真当天下姓’荀‘了吗?”
“……合浦王?”荀颢微有惊疑。
“既知是本王,还不下拜!”
那驼背阉奴束手站到一旁。
荀颢躬身长揖一礼,“朝廷有令,不许车马城中疾驰,惊扰百姓,臣职责所在,故还请大王恕罪。”
“哼。”车中人冷哼一声,“什么朝廷有令,还不是你荀家想如何就如何。”
“不敢。”荀颢再拱了一拱手,“此路直通城门,敢问渤海王欲往何处?”
“春日晴好,听说渭水边草长莺飞,本王出城赏玩荀丞可以放行了么。”
“去岁旱情虫灾相连,多生匪寇,”荀颢向那老旧的车驾投去一瞥,又投往地面,方才紧急,他的确没注意,这车车厢虽老旧,车轴,车锏、车毂等件,都用的好铁,地面轮印颇深,“为大王安危计,还是不要出城为好。”
“怎么,连我家也要禁闭?”
既有疑问,就不能轻忽。
“不敢。”他说着,却上前一步,忽而掀开车帷。
车中一身衮服,满脸惊怒的刘协,身边倚着被这一惊,急忙举袖掩面的女子,两人各坐在一叠白布上。
若细看,还能看见,那一匹匹雪白布帛上细密的经纬,泛着如丝的光泽那是昂贵的冰纨。
……
“此信请交予乐安太守荀棐,请他推荐中山太守。”幽州刺史府中,刘备神色温和的向信使嘱咐,“我既已牧幽州,又岂能插手别州事务。”
“兄长何必,那太尉荀含光之意,明显要将中山郡送给你,怎么又往外推?”张飞不满道。
刘备摇摇头,“贤弟慎言,中山郡是朝廷的,天子的,荀太尉怎能将中山送我?天恩浩荡,征我为幽州牧,又封我涿县侯,我自当辛勤国事,以报天恩。如今幽州未定,公孙伯圭在逃,百姓未宁,我原本也不该插手别州事务,也无心无力插手待中山新州牧选定,就该让云长带人到幽州来。”
张飞犹觉不足,见刘备已低下头,专注手中今岁春耕的文书,一跺脚,“我去同云长兄商量,让云长兄劝你。”
“不要胡闹,好好练兵。”刘备抬头。
“……喏。”
张飞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刘备望着他的背影,忽而长叹一声。
第254章 君臣之意
朝晖升起岩谷,光芒铺满大地。
荀襄神色疲惫,双臂抱着剑,支起一条腿,倚坐在军帐旁,满身沙尘和血,垂着头,闭着眼睛。
就在昨夜,军营中爆发了一场叛乱,一名叫李通的偏将,因偷卖军粮事发,铤而走险,举剑反叛。
发现此事的女将,曾被其关押凌辱数日,才终于觑机出逃,将消息传递出来。
一些士兵被安排收拾残局,正在附近忙碌,收拾着残局。
地上躺倒的尸体,许多,在昨天白日里,他们都还以为是袍泽,却在夜里拔剑相向。
身着皮甲,腰悬长剑的任红昌,大步穿过人群,忙碌的士兵中有人认出她,都低下头。
经历昨夜事故,再看见这些面容淳朴的男子,她心绪难明,只能握紧腰间长剑,似要找回一些勇气。
“荀帅!”曾经娇莺一样圆润纤丽的嗓音,早在数年军旅生涯中被磨粗粝,她单膝跪地唤着。
如梦初醒,荀襄慢慢睁开眼睛,却没有抬头,声音沙哑,“如何?”
“张公已诊过了,侯丹、李小妖、何寿几人当无性命之碍,我已着人照看。”任红昌提起气,用尽量高亢一些的语气回答。
“我一会儿亲自去看她们。”荀襄道,“邯郸嘉呢?”
“嘉……已经去了。”红昌声音不由带了一丝颤音。
“怎不报我!”荀襄猛然抬头。
“嘉遗言,有负大帅,不敢相见……”任红昌眼圈一热,匆忙别过头。
“是我负她!”荀襄瞪着任红昌低吼,双眼充血,眼角鲜红,“若非我安排她们到李通那畜生帐下去,如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从雒阳建营起,八百亲卫女兵是陪她一步步走到今日,她知自己这主帅有人不服,故派遣其中亲信至各营参赞军机。
虽说有监视之意,但毕竟将人放在明面上,主要是为警醒作用,另一方面,这些女兵性情机敏坚韧,识字、会算,又学了粗浅的金创术,才能并不逊男子。
此外,她也有让她们在营中择婿之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兵论出身、才名、年纪,却难嫁得相配之人,几营将校出身凉州、并州,两地民风彪悍淳朴,对女子的看法,与中原大不相同。
她与张绣营中结缘,就想她们若能配成佳偶,也是美事。
可她天真了。
她过去所见男子,俱是翩翩君子,守礼文雅,却没想到有人外表堂堂,实未脱胎成人,仍秉虎狼之性!
她怎能这样做?
她亲手将她的士兵送给畜生欺侮!
想起一身狼狈、衣衫褴褛的女兵闯入帐来示警,她就难耐心中愤怒。
“那几个畜生尸身何在?我要鞭尸,要把他们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荀襄狂怒吼叫,连不远处的兵卒都露出不安,悄悄避开,任红昌却像钉在地上,跪得笔直,“将军息怒,李通已死,眼下当安抚军心,不宜大动干戈。”
“你说什么!”荀襄难以置信的望向她,“那是你的袍泽!”
任红昌道,“臣斗胆请问,将军可是要将其余女兵召回吗?”
“当然!”
“如此,诸将将如何看待?要如何自处?营中女子又如何看待,要如何自处?”任红昌神色峻肃,“若如此,军营之中再无臣等存身之地。”
荀襄先如赌气一般瞪着她,直到听她最后一句,却颓然泄气,“……是我当初考虑不周。”
叔父领兵时,巡视各营,慰问兵卒,细致周详,所以总能见机于未发,平事于未起,故诸将震悚,无不战战兢兢,谨慎侍奉。
她应付文书军务手忙脚乱,找不出时间巡视营寨,这才自以为是想出这种办法。
“是我误了她。”
“臣以为不然!”任红昌摇头,凝视她恳切道,“当初荀太尉不以臣等女子卑弱,拔臣等于草芥之中,将军待臣等更是推诚置腹,爱如手足之亲。女生不易,受此恩义,纵披肝沥胆、竭诚殒身何能报答!”
“太尉命将军帅军抗袁,托以国家存亡大事,将军许我等跟随驱使,正是我等为国为君效命之期,嘉以微躯,领受重任,却几至将军于险地。”
“李通私卖军粮,其罪当诛,邯郸嘉失察未审,此一罪也;
继而察觉,嘉不及时禀告大帅,却因私情,而暗自劝告,欲图遮掩,此二罪也;
后虽悔悟,揭发罪行,却行事不谨,泄露消息,令其孤注一掷,作困兽之斗,攻杀主营,至君于险境,此三罪也;
经昨夜一事,军中人心动摇,此四罪也。”
“她为臣,于国不忠,于君不义,既负国,亦负君,愧疚难当,故至死不敢见将军。”
荀襄一震,吃惊地望着任红昌。
已脱离少女娇俏的女子,如生于悬崖上的寒梅,美得让人凛然生畏。
“这……是谁想出的?”
“途中遇见贾公,”任红昌诚实答道,“臣受其指点,方才醒悟,此绝非男女之事,也绝不能当奸罪看待。”她恳切劝道,“否则将军会大失威望。
“邯郸嘉亦宁作臣死。”
荀襄难堪的抿紧唇。
“贾公自知此事,他劝不得将军,所以俯身教导小臣,还让小臣告诉将军一句话眼下军心浮动,大帅当振作精神,抚定军心,若被敌军察觉,趁机来攻,如何是好?”
“凤卿!”就在这时,金甲银盔、身材健壮的青年将军大步走过来。
“长庚。”望着满眼关切的张绣,荀襄却忽而一凛。
“听说李通昨夜攻击主帐,你没事吧?”张绣在她面前蹲下。
荀襄却站起来,“李通反叛,为邯郸嘉等先发,并未造成太大死伤。”
时至今日,她才真切的领会到,作为女子的艰难,而男子在许多时候,要容易得多。
即使心爱眼前的男人,荀襄仍然忍不住有一瞬间,对他产生嫉恨的情绪。
不过很快,这种嫉恨激起了她的斗志。
既已为帅,就要作真正的天下统帅,不是合作,而是要让他们心悦诚服。
“长庚来得恰好,随我巡视各处关防吧。”她向他伸出手。
“领命。”张绣未察觉她细微的心绪变化,只捉住她的手,站起身,露出一个爽朗笑脸。
……
“文若叔父。”
荀颢向等在堂屋中的荀彧恭敬一礼。
他刚才将合浦王刘协与王妃伏寿送回王府,安排好守卫,就匆匆到荀柔府上禀报。
然而未见到小叔父,却先见到另一位族叔。
“不必多礼。”荀彧和气道,“可有什么要务?”
虽说这位叔父与父亲相交甚笃,但荀颢还是有些怕他,实在是小时候被拷问功课留下了太深的记忆。
他目光悄悄扫过荀彧的神色,心中顿生不安,“可是小叔父病体又有什么不妥?”
