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正午,碧空澄澈,白日高悬。本是太阳最盛之际,然而此地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氛围。空寂的山林里,有一架火红的花轿缓缓地移动。
花轿由香樟木打造,大而豪华,轿顶呈攒尖式顶,顶端置一颗色泽上乘的鲛珠。轿身同样重工,上面雕刻着诸多图案。奇异的是,世上花轿大多雕刻些譬如凤凰、喜鹊、仙鹤等充满“美好寓意”的图案,然而此轿雕刻的竟是某种鸡鸭似的家禽。
两条短而细的腿,覆羽的身子。
初次之外还有一个更大些的图案,长长的一条,似蛇也似蛟。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更为诡异的是,担着花轿的竟是十六只直立的狐狸。
它们毛色统一,近似于烛火即将燃尽的橘红色。长而蓬松的尾巴支愣着贴在后背上,后腿稳稳地支撑起身体,走的每一步都很稳健。在身后落下一串小巧的梅花脚印。
上身直挺挺的,花轿担在肩上,一只前腿扶着花轿,另一只前腿自然地下垂,随着步履摆动。
一双细长上挑的狐狸眼半眯半睁,隐约可见灰褐色的瞳孔,如月食的阴影般遮盖着后面的某种东西。
它们整齐地担着花轿在山路间如履平地,直到抵达山顶附近的一片竹林。
竹林密密匝匝,一棵紧挨着一棵,其中并无通路。
然而狐狸们就在此停下了。
花轿似乎很重,使得他们留下的爪印极深,然而它们放下花轿的动作却轻而缓。
落轿后,狐狸们整整齐齐地垂头、垂手,分站在轿两侧。
见轿停了,里面伸出一只白胖的手,将轿帘掀开。手的主人轻车熟路地下轿,露出一张圆润富态的脸,此人正是当日前往姜家抢人的“报喜鸟”,忍府管家。
他笑眯眯地为身后人掀开帘子,对里面邀请道:“到地方了,下轿吧各位。”
里面传出一小阵嘈杂声,接着,一颗毛茸茸的头率先探了出来。
是一个男孩,眼珠子转了两圈,打量了下四周景色,然后利索地出轿,嘴里还衔着半颗水煮蛋。
“可算是到了,快出来呀大家!”
此人正是昨夜给漆瑭分水煮蛋吃的李尚。
昨天,在李尚到来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共计四男四女。李尚热情地把他娘给他带的水煮蛋挨个分了,和大家混了个脸熟。
孩子们有的没心没肺,如李尚;有的忧心忡忡,应当是家里人对“狐仙娶亲”有什么猜测;还有的只是单纯恋家,一个劲哭着找爹娘……
闹了一夜,无论是不是心甘情愿,他们最终都在第二天正午被拐上了狐狸花轿。
也许是早上吃了对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们颇为稀罕的珍馐,他们竟也慢慢放下了戒备,开始期待起上山的生活了。
有人问:“山上也能吃到这种锦绣糕吗?”
