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太守府。
府邸花园里尽是各色牡丹,在黑夜中依然绽放着独特的姿彩,午后悄然而至的一阵细雨,将它们浇了个湿透,却更显妖艳夺目。
几滴残留的雨珠摇摇欲坠,挣扎许久才啪嗒掉落,让破败落红更深陷泥淖。
只是偌大的太守府,却没什么人气,廊下还挂着没来得及撤下的白绫,在夜风中悠悠飘荡,久久也只能看见一两个丫鬟仆从路过。
连办完两场白事,确实很难洋溢起生气。
待至深夜,漆黑的夜幕像是巨大的罩子将整个世间都罩在了一起,只留出星星点点的出口在空中闪烁,皎月被云朵遮蔽了一大半。
“小姐,大人说了,您还不能……”
西院一间紧锁的屋中传出一句人声。
“喵——”
一声尖锐的猫叫随之而来。
在静谧如死水的府中着实有些突兀,甚至有些瘆人。
“他……咳咳咳,他到底想关我到什么时候?”
娇弱无力的声音中却透着几分愤怒和刚毅。
“少爷和夫人相继离去,大人说过他只剩您一个亲人了,万万不能让您有任何闪失。”
小丫鬟镜儿的声音都快带出哭腔,服侍小姐这么多年,却亲眼见证一月间太守府发生这么大变故,她心中也觉得难受。
为太守大人难受,为从小孱弱的小姐难受。
宋如遇一身粉色长裙曳地,广袖遮身,姣好的面容上苍白如纸。
烛火摇曳,昏黄的烛光在她的粉裙上轻闪,才将她映衬得稍稍有些神采。
只是双目中的不悦却依旧显而易见。
她艰难地站起身,在镜儿的搀扶下坐到窗前。
一只黑猫从窗台上跃下,自觉地依偎在宋如遇怀中。
“你觉得……咳咳,他当真是这样想的?”
黑猫在她怀中蹭了蹭脑袋,仿佛也在担心主人的身体。
丫鬟连忙检查窗户是否关紧,正欲劝说小姐赶紧回去睡觉,却听到这样一句话,有些震惊和疑惑。
“小姐这是何话?大人自然是不想失去您,才将您关起来。如今人心惶惶的,谁都害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说完,她凑至宋如遇耳边:“今日奴婢陪您偷跑出去,听到了些许风声……说是,妖邪作祟。”
流水依旧潺潺,园外凤尾竹簌簌作响,几株待开之花悄悄绽放,甚是娇艳,风掠廊檐,檐角下的惊鸟铃轻曳。
宋如遇一怔,但马上就嗤笑一声:“人与妖不都一样,都会杀人。”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猫身,说这句话时,竟难得的流畅,未带任何咳声。
镜儿不知自家小姐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奈何又不晓得怎么反驳,嗫嚅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是她可以肯定的是,小姐变了。
服侍宋如遇十几年,不敢夸言对其了如指掌,但起码能猜出她的一些心思。
可自从一个月前,小姐的身体状况虽比以前好了些,心思却越来越神秘了。
小姐会时不时发抖,嘴里一直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鬼,我看见鬼了!”
第一次有这种症状时,宋如遇全身都抖成了筛糠,甚至直接晕了过去,昏了一整天才转醒。
请郎中来看,也只是说小姐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受了刺激,得了癔症。
顿时府中上下都炸开了锅,丫鬟仆从连夜逃的逃,请辞的请辞,三天之内基本上跑了个光。
若不是太守抬高月俸,留下些不信这些以及不怕死的,怕是连基本的起居都得太守亲自操劳了。
“小姐,话不能这么说,人与人之间情感牵扯之盛,哪能是妖怪能比的?”
宋如遇捻着帕子又轻咳了几声,抬头看着小丫鬟,似乎是等着她继续说。
镜儿以为小姐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不禁打起精神来:“小姐你看,亲人之情,男女之情,朋友之情,主仆之情,师生之情等等,这些情感可都是妖怪所没有的。”
“比如……”镜儿偷偷扫了一眼小姐,掰着指头的手停住了,“比如我和小姐的主仆之情。如果危险来临,我定愿意用我的命换小姐的命。”
宋如遇瞳孔一颤,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随后笑着打她的手:“呸呸呸,说的什么话!”
镜儿嘿嘿地傻笑,也不收手。
宋如遇打了两下,又拉过她的手,指着她手背上的黑痦:“真想把这个给点了!”