荀彧看着他,权衡了片刻,终于轻叹一声道,“方才消息报来,益州刘范反叛,诛杀了成都长安一系官吏。”
“啊”荀颢张开口,竟呆立住了。
先有凉州消息报丧,已至高阳里内已一片哭声,如今益州又……他记得有族叔与几个兄弟,都留在益州,建益州至关中的粮道……
……
“若再如此,就是老夫也救不了你性命。”华佗叉着腰,训斥着躺卧床榻上,被他剥得干净的荀柔,“你究竟是想活,还是不想活,不如给老夫一句准话?”
青年惨白着一张脸,并不像往常一般与他调侃,目光无神的盯自己胸腹上那道伤口。
刀口近一尺长,皮肉鲜红,被线歪七拧八的缝成一条百脚千足的蜈蚣,一丝丝血珠从边缘沁出,从出血量看,伤口中心部分并未裂开,只是边缘受到拉扯,沁出点点血珠。
“别看啦。”华佗接过徒弟调好的药罐,用木片挖出一坨散发着药物的棕色膏体,一甩手抹在伤口面上,“再看也这样,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怕伤疤?况且,你不是发誓不娶妻纳妾么?也不怕被嫌弃。”
荀柔明白华佗这是有意插科打诨来安慰他,也翘了翘唇角,轻声道,“又使先生受累辛苦。”
“知道就好。”
华佗直起身,向身后徒弟一挥手,两个徒弟就上前,轻手轻脚将荀柔上半身架起来,华佗则用细钳从医箱里夹出一团白棉布,拿在手上展开。
“这棉布不错。”他向荀柔夸了一句。
“都是阿姊栽种的,是阿姊的功劳。”荀柔轻轻笑了一笑,又忍不住疼轻嘶了一声。
“令姊厉害。”华佗麻利的将布一圈圈裹好,“此物比麻葛柔软好,放下。”
荀柔被放置躺平后,华佗再嘱咐道,“三日内,静养勿动,也万勿伤心动气。”
“好。”
当面应答得好好的,转眼见到进屋的堂兄,荀柔还是忍不住落泪,“阿兄,事至如此,我如何向公达交代。”
“昨日休若兄才来信,言安定受羌贼袭扰,虽已逐寇,却死丧数名族中子弟,其中就有阿熙,我已对不起伯旗,思忖他们兄弟亲近,便让公达告假回家安慰,如今阿平又……”
“含光,”荀彧凑近轻声道,“方才合浦王欲携王妃出城,为景文截下。”
“合浦王?”泪还含在眼中,荀柔神情已转清明,注意到荀彧身后的荀颢。
荀颢被看得心中一紧,连忙上前,简短介绍了事情经过,“此事蹊跷,刘”他顿了一顿,“合浦王准备充分,带了可以用作贸易之物的布帛,马车也非寻常,定不是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年藩王能想到的。”
“若要详查,需得御史台吧。”荀柔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
“……是。”荀颢将头深深埋下。
“请侍御史陈长文协查,”荀柔沉吟片刻,“若是查不出就罢了,不必纠结,派人守卫好王府就是。”
“叔父大气。”荀颢连忙赞了一声。
荀柔摇摇头,挥手让他离开。
“我想为阿熙与阿平请爵。”待荀颢离开,荀柔立即向堂兄道。
荀彧摇摇头,“丧亡者岂止我家子弟?天下人如何看待?君子爱人以德,不当如此。”
荀柔抿紧唇。
他其实明白,所有都明白。
荀彧又道,“况且,以公达之贤,必会推拒,亦会劝伯旗推拒,何必置他于如此为难境地?”
“可……”荀柔颓然抬起一只手盖在眼上,喃喃道,“……阿兄,我心甚愧……甚愧啊……”
最愧之事,除了哀伤与愧疚,他竟什么也做不了。
第255章 国事家事
共和元年,自初春温度就异常炎热,天晴少雨,见干旱的征兆。
庆幸去岁朝廷组织修建多处陂塘河渠,百姓艰难的踩着水车,将浊泥浑水灌入农田,在官吏驱使下不分昼夜捉杀蝗虫,苦汗滴落土地,累得直不起腰,但看见田中豆秧开出紫色、白色小花,就还有挣扎着活下去的希望。
长安城中,随着一桩桩案了结,该杀头的杀了,该流放的流了,该清算的也都算了。
丰饶的庄园土地,按人均二十亩的标准分配给庄园佃户,落籍为民,剩下的则被周围农户飞快租去,哪怕十分辛苦只得一分收成,勤劳的农户也毫不吝惜力气。
朝廷征敛只要能留出一丝活路来,百姓就心满意足,虽依依不舍,还是忍痛的将儿郎送去战场。
征兵的书吏说得清楚,如今袁氏攻打关中,朝廷兵力微薄,难以支持,若让袁氏攻破长安,到时候烧杀抢掠,家家户户都会被殃及,抵御袁氏,保护关中,就是保护自家免受灾祸。
这些话,很容易勾起由各地逃难组成的长安新民,兵燹之灾的回忆,回望家中惶惶老弱妻女,男子们沉默的抗起荆棍,走出家门,身后眼泪湟湟望着,却不能阻拦他们的脚步。
很快有消息,新征的壮丁并不直接站上沙场,先是吃饱了饭,在后方建造工事、运送粮草,编队成伍教导战阵。
而前番战殁将士的抚恤,则被恤孤寺的女官们一家一家的发到手中,家中只剩老小的人家,都被妥善的安置在一处照料。
如此一来,长安城中竟渐起颂圣之声。
尤其在荀太尉再次入宫觐见了天子。
觐见的谈话无人知晓,只是,在不久之后,立夏之日,天子领合浦王,并公卿百官出郊祭陵汉高祖长陵。
天子主祭,合浦王陪祭,太尉在侧,尚书令赞谒,天子礼敬,太尉躬谦,君臣相和,在场无数人亲眼所见。
这是一个信号,标志着长安一场政治清洗完全结束。
天子对太尉依旧尊敬倚重,而太尉也确实没有丝毫僭越之姿,真心要做忠臣。
如此,到端阳节日,太学在渭水畔宴会,竟咏出不少热切的文赋诗篇。
“……崇光天道,光泽四表,扶危倾时,贤哉荀君”
少女阿薇轻柔的声音,如流淌清溪,不急不塞,令暑气全消。
“好了、好了,这篇不必念了。”荀柔在躺椅上连连摆手,表示实在肉麻得受不了。
小姑娘抿唇轻轻一笑,一双翦水秋瞳明亮清澈,“阿叔,这篇文在端阳节宴会上,可被歌咏再三呢。”
“好呀,竟敢笑话我。”荀柔冲荀昭虚虚一点,却也没生气。
近来阿薇变得活泼许多。
前月,堂嫂唐氏以自己文才减薄,亲自来求阿姊指点阿薇经书,之后就让阿薇隔一日来家里,也不时借此送些糕点或衣饰布料之类,对阿薇也不似从前那般拘束,有时候家里有事,也将小姑娘送来,请他们代为照管,只对阿薇的学业看得更重了。
虽不知道堂嫂为何忽而改变想法,但对这样的改变,他自然感到高兴。
“这篇文赋,并非那种阿谀奉承之作,后面都是祝福阿叔的话,父亲看了都说,情意真切,感人心怀,这才送来给阿叔的。”荀昭认真道。
“啊……”荀柔愣了一愣,竟有些感动,轻轻叹了一口气。
若是歌功颂德,直接驳斥就是,可这样的内容,他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翠竹苍苍,清风时来,蝉鸣蛙唱,越添幽静。
这里,是依靠昆明池畔的一处精巧别院。
汉武帝时,修建的昆明池宫殿都倾颓了,但这几年,附近鳞次栉比修建起许多别院,一座比一座修得精致,经过今春一番折腾大多都被查抄上来。
至夏,长安城中暑气蒸人,他身体受不住,被建议出城避暑修养,四月下旬搬到这边。
最初,他心里还觉得别扭,然而一来,却见庭院素雅,四下幽静,夜间清凉,十分舒适,也就不再多想,很快将整个太尉府都搬来,事务都在这边处理。
其余收抄的院落也都有了用处,各台府都分得一处夏季办公,也稍稍弥补拖欠俸禄的怨念。
御史台最快响应,立即搬过来,接着各府台也陆续搬出。
原本荀彧堂兄还想坚守宫中,可随着各府台都搬出来,尚书台作为总领政务的枢要,工作越发不便,在数名掾吏因为暑热中奔波而昏倒后,也不得不妥协。
“剩下的文章先放下,改日再念。”荀柔原本空闲,想了解一点舆情,但听了这篇,又有些意兴阑珊,“你回去作功课吧。”
“唯。”荀昭乖顺的立即起身,“我去后院寻阿姑。”
荀柔笑着点点头,听着她轻灵的脚步渐远,阖上眼睛休息。
朝中风平浪静,前方战事,后方政务,都不需他处理。
陇右平定后,暂缓了粮草之危,战争则是长期对峙与短暂交锋,由于干旱,原本期望,随着夏季汛期能终止战争,只能落空了,好在有徐荣、段煨等名将,贾诩、钟繇谋臣辅佐,凤卿逐渐稳住了阵脚,与袁氏在细处各有胜负。
荀柔传信给荀襄,计策上没什么建议,只让她千万一定沉住气。
