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吃人的社会
    第二天上班,叶枝神清气爽。

    永胜小区一夜之间大变样,刘阿婆见到处都亮堂堂的,还以为白内障又加深了。

    楼上的小姑娘背着二胡下楼,看到垃圾站整洁如新,也张大了小嘴。

    叶枝查看账户余额,发现装修只花了八万塔隆铢。

    整个小区才花了才八万!而F区一个智械巡捕,每月定期维护就要十二万!

    明明不用花多少钱,塔隆政府却还是不愿意拿出一部分税款,用于改造老旧小区。

    “形势动荡期间,塔隆政府将优先保障纳税人的权利……”

    公共广播传来记者的官方报道,大喇叭音量很高,各处都能听见。

    是了,住在这贫民小区里的人,都基本没交过税——月工资都到不了五千的起征点。

    穷人交不起税,于社会毫无用处,政府就没理由优待他们。

    得不到优待,感受不到社会的温暖,穷人就更没有盼头努力生活。

    世上有千千万万个死结,这也算是其中之一。

    叶枝记不清了,却觉得分外熟悉。

    一千年前,也就是她所在的21世纪,也是这样的吗?那已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

    太阳照常升起。

    下层区披满阳光,本随处可见的垃圾袋与瘾君子,隐匿在光鲜亮丽的外壳下。

    叶枝照常来警卫司很早,刚进大门没几步,曲寻雁就冲上来,殷勤地献上一杯咖啡。

    “叶组长,这是特意买给您的!”

    叶枝一愣,她本想去办公室里泡速溶咖啡的,没想到有下属帮她买好了。

    “谢谢。”叶枝接过,杯壁的温热暖住了冰冷的手指。

    其他警员们羡慕嫉妒恨,眼珠子都快瞪到咖啡杯上了。

    叶枝瞥一眼咖啡杯的样式,她从来没见过,低调奢华之气扑面而来。

    曲寻雁眨巴着大眼睛,满脸期待,等待上司品尝后评价。

    叶枝便喝一口,点评道:“口感醇厚浓郁,余香淡雅却回味悠长,榛子糖浆合薄荷汁的搭配恰到好处。”

    得到上司的认可,曲寻雁很是得意,差点就要跳起来庆祝。

    叶枝问:“这是哪家的?”

    别说,还怪好喝的!以后也买这家的咖啡吧!

    “Lava Guccis。”

    叶枝差点把上一口咖啡喷出来。

    “这一杯多少钱?”

    “没事,我请您!也就七十多。”

    一杯咖啡七十多!

    真不愧是总局的千金,财大气粗。

    叶枝握着咖啡一动不动,生怕喝了,这咖啡的价值就没了。

    这个价格的咖啡,已成行为艺术,价值不可估量。

    旁白的警员们也纷纷感叹:“七十多一杯咖啡,真舍得买啊!”

    从平常表现来看,他们已察觉到了曲寻雁身份的不同寻常。

    叶枝带那杯咖啡回办公室,一口分成三口抿。

    配上需要签字的备案表,那么小小一杯,她反复品尝了两个小时。

    虽然她坐拥罪域天阶12000积点,能换算成一百万塔隆铢,可她还是觉得,一杯咖啡七十多并不值当。

    看来,心态不是那么好转变的。

    今天是疯狂星期四,每个人都加班得很疯狂,忙着干正事。

    所以,暂时人来告状吵架,警卫司暂时宁静,丝毫不愧对昨天是下元和平节。

    平静没持续多久。

    临近中午,警卫司外传来骚动。

    叶枝咖啡因摄入过量,神经与听觉格外敏锐,忍不住第一时间冲出来,看发生了什么。

    只见局里的警察全围在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我了个墨鱼蛋,那是谁?”

    “明星吗?谁?谁?”

    “啊啊啊啊啊啊仙女姐姐也太美了!”

