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三天,每天许之蘅都是早上起来,去医院坐到傍晚再走。
她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义,或许只是单纯地想离家人近一些。
许之蘅知道许之芜不想看到自己,所以她坐着时,会侧着身,再把脸朝向另一个方向。
但许之芜其实是把她当成空气的,每次进出病房时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在用漠视惩罚她。
许之蘅觉得这样或许更好,这样她的心还好受一些。
慢慢等吧,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请求她们原谅。
隔天早上,她在酒店前台又续了一周房。
去医院时,发现许之芜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
她的坐姿并不正常,整个人都蹲坐在椅子上,双腿曲着,弯腰抱着自己的脑袋。
突然间,许之蘅心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走到许之芜身边,轻声唤道:“……姐。”
许之芜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那股预感便更强烈了。
许之蘅蹲下身去,又叫了一声,“姐。”
“……”
许之蘅想抬起她的脸看看,但却不敢伸手,她喉咙干涩地问:“姐,你怎么了?”
许之芜依旧沉默。
她的沉默像一把火一样把许之蘅心里的不安瞬间点燃,好似熊熊烈火,燎得她手心冒汗。
“姐,我能进去看看妈吗?”
许之芜的身体终于动了动,她缓缓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许之蘅。
“你别再来了。”说完这句话,她猛地崩溃,抽噎起来。
许之蘅的心房被彻底烧塌了。
她蹲都蹲不稳了,用手臂拄了下地面,骤然站起身就往病房里冲。
病房是四人间,一览无余,四张病床,三长床上都有人,甚至其中还有两个在吃早饭的。
只有中间靠窗那边的一张是空着的。
许之蘅在那张床的柜子上看见了那支米黄色的保温桶。
病患们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
许之蘅尽量镇定地转过身,走出去。
她又蹲回许之芜的脚边,仰起头问:“姐,妈呢?”
许之芜盯着地面不说话,只顾流泪。
许之蘅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她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你说话啊……”
“……”
“你说话啊!!”
许之芜表情木木的,语气很平:“没了……昨晚半夜突然就过去了。”
许之蘅的心彻底烧成了废墟。
太突然了,突然到她根本没有办法接受。
她坐到地上,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她在流泪,她也在哭泣。
*
过了很久,许之蘅轻声说:“为什么不能打个电话给我呢?就这么恨我吗?”
“我知道你恨我,但——”剩下的话她无力再说。
她甚至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早知如此,她就该在来医院的第一天就冲进去,哪怕以死谢罪当场死在她们面前都可以。
“我没有妈妈了。”许之芜看向她,表情木木的,“许之蘅,你害得我没有爸妈了。”
“你让我看看妈。”许之蘅说。
“你走吧。”
“你让我看看她行吗?我求你了!”许之蘅脸上满是哀求。
“你别让妈死了都不得安宁了。”许之芜没有看她,“她本来——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昨天晚上睡觉前,她跟我说,见到你了。”
“于是我跟她说,你回来了,我问她要不要见你。”
“她说不见的。”许之芜顿了顿,“可是我不明白,她说她恨你,死了都不想见到你,可睡觉的时候,我听到她哭了。”
“我搞不懂——”许之芜没再说。
许之蘅瞬间失语,紧紧抓着她的手臂,嗓子好像不知道被谁偷走了,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
许之蘅跪在她的脚下,紧紧抓着她的裤腿,大声嚎哭。
她求许之芜让她最后见母亲一面。
这种场景引来不少人围观。
那些人站得远远的,交头接耳,啧声摇头。
可不管许之蘅怎么求,到最后许之芜都没让她见母亲。
她把裤脚从许之蘅手里拽出去,狠狠抹掉眼泪,冰冷地说:“我不会让你见的,妈说了,她死了都不想见到你。”
“如果你还有良心的话,请你消失,不然你下一个逼死的——会是我。”
*
许之蘅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医院。
回到酒店里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她坐在床边,抽了一整包的烟。
第二天她再去医院时,病房里那张床位上已经换了人。
她给许之芜打电话,一直都是忙音,大概是被拉黑了。
许之蘅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来。
她找回家去,哪怕能让她蹲到李光晨也好。
可从白天等到深夜,谁也没回来。
她给李光晨发了条短信,问:[我姐还好吗?]
过了十几分钟,李光晨回复:[她一直在哭。]
她问:[她在哪儿?我能见见她吗?]
