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是珩海州境内某小镇的望族。
说望族算是抬举了,只因小镇弹丸之地,容不下真正的“名门望族”。地头蛇拾掇拾掇给自己贴点金光,也没谁会多说些什么。
金光遮着的蛇头,小镇望族的族长,也就是季父本人。身为小镇土皇帝,放荡不羁,有诸多外室子。季棠就是其中之一。
无论什么东西,多了就不稀罕了,这话放在哪也成立。孩子一多,便也不稀罕了。
是男是女,是丑是美,是死是活。都没什么人在意。
季棠算是里面格外惨的一个,因为她早死的生母在生前和季夫人结过怨。如此在季父的不闻不问下,季夫人一腔怨气都发泄在了可怜的季棠身上。
诸多细节季棠早已记不得了,那毕竟是百年前的事了。
她唯独记得那年冬夜,她穿着单薄的小衫被关在季府外。天冷且干,手冻的又痛又痒,热气从口中呼出去,内里便更凉一分。
那会她才十五岁,尚不懂“惊艳”二字怎么写,却在那一夜真真正正领悟了何为惊艳。
来者白衣胜雪,如松如竹。一双眸子泛着清浅的蓝,显得格外的冷,跟这冬天一样冷。可是向她伸出的手却是那么暖。她想,一定比季夫人手里的暖炉还要暖。
小镇罕见修士,更妄论是这样皮相、气度、身份都无可挑剔的大人物。
可是,这样的大人物竟然要带她走!
季夫人说:“仙君大人,这丫头打小好吃懒做,手脚还不干净。不然,我们也不会大冬天的把小丫头丢到门外!”她将自己的女儿和儿子推出来,“您瞧这两小孩,仙君可看得上眼?”
季棠瑟瑟发抖。
她想说她没有偷东西,她是被冤枉的,可是不敢。她又害怕仙君真的不要她。
季家上下几十口人,小镇上来来往往的看客,将他们围了一圈又一圈。让尘仙君站在最中间,鹤立鸡群。可是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只垂头温声问她:“别怕。你只需回答,愿不愿随本君走。”
季棠从未如此风光过。
她说愿意。她那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是在做梦呢,所以鼓足勇气死死牵住人家宽大的衣袖,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却没想到,这一握、一松,人世竟已匆匆过了百年。
“那敢情好啊!”
清脆的呼声将回忆的潮水拦腰截断,将季棠从那种几乎溺毙的窒息感中拽了出来。眼前的少女眨眨眼,“我学的越快,就能越早为你报复白竹。”她挥了挥拳头,“我要将他摁在地上摩擦!”
望着少女明亮的双眸,季棠情不自禁地露出格外温柔的笑容。
“方才讲到哪了?对,气。”
“摸得着之物有气,摸不着之物亦然有气,譬如情感,譬如执念。当其纷繁浓郁至极致,便会凝作一股‘实气’。像我,执念体,就是一种实气。”
“与之相似,还有一种名为前尘蜃境。不过那种实气又与执念体不同,它是一种可以影响到所触及之人的气。”
“也许是几日前,也许是千百年前,至浓至深的情感、执念于某处凝聚,化作一股潜移暗转的‘实气’。”
“唯有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备,才能被有缘人触及,重现昔年光景,窥见岁月遗落的吉光片羽。”
“方才上山时你见到的,就是此气。”
原来如此,漆瑭若有所思。事情是这样的:她方才跟着小绿走得好好的,突然脑袋一晕,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灵魂好似被高高抛起。
她看到半空中一轮硕大的血月,森冷,诡谲。血月之下,赤红高山熔岩如瀑,热浪几乎凝为实质,白云般随着火瀑落下。
她的灵魂也跟着狠狠摔下。她看见满地白骨连着血肉,遍地岩浆吞噬白骨,这一幕宛若人间炼狱。
而炼狱的中心,有两个人影——
黑衣黑发的男人跪在地上,苍白的双手将躺在地上的人揽进了怀里。脖颈青筋暴起,却莫名给人一种极度克制的割裂感。
似乎他暴起的力量只是为了扼制住全身的肌肉,令他不会在失控之下将怀里的人抱得太紧。太紧了,怀里的人会碎的。
失控的情绪是能够将人撕裂的风暴,他却将它紧紧锁在身体中,任由心脏四分五裂、经脉寸寸断绝。
暴戾是向内的,向外的——是珍重。
这一幕蕴藏的感情太过浓烈,给人的冲击力极大,漆瑭有一瞬的恍惚,心脏仿佛被谁揪了起来。
她的灵魂不由自主地往那二人身边飘去,直到看清了他怀中那人的脸——赫然与季棠有七分相似!
她听见那个女子说:“我……还……我不想死……”
诡异的事发生了,男子竟然猛地抬头,眼神分毫不差地戳到漆瑭身上。
漆瑭的呼吸陡然一窒。
她看到了一双疯狂至极的眼,漆黑如墨,深不见底,里面似有风暴翻涌,搅得山呼海啸。
那竟是冥主。
他死死盯着她,好像真的能看到她……
管你看不看得到。
漆瑭摸出袖袋里几个果子用力掷出,将眼前极具迷惑性的幻象打散了。
回过神来。小绿和季棠正一左一右焦急地呼唤她,说她彷佛魇住了。
后来她言简意赅描述了一下方才所见场景,问季棠那是什么——
“众念心执,萦回四时。天命奇缘,遇而不求……”季棠嘟嘟囔囔,说了些漆瑭听不懂的怪言怪语。
她终于有了答案,猛地掀起眼帘,激动道:“蜃境,那是前尘蜃境!是千年前,琼华仙君的临终之景!”
