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叩首声将谢云骁吓了一大跳,好半天才回过神:“鹤清,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他伸手去拉柳鹤清,柳鹤清却不肯起来:“臣恳请殿下不要再查了。尤其是,不要再往那些流民身上查了。”
谢云骁愣道:“为何?”
柳鹤清垂下眼去,声音喑哑。
“三年前洪州大祸,世人皆知。牵连进豫章王谋逆案中的人不计其数,叛乱者斩首于闹市,血迹入土十丈,血色终年不褪,人头扔进赣江,将江水也染得腥红……天子之怒,可见一斑。”
“若殿下将此事报给官府,陛下听闻,必然追究。洪州已大旱一年,病死饿死的灾民数不胜数,再承受不了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天子怒了。臣求殿下高抬贵手,只当没看见,放过这一干流民吧。”
“……”谢云骁哑然,原来她是为了这个。
许久,谢云骁叹了口气,缓缓地弯下腰,将柳鹤清扶起。
“我本就没说,要把这件事通报官府。我说去查流民,是想跟鹤清两个人去查……私下去查。我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干系重大,不能随意处置。”
“鹤清若是不愿我再查这件事,我不查就是了。这么作践自己干什么?”
柳鹤清向谢云骁深深一礼:“殿下仁德,臣替洪州百姓拜谢。”
谢云骁瞧着她一派认真的神情,有些无奈的地叹了口气。犹豫半晌,伸出手在她额头上磕出的红印处轻轻碰了碰。
“痛死了,以后不要这样了,你我之间无需如此。”他皱眉,神情着实有几分古怪,不知是想生气还是想苦笑,“鹤清你……怎么总将我想的这么坏?呢”
鲜亮的眉眼少见地露出几分黯然,他轻声:“你就从没想过,兴许我一直同你一条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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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答应了不再追究流民私祭豫章王的事,谢云骁还是想混进流民堆中暗访一番。
“洪州府那帮混账,不知私吞了多少赈灾银两。我瞧了他们呈上来的账簿,简直漏洞百出。若是真花了这么多钱粮,洪州不会还有这么多灾民。”
柳鹤清也赞同:“昨天上山时我便发觉了,这里的灾民似乎对当官的怕得很。以达官贵人的身份上山,必然查不出什么,乔装扮成难民混进他们之中,说不定能听到些真话。”
于是,第二日,谢云骁不知从哪找来两套百结的鹑衣。两人在万寿宫中寻了一间偏僻的厢房,谢云骁对柳鹤清道:“你进去换,我在外面替你守着。”
柳鹤清怔了怔,才道:“哦,好。”
她进屋换好了衣衫,又将头发随意的裹了起来。因为昨天在万寿宫中露过面,怕被人认出来,又用湿泥将脸抹了一遍。等她再出来时,原本清秀俊美一张脸已完全看不出本来模样了,她装成一个瘸子,捧一个缺了角的破碗,一步一歪,倒还真像个逃荒的小乞丐了。
谢云骁也脱下侍卫的锦袍,换上灰不溜丢的布衣。他这几天刻意没刮胡子,乍一看很有些江湖游侠的落拓与不羁。
两人相互看了看对方邋遢滑稽的样子,同时大笑起来。
他二人装成刚逃到洪州城的流民,混进难民堆中呆了半日。等与一些难民稍微相熟了些,便问起城中还有哪些地方施粥。
“只有一些寺庙、道观还有施粥的地方了。这万寿宫中的粥米,都是老宫主自己花钱买的。现在米价贵得很,前两日还听那小道童说,支撑不了多久了。”
“官府设在各处的粮仓呢,不放米施粥吗?”
那难民想了想,摇摇头:“没怎么见开过,十天有九天都挂着缺粮的牌子,说是粮都发完了,仓库都空了。”
柳鹤清还要继续问,忽然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响传来。有一队马车匆匆驶入庙观之中,车上堆满了灰扑扑的口袋。
难民们一见这车队,立时躁动起来。有些人已经等不及,连滚带爬地迎上去。
几个男人从车上跳下来,扯着嗓子吆喝起来:“两袋米换一个人,换完就没有了!”
“只要手脚齐全的,缺了胳膊断了腿不要。年轻力壮面相好的可以加半袋,太老的太小的就算了。”
万寿宫的宫主,那个胖胖的老道士欲要上前来赶人,却架不住灾民已一窝蜂的涌过去,恨得直跺脚。
谢云骁吃了一惊,在一旁的老者问道:“这些是什么人,囤了这么多米?”
