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夜已深,飞花城的热闹已经散尽,街巷幽幽,廊檐下的花灯被风轻轻一吹,随时都将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城郊一间庙宇内,连雾偏头吐出口血沫。

    如今世上所有完好的神庙,都供奉着神都陷落后来到人间的最后一个神君,降春。

    降春神君足下生莲,手持白玉拂尘,眉间一点朱砂,在庙宇昏暗摇晃的烛火中,无悲无喜注视着座下的凡尘。

    连雾正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而在他身边不远处,有四个连家弟子被缚住双手,吊在半空。

    他们衣衫破损,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伤口,每个人脚下都积了一层黑垢,那是前几天落下的血,已经泛黑发臭。

    四个人面若金纸双目紧闭,都只剩微弱的气息,吊着半条命。

    连雾刚找过来时,目眦欲裂,一头就撞入别人的陷阱。

    但察觉了也没用,因为就算早知有诈,他也必须进来救人。

    连雾已经过了最惊惧的时刻,反而镇定了,他含着血抽气,紧紧盯住他跟前的人:“没想到是你……”

    面前人腰间素色的招文袋如故,昏黄烛火映出他的眉眼,斯文不再,冷漠晦暗。

    连雾又咳了咳,念出他的名字:“笛、照、月。”

    笛照月不是劫境里的幻影,他是活人。

    只是在身上染了祟气,掩人耳目。

    笛照月跟飞花城主曲庭槐一样,在偌大的世间不过是个小人物,他一介散修,籍籍无名。

    可无名之辈也有他们的人生。

    笛照月抬剑,抵在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连家弟子脖颈上:“你再不开口,我就一个一个杀给你看。”

    连雾肝胆欲焚,拼命挣扎起来:“你敢!”

    笛照月再没有书生模样:“为什么不敢?”

    他扬高声音恨道:“你们都敢违背契约私自入城,我杀你们,天经地义!”

    笛照月说着,胸口起伏,他原本温和的眉眼被凶厉填满,像一只被冒犯领地的野兽,随时能冲敌人扑出去。

    “你也是活人,”连雾手被绳索勒出血,大喊,“你也是前几天进来的吧,我看飞花城异状分明跟你有关!”

    “一派胡言!”

    笛照月猛地抽剑回身,剑尖直指连雾:“是你们,是连家人乱了阵法,害他成了邪祟!”

    两人喘着粗气,在灯影间怒目对峙,胸膛剧烈起伏。

    顾江雪和楼映台就在此时赶到了。

    玄衣内敛,月白似仙,他们没有掩饰脚步和气息,直接从屋顶破入,顾江雪越过莲座从神像前走来:“大晚上的二位聊什么呢,让我们也听一听呗?”

    连雾见了他俩宛如救星,顿时激动得顾不上伤痛:“二位救我连家人!”

    笛照月先是一惊,不明白自己在神庙前设下了阵法,这两人是怎么找过来的,但他很快镇静。

    “也好,”笛照月道,“本来也该让外人知道他们连家到底做了什么龌龊事。”

    顾江雪扫过连家众人的惨状,没动,他不急,连雾就急了,他机灵,先朝最名门正派的人求救:“楼少主!”

    楼少主却也不拔剑,只说:“想我救人,先把事讲清。”

    顾江雪伸出根手指补充:“发天道誓言,把连家这些年对飞花城所作所为都坦白,不准撒谎。”

    修道者不敢随便发誓,誓都是有因果报应的,更别提绝对会应验的天道誓言,但凡有半句虚假,小命就得当场交代。

    就在连雾迟疑的功夫,笛照月直接将剑刺入一个弟子的肩膀,那人在昏迷中无意识抽搐,抖若筛糠。

    “别动他们,我说我说!”

    连雾再没了反抗的力气,颓然靠上身后的柱子,像被人抽走了骨头,脊背再直不起来。

    “我向天道发誓,我会把连家在飞花城做过的事都说出来,若有半句虚言,天雷加身,万劫不复。”

    他颤抖着,嘴唇翕动好几次,才终于挤出了第一句:“他们的确不是第一批入飞花城的连家人……早在三年前,连家就派人来过了。”

    万事开头难,连雾本以为自己绝没有勇气跟外人提起,可一旦开了口子,后面的话便如洪水决堤,关不住了。

    也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秘密揣在心口,本就让他昼夜难安,如今刀子落下,反而干脆了。