“点了?”镜儿不明白点痦是什么意思。
宋如遇捏着她肉乎乎的脸蛋,开玩笑道:“就是给剜了。”
***
“路兄,案册卷宗全部在此。”
赵无悲端出一摞厚厚的书卷,桌面上的灰尘在烛火下飞扬。
“凭三正的玉牌令,哪怕说要整个捉妖司都听你的,都是轻而易举。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让我带你偷偷溜进来看案册?”
谢惊春还没想到三正这么大脸,甚是诧异。
不过更让她奇怪的是,正如赵无悲所说,路植晏为何不走夹道欢迎的大门,偏偏要像做贼一样偷跑进来。
“个人爱好。”路植晏盘坐在地,一脸无所谓地答道。
他一边快速地翻看,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你们最好也赶紧看。”
谢惊春随便拿起一本,想着能帮上点忙就帮上点吧,却在翻开第一页就震惊了。
借着烛光,路植晏看见她反常的神色:“你发现可疑之处了?”
赵无悲和黄毛也凑上前:“什么什么?哪里可疑了?”
路植晏看着平平无奇的第一页,面露狐疑:“你到底,在震惊些什么?”
“不是,我只是看不懂而已。”
这些案册写得晦涩难懂也就罢了,抄书人还是个书法不过关的,写得歪七扭八,好多字她都看不清,只有寥寥几句能猜出意思。
堂堂公职人员,这么重要的案宗居然抄写得这般随便。
“太守府是不是被盯上了啊。”
谢惊春盯着烛光,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人实在很难做到一个月内连杀七人,还能将他们的尸体藏地如此密不透风。这些死者中,除了太守府的两人,不对,应当是三,其他六人都是毫无关系。”
她的身形匿在黑暗中,唯面上有跳跃的烛火映衬,似乎照了些白皙的少女绒毛。
路植晏看着她的背影,接上话茬:“所以怀疑是妖怪吃人,合情合理。”
松鼠尖声低叫道:“我不看了,你们看吧,我还只是个孩子。”
说罢,它将书册盖在脸上,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儿。
赵无悲一把将它拎起:“怎么,因为凶手是你的同类,所以选择逃避?”
一听这话,黄毛立刻一跳三尺高:“春春不都和你说了吗?我是好妖,我不吃人,我喜欢吃坚果和水果!”
赵无悲立马回道:“我只是说出我的猜测,你这么急干什么?”
“这位赵公子,你是不是家人被妖怪吃了,所以才对我这种小妖意见都那么大呢?!”
“你!”赵无悲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坐到路植晏和谢惊春中间,狠狠地剜了松鼠一眼。
谢惊春将松鼠抱在怀中,揉了揉太阳穴,“你们两真是够了,待会把执勤的人引过来才罢休吗?”
松鼠依偎在她怀中,甩着自己的大尾巴,一脸得意地赵无悲吐了吐舌头。
路植晏低头看案册,一丝不苟的模样,似乎完全未受影响。
突然,他推了推赵无悲。
“怎么了?你有新发现?”
“嘶,你挡着我光了。”
赵无悲转身看了看,只看到谢惊春边摸松鼠边艰难看案册的背影,他指着路植晏身旁的蜡烛,不满道:“你旁边不是有蜡烛吗?谢姑娘身前的光也不是你的。”
“两路光同时照着才看得更清楚,反正你挡着了。”
路植晏抬起头,一副“反正就是这样,你看着办”的表情。
“哼,路兄,连你也欺负我!”赵无悲气愤地自己拿起一盏蜡烛,坐得离他们远远的。
谢惊春摇了摇头,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很幼稚。
她看得眼睛发红,本着实践出真知的道理,她提议:“其实我感觉,去一趟太守府,或许能查出什么?”
赵无悲在远处伸出头来:“谢姑娘,我也是这样想的!妖物多夜里作祟,不若我们夜时去一趟吧。”
“好。”
天边泛起鱼肚白,曙光自东方刺过来,越过山头,跨过长河,将明亮洒满人间。
赵无悲急促地说道:“天快亮了,你们先回客栈,我中午吃饭再去找你们。”
待到明晃晃的日头全部升起,它便如一道旨意般催使世间运作。
他们没想到,只觉片刻功夫,竟消了一整夜。
在赵无悲的指引下,他们绕过各种隐藏小门,才出了捉妖司。
繁华街道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惊春停在一个小摊铺面前。小摊铺不仅卖裱纸和香,还卖各种装饰玩意,小泥人,木雕,无事牌,串核红绳等等,一眼望过去,琳琅满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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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铺正对巷口,深巷里传来淡淡的檀香味,似乎能听到梵音靡靡,里面应藏着一座寺庙。
路植晏正同她说这话,独自走了一段路,才发现她没有跟上来。
“这个好看,哇,都好好看啊!”