那老者道:“是本地的一些大商行,现在米粮短缺,物价飞涨,全城只有他们手里有富余的白米白面了。”
“他们这般掠卖良人,不怕犯王法么?”
“王法?饥荒之年,王法能吃么?”那老者瞪了瞪眼睛瞧他,“卖身为奴,总好过活活饿死,两袋大米换一条人命,你情我愿,怎么算‘掠卖’呢?”
谢云骁哑口无言。
忽而,一声凄厉的哭叫划破长空,一个瞧来十二三岁的女娃娃拽着母亲的胳膊,死也不肯松手。那女孩的母亲声泪俱下:“囡囡,别怪娘心狠,你不去,阿爷和弟弟都要饿死了!”
那女孩受了惊吓,哭得撕心裂肺:“娘,娘!求你了,别不要我!我以后听你的话,再也不淘气了,别不要我!娘!娘啊!”
那女孩生得瘦小,看起来跟江小鱼差不多大。两个男人将她的手拽开,粗暴地拖上了马车。为首的男子扔给那哭泣的妇人两袋米,哄猪猡一般:“滚吧,滚吧!”
这样的情景不止一处,处处都是痛哭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不到两柱香的时间,两车米就发完了,还有难民跪在车前不肯离去,希望自卖以求米,被那几个男人狠狠踹开:“不看看你什么德行,七老八十了,买你回去做什么?”
马车队载着一车又一车的青年和稚童,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狼藉。
山风拂过,吹得人遍体生凉。虽已入夏,谢云骁还是从心底觉出了几分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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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遍野哀鸿中,他听见一旁的老者叹了一声:“要是谢王爷还在,洪州不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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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算起来,豫章王谢庭山与我同辈。他若在世,我得称他一声堂哥。”
许是白日看了太多悲惨之事,回到衙门之后,谢云骁的眉心仍紧蹙着,与柳鹤清谈起了已死的豫章王。
“我幼时见过他,他比我大许多。我还没被送到幽州时,他就已经年过而立了。他三年前被赐死,说实话,我没有太意外。”
柳鹤清正在剪灯花,闻言手上一顿:“为何?”
谢云骁倚在窗前,看着外面低垂的天幕,淡淡道:“因为他是章华太子的儿子。若当年章华太子没在登基前忽然中毒暴毙,他本该是东宫太子的。”
柳鹤清:“……”
谢云骁幽幽道:“他若庸庸碌碌地做个闲散王爷也就罢了,兴许还能长命百岁,偏偏他政绩卓然,贤名远扬。父皇本就憎恶那些说他得位不正的传言,更痛恨有人拿他与曾经的章华太子比,又怎么可能容得下章华太子的儿子?”
“听说豫章王当时跟江湖人交往甚密,这本就是君王的大忌,后来又被臣属参了一本,说他私下铸造火器、兵刃,有谋逆之嫌疑。父皇下旨赐了他毒酒和白绫,他反抗不成,最后饮鸩而亡了。”
“偏偏父皇还要做表面功夫,以彰显他宽厚仁德。豫章王死后,被夷了三族,他的亲妹因为已嫁做人妇,未受株连。父皇褫夺了她的郡主封号,却又封她的新婚丈夫为侯,保她一世荣华富贵,也算是留了一线。哦对,就是曾经的安乐郡主,现如今的康宁侯夫人。”
这话听起来属实大逆不道了些,柳鹤清默默听着,没有吭声。
“不过,和豫章王比起来,我反倒更在意那个什么‘五兽骠骑将军’。”谢云骁道,“照那灵牌上的说法,这些人都是豫章王的属下,都已经死了。我却怀疑,说不定还有幸存者。”
柳鹤清道:“殿下怀疑是活下来的人,杀了孙旺德和周显?”
谢云骁点点头:“不是没有可能。”
他见柳鹤清眉头又微微蹙起,不由得笑了:“放心,我答应了鹤清不追究私祭豫章王的事,就一定不会追究。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好了好了,你这两天也累了,早点歇息吧。”
他说着起身辞别,柳鹤清亲自送他出去。等再回寝居时,已是酉时了。
江小鱼本来说是要帮柳鹤清暖被窝的,大约等得太久了,已在她的床榻上睡熟了。她的睡相一向不太好,这会儿也不知做了什么梦,将被子全都踢开了。
柳鹤清替她把被子盖好,忽见她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淌下来,伸手替她拭去。
江小鱼嘴唇蠕动,在梦里面小声地叫了句。
“哥哥。”
柳鹤清的手指一僵,心头似被刺了一下。
她在床头僵立半晌,吹熄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