    十年前,连雾的爷爷带着几个连家的好手死在了飞花城,本来连家就小,这下能干的几乎都折损殆尽。

    整个族里群龙无首,剩下的叔伯都是些酒囊饭袋,给英烈们设的衣冠灵堂还没撤,就先打起了家财的主意。

    吵了好些日子,外姓门人看连家已经不成气候,陆续离开,连家自己也走了些,余下的连家人,只能矮子里拔高个儿,找个挑大梁的。

    连雾那时候也就十一二岁,只觉得家里乌烟瘴气,头疼得想避开,总算吵完重归清净,人少就少吧,日子也能过。

    族里愈发拮据,弟子们修炼用的法宝灵器坏了修,修了坏,灵石根本不够。

    出去接活赚钱吧,太难的接不了,修为低;只能接些除小祟或者摆风水之类的活儿,钱不多,还不一定抢得到。

    连雾自己能忍,不代表族里所有人都能接受连家愈发没落,再这么下去,连家就得从仙门变成凡门了。

    飞花城闭城后的第三年,就有主事人提了句:“我们有路引,悄悄进城,小心绕开城内阵法,拿点东西就走,如何?”

    城主府再怎么小,里面能用的宝贝也肯定比现在的连家多,与其搁在城里浪费,不如拿出来造福他人。

    “若老爷子没折在飞花城,我们何至于落魄至此,就当给我们的补偿了!”

    连雾第一次听到这个提议,目瞪口呆,只觉开口的人失心疯了,显然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当时几乎所有人强烈反对,缺德的事不能干。

    连雾以为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但一年年过去,日子更加难熬,弟子们修炼之途困难重重,去灵气高的地方吧,又因为傍身东西不够,随时有送命的风险。

    随着遭遇瓶颈的、残了废了的人越来越多,入飞花城的提议再度被提起,一次、两次……反对的声音逐渐减少。

    终于在第七年的时候,主事的众人一致通过了提议。

    “此事万万不可!”连雾在堂外不顾礼节拦下诸位长辈,“飞花城一战有功德,城中还有惨死的凡人,连家万一染了业障,子孙都得跟着遭殃!”

    他们看着这个如今小辈中最出众的孩子,沉默片刻,按住他的肩膀:“小心些就行了。”

    连雾着急:“但是——”

    “前天刚有两个弟子的尸身抬了回来,你看到了吗!”那长辈骤然收紧手指,按得连雾肩骨生疼,他眼中布满血丝,尽是决绝:“眼下尚不能保,还谈什么以后!”

    连雾的话卡在喉咙中,再说不出。

    他想说以后就做凡人,平平淡淡一辈子挺好,可他已经踏上修途,不是个寿命短暂的凡人,他没资格说这句话。

    他若说了,连家其余人就能对他口诛笔伐:连家把你培养成修士,你居然想让以后的孩子们都只能做个凡人,凭什么只有你享受好处,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他拦不住,于是几年后的今天,终于东窗事发。

    “因为城里东西沾着祟气,所以一次不敢多拿,头回就拿了两样,带出来后还花了很长时间净祟。”神庙里,连雾哑着嗓音道,“所有人都小心避开阵法符文,第一次也没出什么事。”

    就是因为没出事,尝到了甜头,便再也停不下来。

    “也不知是因为祟气,还是因为业障,连家许多人从去年开始,身体就不大好,我们家没人能开法眼,所以搞不清楚原因。”说到这里,他既自嘲,又难过,“五叔去后,家主位置落到我身上。”

    连雾嘴里的血味化不开,他咽了咽:“我想停,但其他人已经不许了,五叔没有把路引给我,我偷了一回,又被他们偷了回去。”

    这些人心存侥幸,从可能不会影响飞花城阵法起他们就想了,可能不会染业障呢?可能不会跟五爷一样死掉呢?

    所有的侥幸都源于贪欲,直到不幸真正降临。

    谁也说不好曲庭槐化祟究竟是这次的四个人出了岔子,还是先前就有连家人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日积月累,终于酿成大祸。

    连雾说出了所有,顾江雪和楼映台默然无声,笛照月手中的剑“当啷”坠地,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拿不稳了。

    笛照月双眼通红:“十年前我应约前来与他共度飞花节,但我迟到了,所以这次我提前来了,我提前了半月,没让人瞧见,反倒是让我发现了你们的歹行。”

    他不敢再迟到,一次迟到,让他和曲庭槐错过一生,从此阴阳两隔,不复得见。

    他怕了,早早赶来,独自缅怀,却不想竟撞见了连家人提前入城。

    笛照月自己就是阵师,如果让他进城,他有把握绝对不会影响曲庭槐的阵法,但他没有。

    十年内一次都没有。

    因为他怕自己看到阵眼里的曲庭槐,就会不顾一切把他的尸骨带出来。

    那样曲庭槐的心血就功亏一篑了。

    所以他忍了十年,十年啊,笛照月心知人性卑劣,他不敢赌自己的人性,不敢来看曲庭槐一眼。

    可有人敢赌。

    “你们怎么敢啊,”笛照月喑哑难鸣,“你们怎么敢啊!”