    叶枝踮起脚,从前面一片黑压压的脑袋上方望去,看到门口停着辆加长的灰色麦八鹤。

    麦八鹤这个品牌的专车,它的主人非富即贵,明星的咖位不小。

    今天有剧组来拍刑侦剧吗?没接到通知啊,叶枝挺纳闷。

    这时,缓缓开启的车门中,祝扶桑身着红色礼服裙走出。

    阳光夺目,她比闪耀的阳光更夺目。

    在保镖的护送下,祝扶桑披上小西服,踏到警卫司门口。

    几个警员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和大明星接触,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很快,他们便激动得要哭出来,纷纷递上私人物品,央求女神签名。

    保镖们本想凶神恶煞地呵退他们,却又反应过来,这群人全是警察,只能尽力保护祝扶桑别被挤到。

    祝扶桑见惯各种场面,应对他们不是难事,她挨个接笔,开始为警察粉们签名。

    “散开!你们别挤!”叶枝看不下去了,前来组织纪律。

    叶枝颇有威信,她的吼声一出,大家就让出一块空间。

    小刘仍沉浸在观摩偶像的快乐中,脸快挤过保镖的保护圈了。

    叶枝在他耳边一拍手,把他吓了一跳:“规矩点!”

    小刘这才回过神来,立刻连连后退。

    “祝小姐一会儿肯定还有事,你们别在这耽误人家!”

    叶枝都替他们丢人,同时很不好意思,远远给祝扶桑鞠躬道了个歉。

    祝扶桑露出淡淡的微笑,摘下墨镜:“没事,大家这么喜欢我,高兴还来不及。”

    摘下墨镜那一刻,其他警员们更是倒吸一口气,那双眼睛的漂亮程度,简直不是人类能拥有的。

    祝扶桑走到叶枝面前,微微抬头,和她直勾勾地对视上。

    “我来这里是为了你。”祝扶桑微笑。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叶枝。

    叶枝本人更为震惊,从耳根烫到脸颊。

    祝扶桑继续笑道:“我能请你吃顿午饭吗?”

    叶枝头顶冒出无数个问号,这是何德何能啊。

    网上曾有人曝光过,和祝扶桑共进一餐要花30万塔隆铢,四舍五入天上掉下30万。

    叶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祝扶桑眉尖挑起,有些楚楚可怜之色。

    “是不是妨碍你工作了?对不起,我以为现在是午休时间。”

    叶枝抬起手环,看一眼信环上的时间,还真的快到午休时间。

    “确实是午休,只是有点突然。”

    “我在南方明珠塔顶预订了十二点的位置。”

    叶枝瞪大眼睛:“南方明珠?”

    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

    南方明珠那种高档场所,据说预订了不去,要扣五万违约费。

    “那谢谢了。”叶枝仍不知道缘由,但美女请吃饭,不吃白不吃。

    等她们进入豪车消失后,警卫司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倒反天罡!

    大明星请他们叶组长吃饭!

    大家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诡异中透露着一丝合理。

    毕竟叶组长头脑灵活又一身功夫,却总屈身在这当小小片警,看起来深藏功与名。

    “他们怎么认识的?”小王最先好奇地发问。

    曲寻雁连连感叹:“不愧是我最敬佩的叶组长,人脉可真广,还和大明星是好朋友!”

    “好像上次老鹰开发布会,有伪人暴乱,叶组长救了祝扶桑。”

    “真的?还有这种好事?下次我也想救!”

    曲寻雁翻白眼:“做你的梦去吧,你可没叶组长那身手。”

    “……不要说大实话嘛。”小刘可怜兮兮。

    叶枝头一次坐这种豪车,心情复杂。

    她在原世界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只是一介草民,无论是迈巴赫还是麦八鹤,通通没坐过。

    祝扶桑和她坐在同一排,温柔地注视着她。

    叶枝有些局促:“那个……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你为我赢了这么多,不该请你吗?还有上次你的救命之恩,一盒点心远远不够。”

    叶枝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没有你的投资,我也赢不了这么多。”

    祝扶桑轻轻歪头,轻佻的嗓音一语双关。

    “确实,原始资本也很重要。”

    下车时,她保持作为警察的良好素养,尤其是身边有名人要保护,更要留意周围的环境。

    “不用那么警惕,”祝扶桑轻轻笑起来,“我们身后有保镖。”

    叶枝点点头。

    “不过保镖没有叶警官能打就是了。”祝扶桑不忘补充一句。

    无论夸奖是否真实,总归会让人高兴,叶枝情绪也一下高涨起来。

    祝扶桑不愧是双商俱在的美女,所以在复杂的娱乐圈中飞升,美貌加情商就是王炸。

    快走进南方明珠时,叶枝捕捉到马路对面一个身影。

    今天是工作日,又因名人出没安保戒严,附近人影空空。

    阳光很烈,那女人的衣着很朴素,大衣衬衫与黑色长裙包的很严实,像极了办公室的白领。

    她撑着太阳伞,脸隐没在阴影里,纤细的身段像根弱不禁风的芦苇。

    这还不是最引人注目的。

    那张脸高鼻深目,长发微棕,眉眼间充满异域风情,在原世界会被认成新疆人。

    又是该死的即视感。

    尤其是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沉静疏离,温柔却漠不关心,仿佛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样。

    叶枝又开始头疼,冷汗从脊背贯穿。

    祝扶桑注意到她的异样,扶住她的胳膊肘:“怎么了?”

