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松鼠与金陵(七)
    路植晏和赵无悲步履急匆,二人刚下廊,绵绵细雨如针,扎在脸上还有些生疼。

    忽然,路植晏停下了。

    就在此时,别妄铃的铃心摇晃碰撞,在他耳边发出急促微小的响声。

    声音太小,他必须让自己的心神平稳下来。

    倏尔,他睁开眼,背上长吟即刻出鞘!

    如五雷斩下,滋滋声蜿蜒,剑光飞旋,绕过赵无悲,瞬至西院墙下。

    可几乎在一息之间,铃声戛然而止。

    快入子时,潮湿已然渗透了脚下履,凉意从地面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两人顺着长吟的光亮,看见一个一身红衣的人站在惨白的墙下,不远处是火色的簇簇凌霄花,如白布点血,深夜鬼灯。

    长吟堪堪停在那人面前,他扶着腰间长剑,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无悲。”

    洪厚的声音传来,绷着神经的赵无悲终于松了一口气。

    路植晏还没来得及抬手阻止,他便欣喜地冲上前:“师父!”

    “无悲,你怎么在这里?”齐怀金按紧腰间长剑,粗犷浓密的眉毛快飞上天去,看起来威严凛然。

    “他又是谁?”他朝着路植晏的方向仰了仰下巴,问赵无悲。

    齐怀金腰间长剑所系红缨如血,是实力的象征。

    路植晏不经意笑了笑,拿出玉牌,手中碧色与齐怀金的官服和腰间红缨,皆是鲜艳亮丽,在黑夜中还生出几分妖冶,与他耳下红绿绳在遥遥距离中交相辉映。

    他漆黑微椭的瞳孔中带着着怀疑与试探,只是声调却是清扬,语速从容道:“在下三正法司指挥使路植晏,见过齐司使。”

    压抑的气氛蔓延,路植晏的目光如弦上利箭,仿佛仿佛下一刻就能破空射出,直逼人命。

    而他独特的内眼角痣如玉中瑕,显得这道目箭更加狠厉。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齐怀金。

    “原来如此,没想到司正已经请了三正法司的人了。你放心,我定会好好配合。”

    “前辈见多识广,在下初出茅庐,当是配合您才是。”

    路植晏遣词造句虽是恭敬严谨,但语气却是随意又孤傲,细细听来,没人会觉得他是言出于心。

    齐怀金仰头哈哈大笑,脸上的赘肉抖动,笑声如同立体环绕,震碎水落青瓦之声。

    “后生可畏。不过路小兄弟,这妖我已经杀了,你不必对我如此戒备。”

    齐怀金素来对官位职称不在意,哪怕是对位份比自己高出太多的人,也只是勉强虚与委蛇片刻,之后就能当成同级相处。

    可他再洒脱,也是遨游官场十余年,察言观色早已烂透于心。

    特别是对于路植晏这样的小辈。

    他能感觉出路植晏对自己不着痕迹的戒备以及怀疑。诚然,身为捉妖师,若是连这点子谨慎都没有,迟早会死在日益精明的妖孽手中。

    赵无悲在一旁听着他们暗戳戳带着针尖的对话,实在听不下去,便挑开话题:“师父,你刚才说什么?你把妖怪杀了?”

    人们都说金陵城有这么多人失踪,案子也从县衙转到捉妖司手中,来来回回查了快两个月,大家都十分坚信操纵这一切的绝对是一个难以匹敌的大妖,若能猎之,绝对可以让普通捉妖师升上一两级。

    如今被齐怀金轻飘飘地摁死,实在有些让人傻眼。

    齐怀金朝着自己徒弟笑着点点头,接而拍了拍路植晏的肩膀:“路小兄弟,要来看看,我的战果吗?”

