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鲛人
    海上的雨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雨云和船舶都在移动,没一会船舶就能驶离雨域。

    但今日的天气着实有些奇怪。

    无边无际的云将天空铺满,像粘贴着无数或厚或薄的棉絮团,天光从薄弱处艰难地漏下来,整个世界都昏昏暗暗。

    从早上到现在——临近傍晚——天空一直都是这样。

    “子良兄”的妻子——陈也悠,拿出八卦盘,神神叨叨地占卜一通,最后满脸严肃地通知到每个人:“卦象不妙,恐生变数。今夜船上可能要发生大事了,各位最好早点回阁子,把门锁好。”

    大家不以为意地打着哈哈。

    因为陈也悠卜卦的技术和叶子良绘符的技术,堪称不相上下——她甚至连当日的天气状况都占不准。

    好在相熟的这几个伙伴都是善人,心知她是好意,所以都尽量不敷衍地殷殷保证。

    她一路通知到漆瑭这里。

    漆瑭眨眨眼,见也悠满脸纠结,便先发制人道:“你方才在旁边嘱咐的我都听到了,我会当心的,也悠姐。”她拎起摊子上的糖罐,在手里掂了掂,“吃糖吗?”

    陈也悠拧起眉头,好不严肃,先抬头看看她,再低头看看手里的八卦盘,再抬头看看她,再低头……

    漆瑭被她看得心里直打鼓。

    如此几番,陈也悠终于开口:“阿瑭啊,你……尤其要当心,这卦象显示,你会有血光之灾。”她突然抬起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不对,灾不在你,但是会殃及你。”她举棋难定,又一次否认道:“也不对……总而言之,你一定要当心。”

    “知道啦。”漆瑭分拨出小半罐橘子糖给陈也悠装好,嬉笑道:“放心吧,我血厚。”

    陈也悠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漆瑭,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耳朵里,这次是真的!保真!你对你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上心一点!”

    “哎呀,听到了,我会当心的。”

    ——不过她也确实是血厚,至少在抹除心契之前,还是很厚的。

    ……

    自漆瑭和冥主闹掰之后,他已经出走两日了。

    漆瑭该吃吃该喝喝,整日既修炼又修剑,过得十分充实。

    但是自己扎头发的时候,难免会想到冥主……她觉得二人的关系似乎抵达了某种临界点,但是还缺乏那么一个契机,能水到渠成地破除横亘的阻碍。

    漆瑭没有想到那个契机会来得那么快。

    ……

    晚霞被隔绝在云层之外,隐约能渗进来一抹淡淡的橘红,在黑灰色的云里洇开,显得分外诡谲。

    天色暗得太快了,小商街上有些摊贩已经开始收摊了。

    飘渺的歌声就是在这时突然响起来的。

    很难说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已经脱离了“好听与否”的范畴,捂住耳朵也抵挡不住那诡异的歌声往脑子里钻。

    耳朵几乎是无可抵抗地变成了承接雨露的荷叶,这荷叶的茎是中空的,酸甜苦辣味的雨露顺着就淌到了深处,狠狠地滚了一圈,再沸腾似的翻上来……

    仅在片刻之间,所有人都不受控制地流出了眼泪。

    “啊!!!”不知是谁痛苦地大叫一声,猛地翻上栏杆跳进了海里,他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周围人都来不及阻拦一下,幸亏近处有好心的修士释出灵力将他拽了回来。

    那修士高声道:“所有人,快回屋里,把门窗锁上!这是海灵群!”

    有人惊恐地呢喃道:“海灵!竟是海灵!其歌声能……惑人入迷,沉沦虚妄!”

    “大家伙快跑啊!千万把自己锁好了,千万不要出来!”

    一时间,人群乱作一团。

    漆瑭揉了几团灵力扣到了自己与云茴的耳朵上,这招能稍微阻隔一点歌声,降低其影响,却做不到彻底隔绝。

    本在厨房里偷偷熬糖的树精小绿也被惊动,迷迷瞪瞪地跑了出来,看样子,它并没有被那诡异的歌声影响。

    “啊!啊呀仙子!”小绿的脑袋难得灵光了一次,麻利地将自己的身体摊成一张饼,飞起来裹住了漆瑭的两只耳朵。

    接着,漆瑭就发现自己听不到那嘈杂、犹有无数神秘低语的歌声了,脑海霎时清明。

    她示意云茴跟着也悠姐他们一起回去,“去我的房间,那有我阿兄留下的法阵,安全。”

    云茴对她向来是言听计从,立马乖乖点头。

    陈也悠拉住漆瑭的小臂,语气很急:“你怎么不走,阿瑭你别忘了我下午跟你讲过什么,那卦象你不要不信啊!”