    据载,成为祟的过程是很难受的,死去的人被强留在人间徘徊不去,本就是逆势而为。

    尤其在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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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已经死亡的那一刹那,天崩地裂,孤魂悲鸣,连灵魂都要撕成片。

    曲庭槐救了那么多人,他凭什么要经受这样的苦!

    笛照月眼中恨意通红得能滴血:“我恨不得杀了他们,但又想连家绝不止四个人如此,就留着他们作饵,如今也好,连家全族都该还债,一个也别想跑!”

    连雾没有再看他,他在昏黄的烛火中疲惫地仰头,似乎想去看看神像:“我最初是反对,可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连家就真的错了吗?我爷爷叔父为飞花城舍命,他们除了名声,还留下了什么,连家这么艰难,也只是给自己找条活着的路而已!”

    连雾说着说着,仿佛把自己说动了,失焦的眸子映着被吊在半空的连家弟子惨状,他渐渐蔓延癫狂:“没错,我们没——”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连雾癫乱的话,顾江雪的手重重落下,毫不留情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力道很大,打得连雾眼冒金星双耳嗡鸣,目眩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顾江雪一张脸无悲无喜,在这一刻,竟比庙宇中的神像还令人不敢逼视,他揪住连雾的领口,直接扯断了绳索,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顾江雪声音没有温度:“你真这么想?”

    连雾头晕目眩,艰难张口:“我……”

    顾江雪将他提到笛照月跟前,摁着他的脑袋逼他看向笛照月:“看着,听着。”

    顾江雪问笛照月:“这里四个连家弟子,你就算想把他们当诱饵,大可以只留一个,其余都杀了,你为什么没有?”

    笛照月眼中的恨意在这句话中褪去,红着的眼睛被悲伤尽数占据,他嘴唇微微开阖好几次,都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连雾愣愣地看着他。

    “他为救人舍了命。”笛照月双肩委顿,字字泣声,“我怎么能让血污了他安眠的地方啊!”

    顾江雪松开手,连雾就这么滑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宛如没了魂的躯壳,顾江雪的声音从他头顶而来:“听清楚了?”

    岁月磋磨,有人历经百难,初心不负,可有人不仅碎了骨,还碎了心,从此走上不归路,再也找不到来处。

    “你若真觉得没错,不会藏路引,不会劝,何必这种时候破罐子破摔,真骗得了你自己?”顾江雪声如落雪,冷,却让人清醒,“连家错了就是错了,你是家主,要带着连家一起承了因果报应,当然,除非你能放着连家不管。”

    放着连家不管……

    他不能。

    人活在世上,总是会被不同的东西牵绊,连家给他的不止有负担,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亲眷,长辈的回护、兄弟姊妹的玩闹,也是他的慰藉。

    是他的家。

    连雾跪坐在地,已是泪流满面。

    他嘴唇嗫嚅。

    良久后,连雾躬身,抬不起的头砸到地上,嗓子里溢出一句沙哑的音:“对不起……”

    烛火微动,生灵的悲苦落在地上,神庙的微光也驱不散沉沉阴霾。

    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皆无言,先抬手把四个半死不活的连家弟子放了下来。

    笛照月不杀他们,他们就得活着受罚。

    仙门中的事,众人大多相信秉公执道的奉神司,楼映台问笛照月:“要连家交予奉神司处置?”

    笛照月还陷在心绪潮涌中没出来,只无言颔首。

    顾江雪看着笛照月,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世事无常。

    他们本想等笛照月先缓缓,岂料下一瞬,神庙忽然猛地震颤起来。

    地动山摇,天穹振声。

    顾江雪和楼映台登时一凛,立刻用灵力拉了庙宇内所有人出去。

    刚踏出门楣,远方就有祟气拔地而起,石破天惊。

    是城主府的方向。

    顾江雪愕然:“……曲城主?”

    失控了?

    笛照月茫然抬首,愣愣地看向那将天地翻搅的黑雾,顾江雪忽然意识到什么,抬手结印。

    他眼中绽出金色莲花的虚影,天地万象,法眼洞开!

    连家这样的小修,一家子没人能开法眼,而大多修士开法眼都会消耗不少精力灵力,也不能随便用。

    唯有顾江雪是天生法眼,想开就能开,

    法眼也有不同,顾江雪眸中生莲,灼华含光,月白罗裳笼着玉魂雪魄,恍惚间,他竟比身后泥做的雕塑更像神明。

    笛照月没有抵挡法眼的修为和法器,顾江雪很快在他身上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一个正在消散的祟印。

    顾江雪眼中的金莲轻轻敛去。

    “方才的话,曲城主应当都听见了。”顾江雪说。

    他知道了真相。

    故里繁华,飞花城大梦一场,曲庭槐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