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气幻境映射的是易昀与漆瑭的未来,它照见他内心最隐秘的欲望,试图借此蛊惑他、将他留在幻境中。
这时三个月已经过去,净离秘境再度开启,只要取到扶桑果,就可解除心契。然后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杀了她,如此一来,困扰他千年的心魔也会因此消失。
这就是他的欲望。
这就是他的欲望……吗?
“辛苦了阿兄,我给你擦擦汗。”环在脖颈间的一双胳膊抬起来,柔软的手指作乱似的在他脸上胡乱揉了一通。背上的少女使坏成功,咯咯笑了起来,“原来没出汗呀,反而清爽滑溜微微凉。”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他脸颊一下,悠悠叹道:“所谓冰肌玉骨就是如此吧!”
幻境的构建颇为谨慎,它会将前因后果完整地植入闯入者的记忆中,使得整个幻境更加真实。
在易昀的记忆里,扶桑树生长之地章尾山,占地宽广且抑制灵力,所以二人只能步行寻觅扶桑树。行至半途,漆瑭就开始喊累,娇气地命令他背着她。
诡异的是,他竟然同意了。
这一切都令易昀感到非常强烈的违和感:漆瑭不该是这样的,他也不该是这样的……
虚假到这个地步的幻境可以说非常不专业,就差把“我是假的”四个大字贴在脑门上了。
易昀猛地停住脚,将背上的少女丢了下去。
她“哎呦”一声,柔柔弱弱地跌在地上,诧异地抬头看着他,既委屈又气势汹汹地质问:“你做什么?”
易昀定定地盯了她片刻,随后抬起手打算强行破境——
他不打算跟这个假货纠缠,区区蜃气幻境,困不住他。
然而就在他动手的前一瞬,少女突然抬手扯住了他的衣摆。
易昀鬼使神差地顿了一下。
少女像是攥紧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攥住他的衣服,微微歪着头,那股子恃宠而骄的气焰消失不见,眼神茫然而悲伤,轻声说道:“你改主意了吗?寻到扶桑果后,你就要杀了我吗?”
看来幻境里那个“易昀”改口说要放她生路了。
他眸中闪过一丝讥诮,蹲下身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本尊从没改过主意,寻到扶桑果后,本就会杀了你。”
她的手松开了,紧接着出其不意地抬手扯住他的衣领,将刚要起身的易昀再次拽住。执拗地问:“可不可以不要杀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一滴颤巍巍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我用别的跟你换,行不行……”
他似乎觉得很好笑,抬手掐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打量那条晶莹的泪痕,反问:“换?你想用什么换。”
然后他突然感到唇间落下了一团柔软。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风、阳光、草木都是假的,虚假的少女猛地拽住男人的衣领,仰头吻了上去。
易昀面无表情,然而震颤的瞳孔却出卖了内心的动荡。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片刻。
他的声音难得带上了几分迷惑:“这是什么?”
易昀并非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只是这事从来没和他扯上过关系,所以乍然经历,迷惑里的惊诧要比单纯的疑惑多。
他听见她说:“这是一个吻。”
鼻腔里的甜香,唇上的柔软,唇齿间沾上的泪水咸而涩。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就连感知也是,可是,情绪却是真实的。
他知道自己应该将她甩开,应该打碎幻境,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东西能困住他。
可是心魔却在此时躁动了,大脑有一瞬的空白,头皮发麻,思想与躯体脱了节,他竟然硬生生地僵硬在原地。
易昀认为,心魔肮脏、卑劣,所以会被这样的假象所迷惑。尤其是在针对精神的幻境里,导致心魔对他的影响被数倍放大,所以他才会失控。
不过也正因为是在针对精神的幻境中,人的主体就从“躯体”变成了“精神”,所以他可以做到现实世界中做不到的事,比如:强行将心魔剥离。
强行剥离心魔的痛楚不啻于将人活活劈成两半。
易昀的身影重影似的晃了晃,接着,分割成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他。二人相对而视,只是他们看着彼此的目光实在说不上友善。
黑瞳的易昀操纵黑气直击幻境境眼,顿时,四周剧烈地震荡。
他冷声道:“蠢货。”
世界在崩塌,狂风席卷,树木摧折,土地翻飞。
另一个灰眸的易昀眯了眯眼睛,反唇相讥道:“白痴。”
幻境彻底崩溃,世界的碎片四处纷飞,最后一幕里,虚假的漆瑭笑容格外诡异,她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啊……这就是你想要的。”
蜃气幻境消失了,显露出海底世界的真容。
灰雾弥漫在海水里,构建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将中心笼罩。那灰雾就是蜃气的实体,而中心就是蜃楼的巢穴。
此时,中央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海底漩涡,磅礴的灵气在其中鼓荡。这是一个隐藏在海底的传送法阵,也是恶蜮分身拼命掩饰的秘密——
传送阵的另一头定是它本体所在。
但是显然,在恶蜮分身死亡的那一刻传送阵就关闭了,所以才会外溢如此多灵气。原本恶蜮雉是打算通过此阵将上等祭品送回本体,但被漆瑭二人打断了。它弃车保帅,牺牲分体拖延易昀,留给主体斩断传送阵的时间。
易昀将目光移向灰雾。
灰雾像蛛网似的,将外来者的躯体粘黏在上面。他们沉睡着,说明意识还陷在幻境中并未出来。
蜃气幻境缜密而难缠,所以更显得易昀方才经历的幻境奇怪了,虚假的太过明显。要知道,蜃气是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除非——
那样的漆瑭,本就是蜃气幻境用以蛊惑他的手段。
脑海中闪过最后一幕里,虚假漆瑭的那句话:“这就是你想要的……”
易昀眼神一沉,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
她就是他的……欲望。
冥主不觉得这是他自己的欲望,他固执地认为这是心魔的欲望被蜃气捕捉了。那肮脏、卑劣、恶心的心魔。
突然,他发现有些不对,按理说,在脱离幻境之后,心魔精神体应该像往常一样沉寂于身体中。可是他冥冥之中感觉到,心魔不在。
而那张灰雾蛛网上,在一个女人身影旁边,有一团亮光莫名闪烁了一下。
易昀有些不可置信——那个寄生体似的卑劣心魔,居然违逆本能,借机浸入了那个女人的幻境!