……
漆瑭意外所见的蜃境,应是来自于千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幽壤之战’。
那一战,以琼华仙君为首的无数英勇义士,舍命反击恶蜮及从属。大战三百三十日,伏尸百万,鲜血汇成河流,足足淌了三年。
亡魂无数,所以情感无数、执念无数……因此凝结成跨越千年的‘前尘蜃境’。
“幽壤竟就在这附近?”季棠的神色有些古怪,语气有些发颤,说不清是敬更多还是畏更多。
‘外来户’漆瑭,并不像季棠那样百般感慨。
她只是茅塞顿开:原来冥主和那什么琼华仙君也有一段昔日情缘。难怪他会和她结心契,想来是托了季棠长相的福。
唯一奇怪的是,为何只有心魔态冥主会为此对她特殊,正常态的却对此毫无反应。莫非当年那段情缘,是心魔态人格×神女?那正常态冥主对此知不知道呢?天啊,好乱的男女关系……
漆瑭吃净梨子,将核往草上一丢,便美滋滋地出浴了。
泡得有些久,内丹嫩芽已经喝撑了,昏昏欲睡。她觉得再泡下去,脚掌都要起皮了。
穿戴整齐后,将湿漉漉的头发往脑后一拢,她抱着浴巾往山下走。
守在树后的小绿不见了,不远处多了一个人影。
黑衣,黑发,孤零零地站在山间,跟个鬼影似的。
季棠跟树精们一样,也很怕他,于是留给漆瑭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就换道溜走了。
只剩下漆瑭一个人,认命地朝他走去。
灰眼睛。
是“他”不是他。
漆瑭顿了一下,忽然有些无措。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她一向相信,这世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天然的恶意”是常常发生的;却不觉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无缘无故的好”是什么正常的事,更别说这“好”已经好到把身家性命拱手相让了。
白痴也不会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干这种事。
可偏偏受益人是她漆瑭……不信也得信。
虽然论心他是为了琼华仙君,但论迹的“好处”却是货真价实无可訾议的。
漆瑭觉得很搞笑:从前季棠当了一辈子替身,现在轮到她漆瑭,怎么还是个当替身的命?这琼华仙君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真是败也琼华成也琼华……不过这样想想,她确实还得对那位仙君道声谢。
这胡思乱想的当口,易昀伸出食指,半点也不僭越地隔空在漆瑭的额间一点。
登时满头湿发转而变干,少女像是刚烘干的猫咪,蓬松清爽。紧接着,识海里突然多了什么。似是一本书,随着她的念头一页页翻开。
“这是修行手册,清水诀、净身诀等,俱登记在册,你慢慢地学。”
“多谢。”少女褪去了往日的圆滑,干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于是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听觉上放松了,视觉和感觉就变得格外明显。
她发现那双温柔的灰眼睛在看她,眼神像水、像湖,温柔得令她有些不知所措。漆瑭觉得很不自在,于是转移话题道:“哈哈,今天晚上天气真好,好晴朗呀。”
易昀依言仰头。
月光与星光毫无遮掩地洒落。这光与阳光又不同,清清冷冷、温温柔柔,给万物披上一层朦胧的纱。
这纱也罩在男子裸露的肌肤上,从下颚划到脖颈,线条流畅而分明。在光晕中苍白的肌肤几乎发光,格外惹眼。
他仰头看了一会,才认真地回应:“确实晴朗。”
那一幕美得令人有些晃神,漆瑭匆忙别开眼,象征性地关切道:“对了……那日抱歉啊……我当时太害怕了,你的伤还好吧?”
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不放过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小动作。看到她刚刚因为自己而出现的片刻失神,他不由自主地挑起了唇角。
“已经痊愈,而且,你与我不必说抱歉。”他侧了下头,刻意将侧脸暴露在月光下,温柔又小心翼翼地问:“好吗?”
漆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分明早已确定,但这一刻她还是不由自主发出灵魂疑问:这个和那个冥主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主动迎上他温和的目光,笑眯眯地将主动权夺了回来:“好啊,那这样吧,以后我也允许你做一件对不起我的事,然后不要你道歉。怎么样?”
易昀愣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笑道:“好吧,漆姑娘,若是在下现在就想讨回,不知你可应允?”
漆瑭也愣了一下,她就是客套一下,怎么现在就要开始对不起她了,他要干嘛?替身……他难不成要酱酱酿酿她?!
“你要……做什么?”
眼前出现了一只手,手心向上,仿若邀请。随后,手的主人又似乎觉得有些冒犯,手心一翻,捏住自己的袖子伸到她面前。
“我知道一个赏花的好去处,不知漆姑娘可否赏脸一去?”
漆瑭莫名松了口气,嗨,区区赏花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赏!赏就是了!
她点点头,乖乖地捏住了他的袖子。
她很注意边界感,手捏紧他的袖口,却并未用力拉扯他,那微小的力气几乎能让人忽视袖子上还缀着一个人。可易昀却觉得这只手仿佛抓住了他的心脏,裹缠,紧攥,温暖,疼痛。耳边传来心脏处血液涌动的声音,震耳欲聋,如江河奔涌。
易昀死死盯住那只牵着他袖口的手,激动地尾椎颤栗,麻感一路窜上头皮,令他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然而片刻间,他敛眸,遮住了近乎失控的目光,喉结克制地一滚。
像是生怕惊飞那好不容易停驻指尖的纤弱蝴蝶,他把几乎要让心脏爆裂的情绪通通掩埋,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一切只化作一句:“抓好了,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