    路植晏长眉一抬:“烦请齐司使带路。”

    齐怀金显然对这里已是熟悉,转过各种拐弯都不需要任何摸索,甚至走得越来越快。

    “是个小妖,仗着几分妖法,想通过吃人快速提升道行,被我几剑削成泥了。”

    他边走边说,云淡风轻,仿若刚才踩死了一只蚂蚁。

    “喏,你们看。”

    谢惊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时,刚好听到这句话,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带着希冀和恐惧。

    将将歇息的雷暴应景袭来,像是故意要将尸体呈现在众人面前,让他们好好看看,妖有多么可恶,妖,有多么残忍,妖就该是如此下场。

    面前是一只被削成肉泥的黑猫,倒在血泊里,毛发凝结在一起,所有脏器都已经坏死,红白之物流了一地,妖气早已随着死亡消散干净。

    不是松鼠。

    这样血腥的场景,让谢惊春回忆起自己曾经特别喜欢喂高中学校门口的流浪猫。

    她没什么零花钱,所以喂得很少,可那小狸花竟意外和她最亲。

    她每回下晚自习,都是班上最后一个走的。她一出校门,小狸花就会从伸缩门的角落里跑出来,喵喵喵地叫着,蹭蹭她的脚踝。

    谢惊春断断续续喂了三个月,可惜,三个月后她再也没见过那只小狸花。

    又五天,她在校外不到二里地的地方,发现一只白色蛇皮袋,上面沾染了大面积的红色。

    那时,心中也是像刚才那样升起悲惨的想法,每向被血浸透的蛇皮袋走近一步,那种让人窒息的预感就越强烈。

    她鼓足勇气,将蛇皮袋掀开,事实砸中预感,当时的血腥场景,亦难以言状。

    看着这只身首异处,四分五裂的黑猫,以及它旁边被啃食得稀巴烂,看不出人形的尸体,谢惊春突然控制不住地想呕。

    作为二十一世纪“学习新思想,争做新青年”的未来花朵,哪怕穿到剑影与妖怪四处飞窜的世界,她在太象山猎过妖兽,在凌阳郡捅过喰妖,在校外看过被虐锤的狸花,却也没见过现在这般残忍,直冲灵魂的景象。

    一人一猫,又或是一人一妖,就这样化成一团红肉,一滩血水。

    血水被雨水冲刷,潮湿的血腥味还泛着腐烂味,都慢慢融进泥土里,被残风刮去四面八方。

    谢惊春捂着嘴,拼命地忍着,她告诉自己不能矫情,不能矫情,眼尾还是因为过于用力,逐渐溢出泪花。

    突然,一只并不温柔的手扣在她眼前,揶揄道:“这便难以承受,为何还不闭眼?谢大小姐。”

    少女的细密的睫毛上带着点点水珠,刮过掌心,痒痒的。

    齐怀金回过头,看了过来。

    谢惊春被路植晏遮住眼睛,齐怀金并未看见她的脸,但视线在触及那枚如碎雪耀月的平安锁时,他的面色陡变。

    因为这平安锁,他见过。

    而且,印象很深。

    一生都忘不掉。

    名榜第一,天纵奇才谢从因。

    一柄桃木剑杀穿妖祟,是世间所有捉妖师的典范。

    而且,他有个奇怪的习惯,每杀一只妖,都要摸着自己的平安锁说一句:岁岁平安。

    纵使是面对屠人满村的大妖。

    齐怀金很佩服这样的天才,却对这种故作善良,十分不屑。

    路植晏道:“齐司使是否,太过残忍?”

    齐怀金回过神:“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妖怪也无大小之分,全部都该死。无悲,你说,是也不是?”

    说到该死时,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似乎在牙尖用力,就能将世上所有的妖怪都生吞活剥了。

    赵无悲欲言又止,对上师父凌迟般的目光,他低下头:“是。”

    齐怀金满意地点点头,而后言辞之间带着蹊跷:“妖吃人,面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路小兄弟却如此维护,难不成是与某些妖,有着不可告人的联系?”

    “齐司使误会,若妖作乱行祟,自然该死,但一棒子打死,属实失之偏颇。”

    正当他们暗中争论较劲之时,谢惊春拉下路植晏的手。

    她深吸一口气,指着不远处的一只断手:“她好像是,宋姑娘的侍女。”

    谢惊春记得,那日于街上撞自己的少女,右手背上有一颗很明显的黑痦。

    “啊——”宋如遇也跟了过来,听见惊春的话,顺着视线刚好看到那熟悉的断手,整个人瞬间扑倒在地,“镜儿!”

    “镜儿!果真是镜儿!”