    “没什么。”

    祝扶桑顺她的眼神看去,也注意到了那个女人,她显然也不认识。

    “墨子公会的人吧。”

    叶枝的头疼消失了,连忙挤上微笑:“有可能。”

    进入明珠塔内部,豪华自动门无声合上。

    “为什么会觉得她是墨子公会的人?”叶枝想起这个问题。

    祝扶桑耐心解释。

    “在这个时间段,只有上层人才能进入这片区域,我们不认识她,显然不是名人,不是政府就是墨子公会。”

    “为什么不是政府?”

    祝扶桑愣了愣:“直觉,气质不像。”

    这么说来,确实不像。

    那女人的气质太过淡漠梳理,白衬衫如罩白袍般静谧。

    两人乘坐悬浮电梯,到达南方明珠最顶层的时代餐厅。

    她们刚坐下,厨师就已经备好菜,一道接一道上菜了。

    鲍鱼蒸蛋、百合雪梨、蟹油松塔……每道菜的分量都很小,摆盘都很精致。

    祝扶桑只夹了点冰草,用筷子尖剔掉上面的沙拉酱,浅浅送上舌尖。

    “抱歉,晚上有活动,怕水肿。”然后,她便停筷子了。

    叶枝差点都不敢再吃了,在减肥的人前大吃大喝,太罪恶了。

    祝扶桑笑道:“没事的,这些菜都是为你准备的。”

    叶枝不停瞟着筷子间的松塔,空空如也的胃叫嚣着渴望。

    “请放开吃吧,不然就浪费了。”祝扶桑最后再推了她一把。

    叶枝便真放开吃了。

    不愧是龙港市第一高档的餐厅,落地窗外风景绝美,整个城市尽收眼底,每道菜都好吃到流泪。

    叶枝曾经设想过贫富生活的差距,却没想到差距会这么大。

    祝扶桑笑眯眯注视她吃下每一口,眉宇间竟能看出一丝慈爱。

    “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裴溪竹这下没有威胁我的筹码了。”

    祝扶桑应该是包场了,整层楼只剩她们这一桌,倒不怕谈话间有什么敏感话题。

    叶枝犹豫片刻后:“你不怕她说话不算话吗?”

    虽然她仍不知道,那都是什么视频和照片。

    祝扶桑歪歪头:“虽然裴总大部分时候不当人,信用还是讲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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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枝并没想明白其中的逻辑。

    “希望如此。”叶枝垂下头,怕好奇的眼神过于不礼貌。

    “你很好奇吧?”祝扶桑还是察觉到了。

    叶枝尴尬地笑笑:“说不好奇是假的,但我无权窥探他人隐私。”

    “嗯,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叶枝忙道:“不不不,她坏,你好。”

    祝扶桑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像戳到了什么笑点。

    “如果我就是那样的人呢?”

    “不会!我相信你。”叶枝说的是真心话。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真心为这位国民偶像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祝扶桑抬眼看向天空,漂亮的桃花眼中映着远方的灯光。

    “追星需谨慎哦。”祝扶桑语气接近自嘲。

    叶枝并未在意,仍在细细品尝舌尖上的竹荪膏。

    祝扶桑淡淡眨了眨眼。

    “事实上,跟你想的一样。”

    叶枝猛然停住,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与祝扶桑渐渐冷下来的目光对上了。

    “我相信警官的人品,跟你聊聊也无妨。”

    祝扶桑拿起叠成天鹅样式的纸巾,葱根般纤细的手指在面轻轻划过,指甲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叶枝愣住,一时间不知该接什么话。

    祝扶桑继续道:“我清楚地记得我干过什么,不用看,就能想象出视频里我有多么不堪入目。”