沉浸在蜃气幻境中的人是不能被外力强行叫醒的,否则会对大脑造成巨大损伤。一般情况下,只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分辨幻境,坚定离开。
但是还有一种方法,因为鲜有人能做到,所以鲜为人知。
那就是将蜃气此物彻底抹消。
易昀眸色黑沉,盯着沉睡的漆瑭看了一会,突然抬手,释出无数黑气,从蜃气的头部开始迅速蚕食!
黄泉之火,无物不摧。
**
“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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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只易拉罐被高高举起,“嘭”地撞在一起。
A15联邦星的中央公园里,五个少年席地坐在湖边草坪上,正在野餐。
一个少男说:“恭喜漆姐平安下庭!说真的,我差点以为你回不来了。”
一个少女扑到漆瑭怀里,搂着她咯咯笑:“咱们漆小瑭出息了啊,那么疯的事都敢干,平日里满口‘姐姐’的粘着我,跟个软柿子似的,想不到肚子里揣着根大刺!”
漆瑭敷衍地笑了笑。
这两日发生的一切都跟做梦似的:那日战争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她从机舱中脱出,看到的是一张张神色异样的脸。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对她所作所为的不赞成。
军队内部等级分明,各模块各司其职互不相干。尤其是士兵与器械师,往往一场战役打下来,互相也没见过面。
而她的情况比较复杂,所以上了军事法庭,审理了足有一月。
最终结果,她虽犯了军规,却立了军功。两相一抵,她仍做回那个普普通通不起眼的“战五渣维修工”。平安释放了。
从前在学院的朋友们当然也听说了这个大事,一来出于庆祝有惊无险,二来为了安慰她亲人去世的创伤,所以组了这么个局。
可是她总觉得不对劲,心里隐隐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忘记了什么,却始终找不到关键的线头。
她问自己:当初不是下定决心撕碎伪装重新生活吗?为什么现在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轨道?可是她又觉得,人天性里本就存有一份对熟悉生活随遇而安的惰性,若非一个强有力契机出现,是很难果断地做出改变的。
她已经历了一个契机,就是那场战争。那么出格的行为本应将她推至一个全新的、前所未有的境地,然而,命运却仿佛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兜兜转转之后,竟然还是任由她回归了普通生活。
这时候,她的心里已经没有那股迫切想要改变的劲头了。契机本就是失不再来的。
棕发少年江愿起身走到她身边,俯身低语道:“别不开心了,要和我去划船吗?像以前那样,你最爱玩的。”
少年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里格外清澈透亮。像漆瑭爱吃的琥珀糖。
她其实不是最爱划船,那只不过是从前企图与江愿过“二人世界”的小借口,因为她曾经以为自己喜欢江愿。
但她经历了这么一场精神涅槃,突然就想明白了:她不是喜欢江愿,确切的说,她是羡慕江愿。
羡慕他良好的家庭,恩爱的父母,幸福的童年,稳定的情绪,美好的性格……因为羡慕,所以向往,那向往最终被模糊成一种青春期独有的悸动,和“喜欢”混为一谈。
漆瑭盯着他看了一会,看得围观的伙伴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揶揄声。
然而她摇了摇头,第一次拒绝了他主动的邀约:“不想去。”
江愿无奈地笑笑,刚想说什么,就被漆瑭身边的少女打断了。
少女热切地推了推漆瑭,激动地耳语一番,那神情简直像个为自家孩子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最终,漆瑭颇为无奈地揉了揉额头,点头道:“好了好了,我去就是了。”
江愿好脾气地陪在她身边,在众人欣慰的目光下,朝着林中小湖走去。绅士地扶着漆瑭上船后,还主动承担了划船的工作。
风和日丽,碧波澄澈。
漆瑭神色怏怏地支着脑袋,第一次没有主动与他找话题。
结果江愿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那是什么?水里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