    她悲痛欲绝,泪水混着蒙蒙雨水流了满脸,干净的脸伏在地上,沾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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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泞。

    谢惊春身子挡住她的视线,尽管自己就已经挺狼狈的了,还是将她扶起抱住。

    “还有,那是我的小黑……”

    宋如遇呜呜咽咽的声音越来越大。

    齐怀金粗壮的拇指按紧了腰间剑,上前一步:“这猫妖是宋小姐养的?”

    宋如遇的泪水止不住,哭得悲切,说话断断续续:“对,是……是几年前父亲送我的。”

    齐怀金没继续说什么,找来人,处理完尸体后望了望天:“已过子时,各位还是先歇息吧。”

    说是歇息,其实大家基本上也睡不着,第二日天刚亮,齐怀金便和路植晏一起开始象征意义地盘问宋如遇:“宋小姐可知你一直所养的黑猫,其实是妖。”

    两人坐得都不规矩,特别是齐怀金,试图用这种不太正式的问询方式,让宋如遇不会太过紧张。

    宋如遇尚不能接受一连失去镜儿和小黑,整个人看起来有气无力,面如金纸,仿佛下一刻就能乘风去了。

    她十分不满,撑着额头,秀眉都快连在一起:“怎么可能?我养了它三四年,它也很亲镜儿,为何突然要伤害镜儿?”

    “宋小姐不知,若它是桃花源的妖,便完全可以解释。受世间浊气慢慢侵染,于昨日爆发,完全成了吃人的妖邪,也不是不可能。”

    宋如遇没有说话,双手捂住眼睛,似在藏泪。

    “罢了,人死不能复生,说再多也是无意。”她叹了口气,“但刺史府前段时间失踪了一个老阍者,张正,不知二位可查出什么?”

    齐怀金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虬髯:“据我调查,张正最后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宋小姐的丫鬟,镜儿。”

    “什么?”

    镜儿大部分时间都和自己在一起,如果她是最后一个见到张正的人,那只能说明自己也是最后一个见到张正的人了。

    宋如遇盯着自己茶盏,犹豫半晌,决定将自己召见张正的事说出来。

    “前天晚上,我找张叔有点事,便让镜儿带他来西院一趟,大概就说了一炷香的话,我就让镜儿送他走了。可没想到第二天晌午就要人报说张叔已经大半天没出现了,以前根本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路植晏不经意道:“有点事,何事?”

    宋如遇滞住了,泪水如串珠:“就是托他在阿爹房中偷些母亲的遗物,以慰藉我思母之苦。”

    哪知此人不依不饶:“一句话,一炷香?”

    “当,当然不是!我从小就被阿爹管得紧,因身体孱弱,哪也不许我去。母亲郁郁寡欢,也不爱往我这儿跑,我对她的了解不是很多,可纵使如此,到底是我阿娘,她去世了我心中不好受,阿爹天天不是忙事务就是在阿娘和阿兄的灵位前怅惋,我也只能从张叔口中多多了解母亲生前事。”

    齐怀金拍了拍路植晏:“路小兄弟,何必纠于细枝末节,我们对宋小姐只是例常问话而已,莫要激起伤心事了。”

    路植晏斜眼看了眼肩头,又看了看齐怀金:“司使说的有理。”

    齐怀金意识到什么,讪讪缩回手。

    呵,没点大的毛头小子,却这么在意别人碰。

    “抱歉,宋小姐。”路植晏转头盯着宋如遇,几乎将人盯得发毛才突然扯出一抹淡淡的笑,但笑意刚起便被压下,看起来十分正经,“张正离开西院时,那只黑猫在哪儿?”

    “这我记不大清楚,它喜欢乱跑,经常不在我房中。”

    齐怀金一拍桌子:“那就是了,如此,张正的死就清楚了。”

    “那张正的尸体在哪儿?!”听闻此言,宋如遇激动地站起身,带动凳子响动。

    对面两人同时抬头扫了她一眼,而后眼皮快速垂下。

    路植晏道:“结合宋小姐所说,张正应当是在快离开西院时,被猫妖咬死,啃食了尸体。”

    宋如遇呆愣愣地消化着这句话,无力地坐了回去,纤细的葱白手指绞着手中帕:“从我出生起,他就侍奉父亲左右,没想到会落得如此下场……”

    齐怀金义愤填膺:“是也,所以世间妖怪均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