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流萤扑扇着翅膀,其中一只坠落,萤光在落地的那一刻熄灭,谢惊春咕哝着:“死了?”
蜻蜓低飞,天边闪了几下,看来真要下雨。
“谢惊春。”路植晏已经重新布好符阵,低声道,“跟我来。今夜符阵有细小动静,说明有妖且道行低微,怕也只有松鼠了,找到它之后好好藏进你的包里。齐怀金现在正与刺史议事,刚好趁此机会找松鼠,走。”
闷闷的空气中和着一股泥土浸染过的缥缈花香,整个夜幕之下,都聚拢着让人纡郁难释的湿气。
谢惊春抹了把脸,将碎发别到耳后:“好。”
符阵一瞬异动时,路植晏感知到的方位是前院,可一路上他们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路小兄弟,谢姑娘,你们在找什么?”齐怀金站在不远处,语气幽深。
路植晏答非所问:“齐司使竟这么快便与刺史议完事了?”
齐怀金道:“捉妖司准备倾力找出夫人尸体,还送了文牒去衙门,让他们务必相助,那个什么云娘和许老四,盗窃未遂,不尊死者,擅开棺椁,赶出刺史府,永不取用。另已查明确是许老四挑唆在前,他加责杖二十。”
“齐司使辛苦。”
“是有些累,我准备今夜回司,明日和司内人一起去寻夫人尸体,府内暂时全靠你们。”
齐怀金似乎被路植晏的话带着,忘了自己最开始问的问题,说完便领着两个小捉妖师离开。
本就因为齐怀金在前院,他们搜寻起来束手束脚,他一离开,倒可以肆无忌惮。
“不成,这样悄摸摸地找很难找到。”
谢惊春喊住刚好路过的一个侍婢:“你好,请问……”
得到路植晏目色中的肯许,她扯了扯嗓子,继续说道:“请问你能去通报一下刺史,就说三正法司指挥使求见。”
侍女声音尖锐,没有一丝情感,欠身:“是。”
“你想让刺史派府中人一起找?”
“只要齐前辈不在,就说是宠物,没人会起疑。”
路植晏有些好笑:“脸这么大,让刺史帮忙找宠物?”
谢惊春摊了摊手:“那没办法,刺史府这样诡异,谁知道小松鼠现在是什么情况。话说,它为何会在前院?”
没一会儿,侍女便过来了,身后还带着披了件外袍就急匆匆赶来的刺史宋括。
两人拿出玉牌表明身份,作揖行礼,各自报上姓名:“见过刺史。”
宋括走得不利索,脸颓败沧桑,看起来非常劳累:“二位不必多礼,我今日才归,谁知竟从两个狂奴口中得此噩耗,心力交瘁,又是深夜,怕打扰几位,现下我粗糙潦草,还望不要见怪。”
他胡子泛白,面色暗沉,像是已经连续几夜未曾睡过好觉。
刺史身量不是很高,如此劳累,整个人更像是被压垮了,却尽量保持着入仕者该有的儒雅风度。
“大人言重,只是我们有一灵宠松鼠,在府中失踪了,烦扰大人帮忙寻找。”
“松鼠,莫不是一只背上灰色,肚皮却雪白如鹅绒的松鼠?”
谢惊春眸光一亮,忙问:“正是。难道刺史大人见过?”
宋括难得微笑:“何止见过,它刚吃完我的葡萄,现在还在书房睡觉呢!”
谢惊春咂舌,不仅为误打误撞,以这么快的速度便找到松鼠而惊奇,更为黄毛这个小东西,居然偷偷溜走跑到刺史书房睡大觉而气愤!
害得他们担心了许久。
不过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松鼠是在齐怀金走之后,才闯入刺史书房的。要不然已齐怀金那嫉妖如仇的性子,松鼠的性命还不知在不在。
来到书房,果然看到黄毛垫着自己的尾巴,将其当作枕头,酣睡在烛台侧。
温暖的烛光照耀在它毛茸茸的小脸上,它闭着眼睛满足地舔了舔鼻尖,翻身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路植晏和谢惊春心中都憋了一团火,恨不得立刻将它拎起来,给它来几巴掌。
只是碍于刺史在旁,两人也没有发作,只是道:“灵宠叨扰刺史,还请大人勿怪。”
说罢,谢惊春上前抱起小黄毛,动作缓慢温柔,没有刻意吵醒它,摸到柔软的松鼠毛的那一刻,她感觉所有的怒火都消弭了。
刺史摆了摆手,请他们跽坐下来,吩咐仆人上茶。
矮桌上堆满了凌乱书籍,摊开的几本上被朱笔圈圈点点,书角卷曲发黑,能看出它们不知日日夜夜被翻看了多少遍。
书房简朴非常,除了寥寥无几的必要木具,以及一面墙的书海,再无其他。
连蜡烛都只点了三盏,也是见他们来,宋括才命人多点了两根,可见他有多清廉简正,不染一尘。
提神熏香与烛烟缭绕,刚进此屋,谢惊春还有些不适应,隐蔽地轻咳了几声。
路植晏先浅啜了口茶,再将她面前杯盏推近,看着刺史道:“听闻大人有金陵案完整卷册?”