大战进入这样的僵持阶段,局部得失已不重要,考验的归根到底是人心,胜负与其说依赖精妙计谋,不如说在比谁更稳得住,失误更少,人心整齐,军心稳固。
前不久,姜峻举荐赋闲数年的同乡赵融,这位灵帝时的西园校尉,因为凉州出身,一直被朝中被排挤,如今训练新兵也有了用武之地。
荀光也找到扩张恤孤寺的突破口,带领属下女吏奔波各郡县乡里。
阵亡的精壮青年,往往是一家顶梁,而失去支持的家庭,在如今这样灾荒年月,没有扶助,就会陷入深渊。
她知道朝中拿不出多少支援,所以也没有向荀柔讨要,只是带着女吏到乡里去,将这些人家组织成社,他们都有田地,只是孤弱无法耕作,但众人聚在一处,老人就能照看小孩、做些家务,青年女子们一起,也可借用农具,相互协作,同时,人多势众,就可以抵御欺侮。
这是一个完全可行的计划,当荀光向他陈述过后,荀柔再次对她刮目相看,让她务必上书奏报尚书台,再从尚书台明文下旨批准施行。
如今每到一地,荀光都会给他写信,既有恤孤寺建立事宜,也有当地风俗民情,物价舆情,人物官吏。
时至今日,荀柔才与自己认了数年的妹妹有了一点私人交流,真正开始认识熟悉起来。
沉着、稳定、富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渐近。
荀柔睁开眼,转过头。
“小叔父。”荀攸恭敬的按礼向他一揖,神情依旧沉稳,只是鬓发添了银丝。
“请坐。”荀柔抿唇忍下将冲出口的叹息。
安定受袭后,接着就是益州刘范自立,有休若兄在,安定尚能血债血偿,追讨损失,将亡者收敛送回长安。
蜀道难,如今却连消息都查不清。
成都已乱,这倒也不奇怪。
刘范这一回造反自立,多半是先前探听到长安内乱的消息,与当地利益受损的士族合谋,一起反叛。
这些士族拥刘范上台,认为自立更得利益,就会有一些认为归附朝廷更有益的人,认为自己利益受损。
同时,蜀中形势复杂,多族杂居,地广人稀,民风不驯,出了名的难管,而刘范一直在外,在益州毫无根基,就是刘焉旧部,也不会都买他的账。
所以乱起来,根本不足为奇。
刘范这步棋之臭,完全就是利欲熏心,飞蛾扑火。
甚至,荀柔猜测,其中说不定就有刘表挑唆,意图吞并益州。
然而、然而……这些权利斗争下的牺牲,鲜血淋漓。
人命太脆弱了。
他甚至不知如何安慰。
公达只在家歇了三日,就回御史台办公,荀柔私下问陈群,都道御史中丞公务分毫无差,与平时无异,只是晚膳后会多饮两杯。
“可是战报?”
函关的战报总是三日一回。
“有。”荀攸轻轻颔首,“不止战报,还有……常山荀友若来信。”
“友若?”
“是,”荀攸点头,轻轻看了荀柔一眼,“荀友若道,伯昭在去徐州途中,被兖州曹操所截,已探明消息,现囚于兖州牧府中,并无大碍。曹孟德道,伯昭路遇袁绍追兵,为夏侯惇所救,请在府中做客,然而友若数次遣使前去,只不得见面。”
荀柔躺在榻上,晕眩得闭上眼睛。
“小叔父?”荀攸凑近轻唤。
荀柔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没事。”
他睁开眼睛,“你等一等。”
荀攸果然坐在一旁静静的等待。
过了将近一刻钟,荀柔终于厘清思路。
荀欷如何被曹操抓住已不重要,他眼下也不会有性命之忧,重要的是,曹操必是打徐州的主意。
甚至,以他的能力,说不定已经拿下了。
“是我失算了。”他再次重重吐出一口气。
“据友若所得消息,元常本要安排伯昭取道常山郡,再回转东南,只是伯昭不许,一定要取道陈留。”
“伯昭是担忧时间急迫啊。”荀柔当然明白,“是我贪心不足,徐州路远,又是一块飞地,我一直妄图染指,终受其患幸伯昭无事。”
“我自当致信曹孟德,既是做客,就请他照顾一二,”他想了想,又向荀攸说道,“再送几卷书去,就让伯昭在兖州读书,衣食无忧也不错是我这几年急功近利,太逼迫他了。”
“啊,差点忘了,就请表夏侯惇为徐州刺史,”荀柔将额头一拍,“输虽输了,还是大度些伯昭平安足矣。”
他不由自主重复着。
“是。”荀攸自然能体谅他的心情,轻轻点头附和,接着将战事变化一一说来。
正述说间,却见陈群捧着一封信匣进来。
他虽竭力抑制表情,但只那忽轻忽重的脚步,就叫人察觉异样。
“捷报!尚书仆射荀宜、校尉荀缉、广汉郡守张既,联络蜀郡郡丞甘宁,彝人孟建,已除平叛乱,夺回益州,诛杀反贼刘范!”陈群激动道,从语气中就能听出他如何难以置信,如何惊喜。
“啊!”荀柔倏地双臂支起上半身,“消息,可靠么?”
“正是从成都传来的消息。”陈群立即道。
“公达!”荀柔激动道。
荀攸正扶住他的肩膀。
荀柔抬手抓住荀攸的手臂,紧紧抓住。
“公达,元和……阿平……幸甚!何其殊幸!何等奇勋!”
克制、忍耐、收敛,他已经许多没有感到如此鲜明的高兴。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高兴!
“公达,我们要共饮几杯!此大幸!大幸啊!”
“此既君家之幸,亦是天下之幸,愿祈一杯同庆!”陈群也欢喜插话道。
荀攸沉默着,忽而唇角猛然的抽动了两下,又立即抿紧,不过急促起伏的呼吸却克制不了了,于是终于放弃似洒然一笑,“是,是当饮几杯。”
第256章 突破
天地如熔炉,暑气灼人。
地面如同被炙烤过,尘埃飘荡起伏,不敢落脚,焦灼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这种天气下,操练都改在太阳落山之后。
太阳一升起来,兵卒们就藏进帐篷、工事、甚至戎车的阴影下,放眼望去,仿佛一座尘埃弥蒙的空营,只有细看,才能注意那零星支在阳光下的哨兵戈矛的银光闪动。
荀襄一身盔甲,立在大帐中。
硕大的羊皮地图在她面前展开,是整个司隶加上并州上党。
这张图,她已看过无数次,纵使闭上眼睛,也能描摹出其中每一处山丘,每一处河流,但她还是看得很仔细。
帐中没有一丝风,汗水将头盔的缨绳都湿透了,浸染成褐色,往下不时淌下汗水。
叔父来信告诫她的谨慎坚持,她已经体会到了。
漫长的对峙,带来逐渐的松懈、倦怠、放纵。
开始时,彼此交战频繁,雒阳附近由于并无良好的地势,再加上袁军初战,动用数倍的兵力,朝廷军只能且战且退,退回函谷关,到此战况方得转机,她借函谷关地势,阻拦住了袁军脚步。
从并州北来的胡族兵马,则被拦在安定数年来,不断加固的城墙之外。
很快被阻于函谷关的袁军,转变了路线,不再坚持攻关,而仗着兵多将广,分兵两路,意图绕过函谷关。
南线逆雒水一直向前,占领了兵力薄弱的弘农,而北面则与胡族兵马合并,攻向河东,被阻拦在王屋山、箕关一线。
随着天气炎热,双方都受到影响,两线自五月中旬,交战逐渐减少。
敌军远来,我军依靠关中,原本这是很好的修整之期,只待时机一至,就可一战而定胜负。
然而但她巡视时,却发现不少将领脱卸胄甲,废弛训练,甚至白日里在河流戏水乘凉,被发现后还振振有辞,声称这种天气,敌人也不可能来攻打。
认为关中占据地利,如今粮草充足,就此僵持下去,袁氏退兵不过是迟早。
然而,迟早?多迟早?退又后退到何处?
从益州经蜀道运来粮草,耗费多少民力,朝中支援,岂是懈怠的理由。
她以鲜血警醒众人,但始终清楚,一切都因为自己威望不足。
粮草充足、士卒精良,将校勇悍,谋士精明,任何人为帅,都不该只做到她现在这样程度。
知道叔父不能领兵,袁氏才敢举旗造反。
否则这些年,袁氏何以连空虚的雒阳都不敢窥视?
叔父不愿给她压力,让她守住关中就足够了,可是叛军来袭,不能取胜,只能借助地势龟缩,待其自退,这难道不会让天下人耻笑么?
更何况钟元常公告诉她,兄长为曹氏所囚,徐州极可能落入曹氏手中。
叔父教导教导过她,战争是朝堂的延续。此消则彼长,彼长则此消,若不能击败袁氏,则天下将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叔父?
所有人都只期望她守住关中,但她从没这样想!