李光晨说:[过几天吧。]
许之蘅握着手机的手无力垂下。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海上遇难者,举目四望,一望无际全是海水,她手里却连一块浮板都没有。
她没再徘徊于家门口,每天都缩在酒店里,窗帘拉得紧紧的,分不清白天黑夜。
她的眼泪无休无止地流个不停,就像是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流干才甘心。
可三天后的晚上,许之芜主动联系了她,甚至不是电话,只是一条短信:“回家,我们谈谈。”
一瞬间,许之蘅似乎看见不远处的海面上,漂来了一块能撑住她的浮木。
*
许之蘅住的快捷酒店其实离家并不远,走路的话也就七八分钟,但是她为了能快点赶回去,还是选择了打车。
五层楼梯依旧让她爬得气喘吁吁。
“叩叩叩——”许之蘅平稳着呼吸,抬手敲门。
在等门开的间隙里,她盯着门联边的那株干枯的艾草,短暂地在想——
她不求许之芜能原谅宽恕她,她只想真心实意地跪在她面前,不管她打她骂她,只要她还愿意跟她说话,那就可以了。
门开了,她把目光移到了门里的人身上——
许之芜站在玄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的头发低低扎着,身上穿着一条很单薄的黑裙子,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冷清。
她没有说话,目光在许之蘅浮肿的眼睛上停留了几秒,转身顾自走回客厅沙发上坐下了。
许之蘅脱了鞋,看了看鞋柜,最后还是直接走了过去。
脚上的袜子不厚,瓷砖紧贴着她的脚底心,每走一步都是那么冰凉。
她坐到了另一侧的沙发上,微微侧身面对许之芜。
许之芜问:“喝水么?”
她的声音和表情都很平静,平静地就像对待一个客人一样般自然。
但这对许之蘅来说是不正常的,她害怕这样平静的许之芜。
她不敢再去看许之芜,“我不渴。”
许之芜哦了一声。
俩人都没说话,客厅一时间安静地有些压抑。
许之蘅的目光落在了茶几上,那里躺着一张熟悉的蓝色卡片。
是她先前给许之芜的那一张银行卡。
许之蘅眼神瞬间黯了下去,她已经知道许之芜为什么叫她来了。
许之芜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说:“看来这三年你似乎过得挺不错的。”
在医院楼下的ATM机那里,她查过卡里余额,那个数字让她吃惊不小,有六十七万。
可笑的是,当时她看着屏幕上那一串数字,心里面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不是母亲的医药费终于有着落了,而是担心——
她居然在担心许之蘅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不然一个高中还没毕业的女孩子,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许之芜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无比厌恶自己。
许之蘅听着她不咸不淡的语气,内心无比地难堪。
她下意识地把双手放在大腿上,使劲儿地搓了搓。
许之芜没看她,自然没注意她的举动。
“钱我大概用了四万八,你要单据我也可以找给你。现在妈不在了,自然也用不到了,你拿回去吧。”
其实算起来,家里还欠着亲戚们二十来万的债,但是她不能再用许之蘅的钱了。
不管她的钱是怎么来的,如今跟他们家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大不了她把这套房子卖了还钱。
许之蘅说:“剩下的你拿着吧。”
许之芜看了她一眼,没有动,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许之芜说:“妈的葬礼我简单办了。”
“……”一说到母亲,许之蘅深深吸了口气。
“我今天叫你来,除了把卡还你,还有就是让你把你的东西拿走。”许之芜说。
“姐……”许之蘅忍不住叫她。
“你要不拿走的话,我就当你不要了,回头我就丢了。”
许之蘅不敢说话,只好沉默。
许之芜缓缓往后靠了靠,双手环抱住胳膊,疲惫地闭上眼睛,声音很低:“许之蘅,真的——求你了,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许之蘅愣在那里,她又吸了一口气,说:“姐,你别这样。”
“我真的已经知道错了……你不让我见妈,好,哪怕妈最后一面我都没见到,我听你的话。”
“我什么都听你的,你不要赶我走行吗?我真的知道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许之蘅越说声音越抖,她起身快步走到许之芜身边,跪下身去慌张地握住她的手。
“求你了姐,不要赶我走。”
许之芜手指悄然蜷了蜷,想把手抽出来,但是没成功,索性便放弃了。
她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顶挂钻的吊灯沉默不语。
灯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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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射城细碎的白光点,在她眼前渐渐散开,放大,凌乱地游移。
“我不会原谅你。”她静了静,“我没有资格原谅你。”
但下一刻她又觉得不忿,有一股愤怒直从心头喉头冲上去。
紧接着,愤怒的话语像机关枪一般,毫无预兆地突突突朝许之蘅扫射——
“我真的不明白——你当时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知道妈有时候说话确实是伤人了些,可是你也不能——你怎么能……”
许之芜用力闭了闭眼睛,“就当你耍脾气好了,耍几天也就够了,后来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你怎么能——人……怎么这么狠心?”
