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顾江雪一觉睡醒,神清气爽。
楼映台早就起了,冷着脸,一碗药搁下。
顾江雪有被他脸色冻住。
嘶,难不成昨晚发生了什么?
顾江雪忐忑地端起药碗,乖得不行:“昨晚没发生什么吧?”
楼映台面无表情:“没有。”
顾江雪:“那你这是……?”
楼映台:“起床气。”
士别三日不得了,连起床气都有了。
昨晚究竟有没有梦魇,顾江雪已经记不清了,或许自己昨晚真的没发疯,难不成自己变成半魔半道后连疯病也散了?
他入魔一年,用的又是那样惨烈的方式,即便魔气如今安稳不影响神智,也早在心里留下了裂痕,一时半会儿补不好。
人生在世,过得这么苦了,有时候真想疯一疯。
但他不想在楼映台面前疯。
顾江雪觉得昨晚可能只是运气好,怕之后还会做梦,觎着楼映台的神色:“要不我们今晚还是分开……”
“一起。”楼映台不由分说。
小固执。
顾江雪磨了磨牙,又想挠爪子了。
好在接下来两天他夜里睡得好,醒来无事发生。
灵丹妙药还有治疗符箓不要钱地砸在顾江雪身上,他伤终于好得差不多,能下地了。
伤一好,顾江雪就有了正当理由强烈要求分房睡。
先前睡得那么沉可能是因为身体虚弱直接晕死,但伤好了,就不一样了,噩梦做起来被楼映台逮住怎么办。
楼映台终于拗不过他,同意了。
不过搬去客房的不是顾江雪,是楼映台。
他说顾江雪都睡习惯了,接着睡吧。
反正客房也在少主院子里,走两步的距离。
楼家的医修这些天恨不得把顾江雪里里外外都看个精光,还有奉神司前来确认的医修也是如此。
世上独一份的半魔半道啊,可太稀奇了!
医修们的心蠢蠢欲动。
顾江雪觉得自己成了他们眼里的小白鼠,能屈能伸,对着医修们嘴甜如蜜,求各位大能高抬贵手,千万别拿他试药。
医修们个个被他哄得心花怒放,走的时候都心满意足,恐怕都忘了自己来干什么的了。
连奉神司那个医修都对他抱了好感,想来回去美言不成问题。
楼映台冷眼旁观,楼依依抱臂啧啧称奇:“他好会。”
“花言巧语。”楼映台点评。
楼依依:“他怎么不对着你说?”
楼映台:“我不需要。”
楼依依就笑了:“好大一股酸味。”
作为客人,能下地了,顾江雪自然得去拜见家主楼老爷子。
楼映台父母早逝,由楼老爷子一手带大,老爷子有张刚正不阿的脸,气度上很有楼家特质。
楼家特质是什么呢,除了武德充沛,还讲理。
嘴上道理要是说不通,就用拳头,总能通的。
楼家虽然重视血脉子嗣,但绝不迂腐,不然楼映台父母还在世时,也不会让儿子跟另一个小男娃定亲。
顾江雪和楼映台还小时就知道对方是自己未婚夫,以后要一起过,但未婚夫能干嘛呢,不知道;要一起过多久呢,不知道。
总之待在一块儿就对了嘛。
小孩儿的情谊很单纯。
等他俩稍微明白定亲的含义时,又有点说不清的别别扭扭,总归,是份责任吧?
顾江雪如果真是顾家少主,过了十八岁,没准这会儿都该跟楼映台敬告天地,举办合籍大典了。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他来历不明,不是顾家真正的少爷。
楼老爷子见了顾江雪,没有多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如果事事计较,不利于修身养性。
至于开口认下倒霉蛋的楼老祖,轻易不出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顾江雪也见不到他的面,只能在老祖洞府外遥遥拜谢。
这期间,外面传来了消息。
一条好消息,一条坏消息。
好消息是薛风竹醒了;
坏消息是他伤势太重刺激过度,想不起柳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多人第一反应:不是吧!?