她一直并未停止寻找战机。
宜阳、平阴。
她回头向帐中的两位年长的谋士。
两人都缣巾、蝉衣一派洒脱隐士风范热得没法保持端正衣冠了。
贾诩长眉挑了一挑,然后依旧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双手捧着冰盏。
“在下赞同攻打宜阳。”钟繇则望着地图,皱着眉道,“南军由袁将颜良为前军,淳于琼为中军,兵力较少,不需太多兵马,即可攻下,得宜阳,则断其后路,则复弘农可望。”
“弘农在河之南,此时取之,有何益处。”
钟繇面上一红,瞪着他强道,“先下弘农,折袁氏一翼,如何不好?”
贾诩向荀襄欠了欠身,“将军若要全功,当攻阴平,阴平下,则雒阳可复,否则纵得弘农,如何治理?况其南接荆州,使刘表北望,未必得宜。”
“阴平,袁军北运粮草赖此,必有重兵防守,攻之岂易?”钟繇立即争辩道。
荀襄听明白了。
“元常公是担忧我不能攻下阴平吧。”
钟繇语滞。
“所以,钟公亦是赞同,攻击北线的。”
“再等半月,待袁军士气消耗,再出兵更为稳妥。”钟繇道。
“再等半月,我军士气亦会消耗。”荀襄道。
她走到钟繇面前,双手执壶,倒上一盏冰水,“我知元常公并不信我,然叔父将虎符交与我,命我为帅,如此信重,我岂能令他失望。袁氏,强弩之末,竟敢谋反,若不除之,岂不让天下人以为朝廷软弱可欺?”
“请元常公坐镇中军,我亲领一万兵马,去取阴平,不下阴平,誓不回转!”
荀襄捧着冰凉的铜壶,真诚道。
钟繇张张嘴,叹了一声,“贤侄何必如此,你若有失,我如何见公达、含光。”
“若不能战胜袁氏,我又有何颜面回见叔父!”荀襄正色道,“还请钟公与我勠力同心,共击袁氏!”
望着那张容貌年轻俏丽,神情却严峻肃杀的脸。
钟繇还要叹气,竟叹不出来。
稍倾,才又轻轻一叹,“荀氏英才何多如此,实令人羡慕还请将军放心,”他拱手郑重道,“我必尽心竭力,不负将军嘱托。”
……
绿纱轻垂,室外炽热,室内却一片清凉。
八岁的曹丕、六岁的曹彰、三岁的曹植,趴在门边向里张望。
在室内幽僻的一角,一个大的洗衣盆里放入几只小碗。
荀欷将刚提上来的井水,倒入两器,碗中只倒入小半,剩下都倒进大盆,回头就看见这三个小孩儿。
他冲三人一挑眉,“进来吧。”
“荀兄。”年纪最大的曹丕,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阿母听说荀兄要了许多硝石,不知是何作用,让我们兄弟三人前来问询。”
“看着就是。”荀欷对这几个长得不像其亲爹,细眉秀眼的小孩没什么恶感,但也没什么好脸色。
最小的曹植有些害怕,但见两个兄长都走进屋,也连忙小跑跟上,一把拽住曹丕的长袖。
荀欷不看他们,只是将一木桶硝石,倒进大盆中,拿起一根洗衣棍,飞快搅拌。
清凉之感,很快蔓延开,曹植忍不住想凑过去,被曹丕一把拉住衣衫后领。
过了一盏茶,荀欷又向盆中倒入一桶凉水,一桶硝石。
如此又搅拌了半刻钟,这才停下手。
他探手从盆中取出一只碗,向三人笑了一笑,“不是想知道我要做什么?来看吧。”
他形容俊美,一笑曹植就不害怕了,当下挣脱了并不严厉阻止的兄长,蹦跳到荀欷身旁。
荀欷将碗递给他,他就捧着碗荡了荡。
一荡就发现竟摇晃不动,水竟凝在碗中,用手指一戳,硬邦邦,冰凉冰凉。
“这是冰?”曹丕有些惊讶。
“不错,你们应当早就听闻了吧。”院中侍从必然早就呈报了。
“怎么做的?”曹彰直接问。
“你们方才不是看见了?”荀欷挑眉。
“这是仙法么?”曹丕忍不住问。
“不,”荀欷回头望了一眼案上手抄书卷,神情失落又有些释然,“是格物之术罢。”
……
炽烈的阳光庭照在庭中橘树上,将油润的叶片照得雪白反光。
窗牗下,荀柔倚在竹榻上,捻起一枚剥好的菱角,放进口中,清甜的滋味在唇齿蔓延。
一天七枚,不知不觉就只下三枚了。
短暂的纠结过,是一口气吃完不惦记,还是留一留过后,他还是用一旁的葛巾擦了手,又执起案上一张白纸。
纸上依旧是八个字“执政为民,大道为公”。
这一张,字体是飞白书,骨气洞达,清爽有神,显然蔡伯喈并未敷衍他。
荀柔端详了一会儿,仍然觉得太文气了,差点气魄。
但长安城中,以书法著名者所写的都在此处,就连堂兄荀文若不好大字的,他都邀了来,却没找出一张合适的。
或许,该写信给钟元常,他闪过这样一个荒唐念头。
算了。
还是用自己的吧。
字虽不好,但也没人会有意见。
定了这个心,荀柔将那一沓白纸都推到一边。
继续原本的工作。
前方战事,朝局日常,都不需他操心,有了益州粮草,更解了危急,让他得以将心思专注于更重要的事情上。
他要重修官制。
汉朝的官制,发展到如今,已变得十分杂乱。
第一,各代皇帝,像打补丁一样随意朝里面加减,使官阶上下级不分,第二,官职名目混乱,责权不清,第三,自然是为了实现他自己的政治意图。
长安官吏少了一半,原本早该补阙,连大兄荀悦都向他暗示,若是不好填补,可以从太学生中选拔,但他一直压下不提,任由朝中剩下的官吏,包括自家堂兄工作量大增,自然不是因为官吏中谣传的,他舍不得发放俸禄,而是想要将新官制做出后,再依照增添。
一国之大事,古人说“唯祀与戎”,后来则总结为三件事,官僚制度,税收制度以及国家暴力机构。
三者综合,可以体现出一个国家的意识形态。
赋税的改进,需要与生产力的改进同步,否则一切改革都是空谈。
国家暴力机构,包括向内与向外,这部分他已经在尝试,但要等到和平后,才能最终完成。
剩下官僚体系,他曾经想要改,却又一直回避核心问题,甚至反过来利用了这一体系。
比如说他的太尉,堂兄的尚书令,公达的御史中丞。
若是按照正常的升迁路径,他们都不该这样快就接触政治核心。
而他按照后来王朝构架的二十七级官阶制度,将断绝后来者的可能。
谁也不能只经过推举,就通过成为一府掾吏为跳板,迅速到州郡长官之位,所有官与吏都包容在官阶内,由朝廷任免,不再任由各衙自行征辟。
同时官吏的界限再不分明,下吏也可以正常通过升迁坐上郡县主官。
若不是眼下长安城中名门望族被他清空一半,荀柔也不敢拿出这样大胆的改革。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假设一些虚衔,为将来新收复地名门大族。
将来或许会出现宋朝一样的冗官,不过到时候,总有办法处理。
荀柔将纸笔随手弃于一旁,心疲力竭,又心满意足的摊倒榻上。
第257章 凤凰展翅
大河滔滔,奔腾向东。
今岁干旱,转过壶口的河水,不如往年浚急,但因上游干旱,泥沙俱下,使得河水黄浊,如泥水一般厚重,操动船只更加困难,一旦落水,转瞬及没,船行其中,越发惊险。
“停船!”
行经一处泥滩,荀襄挥手叫停。
“喏!”收到命令的亲兵,立即高举旗号,将消息传至其他船只。
很快,荀襄亲领的五百精卒,就在河岸便在浅滩登岸。
这是由于今岁干旱,水量减少,在两山峻拔的河床间,裸露出的一条斜坡浅滩,没有草木,一脚踩上软腻的泥浆就陷下半只脚去。
不过正由于此处极狭,并非常存之地,所以即使驻扎在附近平原上的敌军,也绝难探查。
“就地休息饮食。”
荀襄再次下令。
炊饭是不能的,但反正天热,干粮就黄河水也足够。
在说服钟繇坐镇中军后,她很快准备好启程,一万大军由张绣带领,自东垣走陆路带辎重后行,她则领五百精锐,乘二十艘快船,亲自先来探查虚实。
再往前行五六十里,就是平阴。
此县位于河水之南的平原之地,距离雒阳不过百里,自平阴河床宽阔,河水变缓,易于横渡,袁氏屯于雒阳的辎重粮草,可经此段河道转运北上,所以巡守严密。
不过除此之外,袁氏兵力毕竟有限,战线绵长,也不曾注意黄河天堑下竟留了余隙,荀襄提前登陆,竟是悄无声息了。
不几日,随军的刺候探查回消息,平阴县附近袁军的守备是校尉蒋奇,其人虽无功绩,却是袁氏家将,已从军数年。
在中原多年混战中一直平平无奇的活着,这位校尉至少不会太差。
驻军为一曲部,千余人,多为步卒,骑兵不过三百,另有二三千平民,作为劳役。
城垣不高,只是黄土夯成,攀爬不难,河畔的斜坡上种了豆秆,沿河边建起码头,运送粮草。
朝廷军队进攻的消息显然还未传来,此处驻军有些懈怠,不怎么操练,巡逻也敷衍,刺候扮作流民,被守军捉去作活,并未引起怀疑,城中官舍、民居、粮草、马厩,很快就被了解清楚。
周围山坡谷地,河道弯曲,官道巡亭,野域环境,则由荀襄亲自趁夜色摸了个遍。
“诸君,我不欲再等张将军了,你等以为如何?”
