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2章
    许之蘅面前这个男人叫阿庄。

    算起来,这是她见阿庄的第三次。

    入行头年见过两次,而这一次见面,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

    “更漂亮了,你叫……什么来着?”阿庄问。

    哦……连她的名字都忘了。

    许之蘅扯扯嘴角,只觉得讽刺,“莺莺。”

    “噢,莺莺啊。”阿庄点点头,“我先上去找容哥了。”

    “嗯。”

    许之蘅仰头目送他上楼,只觉得嘴里仍旧腥得很。

    她走到饮水机旁边接了杯水一直漱口。

    青子晃悠过来,啧啧称奇道:“你怎么还有心情跟他说话,我以为你会给他两大耳刮子呢。”

    许之蘅往垃圾桶里吐水,“他来干什么?”

    “明知故问啊,肯定是带人过来呗。”

    “人呢?”

    青子朝外面努了努嘴,“外头车上呢,俩儿,喂了药睡得死沉。”

    许之蘅又接了杯水继续漱口。

    青子看不过去,摸了根烟给她:“不都一个样吗?别的男人也不见你这么恶心。”

    许之蘅腮帮鼓动,神情里一股厌恶之色。

    她沉默着捏扁了手里的纸杯,水一下就溢了出来。

    青子盯着她看了半晌,笑着说:“怪就怪你这张脸咯,换成我自己送上去容哥估计看都不看呢。”

    说不清是感叹还是嘲讽的语气。

    她说话惯是这样,许之蘅也没力气跟她掰扯。

    许之蘅扔了杯子向外走。

    “你干嘛去?”

    “出去透气。”

    *

    小楼大门旁停了辆灰色轿车,窗户上贴了防窥膜,黑漆漆地看不见里头。

    许之蘅走到驾驶位,敲了敲车窗。

    车窗降下来,里面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

    “你谁?”男人面色不善道。

    许之蘅歪头从车窗里往后座看,模模糊糊看到两个脑袋磕在一起睡觉的女孩子,一个长发,一个短发。

    许之蘅说:“老板让我来看看。”

    男人脸色好了些,往小楼里张望两眼,“现在送进去?”

    许之蘅没说话,一阵冷风旋过来,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往车后座看了一眼。

    见她不答,男人警惕起来,又问了她一遍。

    许之蘅眨了两下眼睛,去望男人时眼里只剩下风雪寂灭后的沉静。

    “没说,我进去问问。”她说完这句话,没再犹豫进屋去了。

    青子这会儿手夹烟懒散地靠在沙发上,瞥她一眼,打了个哈欠:“见着了?”

    许之蘅嗯了一声,也靠到沙发上,微微昂着下巴看向安静逼仄的楼梯间。

    青子拭着眼里泪花儿,“被你放走了?”

    “……没。”

    “这就对了,自己都管不赢,别操那份闲心了。”青子依旧懒洋洋的。

    霎时,许之蘅转过头望向她,眼里有淡淡的不快。

    青子歪着头,眼神无比坦荡地与她对视。

    “我说错了么?你又不是没做过蠢事。”她边说着坐起身来,把烟掐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脸上尽是淡然:“不要做无用功,人蠢一次就够了。”

    许之蘅当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几个月前有一天容国盛让她过来小楼替他纾解,她偷偷放跑了刚被带过来的两个小姑娘。

    后果是容国盛差点把她的脸摁进马桶里。

    那天回家之后,小芸看见她狼狈的模样眼圈一下就红了,“容叔又作践你了?”

    许之蘅沉默。

    青子在一旁巴拉巴拉地跟她说事情大概。

    许之蘅平静地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仿佛事不关己。

    小芸也不说话了,安静地靠在她旁边陪着她。

    过了很久,小芸突然间喃了一句:“莺莺姐,要是当初我们被带过来的时候,也有一个人像你帮她们一样帮我们一把就好了。”

    当时青子正在抽烟,神情漠然地瞟了她一眼。

    许之蘅不知道小芸的那句话是对着她和青子说的,抑或是在自言自语。

    她也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揉了揉小芸的的脑袋。

    于是小芸把头仰起来,朝她柔柔一笑。

    那时候,小芸还没疯。

    *

    二楼依稀传来两声女人惨厉的尖叫,夹杂着乒乓的打砸声,紧接着又响起男人的怒斥。

    小芸醒了。

    许之蘅没有动,只是仰头盯着天花板,脖颈绷紧。

    麻将桌那头有男人骂了一句:“操了今天点真背。”

    有另一个男人接话:“楼上那娘们儿有病吧,真他吗不消停。”

    而沙发这边,只有两个女人在沉默抽烟,一根又一根。

    过了很久。

    许之蘅突然开口说:“他是来带小芸走的吗?”

    “谁啊?”

    “阿庄。”

    青子沉默两秒,幽幽一叹:“大概是吧。”

    许之蘅依旧能听到楼上小芸时不时的尖叫,而她怯懦地甚至都不敢上楼看一眼。

    容国盛的话言犹在耳,令人心头发怵——

    “莺莺,管好你自己。”

    二楼有把男声嚷了一句:“搓够了没?把人带进来啊。”似乎是阿毅。

    麻将桌便歇了声息,男人们抽着烟出了屋。

    过会儿,两个昏睡着的姑娘被人背上了楼。

    又过了十来分钟,阿毅背着小芸下楼径直走向外面。

    阿庄随在他身后,满脸都是市侩的笑,手包夹在腋下捂得紧紧的。

    青子侧头瞧去一眼,说:“估计又喂药了。”