“你失踪一个星期我们就去报了案,可是找不到你,你知道咱爸是怎么去找你的吗?他把工作辞了,打印了你的照片到处去发,本地发完坐车去周围几个城市发,几万几万块地送出去打关系求人,定位你的手机显示在高速公路上,具体位置根本无法确定——呵,你是真狠呀……”
“你知道咱爸那个脾气吧?老好人了,可是你跑掉之后他就变了。他怪妈,他觉得是妈给你逼走了;妈也是,成天成天酗酒,晚上自己躲在房间里哭到天亮。”
“无休无止的争吵,家不像家,那种身处地狱的感觉你能体会吗?!”
许之芜眼眶里的眼里从眼尾溢流下去没入鬓角,鼻塞让她的声音变得厚重而嘶哑。
她坐起来,双掌撑着沙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许之蘅,心理崩溃得如决堤的洪水——
“好好的一个家啊,因为你碎掉了!就因为你!我以后没有家了!许之蘅!你知道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现在甚至连叫你之蘅都觉得有罪恶感!知道吗!”
“我恨你的,我真的恨你的,可是我看着你,我又做不到真恨!我好痛苦,你让我厌恶我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
许之芜双眼赤红,语无伦次道:“妈躺在病床上时,我看着她那么痛苦,那一瞬间我真的想你死你知道吗?我甚至想在你身上捅个十几刀,可是我走出去,我看你就那样可怜兮兮地坐在病房外,我……我又觉得很无力,甚至连手都抬不起来。”
那种割裂的感觉,折磨得许之芜快疯了。
她甚至觉得,许之蘅还不如不回来,不回来,她的恨就会变得无比纯粹。
“你让我原谅你是吗?”她似哭又笑,盯着许之蘅一字一顿道:“除非我死。”
字字犹如泣血。
许之蘅怔怔看着她,只觉得脚掌心的寒气好像上游到了她的心口处,情绪似乎通通都被抽走了。
她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她被自己的冷血震惊到了。
她为什么没有流泪?她为什么会如此平静?
许之蘅处在震惊的失语状态中。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问了一句:“我可不可以抽根烟?”
许之芜定定地看着她,伸手拭掉眼泪,“抽吧。”
许之蘅从包里翻出烟,在点烟的那瞬间,她的手开始发抖,一点力气都没有,打火机摁了好几次才点上。
猩红的烟头在火苗里长长地亮了。
熄灭时,许之蘅吐出一口灰白的烟雾,心口骤然疼得厉害。
好像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难受地用力用拳敲打胸口,力道大到发出了“咚咚咚”的声音。
许之芜缓缓坐起身,低头透过那层烟雾看着许之蘅——
这个跪在地上抽烟的女孩是谁?
她觉得这样的许之蘅好陌生,陌生到她甚至想不起许她从前的模样来。
许之芜花了好几秒,才从模糊的记忆里捞出一张充满朝气恬美动人的的脸庞来。
可如今她面前的女孩,惨淡而狼狈。
“对不起。”许之蘅咳嗽了两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你这几年——”许之芜欲言又止,想问她这几年到底在外面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家,但她又不愿问。
“姐,那时候我真的只想出去走走。”许之蘅吐了口气,“我忘了当时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大概是鬼迷心窍。”
青春期的叛逆出走,她为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许之蘅抽完最后一口烟,低头在茶几上抽了张纸巾,把烟蒂摁在上面紧紧握灭。
指间骤起的烫意反而让她平静了下来。
“我只是想出去放松几天就回家,可是后来,我回不来了。”
“你知道的,我当时那个网恋的男朋友,你总让我不要跟他聊天,我总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听你的。”
“他骗了我,卖了我。”
许之蘅抬眼,“你想问我这几年都做了什么对不对?妓女,最最下九流的,给钱就能随便上的那种。”
“我跑过又被抓了回去,再跑又被抓回去打,于是我不敢跑了,因为太害怕了,太疼了。”
“再后来——我又觉得我实在太脏了,所以我不敢回来,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们。”
许之蘅用着最平静的语气,说出如刀锋般锋利的话,刺伤别人的同时,也在割破自己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