三日后,夤夜时分,荀襄在藏身河道下,对麾下将校道。
“我等自然听将军命令!”她的亲卫长,典韦之子典满立即高声答道。
典满继承亲爹胆略,又从武师习得武艺,已担任荀襄亲卫有些时候了。
“小声些!”荀襄冲他一压手,神色却并不紧张,一笑道,“这几日东躲西藏,只有干粮与河水,将士们都辛苦了,再等上十几日,我可于心不忍,咱们不等他们了,冲进城中,杀个痛快正所谓,先到的吃肉,后到的喝汤!”
不必再被几十万大军的每日军务泰山压顶,她一身轻松,眼前只有五百人,却比身处大军之中更让她感到安心。
“全听将军吩咐!”
璀璨星光下,由荀襄亲自选拔出的五位百夫长,四男一女低喝,都露出一样雄心勃勃的微笑。
眼见形势失控,被钟繇指来作向导也是护卫的校尉吴云,连忙劝道,“将军不可,城中三千兵马,我军不过五百,如能能攻下此城?”
“你看不起俺们?”一名山匪出身的百夫长怒道。
“况且,雒阳离此不过百里,少说有五万人马,东面还有平城,兵马一来,这五百人如何能够?将军身系一军之重,岂能如此鲁莽行事。”吴云苦口婆心劝道,“不若,还是等一等张将军吧。”
“若等长庚,袁军兵马必已列阵整齐,还打什么?”荀襄一口否决。
大军一动,就是一开始袁氏不知,很快也能探得消息,倒时候必有戒备,打起来可就不容易了。
“……啊……”吴云一呆,这才知道荀襄早就计划如此,“可……五百人,如何攻城?”
几乎想见自己惨烈的死状,他顿时眼泪都要掉下来。
“不是已有人混入城?里应外合,趁夜开门,冲杀进去,这有何难。”荀襄摆摆手,“吴校尉实在害怕,可自领本部人马城外守候。”
“将军此计太险,蒋奇毕竟是宿将,就算能骗开城门,对方岂能毫无应对!城中毕竟有三千人啊!”
吴云简直要被这突然任性的大帅气哭,他能眼看着荀襄死在城里吗?他家人都在长安!
“怕什么,我们三百军马,打不过,难道还不能跑?”荀襄此时却道。
“……啊?”吴云一呆,“……哪有三百军马?”
“自然是平阴城中!”
“啊?”
荀襄将随身皮囊递给他。
“打开。”
吴云有些疑惑的打开,却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是叔父让人从长安送来的石脂,**则燃,水扑不灭吴校尉,这下可放心了?”
吴云一愣,被荀襄直呼为叔父的……只有大汉当朝太尉,凭一己之力收复了函关以西所有土地的荀柔、荀含光了。
是夜,星辉灿烂。
又是炎热难耐的一日,城中戍守校尉蒋奇借着烛火看了一整卷《春秋》,这才熄了灯,欲借这一段困倦在暑热中睡去。
然而,就在他朦胧将眠之时,忽而听到一阵鼓噪之声,很快今晚守夜的稗将就来回报,说粮仓烧起来了。
“什么!这么不小心!”蒋奇翻身起来,“还不快去灭火!”
“灭、灭不了!”稗将急迫道,“水泼上去,那火更烈,四下蔓延,根本扑灭不了!将军,怎么办?城中都惊动了!”
蒋奇一凛,此时还是清醒的,“传令城中,立即戒备!不得随意走动!但有可疑者,立斩不赦!”他下了命令,一边着甲,一边又唤来亲卫,“我亲自去”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更大的喧嚷声,声音极高亢,不似人音。
当他胡乱的披了甲,冲出院门,城中已四处冒起火光,平添许多人声呼喊,狗叫鸡鸣,到处声音一串一串的乱响,又极快扩散,让人听不出到底发由何处。
城乱了!
兵将都惊起来了!
夜色之中,虽有火光,总是晦暗难明。
他很快就看到了人,骑着马举着火焰,横冲直撞的人!看不出有多少,到处都是。
寇匪竟这般大胆……
脑海中闪过一瞬念头。
“将军,马厩遭劫了!”一个校尉快步跑来,满脸惊惧,“马都跑了!”
“拦住马!”蒋奇回过神来,指向人影,“快关门!”
火焰哔剥,人声喧嚷,响在之耳际时,吴云还犹在梦中。
他怎么也未想到,自己居然真的跟着荀襄劫城。
居然真的成功了。
与典满护卫在荀襄左右,挥动长剑,砍开身边混乱的兵卒,他依旧还有点懵。
城楼上忽而燃起一从白色火焰。
“荀将军!该走了!”他连忙向身侧道。
荀襄只着布衣,布巾裹头,面容被火焰勾勒出艳丽的线条,双瞳黑得发亮。
那神情,吴云从未在女子面上见过,那是为战斗、为鲜血刺激得兴奋的神情。
荀襄“啧”了一声,却也知道轻重,并不恋战,挥鞭打马,冲向城门。
在城门口,她一仰头,唤了一声,“下来!”
“是!”城上一道女声,转眼一个劲瘦的黑衣身影跳了下来,接着又跳下一个。
“上马。”荀襄并不废话,只是看了一眼吴云。
“是!”
吴云尚未反应过来,就察觉马一重,身后贴上一个温热的身躯,随着一声拍响,马身一震,接着那马就奋起四蹄,飞驰出城。
“都出城了?”荀襄驾马东行,一面问道。
“是,”她身后亦坐了一人,那女子百夫长说话干脆,“我已数过,出城二百四十五匹马,是三百八十七人,守城的姐妹但见单骑,就上了马去,四十三个,都先走了。”
吴云满脑还在混乱中,连忙出声问,“我们现往何处?”
“追上大队,一起大吃一顿!”
荀襄大声说着,一手往身前一提,竟提起一物,光线模糊间,吴云隐约辩出那是带羽的翅膀。
“之后呢?”
“之后等信使,之后去平城,之后搅他个天翻地覆,乾坤颠倒!”
荀襄大笑着指向东面。
这日,夕阳燃天之际,一队残盔剩甲之兵,仓皇逃到平县城下。
……
荀襄在河南蛟龙翻海之时,长安正流行互问官品、俸禄。
新官制自一品至九品下,每一品级,分正、从、下三级,一共二十七等。
对比旧制,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最低一级,原秩只八十的小吏,俸禄全都往上涨了一等,到达一百二十石,而原本一等的万石三公,直接俸禄降至二千石。
原本十五级的官制,扩增到二十七等,大多数人都糊涂着自己究竟是升了还是降了,以薪俸论,低阶小吏多涨,高阶公卿多降。
不过,对高位公卿而言,薪俸并不重要重要,重要的是地位。
如尚书台与御史台都为二品正,比位列从二品的廷尉高了一阶,比位列三品正的太常、太仆等原九卿高了三阶,而同时原本只算吏职的六曹尚书,一跃而上,直接成了三品官,与太常等同列了。
若是放在去年,这样的新制改革,都必要闹个天翻地覆,可放到现在,留在朝堂的公卿,都是识时务的俊杰。
皇后之父蔡公,都认了四品奉恩都尉,合浦王妃之父,认了六品承恩校尉,旁人就更无话说。
而造成这一切的太尉荀柔,则在府中再一次收到了天子召见的命令。
第258章 君将行
虽说暑热难耐,病势缠绵,又有荀彧总领内政,荀攸掌控外局,每日间,荀柔自己也有几样政务需要处置。
最先自然是议定的官职改革,此令一日发出,其实至少经历了一月准备,从框架到细节处,其间种种,却非一日之功,官制既定,次后爵制也要相依修改,这件事商议时,荀攸主动领了去。
此外一同进行的,还有荀柔早存在心里的官服改制。
此案涉及典仪,呆在兰台每日抄录文书,百无聊赖的荀忱一听,当即讨去。
他雅好书画,对此事很是上心,不半个月就做出一套新的官吏服制,却因太过繁复被荀柔驳回。
依荀柔之意,官服形制越简单越好,上下统一,全不用还讲究蔽膝、袖摆、衣摆一级一级比长短,以轻便为上,端正严肃其表,在腰绶与可拆卸的领缘纹章略作区分既可,也节约布帛。
不过,这只是琐碎虚务罢,最重要的还是三件,一是军情,一是农耕,一是赋税。
军情不必说,后两件却可合为一并看。
今岁大旱,酷热,蝗灾,眼下将至收获之期,田地歉收已成必然,赋税究竟收是不收?
