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卜易是一个极其孤傲之人,他从不喜欢别人看见他的难堪。
大约是奉源九年的冬日吧,天还不是很冷,湖面只结了薄冰。
周卜易披着厚厚的貂裘,自船头上岸,向着他一步步走来。
——不,不是向着他,只是刚好他站在周卜易要去的方向罢了。
或者不如说,是他从晨起,就一直站在这里等着周卜易。
“先生……”顾棉眼里是惊喜的笑意,小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他快步迎上去,要去牵周卜易的手。
周卜易面色不太好看,皱着眉头,赏了他一个字。
“滚。”
顾棉愣住了,他站住脚,后知后觉发现,周卜易应该是病了。
也有可能是晕船罢?顾棉小心翼翼凑近,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周卜易额头。
周卜易就用一种肃穆的眼神看着他,那种比冬风还要萧条的目光让他打心底里发寒。
“殿下”,声音里是凉薄至极的笑意,“需要臣教您滚是什么意思吗?”
——好啊。
顾棉低着头暗暗想着。
——只要你肯教我。
“啧”,周卜易看着面前埋着脑袋的鹌鹑,一眼就看出来他又在钻牛角尖。
“我不会教你”,周卜易走得很干脆,“再敢叫我先生……”
周卜易一顿,回头轻笑,“我就把你丢到河里去喂鱼。”
顾棉看着那笑容——当真是美得惊心动魄。
顾棉心一横,追上去,死死攥住美人袖口,“先生…您好像发烧了,我……”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然后是哗啦的水声。
什么叫言出必行,这就是了。
顾棉四肢慢慢变得无力,渐渐沉进水底,扑腾到最后的时候他还在想着,周卜易会不会回头。
没有。周卜易径直走了。
天真的很冷,而且他不会游泳。
周卜易怎么就这么狠心,怎么就这么不留情?
惊慌失措的护卫把他打捞起来,随身的小公公给他擦着身上的水。
顾棉抱着膝盖,红着眼睛,但没有哭。
浑身都湿透了,冷风一吹,他也发起烧来。
周卜易就是这么恶劣,他自己的难堪叫人看见了,就要叫别人也跟着难堪起来!
哪怕别人是来关心他的,他也要叫别人比他更难堪!
顾棉在风中瑟瑟发抖,如那枝头将落不落的枯叶,左右摇摆。
他想,他以后都不会再去触周卜易的霉头了!再也不会了!
可后来时间告诉他错了,他依然会恬不知耻凑上去,然后被美人或调笑或冷淡着推开。
不食髓,不知味,旁人便不能理解他这种执着。
周卜易是味毒药,他勾人上瘾。
“手稳着点”,美人似笑非笑——淡笑中藏着疏远和轻蔑,甚至有些鄙弃。
“王爷若真是不喜,大可以直接泼奴脸上。”
顾棉回过神,恍然惊觉自己刚刚都干了些什么蠢事——他捏着勺子喂错了地方,糊了周卜易一脸……
虽然是他有错在先,但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向周卜易示弱了!
“周衍,本王最后一次提醒你的身份及处境”,顾棉仿佛化作冰山,时不时散发冷气,他给美人擦脸的动作谈不上多温柔,“你是本王的私奴,你的舌头,应该用来恭维或者取悦本王。”
“如果你学不会说本王喜欢听的话,本王不介意让你再也说不出话。”
“行啊”,美人从善如流,“我求求您用心点?”
带着一丝讽刺,“别再给奴弄个大花脸了,丑得奴心里直发慌。”
顾棉深吸了一口气,他总是说不过周卜易的。
周卜易那三寸不烂之舌可战天下群儒而稳立不败之地。
他干脆闭了嘴,只拿着调羹把周卜易当个喵喵乱叫的野猫儿抱在怀里认真投喂。
可不止是个野猫儿,还是个连饭都吃不好的奶猫儿。
这么想着,顾棉心里果然松快多了,喂完了米糊,他自己那碗被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有些凉了,不过没关系,正是暑日里,他可没周卜易那胃娇气。
檐下雨声不大不小,用了饭食,血气上头就更容易困倦。
陪着周卜易不眠不休折腾了一夜,只要是人不是神仙都受不住。
顾棉就那么躺在藤椅上,听着雨打芭蕉声,闭上了眼。
腿上窝了只“猫”,真有些岁月静好的意思在里面。
顾棉想,这就是他想要的。
顾棉是真困了,想了没一会就头一歪,陷进梦里。
入眠前顾棉最后还在想,周卜易什么时候能长肉。
太轻了,瘦瘦小小的,缩在他怀里的时候真比猫大不了多少。
要是能再多点肉就好了,抱着软软乎乎的,肯定很舒服。
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呢?顾棉再睁眼的时候,就只看见美人放大的面孔。
周衍见他醒了,淡淡收回理他鬓发的手,往里屋扬了扬下巴。
顾棉抱着人回屋,美人眸色很深,看不清是什么情绪。
顾棉只是本能从其中感到一丝悲伤。
“宫里来人了,王爷出门的时候带上灯笼和伞。”
顾棉其实没睡多久,现下离天黑还远。
“你都知道些什么?”顾棉皱起眉头。
他凭什么这么笃定自己要天黑后才能归来?
