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城。
城门外,聚集着形形色色想要入城的人。他们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犹如蜿蜒的长龙。城门下,有守城的修士挨个查验他们手中的通行令,确保真实才允许入城。
人们各有各的忙碌,没有人能看到,就在队伍的一侧忽然凭空出现了一抹黑色人影。他弓起脊背,看上去极为痛苦地捂住了胃部。
此时天色将黑未黑,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蓝。
易昀那张苍白的脸,此时一丝笑意也没有。他没有焦距的目光落在城门上,眸中宛如一潭死水。
脑海中反反复复闪过漆瑭的那双泪眼,和那一句“我讨厌你”。
讨厌……他?
讨厌他。
压抑着胃痉挛的痛苦,易昀的手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几乎能感受到心脏瓣膜一伸一缩摩擦的滞涩感,枝枝蔓蔓的痛楚将整颗心淹没。
天彻底黑了。
他这才缓过神来似的,挪动有些僵硬的身躯,如入无人之境般往城里走去。
然而穿过城门的那瞬间,无形的强大护城法阵水波纹似的轻晃,那法阵拦不住他,却避免不了惊动了法阵的主人。
仅过了片刻,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
来者身着一袭桃花色长袍,手中纤薄的洒金扇“啪”地收起,“啧啧”两声道:“瞧这是谁,贵客迎门也不给小生知会一声……易昀,这么多年不见,你过得可好?”
说完,他“嗬嗬”地笑了起来,神情颇有些疯狂。
易昀挥手将这处空间隔绝出来,二话不说出手便是杀招。粉衣人战意被激起,兴致昂扬地挥扇接招。
然而不出五招,粉衣人负伤,他立马哀哀地叫停。
可易昀并不理会,仿佛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一般,出手招招狠辣,下的皆是死手,誓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他再出一击,握手成爪直冲对方咽喉。
“铮——”
一柄长剑突兀出现,接下这招。
与此同时,粉衣人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头戴青铜面罩的人,那剑柄就握在她的手里。
属于强者的威压不遗余力地铺开,像野兽角斗前的凶猛示威。
易昀面不改色,反手便要再攻。
青铜面沉声道:“冥主且慢!”
易昀懒得废话,黑气暴涨,杀招已然出手。
青铜面挥剑抵挡,剑招蕴含法诀,灵气化作风暴,一片华光四溢。在对决的间隙里,她匆忙劝道:“此乃人间界,众所周知您在此处无法召唤鬼将。你我相争,必定两败俱伤!我本意只是护住故人之子,是您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要取人性命!”
“是又如何?你会比我先死。”
青铜面道:“少主若亡,我亦绝不独活。若是您执意取人性命,那我唯有以命相搏,拼个鱼死网破!”
易昀停下手。
这片小天地里的风暴戛然而止。
因为他忽然想到,他与某个人“伤痛共享”。
不能负伤,不能痛。
不能再让她……讨厌他了。
青铜面也停下手,浑身紧绷警惕他会不会骤然发难。
那粉衣人连滚带爬从地上一跃而起,擦干净嘴角的血痕,不怕死地凑上来,“瞧你这疯狗,不是见人就咬吗?怎么停了,什么东西还能拴住你?”
他神情癫狂,语气挑衅。
青铜面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反手扇了他一巴掌,扇得宫少闻两个眼珠子滚了两圈,神情呆滞了片刻。
然后青铜面抱拳道:“抱歉冥主,少闻有失分寸,想来是方才摔坏了脑子,还望冥主大人大量,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今日之事,实乃误会一场,我等无意与冥主为敌。”
宫少闻被这一巴掌打得有些懵,缓过神来后,满脸怒色,刚要发作,却被青铜面一个眼神制止。他咬咬牙,虽心有不甘,但也明白此时不宜再激怒对方。
易昀终于正眼打量了宫少闻一番,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哈?!”宫少闻先是发怒,转而想到了什么,手里沾了血的洒金扇“啪”得挥开,遮住了唇角诡异的笑,“你不记得我了?想来也是,冥主日理万机,怎么会记得我这个……千年前的小小同窗呢?”
易昀凝固的眼神微动,但他确实没有半点印象。
“莫非……别的同窗,冥主也记不得了?”他收起扇子,哈哈大笑。
青铜面见状不妙,转移话题道:“不知冥主远来所为何事,您只要提要求,我等必妥善安排,包您满意。”
易昀不知道宫少闻在打什么哑谜,自然也不在乎,他扭头睨着青铜面说:“城内有恶蜮。”
**
客栈最奢华的包间,是带着小院的独立厢房。
有小厮轻叩院门,搁下一提吃食,便静悄悄退了下去。
没一会,一只绿油油的小树精探头探脑地推开一条门缝,将那篮吃食提了进去。
屋内空空荡荡,唯有窗前软榻上,卧着一只懒洋洋晒太阳的猫。
突然,猫激动地睁大眼睛,浑身的猫毛耸动起来。
刷一下,变作人形。
漆瑭险些流出泪来!两天了,易昀把她自己丢在这里两天了,她终于学明白了高阶化形术!