奉神司负责稽查的人也怀疑,这也太巧了。
可线索就断在这里,柳家的案子一时竟成为了悬案。
不过当时魔气冲天是薛家门人都看见的,所以事情肯定跟邪魔脱不开关系,而顾江雪又能驾驭魔气,因此,仍有些人觉得他就是凶手。
而且半个魔身终究也不算道门仙人了,还能生蛋……顾江雪如今到底算个什么物种啊?
顾江雪人不在外,但外面处处有他的流言,很热闹。
薛家丢了个小少爷,又伤了个少主,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轻易不让人去探望薛风竹。
楼映台也只能用玉牌传音,跟薛风竹说说话。
楼映台和薛风竹用玉牌传讯时顾江雪就在旁边一起,薛风竹气力不继,有大病未愈的虚弱,说不了两句就得停一停,等聊完,也没聊出个所以然。
薛风竹说自己是得到了弟弟的消息才去的柳家附近,后面的事,包括他对顾江雪嚎一嗓子凶手的事,他都忘了。
薛风竹半个月前丢了亲弟弟,找人找得筋疲力尽,如今碎了先天灵宝损了根基,修为倒退,也是多灾多难。
“我指认你为凶手的事,还是我醒来听旁人说的,”薛风竹声若游丝,“也不知道那时候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江雪,哥哥不可能害你。”
他讲话一句三喘,好像随时都能断气,顾江雪听着都替他累,也揪心:“信你,你先去歇着吧,等薛家看得不那么严了,我们再来看你。”
楼映台也叮嘱他好好休息,收了玉牌。
“太巧了。”顾江雪蹙眉沉吟,“我俩都是得了消息赶往柳家,时间来得那么恰好,简直像是被算计了……可是图什么呢?”
若说冲着薛家去,很有可能,短时间内两个少爷接连出事,但顾江雪呢?一个堕魔的仙门弃子,本来就在烂泥里,不管狠踩一脚还是干脆杀了,怎么看都是多此一举。
楼映台也觉得匪夷所思,他点出:“你是去找幽鬼。”
“你怀疑事跟幽鬼有关?”顾江雪笑了笑,薄凉得很,“那我可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了,非得看我被仙门乱刀砍死才痛快?”
楼映台不乐意听他最后一句话,把药塞给他,冷硬打断:“喝药。”
顾江雪皱了皱鼻子,还是乖乖接过:“今天有桂花糖水吗?”
楼映台想说没有,但是顾江雪眼巴巴瞧着他,片刻后,楼映台绷着脸,在对峙中率先移开了视线。
“……有。”
顾江雪吹了声哨:“谢啦!”
天天有楼映台亲手煮的桂花糖水喝,这是什么神仙日子。
今天这碗药喝完,他就可以不再服汤药,之后吃几颗灵丹也就差不多了,楼映台给他端来糖水,告诉他,自己后日要出门。
出门前,准备把缚龙锁的掌控权暂时给楼依依。
顾江雪一听,把糖水一饮而尽后道:“不成,要么你带我一起去,要么把锁给我解了。”
他乐意让楼映台锁一锁已经不易,换其他人绝对不行,依依也不行。
楼映台要真敢让别人来锁他,他可就要犯浑了。
柳家暂成悬案,自己半魔之身连奉神司都发话可以暂放,就算出门在外走一走,其余人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顾江雪又不可能真被一辈子锁宅子里。
顾江雪问:“你要去哪儿?”
