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
三只树精齐力搬进一大筐新鲜采摘的橘子,放在漆瑭床前触手可及的地方。另两个离开后,小绿眨巴眨巴眼,仰头看着漆瑭,满脸写着“求表扬”。
漆瑭伸手揉了揉它的脑壳,“干得不错。”
小绿又一次浑身上下缓缓变红。
漆瑭敲了敲放在桌上的滚烫镇魂汤,浑不在意似的问道:“这汤,尊上大概多久喝一回?”
单纯的树精不懂人类的弯弯绕绕,挠挠头老实道:“有时一年一回,有时一月一回,总是不固定的。尊上吩咐了,我们才会熬呢!”
“哦……”她剥了一瓣橘子喂给树精,“那尊上为何要喝这种汤?看起来这么苦。”
小绿吃着温柔凡人亲手剥的橘子,整只树精飘飘然起来,“苦,苦得很呢!尊上是为了压制心魔呀,除了喝净神汤,偶尔还会遣望山公子来奏镇魂曲,有时候还会去灵湖闭关呢!”
“那你们可见过尊上犯心魔的模样?”
小绿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从没见过。”
漆瑭和身旁隐形人似的季棠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看来当日杀破蝎潮与虫雾,救下漆瑭并与她结了心契的,就是心魔状态的冥主。就像双重人格一样,他们性格不同,记忆也不同。
可是,心魔态的他为何会主动与她结心契呢?
**
“啪——”
一卷留影竹简被砸在玄玉地面上,倒影中,一个白衣身影俯身将其捡起。
“这是外冥界损毁的账单,一草一木俱登记在册。”易昀坐于高处,漫不经心道:“另一份本尊已遣人送去玄机宗了,让尘长老,记得赔。”
白竹,也就是让尘仙君。背一柄“破雪”长剑,白袍纤尘不染,长发秀逸,丰神俊朗。生得一副正人君子的好相貌。
他没有正面回应易昀。握紧手中“账单”,脊背挺得笔直,言辞不卑不亢,“敢问冥主,生人若入黄泉罅,可能有何生机?”
易昀此人专断且爱迁怒,他在漆瑭身上栽了跟头,却又不能拿她怎么办,就得从旁人身上找回来。
正巧这时,白竹自己撞上来了:若不是因为白竹,那个执念体怎么会死?那个异世女人又怎么会来到这里,还和他结了心契?
有理有据。
“也许吧。”他的话似是而非,眼神也似笑非笑。
白竹深感耻辱,但是为了棠棠,他决定忍。
他忍得不算好,哪怕看上去很努力地在演了,眉目间也难免露出羞愤与矜傲。他继续道:“冥主可能不知道,当日贵司两位鬼将……”
易昀看得索然无味,莫名想到了漆瑭。
她更会忍,也更会演。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平静时如此,激动时也如此。最痛的时候,她眼眶里的泪都要溢出来——可偏偏没有。
她倔强地昂着头,两只眼睛像两汪浅湖。
那会,他突然觉得跟她较劲的自己很没意思。
也许是有了对比,于是高下立判,他竟忽然觉得她倒是有几分有趣。
易昀有些走神,没什么焦距的目光游移,瞥到了自门外走入的一个人影。
凝固般的平静眼神微动,深处的绿意活跃起来,他勾起唇角,好整以暇地问白竹:“你要找的人,是那个吗?”
**
人间界分九州,其中珩海州与紫府州凭借实力为首。而珩海州内,又有玄机宗独占鳌头,领袖千载,威望显赫。
白竹,身为上一任玄机宗掌门独子,又称顶级仙二代。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小到大都站在修真界的金字塔尖上。
他清高,清的是表象,高的是内心。
像临池照水的水仙,颇有几分孤芳自赏的意味。他却站得太高,临得太远,自负而不自知。
白竹固然为季棠的离世痛心,可是当他发现她其实还活着,那股子痛心淡去,转而化为一股斥怒。
为何不相信我能救下你们?