长安府库空虚,已是现实,京中官吏自年初就是半薪,早有掾吏下衙后,代人砍柴、挑水,补贴家用。
陇右毕竟不是正经良田,又要养马,又有长期驻军,支援关中不能长久,而益州虽富,但蜀道难行,加之一向不驯,要凭借巴蜀粮帛支持关中,也要担心当地百姓不服生乱。
今岁尚可借着查抄来的公卿家产渡过,但坐吃山空,没有进项,明岁要起兵戈,又该如何应对?
毕竟天下一日不定,就不能放马南山,解甲归田。
然而,然而,关中百姓亦苦,至今勉励支持战争,却亦非不会出现动乱,荀柔至今由记得去岁扶风的农民起义,心中犹存愧疚之情。
若非那首领李曼已死,他是极想同对方见一面的。
他并与和荀彧、大司农士孙瑞及其下粮曹、仓曹尚书商议数日,才终于定下一个看上去合适的征收数额。
又两日,有使者自陇右护送粮草至长安。
正使是前安定都尉杨秋,由于未曾抵挡住外族寇袭,以至安定惨遭劫掠损伤惨重,故贬官三级,不再镇守一方,而成了荀衍帐下监粮官,负责来往关中,运送粮草。
不过杨秋已是第二次送粮入京,与太尉府下粮曹吏交接足够,并不必荀柔亲自接见。
需要他亲自见面的,是转运副官孔桂,以及随此次粮草前来的,西凉马腾之子马超。
前者为雒阳故人,曾救过他性命,而后者则事关凉州局势。
马腾在数次试探,伫立观望,反复思量过后,终于下定决定归附朝廷,并派出其子马超与其侄马岱到长安领旨。
按照先前商定好的默契,马腾拜为金城太守,加西域都护校尉,马超为偏将军,受命回复,而马岱为骑都尉,则留在长安,直属太尉帐下。
待马超回凉州过后,陇右的朝廷军队就会协助马氏,击败韩遂,再之后将重整凉州,犁清河西走廊附近胡族势力,至于重开丝绸之路,则是后话,至少可以重开边市贸易,监视西域诸国。
这等重要会面,自然要设宴款待。
“今我父子投汉,非因天子,皆因见荀氏重义,太尉仪行,令人倾慕。”
当初在汉阳郡集市上所遇的莽撞少年,两年不见,更加高大健硕,容貌自是剑眉朗目,面如冠玉,很有年轻武将那种锐利锋芒,睥睨姿态。
他双手端酒前祝,意气逼人,荀柔无法,也只得陪饮了两盏,以表诚意,是夜就有些头疼难眠。
次日早晨起来,想起孔桂称心慕长安繁华,欲留此求学,荀柔正想传信与作太学祭酒的荀悦,请他代为安排,就听人传报堂兄昨日递了帖请见。
一面让人传信答应,一面默默思忖良久,待门童通报荀悦入府,荀柔便自榻上起身,走至门口,扶门相待。
“见过太尉。”荀悦长揖一礼。
“兄长如此多礼,弟何以堪。”荀柔一手撑着门框,温温浅笑一叹,“恕弟不能还礼了。”
荀悦直起身,见他倚门而立,不着冠带,脸色苍白,单衣披肩,颇有弱不胜衣之态,到底没忍住加快两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既是兄弟,你又何必虚礼?”
荀柔轻轻笑了一笑,随堂兄转身回屋,坐回榻上。
“兄长恕罪,昨日宴请凉州使者,饮了两盏,不曾接到兄长消息,今日起得晚些。”
“先前不是听说,病情已渐愈了么?”侍童送来坐枰,荀悦坐下即问道。
“大概医者所谓痊愈,与我等以为不同罢。”荀柔不以为意一笑,自榻边几案上执起丝绢拭额,“不知兄长今日来,有何事?莫非太学中又有什么议论?”
不等荀悦回答,他径直继续道,“我前几日和文若商量,将近秋收,长安当开一场策试,为朝廷取才,还有各郡举贤良方正之令,也可随秋征一并传达。还请兄长安抚好太学生,勿要急躁,有才德者,朝廷必当重用。”
他一路说着,声音渐弱,到至句末又勉励抬高,越显中气不足。
荀悦渐心生踌躇,又望向榻前长案上杂乱摆了许多书卷。
“我近来懒惫,竟积压了如许事务,让兄长见笑了。”荀柔一笑道。
荀悦不免越发踟蹰,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是关于官制,太学博士俱是饱学之士,却只有从八品之官,与地方学吏一般,诸贤都以为太低了,颇有些不满。”
“原来如此。”荀柔点点头。
这时,侍童端来两盏,将一碗雪白冰酪的放在荀悦面前,递给荀柔的则是一碗汤色浓稠,尚冒着热气的药盏了。
“大兄请。”荀柔端起盏一饮而尽,又笑着向堂兄劝道。
被堂弟神色殷切的注视着,荀悦不得不端起冰酪。
“官制修改,种种原因,”荀柔这才缓缓道,“其一便是上下职份不明,地方统御混乱,博士掌教化,其学生日后出将入相,难免勾连,若再将博士官位定得太高,师生之义在,日后恐怕不出个学阀?”
荀悦默然不语,却点了点头,赞同了这个意思。
“不过,”荀柔又转折道,“从八品官俸禄低,身份也卑微,的确不宜,我已同公达商议,正在重定爵位,太学诸贤按其才学、功绩应当都有加封,请兄长代为转达,让他们稍稍等待。”
他这番话说完,便两手撑在榻边,有些疲惫的垂眸轻喘,荀悦则端着冰酪欲饮不饮,心思显然并不在这件事上,良久复道,“想来,含光并非有意数次拒绝天子召见了。”
这话出口,语气已软五分,绝失先前质问之意。
荀柔终于听见另一只靴子落地,闭了一闭眼,倒也不甚意外。
上次见面,他公事公办,以保全刘协的合浦王为条件,要求刘辩进行那场君臣相得的祭祀汉高祖。
但除此之外,他实在与刘辩本人无话可说,更不想见面。
毕竟先前那次觐见实在太过印象深刻,就是他想当没发生过,都没法忘。
这里面夹杂了一些不能与人言之事,让他宁愿在堂兄面前演戏。
这病,自然有五六分真,但也有四五分夸张。
“我只怕御前失仪,”荀柔轻轻一叹,向荀悦道,“天子若有旨意,传书于我就是,非我违令,着实不能。”
荀悦一时无言。
“我也坦言兄长,我也非不能勉力而行,只是如今函关战事正灼,关中将至秋收,西北也有战事,益州尚未安定,关东诸侯岁初,各露出野心,兄长亦当听说过,伯昭被兖州曹操所囚,这般形势,我若支撑不住,朝中难道能找出一个代替我,掌控全局之人吗?”
荀悦想起岁初长安乱象,更无话可说。
“天日昭昭,我心不违。”荀柔道。
正此时,荀攸拿着一分帛书直接进来。
他脚步沉稳,神情肃然,只是满头都是汗水,乃是在日头下急行所致。
“军情有变?”荀柔却立即坐直身问道。
荀攸立在屋中,先向两人行了一礼,然后望了一眼荀悦,却还是直接开口,声音自然平稳,“凤卿攻打河内平阴,以张绣为副,将兵一万,却自领五百精兵乘船先行,若以发信之时算,如今已出函关。”
荀悦冷抽一口气,“阿音不是作统帅么?这是何意?怎么听着好生凶险?”
“咚!”荀柔重重一捶榻沿,心中却转过无数念头,“不愧我家女儿,着实英武!”
荀悦一愣,觉得似乎与他所想不同。
不过,他故不知兵,见荀柔如此,心底顿时一松,“既有军机要务,我便告辞了。”
“我送大兄。”荀柔起身。
“不必了。”荀悦摆手道,“天子与蔡公处,我定替弟仔细解释,勿使朝廷心生隔阂,只是天子一番心意,还望含光记在心中,待病愈之后,当再向陛下亲自解释。”
“烦请大兄代传。”立于榻前的苍白青年,换了神情,似无奈轻叹一声,“就说臣请明日入宫觐见天子。”
荀悦一愣,露出疑惑之色。
“我要赶去军中坐镇,需向陛下辞行。”在荀悦惊忧注目下,荀柔平静道,“秋后长安考试,还望大兄一力协助尚书台安排。”
第259章 战略变
夏时昼长,急也不再这一时,荀柔接了军报,请荀攸回御史台处理公务,自己也先沉思一回,待暑气渐退,日影偏斜,再请他与荀彧到家中。
晚饭三盘两盏,不算奢侈,也并不简陋,菜是腌春笋,拌黄瓜,饭为藿羹,饮则淡酒,但有一碟小鲫鱼数枚,乃是从当日从昆明池中捕得,裹以小麦细粉糊,用胡麻油煎至表面金黄,骨刺尽酥。
炸鱼放在后世,让无数减肥人士爱恨交织,而眼下则足以让时代惊艳。
前一天,荀柔让厨下用这种方法做出炸鸡、炸鱼宴请凉州使者,就当场俘获了马超等一众青年的心。
不过,考虑到材料与做工,炸物虽不必熊掌、驼峰等高奢,但在这个时代,也绝对可以堂皇摆在宴席上作主菜。
今日不算宴席,故本时代餐饮文化中,丰富的酱料并没有铺展出来,荀文若案上是酱色清亮的甜醯,荀公达小盘中则只配一碟雪白细盐。
荀柔好容易搞出来万恶炸物,自己却一次都没尝过,照旧只能吃藿菜鱼羹,只是加一枚蛋心金黄莹润的荷包蛋,聊以**而已。
话说,现今他家中的庖厨,正是因为煮荷包蛋恰到好处而被聘用。
原本的庖厨,在跨年那场风波后,就被连带其他许多杂役一起辞退了,一段时间里,都是隔壁荀文若家派来支应的,后来家中人口又添,再加上也有宴会需要,也不方便一直借人,这才重新找了专业人士,不过这一回选的厨师,从前服务于公侯门第,技巧水平之高超,着实让自以为见过世面的荀柔都大开眼界。
所谓食不语,三人各自沉默的进食完毕,漱口净手过后,即开始讨论今天的正题。
“小叔父若行,攸请追随。”
“含光此行,彧请同往。”
荀柔坐于榻上,望着肃立请愿的两人,心中明白他们的担忧,失笑摇头。
“文若总督粮草,坐镇朝堂,公达监察百官,总揽内外,如何能轻离长安?”