    叶子良也旁边淡定地附和,语气慢吞吞的:“也悠说得对。”

    漆瑭明白他们是好意,因为他们看不到树精小绿,不知道“阿兄”就是冥主,也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共享伤痛的心契”底牌。

    陈也悠看出漆瑭的油盐不进,简直要急疯了:“海灵这东西是没什么杀伤力,我知道你拿的住,但是,我的卦指的可不只是海灵!今夜绝对还有大事,阿瑭……”

    “劳烦也悠姐帮我照顾好云茴吧。”她双手合十,神情特别乖巧,“拜托了。”

    陈也悠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她当然看得出漆瑭那装模作样的乖巧里,包藏的是一意孤行的坚决,但是,她确实不能再耗下去了——还有云茴这个小丫头呢。

    “漆瑭,你可千万要当心啊。”

    **

    船楼外的零星无尽灯亮了起来,却驱不散那浓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黑暗。

    船头,曾出手救人的那位女修抱着长刀稳稳地站着,目光逡巡在海面上。

    船尾,站着漆瑭。

    二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彼此打扰。

    漆瑭转着手里的鲛珠,想了想,将它塞回了乾坤袋。

    用不上。

    这局面若是她能处理得了就罢了,若是处理不了——那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冥主引回来了。

    海灵的歌声不间断地响着,忽然——

    “啪嗒”

    像浸水的布拍在了木板上的声音。

    “啪嗒啪嗒啪嗒”

    船头忽然刀光一闪,凛冽的寒芒划破空气,转瞬就将那险些爬上船的东西掀了下去。

    “海妖。”女修沉眉压眼,面色冷峻,“海妖与海灵是天敌,它们怎么会一起出现?”

    话音未落,漆瑭这里也传来了愈发逼近的“啪嗒”声。

    水迹像活物似的攀上了船板,速度极快地朝她漫过来,一边移动,一边有粘稠的黑影从那水迹里向上缓缓凸起——

    漆瑭取出修好小半的锈剑,不算熟练地挽了一个剑花,跃跃欲试地朝那东西袭去。

    一刺、一挑,就将这只海妖掀下了船。

    “啪嗒”声再次响起,听声可辨,这次的数量似乎更多了。

    那水迹里的黑影能长到足有两人高,四肢欣长,黏稠的黑水像无数树根,在它身上垂到地面。

    漆瑭有些应接不暇,但与此同时,她的剑法愈发娴熟,进步飞速。

    刺、挑、劈、绞……

    她刻意露出看似空门的后背,准备伺机一举斩了后方那只最高大的海妖。

    然而余光中闪过一抹金色,那本要落在漆瑭陷阱里的攻击被迫消弭……紧接着,船头船尾所有的海妖齐齐顿住,群马似的扭头逃窜进海中。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消失了。

    漆瑭转回身,看见了一头有些熟悉的蓝发——鲛人的鱼尾变成了两条腿,他穿着一袭金灿灿的长袍,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痴痴地笑:“还好,没有来迟,漆……漆瑭,我把它们都赶跑了!”

    **

    据润青所说,他是碰巧偶遇到这艘灵霄舶的,远远看见海妖海灵们发疯,就跑来救人了。

    润青惊喜地说:“没想到竟然是你呀!不过……遇见这样的危局,你怎么没用那颗鲛珠呢?”他委屈地垂下眼角,深蓝色的瞳孔海水似的荡漾,“莫非……漆瑭你不相信我?”

