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终相见
    “晚辈不曾拜师。”

    莫祺讶然:“阁中弟子皆有师承,只有每一代的少主由全阁长老一起教导,倒也算不得归入谁的门下……真是,别人恨不得给自己安上许多厉害的头衔,你倒好,什么都不说。”

    褚爻但笑不语。

    “刚才说到哪了?”莫祺眉眼弯弯,“阿奇,他叫程奇,奇门一派第三十三代弟子,也是吾的爱人。”

    褚爻微微睁大眼,“奇门,不是早就……”

    莫祺笑着打断她,眼里温柔闪烁,“可莫要让他听见了……不然又得生气,跳着脚说‘我不是人吗’?”

    莫祺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下来:“吾初遇他时,他说要寻到全天下最厉害的人来继承衣钵,后来……却因吾囿于此地。

    “生前的最后几年,吾一直在想,吾是不是也因贪恋那几分信仰之力,默许了这场交易,才让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

    莫祺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满目怅然,“若是再早几年,以吾当时的法力,不必以身镇压暴走的龙脉,但吾道心动摇,以致于,以致于……

    “吾这一生,好像没能对得起任何人。阿奇……就连吾死后,也守着承诺,等来了你——吾生前扶乩,算到了你,吾嘱咐阿奇,若将来有人能说出‘封印龙脉’一词,便将吾留下的手札交予此人。

    “在谈论龙脉之前,吾想问,褚爻,你可愿传承奇门法脉?”

    褚爻感到鼻尖酸涩,咽了口气说:“前辈,星阁这一代的弟子,已经无人能够修出法力。”

    “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莫祺双眼放空,嗫嚅道:“星阁现在……算了,说龙脉吧。

    “龙脉被恶念侵蚀,几欲暴走,吾从龙口中救下众人,本想让灵魂得以安息,生者得以安康,却不想生者对已逝之人的执念太深,将其魂体吸附到体内。

    “生魂久留人世,是会失去理智的。厉鬼、怨鬼、煞鬼……积年累月,它们寄存的躯体将不再由生人之魂主导。

    “二十年前,吾以己之躯,涤除龙脉秽气;不想龙脉复受污染,激起阴灵的戾气,让村民变成了傀。”

    褚爻眼神一厉,“前辈可知龙脉为何会被污染?”

    “吾不知。”莫祺摇头,“但吾怀疑,此乃人为。”

    褚爻思绪迅速转开,在脑子里列出一系列怀疑的名单。

    “晚辈还有一问,那只黑狗和龙脉有什么关系?村里人都很排斥它。”

    莫祺神色古怪,“它不是真的犬类,是阿奇为盛放龙脉秽气做的一个容器……体内住有阴灵的村民自然排斥它,村中晚上总是闹出哭声,就是婴孩见了黑犬去吸食秽气,被吓到了。”

    褚爻听懂了,简单来说,就是程奇前辈因心爱之人亡故,连龙脉一同恨上,将它变作狗的故事。

    “前辈,这个村庄,有名字吗?”

    莫祺的声音从虚空中飘来。

    褚爻眼前陡然一暗,又回到现世中。

    看在季知禅眼里,褚爻只是手捧着书页,停顿一息,没有别的异常。

    程奇没好气道:“问问问,问什么问这么久?”

    褚爻合起手札,交还给程奇,“阵中之事,前辈也能感应到?”

    “我的阵法,凭什么不能?”程奇一把拿过手札,珍惜地放入袖中,“龙脉与傀之事我会解决,你们走罢。”

    “前辈要如何解决?”

    程奇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干你何事?”

    褚爻见程奇没将他们轰出去,继续道:“前辈既有能力解决龙脉沾染的秽气,却等到傀受之影响露出真面目才肯动手,是想做什么?”

    “怎么,你们星……”

    “前辈!”

    褚爻立刻打断他,想着接个什么样的话题,才显得不那么刻意。

    就在此时,黎沛想到某种可能的解决办法,快步上前,无声地指着喉咙,希望程奇能够解开禁锢。

    程奇一挥袖袍,将他打偏到一旁,定住不动了。

    褚爻落井下石:“要不把他听觉也屏蔽了?”

    程奇认为可行,又挥出一道法术,打在黎沛身上。

    黎沛只剩下眼珠子能转,恨恨地瞪着褚爻。

    褚爻正想着怎么不动声色地将季知禅也隔绝在外,程奇看出她的踌躇,朝季知禅点出一道法术。

    季知禅走到程奇面前,“我什么也没做。”

    程奇懒懒瞥他一眼,看向褚爻,“要说什么?”

    季知禅读完程奇的口型,也看向褚爻,“阿爻?”