军中不可无帅。
然而,如今阿音违背兵法行事的缘故,也很容易想明白。
其一,袁绍大军人数庞大,战力悬殊,其二,秋时将至天气转阴,其三,朝廷各军营帐骄兵悍将不驯,最后,荀襄亦自有进取之心。
临河东则逼关中,当荀柔将底线放至关中,黄河天堑一线时,未免也是对荀襄领兵的不信任。
但这也是现实,毕竟营中骁勇的并州、凉州军,回溯身家,多是在黄巾起义时就崭露头角,他最初也不过是依仗所谓朝廷大义才让这些人听命。
至于阿音,功勋并不足盖过这些人,况且还是女子之身,至于大义,自然也有,但未免显得薄了几分,当时也是不得已,揠苗助长。
荀襄能带领这样的兵马,将袁绍阻于河东,其间并无多少失误,功劳已经足够,所以,抛开无用的担忧,无论她因什么缘故轻身往战,荀柔出于私人情谊,都愿意支持。
同时,出于客观考量,此时他也必须去军中。
军中失帅,大敌当前,他这个太尉,怎能一直安坐后方?
这一点,二人显然也都想明白,故全无阻拦之意。
不过,两人相视一眼,一向寡言迟重的荀攸,却先率先开口,“尚书令坐镇中枢安排粮草调运,自不能离长安,”他向荀彧一揖,又道,“然攸既既总揽消息,其中军务最为紧要,自当跟随太尉前往军中,以备咨询。”
“况且,小叔父眼下,亦需必要时,有人代摄军务。”他向榻一礼,肃然道,“私以为,非攸莫属。”
此话无错,荀柔只得问,“如此,御史台监察百官,何人可代公达为之?”
“郭廷尉掌邢狱数年,用心公正,深谙律法,足可震慑百官。”荀攸立即回答。
郭鸿出身邢名之族,在廷尉任上数年,可谓兢兢业业,的确是个完美无缺的人选。
人选既出,此事也就不必再论,剩下就该讨论军情。
毕竟相隔近千里,细节模糊,马上将至阵前,到时候一切清楚,此时也讨论不到具体作战。
不过,袁绍胆敢分兵两路,露出罅隙,这是一点,其帐下重谋臣军士派系不同,相互之间颇有龃龉,是第二,袁绍虽发了一道檄文,但河北士族认得袁绍,士卒百姓却非完全不认汉天子,这道檄文虽将荀柔写得十恶不赦,但荀柔自来懂得民间舆论重要,所以先前曾一再指示荀攸,下了大功夫在此处,因此檄文也未必能全然使军民深信,故其出兵立根不稳,这是第三。
这些都是战时可用之处,却也不是重点。
重点却是
“我原意使阿音东阻袁绍,令其自溃而退,袁绍倾兵来攻关中,不能得,其重众必散,其势必散。不过眼下,我却不再做此打算
“今秋,我就要破袁绍,复冀州。”
屋中陷入一时沉默。
这是战略上的改变。
“我原本是想先稳定关中,以使百姓有生息安稳之地,无论西征凉州,或是南下益州,虽因时机而发,亦是为保守关中,以期关中稳固,民生发展,再训练兵马,徐图中原,亦不致百姓因兵马过于疲敝。”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形势变化,当初我写文释矛盾论,谈主、次矛盾,朝廷西迁,内外俱不安定,自然以此为主,如今内患暂除,军民用命,首位之事,自然便是诸侯,此次若非阿音忽而进兵,我原也准备待明、后年,积攒些仓粮、兵械,在行东征,既除袁绍也炫耀武威,以免使诸侯越发坐大。”
“曹孟德初入兖州,何敢望徐,刘玄德初仕中山,又岂有幽州之意,至于刘表,独骑入荆州,至于祀孔定经,也不过是其野心勃勃,却又胆怯,只敢心里偷生异念,观诸人旧迹,亦非乱天下者,而至于今日,亦是时局所致。”
话到这地步,荀攸、荀彧亦无反驳之辞,都默默赞同,只心中各自沉思本身职责,如何应政略做出调整改变。
这其中,第一个要变的,自是税赋、征兵。
若想今岁改变天下格局,先前商议的两厢勉强的赋税,自然就不足了,征兵也不能再像先前一样不痛不痒。
“为振奋兵士,当许以军功授田。”荀彧沉吟片刻,抬眸望来。
荀柔沉默了,有秦朝前车之鉴,军功授田的好处、坏处,本朝贤人早分析得清楚。
不过毕竟是战时。
纵使过去数年,他一力维持关中稳定,但天下毕竟还是战乱的局面。
总来说,如今人口凋敝,军功授田阻力不大,朝廷也可以做出承诺,从远一些看,新兴军功阶层,对原本东汉以来兴盛的旧名门、公族、豪强,也是一种制衡,但长远看,这是一种豪强土地兼并的开端。
不过,世事俱有两面性,眼下的主要矛盾还是在统一上,所以荀柔还是点头赞同。
“所谓上下同心,共渡难关罢。”
剩下便是诸如张济、姜峻留守长安,协助尚书台维持关中稳定,张鲁携汉中兵卒往左冯翊戍守,防备北面的羌氐与鲜卑境外部落,而左冯翊都尉杨奉,则加辅国将军,领本郡守军往河东支援。
这是考虑到汉中兵不熟悉关中气候又远道而来,水土不服且士气不足,而左冯翊府兵战意自不必提,杨奉在之前长安内乱时,与杨彪一样摇摆两端,虽没真的闹事,却也难以再信任他镇守一方。
天光转暗,两个侍从抬着满架油灯,放在榻边。
兰脂浓香袭人,荀柔胸口一闷,徒劳的挥了挥手,也没什么作用,只得忍耐着继续商议。
官爵改革正行,他这一走,又带走公达,长安这边只有委于堂兄文若独称大局,再加上还有凉州马氏归附,都需先大略定下方略,故而事情一议,便至深夜。
最后,只剩下益州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方。
虽则这一回顺利平定了叛乱,但益州天然地理位置决定,此处难以处置,作乱随时可能产生,而关中朝廷对此却是鞭长莫及。
三人讨论一程,总无万全之法,荀柔但见时辰愈晚,终于决定暂时将此搁置。
“不如将此题咨询太学众博士?”荀彧想了想道。
荀柔一挑眉,他是不大相信这些没有实干经验的太学老先生的。
“如此,不如加入秋后策试题中?”荀攸提议道。
“……好罢。”比起太学硕儒,人群中倒有人或许提出点建议,“安定益州不在一时,”荀柔忍不住疲倦,打了个呵欠,“望文若与公达,与我同心协力,先顾眼下袁本初。”
见此,二人俱起身,准备告辞。
将去之前,荀彧心下微微踌躇片刻,双手交握于广袖下开口,“含光,明日入宫觐见,你心中可有章程?”