楼映台:“飞花城。”
飞花城,顾江雪听过。
城池很小,甚至不能跟某些名镇相比,处在烟雨楼外楼和云天碧水川庇护的边缘地带,是个不起眼的小城。
就是这样的小城,十年前出了一个极其凶恶的凶祟。
祟者,亡者也,人死后六欲不净,祟气横生,一旦祟气过重成了执,就可能生祟,死者徘徊于人世,需要修士度化,送与轮回。
其中过于凶险厉害的,就被称为“凶祟”。
飞花城城主当即向仙门求援,楼家和顾家也来了,可等修士到来时,城主已经以身为祭,以城为牢,化作阵法,镇压了凶祟。
城主修为平平,生前不出名,死后流芳,舍身成仁,无愧于天地大道。
存活的百姓在城外朝城主磕了头,含泪背井离乡。
修士们对城主义举肃然起敬。
城主的阵法威力如同他的修为,某些大能对上凶祟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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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化煞,他不行,这阵法得转十年,才能把凶祟消磨,中间不能有外人闯入,否则可能会出差错。
楼家和顾家的修士在飞花城外布下了迷阵和困阵,还立了石碑,警告来者勿入,又托附近姓连的修士帮忙照看,很是周全。
如今十年过去,可开城门,迎忠烈英魂,连家朝楼家顾家寄了信,邀他们同赴。
所以去飞花城就是场仪式,没什么危险,顾江雪:“早听城主英名,我也愿前去祭拜。”
楼映台却没点头,他看着顾江雪的眼睛,沉默须臾后,才终于开了口。
“顾迟也去。”
顾江雪瞳孔骤缩。
顾迟,顾迟啊。
难怪楼映台不想带他去。
顾江雪跟顾迟之间一笔烂账,真是算不清。
有些账还不好拿出来说,比如连顾迟本人或许都不知道,顾江雪的堕魔跟他还有点牵连。
顾江雪梦魇的毛病就是堕魔后染上的。
对着人没法单纯地恨,转头恨命运吧,恨完了,然后呢?
该苦该痛一样没变。
顾江雪袖子底下的手攥成了拳,眼神变了几回,却将表情控得很好,他故作轻松道:“没事,碰个面而已,不搭话就成了,我现在已不是顾家仆从,难道他还能吃了我?”
“出门在外也有遇上顾家人的可能性,我总不能因此再也不出门了吧。”
顾江雪说着说着,就真把话说顺畅了,滔滔不绝,他趴在桌上,伸出根指头,戳了戳楼映台手臂:“你还真想一辈子把我锁屋子里啊?”
楼映台要真敢点头,他顾江雪现在就敢——把他袖子戳烂。
非常有骨气。
“楼映台,”顾江雪白皙的手指头就在楼映台玄色的衣服上捏捏按按,“我想出门走走。”
桃花眼就这么勾勾瞧着楼映台,要多乖觉有多乖觉。
软硬兼施。
楼映台知道,看似撒娇,实则作妖。
装模作样。
他冷硬地想,别以为同样的招式每次都有用。
“楼映台,嗯?”
那尾音黏糊,不知道的,还以为如果楼映台说个“不”字,他就会原地委屈死。
多可怜啊。
楼映台:“……”
楼映台按了按手腕上的菩提子跟缚龙锁,不知道是跟锁较劲,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半晌后,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冷,还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你若不在意,就去吧。”
上一刻还委委屈屈趴在桌上的顾江雪瞬间直起身,精神抖擞:“说定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单手支着下巴,狡黠朝楼映台弯出好看的笑:“拉勾就不用了,你一言九鼎,我放心。”
楼映台:“……”
天晴了雨停了,给点阳光顾江雪他又行了。
楼映台深刻反省给他阳光的自己。
可反省什么呢,他明知道顾江雪玩什么花招,还让他得了逞。
越想越闷,索性干脆起身。
不如练剑。
“哎哎,楼映台,楼少爷?别走啊再说会儿话呗,怎么又生气啦——”
楼映台拂袖而去,顾江雪在他身后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院子里带着灵气的红梅开得正盛,却艳不过他眼波风光。
他好像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人。
待到楼映台走远了,顾江雪的笑声才渐渐停歇,他带着愉悦的余韵,抬起自己的手,松开,掌心已经被掐得血肉模糊。
得亏他身上带着伤,药气又重,才没让楼映台闻到新的血味。
顾江雪笑着叹气,不好,自己好像没那么豁达。
没事,再习惯习惯,肯定就能装得滴水不漏。
不就是见顾家人吗,万一能见到他十分想见的那几位,就是他赚了。
他可是日思夜想,想给他们送份大礼啊。
顾江雪温柔的眼里闪过暗芒,杀气都掩在了桃花潭里,一片平静。
他用灵力将这点浅显的伤口抹平,起身,在红梅树下挑挑拣拣。
这满院的花皆是灵物,不分时节开得很好。
顾江雪折了枝艳丽的花,轻步旋身,抱着红梅往房里去了。
馨香满身,遮去了伤痕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