“报喜鸟”笑眯眯地保证:“当然可以,跟着狐仙大人,什么玉盘珍馐都是应有尽有。“
有的孩子小小地欢呼了一声,有的孩子看似冷静,但骤然亮起的双眼已然出卖了心里的兴奋。
漆瑭不动声色。不知道有多少孩子的家人明知凶险却卖子求荣,也不知有多少是全家被蒙在鼓里,单纯地做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她想到了姜阿婆,将多年来赖以为生的鸡鸭杀尽,她的背影虽然瘦削苍白,却坚定地挡在孙女身前。若不是心知以卵击石只会给孙女徒留创伤,她肯定豁出那条命也会和忍家人拼了。
又想到了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为了她回不来的孩子,死得惊天动地却又悄无声息。遗留的痕迹被短暂的大雨冲刷干净,孩子的遗物与她自己的遗体落入了仇人手中。仇人会怎么办呢?大概毫不在意地随手“处理”掉了她人生中残留的最宝贵的东西。
不远处有一座石台,通体漆黑,上面篆刻着某种奇异的符号。
“报喜鸟”虔诚地独身一人走过去,跪在石台旁,嘴里嘟嘟囔囔着,状似祈祷。
修士耳聪目明,漆瑭隐约能听到他在说“狐仙启上,蒙恩泽庇佑,特备人祭”云云。
随着“嗡——”的声响,眼前的竹林忽然簌簌抖动,紧接着如同排列重组般,竹子飞速移动。众人面前出现了一条深而长的小径。
八人在“报喜鸟”的安排下排成一列步入小径,打头的是最为兴奋的李尚。漆瑭则在第四位,最不惹眼的位置,露出适当的紧张神色,惴惴不安地来回打量。
周身空气陡然变凉,也许是因为竹叶太密,将原本温热的太阳遮去了大半,氛围莫名有些阴森。
“我,我有点害怕。”
跟在漆瑭身后的一个女孩颤抖着声音道。
漆瑭佯装恐惧,附和道:“我也是。”
实际上,漆瑭的神识正戒备着四周,提防可能发生的不测。虽然她不愿多管闲事,但是既然来了,顺便救下这几个无知的小孩只不过是顺手的事。
“怕什么?”带头的李尚大喇喇地宽慰大家,“我娘说了,见到狐仙得大大方方的,留下一个好印象。若是叫狐仙大人知道你们害怕它,那多不好!”
有一两个附和的,其余的孩子们保持沉默,各怀心思。
风吹竹叶飒飒落下,忽然之间,太阳变成月亮,白日变成黑天。
“哇!”“啊!”
几人俱被吓了一跳,只是有的更加兴奋了,有的则更加惶恐。
“这就是狐仙的力量吗?”不知谁满口向往地嘟囔了一声。
引来了四五人的附和“狐仙竟是真的”、“我们也是来学这个的吗?”等等。
漆瑭沉默,观察周围的同时,也在分辨易昀存在的蛛丝马迹。那边地上厚厚的竹叶有些微塌陷,难道他在那?
“故弄玄虚。”身后忽然幽灵似的冒出来一个人声,那不屑傲慢的语调,不是易昀又是谁?
漆瑭心想:跟她搭话了,莫非他气消了,不别扭了?
昨夜,漆瑭决定踏上冰刃,选择与他博弈。
不单单是为了“更方便逃跑”、“更好地活着”,还是为了满足她自己某种极端的、隐秘的心理——新奇、惊险、刺激,让人肾上腺素飙升。
与他博弈就如驯兽一般,需要小心地试探,巧妙地攻心,做到有进有退、张弛有度。昨夜她刻意不去管他,就是在退、在松,如今,是时候往前探一探了。
于是她佯装一脚没踩稳,将要跌倒,本能地伸手乱抓,顺其自然地抓住了身后某人的袖口。
“哎呀。”一声跌进了他的怀里。
易昀既没有扶住她也没有拨开她,木头桩子似的杵着,让人摸不准他的想法。
她悄声,仿若二人之间的耳语:“多谢阿兄。”说完,立马松开他,刻意不去探查他的反应。
这时,竹林小径开始变化了。原本的小径深邃而没有终点,前方是无尽的竹林。然而几经转换,不远处似乎豁然开朗,小径的终点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出了竹林,是一处平坦空地,当中有一巨坑,宽且浅。
李尚像一只探头探脑的鹅,好奇地凑上去打量。除了一个蓝衣男孩跟着李尚,其余人都稍微谨慎些,都簇拥在入口处,尚不敢前进。
“啊!这是什么——”
蓝衣男孩见鬼似的惊呼一声,随即扭头朝着众人跑了回来。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也有的孩子立马吓哭了,含糊道:“别,别说了,我们走吧,我好害怕。”
蓝衣男孩率先扭头往外跑,熟料原本竹林小径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一片密密匝匝的整齐竹林。
“路不见了!”