荀柔抬头望去,灯火中,玉质凝辉的堂兄,依旧是大汉的尚书令。
他轻轻颔首,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多想,“阿兄放心,我知道分寸。”
次日,日近正午,载着大汉太尉的轩车,停在武帝所建的双凤阙旧址前。
荀柔步下马车,车前正立着一块巨石,上面正是“执政为民天下为公”,八个嵌金大字。
早得到消息,亲自冠带迎候的姜峻快步走上前来,拱手一礼,“太尉。”
荀柔颔首回礼,却驻步望向那八个字。
他心中清楚,立这八个字在此,究竟有多少作用,根本不在于其他,而在于他能否成功。
但不管如何,他已披肝沥胆展现给天下人了。
剩下只有践行。
荀柔绕过巨石,再次登车,这一次,马车顺畅的驰入了宫门。
第260章 前路远
是日六月辛未,正值大暑。
荀柔乘车入宫,至殿台下,又转乘抬辇,被一路抬至宣室殿前,简直晒得发昏。
殿前黄门立即忙不迭唱名,宣请入殿,他慢慢起身下辇,在门前檐下端整了一番衣冠,缓了缓,这才入内。
殿中倒是清凉得让人精神一爽。
宽阔高敞的殿阁,去了帷幄长幔并地毯,落下窗棂,四角一丈见方的巨大铜鉴,堆着半人高的冰山,缓缓释放着寒气。
天子已然端坐,荀柔目光一扫,认出天子背后的纯银参镂嵌珠孔雀屏风,与面前的纯银参镂带漆画案,正是查抄公卿过后奉进的新物。
当初查抄目录送至他面前,果然有不少忠义躬谦的君子门第都搜出不少逾制的奢侈品,平心而论,他十分腻味这种事,但也不耽误的指示廷尉将罪状加入论刑。
只是赃物,处理起来麻烦。
公开贩卖毕竟不大好,取下金银宝石未免糟蹋,想了想,还是在堂兄荀彧的劝说下送进宫,眼不见为净。
在内官提前准备的簟席上,荀柔表面从容下拜,心里却一阵胡思乱想,分散注意。
“先生免礼。”
“谢陛下。”拜毕正坐,诸多杂念霎时一清,荀柔将目光凝在案沿饕餮纹上,徐徐道,“臣文非姜尚伊尹之能,武非孙武李牧之资,至于今者,干窃重授,皆由天之幸。
“今有袁逆不臣,起兵作乱,祸害天下,当诛之以彰大汉威德,臣为太尉,当代天子讨之,以彰大汉威德。
“今日拜别,望陛下亲贤远佞,唯贤唯德,善体百姓,则陛下之福,大汉之福,天下人之福也。”
广袖臂展,继而伏落,掌心贴地,额头触在指尖。
丝绸摩挲声自前方传来,接着是沙沙的脚步,听得声音,荀柔立即直起身,目光将绕过案席向他行来的天子刘辩逼停在五尺之外。
“上次见时,先生病骨支离,朕心中忧惧,却不敢说,恐先生多心,今日一见,先生气色似好了一些,但似未曾痊愈?如此出征,恐怕有些勉强吧?”刘辩关切问道。
“多谢陛下关心,毕竟是国家大事,臣当勉力支持,方不负天下百姓……与陛下。”荀柔直起身回答。
“朕明白,先生如此辛劳,为了大汉。”刘辩虽然站着,却似束手的学生,强撑着回答问题,“朕虽心中恻恻,却也知道挽留让先生为难。
“朕相信先生,一定能击败袁逆,更愿先生保重,大汉江山社稷,还有朕都还需依赖先生。”
荀柔微微诧异,今日天子刘辩说话,比起先前颠倒糊涂,竟也有些不同。
“谢陛下关心,臣定铭记在心。”
今年这一次经历,让刘辩成长了?
“先生可愿随朕同览宫中御田?”刘辩邀请道,“今岁长安不安,朕不得出宫,就在后宫清凉殿前,开了一片地,照旧种的稻米,此时稻熟,今年收成尚可,先生可愿去看看。”
没想到今年刘辩还种了稻,望着明显露出期盼之色的少年天子,荀柔默了一默,“臣自当领命,只是臣实不堪行走,恐辜负陛下盛意。”
“是朕疏忽,”刘辩露出愧色,“先生可乘辇而行。”
“如此,敢不从命。”荀柔扶膝慢慢起身,默默呼出一口气。
他明白自己的运气。
对比起来,政治方面,他远不如曹老板手段高超,眼前局面,却远比曹老板体面得多。
毕竟,稍微想象一下,若是出现荀家版本的衣带诏事件,他未必不会成为本时空,载入史书的奸臣,而考虑到荀氏与曹氏、夏侯门第性质的不同,他最好的下场也就是王司徒。
从事后的如今看来,其中的重要原因,恐怕是刘辩的私人情感,刘辩以放弃其本人所有政治权利为代价,放弃铲除他,即使没有明确拒绝,也足够给了荀氏一个喘息回转之机。
然而,然而如今局势变化,权利易位,天子的权威随着原本依附的公族、公卿士族的消亡而消磨低落,他却并不准备回报对方的牺牲。
他要多伪善,才能会共情、同情一个,不事生产,没有能力,却受全天下供养的皇帝?同情他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只有十几个妃嫔?没有其父的宫女三千之数,只有数百?没有奢侈的濯龙园,只有二百年前的西汉旧宫?
只是出于政治目的,同时也略带私人情感,他愿意与之保持稳定协作的政治共赢关系,前提是刘辩清醒明白。
位于清凉殿的稻田果然丰硕,不过两亩,金黄灿烂,稻穗低垂,与城外稀稀零零的豆苗,可谓是对比鲜明。
周围七八个青年,都晒得脸黑,执着网,不时捕捉飞虫,见两抬辇轿至前,都弃了网上来行礼。
“先生觉得如何?”刘辩带着一丝讨好之色问道。
“天子重农耕,自是天下福祉。”荀柔忍耐的客气道。
先前他说不堪行走,并非只是推辞,实在走了这几步,膝盖小腿已然感到酸软。
刘辩其实能听出他言不由衷,心中不由一沮,却强打精神,向身旁内官道,“皇后来未?请她带阿鲤过来。”
皇后?
荀柔微惊,连忙拒绝,“陛下,外臣怎么这样见皇后?”
“先生是朕的先生,如何都不算失礼,”刘辩道,“朕是想让先生见一见皇儿。”
不远处的殿阁门前已然出现数道人影,皇后蔡氏怀抱着一个幼儿,在四名侍女簇拥下,逶迤而至。
荀柔连忙上前敬礼。
“先生是天子师,妾岂敢受礼。”蔡琰侧身屈膝还礼。
这是荀柔第一次在私人场合见到这位无论当世亦或后世,俱有才名的女子。
薄施淡粉的蔡皇后,容貌清丽,神情沉雅,看上去比一旁的天子成熟许多。
一句还礼后,蔡琰不再说话,将目光投向天子。
“这是朕之少子,先生以为如何?”刘辩一醒,将孩子抱过来道,“先生还未见过阿鲤吧?他母亲梦见金鲤出水,醒来后就诊出有孕。”
父母容貌俱是不差,又显然精心照顾,襁褓中的小婴儿白嫩可爱,神情灵动,的确容易化人心肠。
荀柔看了看,虽则小孩的亲娘摆弄聪明,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皇子的确白壮可爱。”
刘辩立即神色一喜,“先生觉得可爱?待他稍稍长大,让他从先生学习如何?”
……啊?荀柔微惊。
“朕听说君臣之义,最重者托以身后,宫人都说阿鲤天资聪慧,朕想立他为太子。”刘辩神色恳切道,“朕已听说先生誓言,心中甚愧,故愿太子侍奉先生,聊慰膝下。”
……啊……两朝老臣么?
这孩子,莫非还当有个别名叫阿斗?
不,他可不敢与诸葛武侯相比。
荀柔只是忽然觉得荒唐得有趣。
这些年,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对刘辩说话时,他常把中学时背下的出师表当做宝藏,现在这算是因果循环?
可他不是武侯,天子也不是刘玄德。
这是他“教”出的学生。
这也是他当年希望的结果。
太子?
荀柔望向那个婴儿。
忽而生出一些劲头。
一种真实的力气。
他的确要好好活下去,至少要做两朝老臣啊。
“臣岂敢辜负陛下所托。”
他再次拜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真心实意。
……
“天子或是畏惧叔父。”
荀柔出宫之时,荀攸的车驾已等在宫门之外。
邀之同车后,荀柔将今日觐见之事告诉于他。
“若是文若在此,必要说,那毕竟是天子。”荀柔倚着车壁,一边揉腿,一边笑道。
公达小小放肆的一翘唇角,继而抹平,“叔父还当小心。”
“自然,毕竟是太子。”荀柔颔首。
要九州一统,离不开天子这张旗帜,而中原汉民族农耕文明,抵御胡族侵袭,也离不开天子这面旗帜。
不过,在天之下,却总可以有点不一样的东西。
长久之事,原不在一时,荀柔思绪伸展过后,又立即收缩回来。
“公达,明日我们就启程,我让杨修与张将军同行,携令去左冯翊,换取杨奉。”说到此,他有些犹豫。
杨奉本人的战斗力,着实一般,然兵马又毕竟不足,他真是想用,却又不太好用。
“不如令其驻守大阳,防范淳于琼。”荀攸道。
“是我疏忽,陕县以北,河流是宽缓些,若要渡河,也非不能。”荀柔点点头,继而一笑,“也好,他祖籍弘农,正当让他和杨德祖看守老家,也不怕他不尽力。”
荀攸颔首,表示自己正是此意。
“看来,有公达与我为谋,此战不必担心了。”荀柔又一笑。
荀攸浅回一笑,“小叔父气壮山河,自然剑扫千军。”
“公达见笑。”荀柔后仰,在马车颠簸中望向窗外,他知道自己眼下显得有些亢奋,“我只是,原本厌烦入宫觐见,如今忽然觉得,也还不错,竟能检验真理
“果然是,物质决定意识啊。”
见荀攸露出疑惑的神情,望着他皱眉,荀柔又忍不住一笑。
孩子是未来,让他眼前忽然似延长出数十年光阴。
抽象之物,忽然变得清晰可见起来。
“前路迢迢……令人心气开阔,踌躇满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