两天前,易昀被她“讨厌”了之后,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留下一句“化形术三日后自然解除”,把她扔在屋里就逃了。
他走后的第一日,漆瑭信了他的鬼话,让树精小绿喂她,用猫嘴艰难地吃了三餐。
当夜入睡时,漆瑭猛然顿悟:自己怎么变得这么相信他?他说自然解除,她就不去想办法提前解开了吗?!
于是她开始翻找识海里的修行书,终于,找到一页化形术。苦苦打坐一整日,叫她从初阶到高阶学了个透,才终于解开。
她兴高采烈地跳下榻,踮着脚原地转了一圈,捞起树精在怀里揉了揉,把它揉成了红色的。
这才坐在桌前饱餐一顿。
郁闷了两日,也在屋里憋了两日,漆瑭活动活动筋骨,揣上小绿便往外走。
她暂时不打算解开易昀设下的匿声隐形诀,就这样当个隐形人在城里逛逛挺好的。
走出客栈,她扭头看向门前牌匾。
——福来客栈,雾城店。
这个地方叫雾城?
漆瑭一路上兜兜转转逛到城南集市,被那沸反盈天的热闹声吸引了注意。
集市上并没什么新鲜玩意,与之前落马城的那个集市没太大差别,总的来说,都是为了满足普通百姓的日常需求。
漆瑭百无聊赖地从头逛到尾,就在她打算离开时,忽然瞧见一个奇怪的摊子。
小木桌露天摆着,后面一左一右坐着两人。衣着锦绣,神态也是滋润富态,看上去非富即贵。
木桌前的地上,席地或跪或坐共计二十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论衣着考究还是朴素,都收拾得整洁板正,看上去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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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很端正。
隔着老远,漆瑭就能听见那一片七嘴八舌的激烈争论声。
一女子道:“我认为任务的完成不应该建立在损害他人利益的基础上,如果必须牺牲无辜,那么这个任务本身可能就存在问题。”
“你错了!你忘记假设的前提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吗?如果我们不采取强硬手段,就会被淘汰。所谓的道德和仁慈,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文不值。”
“没错,有时候为了大局考虑,一些小的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我倒是赞同她说的,如果我们为了成功不择手段,那么我们与禽兽有何区别?”
……
漆瑭仗着匿声隐形诀在身,凑在这群人身边听得津津有味,慢慢也梳理出头绪了,这个场景让她想到了上辈子经历过的某种面试形式——群面。
面试官会给出一个场景假设和具体问题,让面试者们自由发言,各抒己见。而面试官则暗中观察所有人的表现,从中挑选出最符合要求的那位。
面前的这场“群面”,似乎是假定在一个弱肉强食的独立世界,让各位讨论“为保证某任务顺利完成,可能要对某个村落进行一定的‘牺牲’,你该如果权衡利弊作出决定?”
漆瑭想不出,到底要筛选出什么样的人,去做什么事,才会提出如此尖锐的问题。
几乎每个人都慷慨激昂地参与到讨论,争相展示自己。在一片“动”中,“不动”便显得格外惹眼。
那是一位老者。
盘膝坐在人群最后,坐姿称不上笔挺,甚至有几分懒散,骨子里都透着一股无所谓的淡然。
就在漆瑭打量他的时候,老者忽然回头,目光分毫不差地落在漆瑭身上。
仿佛在说——
我看到你了。
漆瑭心里一惊,她身上的匿声隐形诀可是易昀设下的,还从未被谁看穿过……若这老者当真看破了,那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她露出一个无意打扰的乖巧笑脸,而后小心翼翼地后退两步,表示自己要识相离开了。
然而耳边忽然听见一句话——
“姑娘,你身上有影踪印记,你可知道?”
老者用的是传音,除了二人,旁人是听不到的。
漆瑭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从乾坤袋里摸出两张问易昀讨要的符纸,攥在手心。
然后回道:“我知道,多谢提醒。出于好奇打扰您了,我这就走。”
“且慢。”老者的声音扬了起来,“你最近是否得了一把剑?此剑肯定损毁大半,器脉寸断。”
漆瑭再次一惊,他说的莫非是那把锈剑?这人莫非和陈也悠一样,都是卜卦的?
她沉声道:“是又如何?”
老者大笑几声,似乎很兴奋,“你可知这是什么剑?不不,我还是好奇,你这丫头究竟是什么人,你这剑又是从何得来?”
“也许您认错剑了,我这把几位普通,就是一破铜烂铁罢了。我还有要事,恕我不能陪您聊了,告辞。”
“哎哎且慢且慢啊!”老者急促道:“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我说,这剑名为如渊,是劈过天门的剑!”
他话说一半,似乎笃定了漆瑭会好奇追问。
然而漆瑭“哦”了一声,“多谢告知。”就心静如水地转身要走。
老者这下真有些着急,也不装神弄鬼了,直接抖擞出重点:“你这样是修不好如渊剑的,器脉通了,剑灵却不在呀!我知道剑灵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