    程奇忽然道:“我倒是忘了,听不见还会读唇语。”

    季知禅与黎沛的视觉也被屏蔽。

    “原来看不见,是这样的感觉。”

    目不能视,如临深渊。

    季知禅摸了摸眼皮,在黑暗中勾住褚爻的手,“看不见了,可以牵着我吗?”

    心脏似被一只大手攥住,褚爻呼吸一滞,升起难以言说的愧疚,默认了他的请求。

    褚爻蜷起手指,季知禅趁机穿过她的指缝,两只手看上去如同心结般,牢牢交叠在一起。

    程奇重重地“哼”了一声,“有屁快放!”

    “不是前辈没有说完吗?”

    “不是你打断我的话?”

    褚爻眨巴两下眼睛,好像在说:“是吗?”

    程奇懒得跟个小辈计较,“我涤除龙脉的秽气,用的也是同归于尽的办法,但我想,这样实在太亏了,不如将这些化作傀的村民一起带走。你不会也要和阿祺一样,劝我放过他们吧?”

    褚爻否认:“他们理应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况且,傀本不应存于天地,留在世间,也是祸害。”

    “可阿祺与我说,他们只是选错了一次,人难道不能有犯错的机会吗?”

    程奇拂去石桌上的事物,碎裂之音如九天惊雷炸响。

    “可谁又给过我们重来的机会!”

    程奇颤抖着捂住脸,“可阿祺怪我怎么办?”

    褚爻回想起莫祺写下的两行字。

    [吾不敢有悔。]

    [吾不悔。]

    人何须到死都还要骗自己?

    褚爻道:“莫祺前辈可管不了身后事。道家不讲轮回,二位泉下再见,不必论前尘。”

    程奇平静下来,“很好,你这样很好,星阁有你这样的弟子,定能百年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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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忧……”

    他顿住,打量起褚爻来。

    百年么?

    褚爻对程奇说,同时也是对自己说:“我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星阁。”

    程奇突然睨了一眼褚爻身旁安安静静的季知禅,没有说话。

    手中忽地多出两个新月状的冰凉物体,褚爻一个激灵,将它们扔了出去,等她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程奇看清滚落在地的两个筊杯,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一阴一阳,圣卦。

    “既然祖师爷已经同意,我便传你奇门法脉,纵你了无法力,亦可使用这些符箓。”

    褚爻手里被塞进一叠纸张,下意识地推还回去,“前辈,这是不是太草率了……”

    程奇在她眉心一点,褚爻忽觉灵光一闪,神思通明,体内似乎多了些什么。

    已经不可逆转了。

    褚爻叹息似地想。

    “我马上就要死了,还设什么法坛,走什么过教仪式?打个卦,祖师爷同意了就行。”

    程奇递给她一册书,褚爻摸着,触感不像是莫祺前辈那本手札。

    程奇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阿祺的遗物,自然是要陪我下黄泉的。这本手册记录了我平生所画之符,你现在看不见,便让人替你依照此册,将符箓整理成序,以便取用。”

    他又不放心地问:“《奇门秘箓》中的法决,你可都会?”

    褚爻给出令人安心的回答:“会。”

    程奇把心放回肚子里,“我没什么要交代的了,若有机会,便替我将奇门一派传承下去吧。”

    褚爻低低应道:“好。”

    程奇的目光又落到那叠符箓上,从中抽出一张,看了两眼觉得不对,悄悄往其中注入法力,“咳。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画的符箓了,可能有的只是一张废纸,你……”

    褚爻瞪眼,“前辈,你可别坑我啊。”

    程奇将符箓拍到她手里,“这张单独收好。化身符,关键时刻用来保命。”

    程奇一挥袖解了季知禅与黎沛身上的法术,“走吧。”

    黑暗撤去,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褚爻的侧脸,季知禅感到无比安心,只扫了一眼她手上多出来的东西,便牵着褚爻的手,向外走去。

    黎沛猛地放松手脚,呼出一口气,奔向程奇。

    程奇在黎沛之前开口道:“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黎沛瞳孔微颤,抖落曙光的外焰,余下的也在风中飘摇,将熄未熄。

    “我不会祝由术,你走罢。”

    程奇挥手,将黎沛送出院门,取出莫祺的手札抱在怀里,闭上双眼。

    “阿祺。”

    程奇沉入幻境。

    世间万物在这一刻禁止。

    “我终于。”

    树上的团团绿叶轰然炸响,每每落至地面,便点亮一簇光。

    光影在程奇脚下交错,时而如白昼般明亮,时而如深渊般幽暗,晦涩符文以他为起点,将阵纹逐一勾连。

    巨大的阵法以燎原之势,铺满整个村庄。

    阵成的那一刻,天地皆共振。

    “可以来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