为何如此冲动?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浅蓝色的眸子里倒映出一抹鹅黄,他眉头轻轻拢起,喉结滚动,声音竟是意料之外的沙哑:“棠棠……”
突如其来的碰面有些猝不及防,漆瑭不动声色,看来这就是季棠口中的让尘仙君白竹了。
人说百闻不如一见,用什么方式对待、该怎么让他“忏悔”,还得亲眼看看他是人是鬼。
“你这是在做什么?”白竹清了清嗓子,将不合时宜的酸涩生生压下去,不满的眼神落到漆瑭手中的药碗上。
未尽之意格外浅显——
既然没死为何不回我的身边,反而和这个冥主搭了线?
少女不怒反笑,笑容没有半分嫌隙,笑得春花一样,眼神清澈而无辜:“我当然是在忙。”
白竹的眉头拧得更深,觉得她在装傻,心里的不满便更多了。
他先是低声叹了口气,随即抬头望向易昀道:“既然人已找到,那本君就此告辞。赔偿事宜待本君回宗后,定会一笔不落补给冥主。”说罢便拽住漆瑭的胳膊准备转身就走。
她想要的解释,他会交给她。但她做的错事,也该知道后果。
这是他二人的私事,待回玄机宗,他与她再慢慢地算……
漆瑭瞪圆了一双眼睛,猛地将他甩开,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易昀桌前。
白竹未加防范,更没料到她竟会甩开他。错愕地盯着自己已经空了的掌心,指尖抽动,他转身看到了万万想不到的一幕。
季棠将手中瓷碗搁到桌上,俯身凑在冥主的身侧耳语,她长而密的睫毛微垂,没分给他半点眼神。
大脑“轰——”地一声。
分明知道他平生最不齿冥主的为人,为何,为何要这样做?她背叛了他?!
几乎是未经任何思索,一向清风明月气质浅淡的让尘仙君脱口而出:“季棠,你和冥主什么关系?”
正在耳语的二人顿住了。
少女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毫不掩饰惊讶,转而一笑:“什么关系?”细白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缠绕着自己乌黑的发,“睡在一张床上的关系。”
这话也没错。
那张床以前冥主睡,现在她睡。可不就是睡在一张床的关系!
据漆瑭观察,白竹此人极度自负,举手投足尽是优越感。更恶心人的是,他还自以为自己君子如菊,自视高尚,实则就是个伪君子!
要想让他忏悔,心理上的交锋是不可取的。因为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反省自己,反而会将问题归结于她——是她不懂事、是她太冲动。
君子如他只会为此感到痛心!
这种人只有被她亲自用实力打垮,客观意义上把他摁在地面摩擦,才会有所后悔。
——后悔当初遇见季棠,后悔这由他开始的孽缘。
现在她虽然办不到,但是恶心恶心他还是很容易的。
果然,白竹细长的双眼缓缓瞪到了最大,他看见冥主支着下巴,兴味盎然地看着眼前的闹剧。眼神高高在上又置身事外,宛若一个耳光打在白竹矜贵的脸上,火辣辣的。
“季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季棠也许不知道,她漆瑭可清楚的很。
少女歪了歪头,眼神清澈而懵懂:“我当然知道啊,莫非仙君不知道?要么我给仙君解释解释?”
白竹既羞又怒,一张白玉般的脸涨得通红,心头狂跳,无名火几乎要把心脏焚烧:“胡说八道!”
少女仍然笑嘻嘻的,像三月里开得肆意的明媚春花,“你管我?你是我的谁?”