“还有这个,小松鼠,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好好看啊,春春,我也想要一个!”
面对眼前的花花绿绿,谢惊春目不暇给,瞬间就走不动了。
她拿起一个松鼠小木雕串成的挂坠,对着自己的腰比划比划,又往小松鼠脖间一套。
“还可以,小松鼠,以后这就是你的身份牌了。”
黄毛非常满意,逮着惊春的脸蛋儿啵了一口:“我超爱的!”
谢惊春骄傲地哼了一声,又试着将其他挂坠垂在斜挎包上,发现竟意外的合适。
“这些,这些,还有那些,全要了。”
摊贩乐呵呵地笑着,心想今天算是遇到金主了,便继续开口劝诱:“姑娘,再过几日就是十五,要不要再买些束香去灵安寺拜拜?”
“灵安寺?”谢惊春回头看了看巷口,“是不是就在这巷子里面?”
“是啊是啊,姑娘,我看你是外地来的吧,哎呦,这灵安寺可灵验了!像姑娘妙龄,求个良缘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说出来可能很多人不信,谢惊春长这么大,一次庙里都没去过哩。
她和黄毛对视一眼,同时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
“行行行,那我十五那天再来。”
摊贩怕到手的生意就这样跑了,恨不得拽住谢惊春的胳膊:“别啊姑娘,十五那天我也得去拜佛,可不定还在这儿。”
“没事,那我十四再来。”
“姑娘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两个月金陵不安生,我几乎天天都会去寺里保平安,出摊时间都不定的,你若不趁此机会买了,十五那天可难买到了。”
“不安生?敢问老板是否知晓什么?”路植晏双手环胸,不知何时站在她们身后,黑着一张脸,突然开口。
谢惊春回头,吓了一个激灵:“喔!你吓我一跳。”
“哎,不还是失踪案车迟迟没破,捉妖司和县衙都捂嘴不让百姓议论,我可是偷偷和两位说的啊。”摊贩清了清嗓子,鬼鬼祟祟地左右环顾,将身子倾出,“我怀疑捉妖司早查出妖匿于在何处,只是此妖已身居高位,牵扯利益太大,再加上彻底融入咱们平常人的生活习惯,凡人难辨,被包庇了而已。”
路植晏沉吟一会,还赞同似的点点头,摊贩顿时觉得自豪无比,果然是众人皆睡而我独醒,一语惊醒梦中人。
却不料此人抬起头,面透狡猾:“阁下敢这样说?不怕我们就是捉妖司的?”
“怎么可能……”摊贩笃定地摆摆手,却突然一愣,仔细看了他们的装扮后,两眼瞪得老大,连连捂上嘴,“二位,我可是瞎说的!”
说着,他赶紧从自己的小箱箧中掏出一小把铜钱,手都在微微颤抖:“我今天就赚了这些,全都给你们,求二位可不要将我的话传出去!”
“让你多嘴,让你多嘴!”摊贩自言自语,还试图抽自己耳光,却被谢惊春抓住手腕。
“放心,我们不会说的,这人就是卖关子,只是想提醒你一番而已,以后不要随便说了,特别是这种没证据只是凭空猜测的事情。”
路植晏不以为然:“说不定我待会得闲就上报捉妖司。”
摊贩刚刚松下去的肩膀再次如临大敌,自然而然地将求助的眼光投向谢惊春。
“不用理他。”
“是是是,下次不会了,二位,这些东西我就不要你的钱了,算是送你的!”
“那不行,该付还得付。”
松鼠此时就像个暴发户,脖子上整整叠套了三个项链。
谢惊春自己倒是有自知之明,知晓身上已经有够多的装饰了,于是将那些五彩斑斓的花扭绳,又是木雕,又是仿玉,悉数挂在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包包上,企图增添些色彩。
离了小货摊,谢惊春对着路植晏扬了扬手中的五彩布条:“你说黑缨象征剑术最高等,那这种彩色又象征了什么?”
路植晏翻了个白眼,随后垂下眼睫,目光呆滞地看着她:“象征着赶紧走。”
“我早就想问了,为什么你的长吟啥也没有?看着好不舒服。”惊春将那彩缨塞到他手里,“呐,送给你的。不对,送给长吟的,感谢它救过我好几次。”
“这些虚头巴脑的,谁稀罕?”
他虽面露嫌弃,意味索然,一边说着一边将彩缨捏成球,但也没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