这出意外后,大部分孩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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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乱了,最先哭的那个已经开始喊“阿爹阿娘”了。
“别嚎了!”就在漆瑭不得已准备出面主持大局时,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女孩站了出来,“嚎也出不去,还不如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漆瑭乐得降低存在感,随着大流跟在双丫髻身后走到坑边。
坑里并没有什么洪水猛兽,也没有什么血腥残暴的画面,只有一地颇显违和的孩童衣服。
有人道:“这……这有什么吓人的,张远你嚎什么?”
另一人小声道:“莫非这是上一批那八个比我们还小的学童们留在这里的?”
“应该是了,随狐仙大人修习是不是换特定衣裳啊?所以他们把旧衣脱掉后都丢在这里了?”
这样的猜测抚慰了孩子们惶惶然的心,原本紧张的气氛陡然一松。
漆瑭眯了眯眼睛,除了衣裳,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不!当然不是,你们没看到吗!那里,头发,好多头发!”名为张远的蓝衣男孩惊恐地指给众人看。
只见浅坑边缘,有一团乱糟糟的黑色。仔细看才能看出来那是一大团头发,甚至只露出了一个角,剩下的被遮盖在散乱的衣裳之下。
哪怕是一个孩子满头的头发都剃光,也绝不会有这么多。那一大团,加上被隐藏起的部分,令人心里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莫非这是先前那八人所有的头发?
李尚“嗨”了一声,安抚大家道:“别紧张嘛,要我说张远就是自己吓唬自己,头发有什么可怕的?你们听说过剃度吗?就是那些僧人啊,他们遁入空门什么的,都需要先把头发剃光。”
有个女孩道:“不行,我不要变成光头!我要回家呜呜呜!”
凡人小孩们看不清,漆瑭却看得一清二楚。
那些头发裸露的发根,并不是齐根而断,反而凹凸不平,看起来像是连根拔起。她想到先前季棠说过的“恶蜮进补”,连肉带魂会一起吞掉。可是衣裳和头发却留了下来……
她忽然生出一个很恶心的念头:莫非恶蜮进补还会挑嘴?
假设这是真的,那很多东西都可以解释清楚了,比如为何恶蜮只挑选孩童“祭品”。难道只是因为口感好?
她传音问道:“阿兄,恶蜮分身莫非还在山上?”
化形诀下,“云茴”的身形比漆瑭更加娇小,一张小脸也是截然不同的天真稚嫩。然而那双狐狸眼中忽闪的眼神,却是熟悉的灵动狡黠。
易昀莫名觉得,哪怕他不知道此人是用了化形诀,但在看到那双眼睛的瞬间,还是能认出壳子里的是谁。
他垂眸看着她,或者说,从方才她扯他衣袖时就一直在看。
也许因为心知她看不到,那目光无意识地变得深沉而肆无忌惮。带着烦躁不已与无可奈何,带着不自知的不安与恐惧,情难自禁地被她吸引。
易昀祭出云起盘,青铜为底,上置一根神木削作的针状物。被驱动后缓缓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快到肉眼难以看清。
这说明附近恶蜮残留的恶念非常之浓。
可是云起盘虽能感应恶念,却难以探知恶蜮分身所在。
就好比将恶念比作恶蜮的血液,血液洒出来,会在所经之处留下血腥气;可若血液好好地待在身体内,原本明显的血腥气就会被□□牢牢锁住,无法察觉。
不过无所谓,这地方他能毁一次,还能毁第二次。
抬手,风起。
凭空出现无数黑龙,以摧枯拉巧之势向四面八方的竹林袭去。
在孩子们的惊呼声中,竹林如倒伏的麦田一般尽数折断。随着竹林被毁,黑天也渐褪去,露出了原本的青天白日。太阳重新倾洒下来,将无数翻飞的竹叶照得分明。
竹叶落尽,竹林边缘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影。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踩雨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