    漆瑭的心里敲起警铃,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同时浅浅一笑,“当然不是,我只是误以为我能处理得了。”她若无其事地夸赞:“你真厉害,没想到那些难缠的家伙这么听你的话。”

    润青腼腆地笑:“因为我是鲛人嘛。”

    ……

    危机解除,船头的女修过来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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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对漆瑭二人抱了抱拳,便折身往船楼走去。

    然而这时变故陡生。

    原本恢复了寂静的海域再次响起了海灵的歌声,这次的歌声愈发疯狂刺耳。

    “啪嗒”声密密麻麻,此起彼伏,来势汹汹!

    润青变了脸色,急道:“奇怪,它们不听我的了!”

    海妖群疯了似的倾巢而出,密密麻麻的黑水漫到船舶上。

    漆瑭将其中一只拦腰斩断,就见到一团紫火鬼灵灵地飘了出来,吱哇嚎叫。

    恶念!

    “这是什么鬼东西!”几个下定决心离开船楼的修士这才加入,被那紫火瘆得一个激灵。

    更糟糕的事来了——

    “我感应到有一只鲲瞑正在朝这里飞速赶来。”身为鲛人的润青虽能一掌拍死一只海妖,但要捏死恶念却有些麻烦,他急得拧起眉头,“这只鲲瞑也不听我的话!”

    “那你打得过它吗?”漆瑭一边砍海妖,一边见缝插针地问。

    “不……不知道,我试试?可是,往常它们对我们鲛人,都是俯首称臣的。”

    ——那就是打不过。

    是时候了。

    漆瑭突然持剑往自己肩头狠狠划了一剑,痛感悄无声息地蔓延。

    海妖实在是太多了,杀不尽似的,加入战场的修士虽越来越多——就连叶子良都跑出来撒符了,但还是左支右绌。

    黏糊糊的漆黑海妖对分散在各个地方的修士呈包围之状,漆瑭和润青背靠背被围在其中一个圈里。

    润青忽瞥见漆瑭肩上的衣料渗出血迹,惊道:“你受伤了!”他显而易见地慌乱了,可是他尚且自顾不暇,“之前跟在你身边的那个男人呢,他不是很厉害吗,他去哪了?!”

    再次掀飞两只海妖,漆瑭一愣:“你是说我阿兄?”

    润青也一愣,关注点突然就跑偏了:“你是说,他是你兄长?”他仔细地回想初见漆瑭那日的细节,发现自己因为太兴奋了,完全想不起来,只记得那男子闻起来和漆瑭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就是因为他,漆瑭才没把自己带走!

    “原来只是兄长而已啊!”

    鲛人诡异地高兴了起来。

    此时漆瑭剑锋前指,只见侧方忽有一只海妖借机偷袭。

    她完全来不及抵挡!

    那庞大的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来,眼见它的头就要咬上漆瑭仍流着血的肩——

    突然,它凝固似的停住了。

    下一瞬,它胸前的位置倏地破开一个硕大的口,里面冒出来一只苍白至极的手,海妖身上的黑水血液似的呼呼往外淌。

    那只将其贯穿的手臂缓缓抽离,发出令人恶心的黏腻声,随后,海妖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漆瑭猝不及防地跟冥主对视了。

    他那双眸子特别黑、也特别冷,像结了冰的湖,冰面之下涌动着某种蠢蠢欲动的东西。

    看似冷静至极,实则来得匆促、出手贸然……

    漆瑭头皮发麻,有片刻竟然兴奋得险些喘不上气来。

    她盯着他笑起来,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回应道:“对啊,只是兄长而已啊。”

    酝酿了整整一日的暴雨终于在此时倾盆而下,电闪雷鸣里,黑气霎时铺天盖地。

    **

    漆瑭美名其曰“阿兄在屋里设的法阵认人”,将润青关在了门外,屋里只有云茴、陈也悠、叶子良这几个相熟多日的伙伴。

    漆瑭警惕地眯起眼睛,看着鲛人落在门上的影子。

    他仍站在她的门外,来历不明、目的不明、行为诡异……

    船楼外,留给冥主的战场声势浩大;船楼内,云茴和也悠手忙脚乱地帮漆瑭包扎。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激烈的战斗声消失了。

    一道闪电将世界劈得亮如白昼,可以看见,门上出现了第二个影子。

    两个影子一左一右,暗流涌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最终,右边那个影子胜者似的缓缓抬起手,轻叩房门——

    漆瑭听见了一个平静却又饱含暗示意味的声音。

    “妹妹,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