宋括点点头:“但是与衙门和捉妖司的无异,我只是想要为查清我儿失踪真相,出一份力。”
说完,他掩袖感伤,肩膀轻微抖动起来。
“若想查清,三正法司需要刺史的帮忙。”
宋括从悲伤中抽离,揩了揩发红的眼尾:“我知晓,你们问吧,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路植晏:“那在下便开门见山了。令郎只是失踪并未找到尸首,一月前刺史府却连办两场丧事,恐怕令郎最起码两月前,就已经失踪了吧?”
宋括一愣:“是。他确实是于两月前便已经失踪。只是我常年忙于公务,却疏于管教,让揭儿被狐朋狗友带坏,流连于烟花之地,喝得烂天烂地,以至于回府的路上被人有机可乘。他失踪后,便有流言说他死于……”
他停了停,抬眉看了眼惊春,似乎有些顾忌,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讲:“说他得了病,死于马上风,只是府中丢面,对外称失踪。我将此事压了一月,也寻了一月,还是一无所获。此时城中突然又多了几起失踪案,一时间众说纷纭,妖邪作祟之说,由此而出,很多人便相信是妖物吃人,纷纷办起了丧事。”
谢惊春差不多适应了那些浊烟,问道:“那夫人呢?”
“我从未纳妾,只有揭儿一个儿子,他死后,拙荆难以接受,在他下葬后不久自缢而死。”
烛光投于书壁,侧影时大时小,会呼吸一般,偶尔燃盛之时还会长出爪牙。
墙上挂着刺史夫人的画像,画中人幕篱被撩起,嘴角扬起,笑靥在微躁的烛火照耀下,明明灭灭。
出于对死者的尊敬,谢惊春并没有一直盯着画像看,只是看了一眼便立即将目光收回,却瞥到了旁侧的榆木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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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开式佛龛,通体髹漆,佛龛里点着一枚小小黄蜡,在旁边烛台的照耀下,显得有些幽暗,但一门半开,能大致看清供奉的是玉观音,坐下雕纹缠枝莲花,龛顶上却立着一只描金飞翅仙鹤和阴极镂空双鱼八卦。
佛光普照?道法自然?
“快二十年前,我被调入京都长安,因缘际会,与安王之女相识,郡主她抛弃所有也要下嫁于我……”
宋括已然注意到路植晏的神色,自己不由得顺着视线盯着画像出神,仿佛跌入一段悲伤往事:“金陵与京城长安,十二日路程,可她却从未回去过。我也偶见她呆坐窗前,思念家人,可我每次述职前提及带上她,她都不愿。不想二十多年过去,她便撒手人寰,我对不起她……”
说罢,宋括再次潸然泪下。
“还望大人节哀。”谢惊春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将问题问出来,“大人,这书房曾经是间……佛室?”
宋括道:“正是,十几年前,安王叛乱,当今陛下仁慈,只处死他一人,并未连累到其他人,但夫人却因丧父以及对安王的失望,由此郁郁寡欢,一直都住在这间小佛室,我将书房挪到此间,也是贪念前缘。”
谢惊春不由仰头看了一下房梁,按云娘所说,刺史夫人自缢的位置很有可能就是她现在的头顶。
干咽了几口口水,强装镇定后,谢惊春问:“大人,请问宋公子和夫人现葬于何处?”
宋括眉头微锁,但马上就将丝丝情绪揭了过去:“都于城东,洗晦桥铺。”
路植晏捕捉到宋括脸上微妙的变化,短暂斟酌后道:“多谢大人告知,想必齐司使已经全数奉告,我们现在怀疑,这妖就藏在府中。”
宋括并没有露出任何害怕之色,猛灌了口茶,冷哼一声:“还希望它赶紧现身,让我见见杀害我儿的凶手究竟是何等妖孽!连我夫人尸体都不放过的又是何人?等死后不论地狱黄泉,我倒想问问,我宋括自问一生心正,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要遭如此凶报?”
说着,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将杯盏猛地扣在木桌上,胸口上下起伏,花白的胡须沾染上茶水,微微颤抖。
他抚住心口,恼怒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凄迷与僝僽。
半晌,察觉到自己失态的他急忙敛色:“抱歉二位,我只是心有不平罢了。”
“父爱子,夫敬妻,人伦正道,还请大人,节哀顺变。”说这句话时,路植晏眼底悄然划过一丝惘然。
只是刹那而过,他指着宋括被溅湿的手:“大人,受伤过?”
“哦,这是很久之前的伤口了,留了疤痕消不了。”
谢惊春想起路植晏在太象山给自己的金疮药,似乎还有消痕的作用,现如今她的脖子上和在凌阳伤的掌心,都是一点疤痕都看不出来。她本想掏出来给宋括用用,一摸才发现早用光了。
“像是剑伤。”
谢惊春歪头看着路植晏,她就算再寡见少闻,却也知这绝不是剑伤,路植晏怎么不知?但她还是强忍着纠错的欲望没说。
“非也,这个是剪刀伤的,我夫人在离世之前就有过用剪刀自戕的行为,这是和她夺剪刀时伤的。”
“原来如此。”路植晏盘坐撑桌,右手习惯性地捻起脖间雷惊木,“大人,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怀疑这府中妖,现在是人。换言之,这妖,会附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