    在浮躁的娱乐圈中有利益交换不丢人,更何况说不定也有爱情因素,演员和导演谈恋爱很正常。

    “林芝夏不是和骆导结婚了吗?圈内谈个恋爱挺正常的。”叶枝还在主动找借口。

    再怎么主动找借口,也顶不住对面的人一步步拨开肮脏的外皮,主动将血肉展现出来。

    “演员没红起来,就没有尊严。”接下来,祝扶桑说出的,更加颠覆了叶枝的认知,“一个大电影的机会,能让你做出任何姿势,塞进任何物品。”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傻子都能听出来背后的意思。

    “而且牵扯的不止一个人。导演也有,制片人也有,男女都有,名字我就不便透露了。”

    叶枝震惊许久,筷子索性放到盘子上,久久一动也不敢动。

    祝扶桑垂下眼,若有所思:“如果我是个有道德的人,纵使再过十年,你也无法在大银幕上看见我。”

    道德……

    它的对立面,是什么来着?这些过往会把她变成坏人吗?

    叶枝抿嘴,尴尬迟疑道:“也算是造福全人类吧,祝小姐的美貌值得千古留存。”

    祝扶桑嘴角勾起苦涩之意。

    “这个社会很奇怪,看似有上升的通道,实则全被堵得严严实实。”

    “是这样吗?”叶枝不敢妄下结论,毕竟她才来了两年。

    祝扶桑点头:“如果一个人生来是牛马,努力工作二十年只能晋升成强力牛马,是永远无法变成人的。”

    叶枝再也吃不下去饭了,这让她想到一些原世界的事,以及近两年在这个时代所见证的事。

    “对不起。”叶枝既很抱歉听到这些,又很抱歉对方经历过这些。

    “我必须要有很多钱,有足够的地位,我别无选择,因为我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

    叶枝从未听说过这些。

    网络上,祝扶桑十八岁前的过往紧紧隐藏,没有任何粉丝知道大明星来自什么样的家庭。

    “所以,祝扶桑是我后来改的名字,原名你大概能猜到。”

    “祝招娣?”叶枝脱口而出。

    “差不多。”祝扶桑露出赏识的目光。

    没想到一千年过去了,残留的封建糟粕还是未消失殆尽。

    就和上下分明的职场氛围,表面光鲜亮丽、实则破败的亭台楼阁与抄手游廊一样。

    祝扶桑看向落地窗外的景色。

    放眼望去,红砖翠瓦浮在高楼大厦之间,繁体汉字的招牌与流光溢彩的电子屏交相辉映。

    不光F区和D区之间界限分明,每个不同档次的区域边界,光是檐角翘起的弧度,都有所不同。

    祝扶桑目光悠远,思绪仿佛回到多年前。

    “就算我不主动利用我的美貌,它也终究会被恶人毫无意义地吞噬掉,还不如‘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说着说着,她咬住下唇,管服务员要来一瓶白葡萄酒。

    那是意大利知名品牌的百年陈酿,木塞一启,浓郁的酒香便溢满空气。

    无人驾驶全面接管赛博时代,叶枝不用担心酒驾问题,便也陪她喝起酒来。

    叶枝尝试用轻松的调侃,化解些许空期间的沉闷:“其实很伟大,忍辱负重只待日后发迹,当代勾践典范。”

    祝扶桑没有回答。

    “不吃人,就会被吃。”叶枝轻抿一口,带着唇齿间的酒气喃喃自语。

    祝扶桑长叹一口气:“其实你也不用仇恨裴溪竹,她也有她的难言之隐。”

    叶枝很难想象,如此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苍渊城首富会遇到什么困难。

    “我知道她的故事,她也知道我的故事。我们都同意,我们都会下地狱。”

    叶枝这才浅浅梳理出她们之间的复杂关系。

    是宿敌。

    也是惺惺相惜的故人。

    “你们不会下地狱的。”叶枝感觉嗓子有些沙哑,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祝扶桑脸颊的桃粉色漫上眼角,她的酒量貌似很差,很难想象曾经的她是如何在酒桌上生存下来的。

    “可如果我们死后不去地狱,现在就会在地狱。”

    窗外的阳光有些醉了。

    叶枝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见过两个世界里的无数疾苦。

    世界变成毫无意义的彩头,只剩下酒面上浮起的微小泡沫。

    叶枝小酌三杯,和餐桌对面的人一起。

    不知是不是幻觉,她竟在祝扶桑眼角捕捉到了晶莹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