“奴能知道什么?爷有这功夫揣度我一个倌儿,不如去问问前院等着的公公。”
周卜易把叹息打碎咽进了肚子里。
——孩子,我要如何告诉你,你母妃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周卜易的声音带着些许催促意味,“还不动?再不走这天又要下雨了。”
像是印证着周卜易的话,天边忽有雷声炸响。
顾棉一头雾水去了前院,闪电划破天际照着公公那张惨白带着红肿眼睛的脸。
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三…三殿下……”,那公公颤抖着手递过来一根白布条,“讣告已经张贴,您快些更衣,随咱家入宫吧!”
“就在刚刚,温妃娘娘突发恶疾,薨了!”
又是一声炸雷,耳膜都被震得发麻。
顾棉瞳孔慢慢放大,那一瞬间他其实是有点迷茫的,脑子里浑浑噩噩转不过来弯儿,不太能理解公公话里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站在那,满身落寞,又无动于衷。
直到被人推搡进最近的厢房,直到侍女上前扒了他的外衣,直到麻衣孝服上身的时候,顾棉还只是愣愣发着呆。
白色布条压塌发丝系上额头的时候,顾棉忽然抓住一个侍女的胳膊,“是谁走了……?”
那一声问句里,顾棉的嗓音实在是破碎得不成样子。
听得叫人心碎。
外人怎知其中心痛,那侍女恭敬却不带什么感情,“殿下怎么忘了?是您的母妃,温妃娘娘。”
于是就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树叶,外表还鲜亮着,内里其实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刺激他的头皮,“走了是什么意思?本王一时想不起来了……”
“意思就是娘娘升仙了”,侍女看着失魂落魄的顾棉,不由心生怜悯。
三五个人一齐上阵,为顾棉梳妆打扮,隆重得仿佛要去赴一场喜宴。
可是身上是素白的衣,束发的是简洁的玉冠。
脑后两根纯白飘带垂下来。
顾棉怔愣一会,好像抓住了什么,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稍纵即逝。
于是他问,“这是赴谁的宴……?”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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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侍女眼睛发苦,声音发颤。
她还没来及说什么,就被顾棉打断。
“给本王换件红的来,大喜的日子穿这么素做什么?”
“殿下!”
“你听不见本王说话吗?”
“殿下……是娘娘走了……”
“本王让你换红的来!”
“好,奴婢去换……”那侍女哭着跑出去了。
外面雷声一阵接一阵。
“殿下疯了!”侍女惊慌失措拉着公公,“殿下他疯了!”
“什么?!”公公面无血色,大步冲进房门。
顾棉正对着大门,脸上是清晰的两道泪痕。
那公公顿时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疯了,只是一时魇住了。
不过疯了其实也没什么的吧?那公公暗自想着,若是顾三皇子疯了,陛下就更加高枕无忧了。
傻子和疯子没多大区别,只要是个废人就行。
顾棉站起身,快步走出门,然后纵马入宫。
奉源二十一年,九月初三日,温妃娘娘苏寻雁于上阳宫病薨。
圣上感其昭德,追封贵妃位,赐字娴。
娴贵妃之死,唤醒了蛰伏在暗中的那一脉人。
神都的天,要变了。
周卜易的呼吸声格外轻也格外绵长。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天要黑了……
周卜易将身体蜷缩起来。
他其实想要等一等顾棉,想要好好安慰他一下。
可是天黑得真的太快了,顾棉回来的太晚了。
顾棉走入寝殿,又是一如昨夜那般不见人影。
他径自走到床边,席地而坐。
“我很难受……”他也不管躲在床底下的人听不听得懂,“我真的很难受,也很不解……”
“我入宫的时候,母妃还好好的,她跟以前一样对我笑,问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我不明白她什么时候得了病,太医月月都给各宫娘娘把脉,为什么这恶疾来得如此突然没有征兆?
“先生…你替我解解惑好不好……
“为什么本王感觉你们所有人都在谋划着什么,唯独把本王蒙在鼓里。”
温妃的死是有迹可循的,顾棉想,昨夜他去上阳宫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苏寻雁早该睡了,可顾棉进去的时候,却看见她衣冠整齐坐在灯下。
“阿棉”,苏寻雁轻声唤了他的名字,“娘想回北离看看了。”
“离家二十载,娘都快忘了北离是什么样子了。”
彼时不知离愁苦,待回头。
已是棺中人、陵中墓。
“阿棉,这里有一包糖,一共三十四颗,你记得慢点吃。”
昨夜星辰少,灯下人影幢。
今日方知诀别意,徒余涩苦在心头。
“阿棉回去吧,娘有些困了。”
他只当她眼里那抹不舍是因着离别。
怎么会是永别呢?
“周卜易,你给本王出来”,顾棉吸了吸鼻子,“你别以为躲着不说话,本王就不知道你也在局中。”
顾棉捂着绞痛的心口,语气不自觉染上哭腔,“先生…你出来教教我,你们在谋划什么?”
为什么他有种预感,他身边的人很快就会一个个离去。
包括周卜易。
“您教教我吧…要怎样做才能破局?”
周卜易的毛孔又开始渗血,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顾棉忽然觉得害怕极了,他觉得他抓不住周卜易,早晚有一天,周卜易要以一个极其惨烈的死法倒在他面前。
“先生……”顾棉浑身都在颤抖,“求您教我……”
可周卜易不应,周卜易那双淬满寒毒的眼睛看得人是如此绝望。
绝望得仿佛能就此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