    许之蘅站起来跟出去。

    外头太冷了,寒风冰雨直往人脸上拍。

    小芸匐在阿毅背上安静地睡着,背影又瘦又小,体型纤瘦的就像还未抽条的青少女。

    或许该说,她就是。

    许之蘅心中一声长叹,走在旁边给她紧了紧领口,拢了拢发丝。

    她看着小芸苍白平和的脸,突然想起小芸今年也只有十八岁而已。

    “小芸的东西还在那边房子里,要去收拾吗?”她问。

    阿庄说:“不用了,没什么要收拾的,人我就先带走了。”

    “带她去哪儿呢?”许之蘅声音轻轻的。

    阿庄敷衍道“当然带她去该去的地方咯。”

    小芸睡得那样沉,就连阿毅动作粗鲁地把她扔进车后座都毫无反应。

    许之蘅看在眼里,喉咙一阵发干。

    她想把小芸叫醒,可叫醒之后又会怎么样呢?

    报警吗?有什么用吗?没用的。

    她想起容国盛那双深沉阴鸷的眼睛来,下意识仰头看向三楼最里面的那扇玻璃窗,空空无人。

    车门关上,阿庄拉开副驾座位的车门,要坐上去时突然说:“对了——”

    他转过头来,神秘兮兮地看着许之蘅,“你还记不记得余进啊?我听说他前阵子被人攮了两刀呢,好像当时肠子都流出来了,怪惨的,送医院没救过来挂了。”

    话说完,阿庄啧了两声,屁股上座,车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小轿车利落离开,开出去一小段转了个弯就消失在眼前,留下的只有地上被泥水黏糊在一块的枯叶,脏得纹路不清,片片都是残缺破碎的。

    许之蘅低头盯着地面,用靴子跟在地上划拉了一下。

    她的表情很木,思绪也沌,怔怔在原地干站着。

    余进……

    或者说,是李正阳。

    她对着这个人的恨似乎依旧没有消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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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提也就罢了,一想起来那些怨恨就像锅里煮沸的烫水,没完没了地咕咚冒泡,恨不得溢出来。

    青子从里头出来,“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实在不想做饭了。”

    寒风峭起,雨似乎小了些。

    青子哆嗦了一下,望天抱怨了声:“真冷,早知道今天不休息了,净折腾了。”

    许之蘅往羽绒服围领里缩了缩脖子,也觉得冷。

    冷意像无数条丝线,从脚底板一直往她的四肢百骸展开游走,冻得人没有知觉,甚至把她的感知都冻住了。

    她心里那股被勾起迸发的恨意怒火,被这冰冷的天气冻得干裂而沉默。

    *

    走时依旧是阿毅开车送她们,这边偏僻,离市区远,在路上是等不到出租车的。

    回去又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面包车开进市区时,天都黑了。

    阿毅说还有事,在出租房附近的一个路口放下人就扬长而去。

    五点多,晚高峰。

    街道上亮起属于夜晚的霓灯,车流和人流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

    这个路口距离她们的出租屋,走过去大概要七八分钟。

    往前走一些,那里有一家她们经常去的兰州拉面,因为味道还行,价格也实惠。

    原本想堂食,但店里生意火爆,压根就没地方坐,只好选择打包。

    回家吃完饭,俩人窝进沙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看电视,但其实俩人都提不起兴致来,对小芸的事更是闭口不谈,装聋作哑。

    十一点,青子起身去洗漱。

    他们这个出租套房是两室一厅一卫的,等青子洗完出来后,许之蘅才爬起来去卫生间。

    刷牙时,她的眸子无意瞥了眼洗脸台下的垃圾桶——

    皱白的卫生纸中间躺着一个粉色的牙杯,里头的牙刷大半截都在外面。

    那是小芸的。

    小芸最喜欢粉色。

    *

    许之蘅睡下去之后醒了两次,做了好几个梦,奇奇怪怪掺连在一起——

    梦见十八岁那年她往客车站走的那一段路,湿脏的路面,鞋子渗进了好多水,踩起来发出一种叽叽叽的声音……

    梦见那幢小楼里,余进坐在大厅那把沙发上,低头一脸市侩地笑着点完钱和阿庄离开,她奋力嘶声喊他,他没回过头。

    又梦见灯光朦胧发粉的房间里,她抬着头看,一面墙上黏满了照片,白花花的,其中一张飘落在她脸上。

    还梦见湿漉漉的卫生间洗手池里满满的一池水,水流晃荡,溢流到地上。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有人趴在她身后,用冰凉的手抓挠着她的后背,抠下一条条的血肉。

    还有容国盛。

    梦见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在跪在地上的自己,手里一个银色的小u盘转来转去。

    最后他掐着她下颌,把那个u盘塞进了她嘴里,边说:“莺莺,你要听话,大家都好,知道么……”

    你要听话……

    听话!

    她惊惧万分,被噎得呼吸困难,眼泪鼻涕都流出来,手抓脚蹬,想求他却发不出声音。

    ……

    许之蘅在这种挣扎中猛地一蹬腿,惊醒过来,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又发觉裹在被子里的身体汗濡湿了睡衣,又热又黏。

    房间里无比寂静,一时间,她分不清自己是清醒还是仍旧在做梦。

    许之蘅深深呼吸平复心情,打开灯摸烟下床去了窗边,开窗迎着寒风点了根烟。

    她已经很久不曾做过这样混乱的梦,那些她不愿意面对回忆的东西像无数双手一样,撕扯她的身体,又挤扁她的灵魂。

    烟过半根,梦境带来的心悸渐渐也就退了下去。

    许之蘅看着猩红的烟头,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

    “没关系,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