白竹沉下脸,语气疏离至极、不怒自威:“季棠,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本君再问最后一遍,随本君走,既往不咎。”
她嗤笑一声:“不走,咎无可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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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竹静默片刻,随后深深地看了漆瑭一眼,眼神意味无穷:天真,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逃离他的掌控吗?只要命丹灯在,她这辈子都逃不开他。从她跟他去了玄机宗,就注定了她是他的东西。
他垂眸将一切情绪遮于冰底,仿佛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冷声道:“既然如此,多有叨扰。冥主,本君告辞。”
漆瑭反瞪回去,“慢走,不送。”
白竹走得很快,每迈出一步都深觉耻辱。他平生最不齿冥主为人,可是父亲常说“管好你自己,人的脚得踏在地上,你知道为了从冥主手里保下你,宗门费了多少功夫吗?”
从前,他甚至闯不进内冥界。
于是他停住了。
“破雪”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指高台上的气定神闲的人。
他白竹不需要被保,他情愿堂堂正正与之一战,就算是死,那也是他技不如人罢了。
“铮——”
瞳仁中倒映出的那抹寒光,被人骈指夹住,寸尺难进。
白竹神色一凛,双手结印欲再击。
熟料台上那人甚至身形未动,半招未出,仅是指尖灵力便将“破雪”捏出碎冰声。剑灵哇哇大叫:“好疼啊!我好疼啊!白竹,快叫他住手啊!”
白竹瞳孔骤缩。法诀匆忙打去,这是他毫无保留的全力一击,他不信……
然而——
在距离冥主仅一步处,黑气凭空暴起,与法诀对撞!
巨大的气浪吹得漆瑭睁不开眼,头发乱飞,飘进了她嘴里。她“呸呸”两声吐出来,隐约听见身旁的人轻笑了一声。
与此同时,剑灵发出灵生中的最后一声尖叫,然后消失了。紧接着,破雪寸寸碎裂,像冬日从屋檐摔落的冰凌,碎了一地。
白竹愣住,千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冥主出手。
心里忽然涌出莫大的恐慌,他本以为自己不怕死的……可是……可是!
“棠棠,你看见了吗?”他赤红的双目猛地抬起,状似疯魔,全无半点君子气度,“他就是一个怪物!琼华神女千年前救世而亡,仙骸沉于冥界遍寻不得,使得满世香火无处祭祀!定是他设法偷藏!本君看到了……本君看到了!”
易昀将饶有趣味的目光落到了漆瑭身上,那副作壁上观的模样,仿佛说的不是他似的。
漆瑭在心里琢磨着怎么能将白竹这副模样记录下来,给季棠看看,但是又想这发疯和“季棠”没什么关系,主要还是因为那位白月光,叫季棠瞧见了,万一徒增伤心呢?
如此这般,白竹发了一通疯,才看见台上二人俱没看他——一个低着脑袋神游天外,另一个侧头看着身旁的人,嘴角上挑。
他气得发抖,厉声问:“季棠,事已至此,你还不随本君走吗?留在这个怪物身边,你就不怕?!”
“不怕。”这一次她接的很快,且气焰嚣张,“我在哪与你何干?而且,他不是怪物,他是人。倒是你,该想想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旁听的易昀,眼神里从容的笑意凝固了片刻,他面无表情地转回头去,细长的手指叩了叩桌角……
白竹还欲口舌之争,熟料一道黑气猛地裹住他将他丢出了冥主殿。
“滚。”里面传出一道平静的声音,“本尊不屑杀你。”
白竹只觉有口老血涌到嗓子眼,气得他翻了个白眼,他几乎神智尽失,只想再回殿中找回他稀碎的尊严。
然而里面又传出一句话:“回去昭告天下,乾幽结界寿数将尽,届时恶蜮逃逸,人间界该做好准备了。”
白竹顿住脚,诧异难掩:“什……什么?!”
到底是正道大宗的得意门生,或许他对待季棠的方式多有不妥、堪称绝世渣男,但在其他角度却是个清风明月的正道仙君,心里是有几分根深蒂固的苍生大义的。
几近狂乱的思绪终于平静下来,他沉默半晌,终究是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