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H市公寓时已是入夜时分。
许之蘅感觉自己就像棵被抽干水分的树,枝干枯槁,每走一步似乎都有叶子断裂飘落,踩出破碎的声音。
她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也不想说话。
可即便如此,她仍对着姜和挤出一个笑来:“晚饭你自己点外卖吃好不好?我想睡一会儿。”
姜和静默看了她两秒,“去洗澡,洗完再睡。”
许之蘅轻轻点头,她只用了几分钟简单冲洗,人摔进床里两眼一闭,什么都不想。
倦极了,很快她便沉沉睡去。
后半夜,许之蘅又做起了那个梦,梦境却不同了——
她依旧躺在床上,静静盯着天花板角落那道幽深的裂口。
什么都没有,只是漆黑的一个洞。
直到她的眼眶开始发酸,身体僵酸想要阖眼时,那洞里陡然伸出无数只枯瘦惨白的手,迅速袭向了她——
它们抚摸着她的脸颊,攀住她的肩膀,掐紧她的脖子,抓挠她的皮肤,甚至有一些用力挤捣进了深处。
她感觉不到痛,只是心跳越来越快,喘不上来气。
……
许之蘅猛地惊醒,深深抽了口长气。
意识还未归拢,心跳彷如擂鼓,在耳边咚咚咚地响着。
她惊疑地睁着眼睛看向天花板角落,甚至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一动都不敢动。
过了很久,她才敢动弹两下。
而随着她的动作,身旁的人也缓缓动了下。
姜和才躺下不久,还是浅眠状态。
他侧向她,哑声问:“做噩梦了?”
许之蘅带着鼻音低嗯一声,还未从那幻视感里抽离出来。
“没事。”姜和摸到她发凉的手用力捏了捏,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清清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梦是反的,没事的。”
许之蘅瞪着眼,还是盯着天花板那里。
……什么都没有。
她的手背触到的是姜和温热的胸膛。
他的心跳砰、砰、砰……平稳规律地跳动着。
是姜和,这才是真实的。
许之蘅钻进他的怀里,把脑袋抵在他跳动的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跳,心情一点点趋于平静。
黑暗里,姜和拿下巴在她脑袋上蹭了蹭,重新闭上眼睛。
他其实也很疲倦,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又是大动肝火,可还是强忍着困意,感知着怀里人儿的动静。
过了会儿,许之蘅的呼吸声再度平稳匀速,像是又睡过去了。
姜和放下心来,摸索到她蜷曲在他胸前的手掌小心翼翼带下去放平,这才身心松懈地沉沉入睡。
*
这一觉姜和睡得并不安稳,迷糊之间总是会无意识地探手摸摸怀里的人还在不在。
睡睡醒醒,反复确认。
他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还是那个陵园,雨下得好大。
许之蘅跪在她父母的墓碑旁,他撑伞站在一旁为她挡雨。
她好像对他说了什么话,但雨太大他没听清。
紧接着,许之蘅开始不停用手去刨一旁的泥土地,翻得手指破皮,她却仿佛无知无觉。
姜和看得肝胆俱裂,大声喊她名字,想要把她扯起来,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翻出来的泥土沁着血,被大雨冲出污红的水来,潺潺从他鞋边流淌而过,是那样的冰凉。
……
姜和打了个寒颤,蓦然睁眼,感觉怀里空空,摊出去的那条手臂一阵发麻。
卧室窗帘拉得紧闭,昏黑静谧。
姜和一下惊坐起来,拖鞋一趿就下床开门往外头冲。
客厅里没见到人,再往外走两步就看见许之蘅在阳台上。
阳光明烈,她蹲在地上,正拿着喷壶在给植物浇水。
细密的水雾在光下散开,她捏着一片叶子的手边浮动出一道小小的彩虹,很快就消失不见。
听见动静,她抬眼看过来,嘴角含笑问他:“这么慌张干什么?做噩梦了?”
姜和心还砰砰在跳。
他摇摇头,喉头有点发涩。
许之蘅又问他:“饿不饿?我给你做面条吃?”
“……好。”
姜和觉得,许之蘅有点奇怪。
昨晚睡觉前他甚至还想着许之蘅要蔫上一段时间,哪怕不蔫也不应该是这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可此刻他却什么话都问不出口。
他只能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许之蘅把盆栽移到护栏旁晒太阳,走进来绕过他去了厨房。
*
日子一天又一天无比平淡地过去,而带给姜和的那种奇怪感觉一点都没消泯,反而更加强烈。
许之蘅好奇怪。
她从前安静不多话,可现在的她变得更沉默了。
她不接他的梗,不应他的玩笑,事事由他;她看向他的时候依旧会温和地笑着,柔顺地像块跟手的软泥。
她还经常走神,他不同她说话时她的注意力顷刻就会散去,当他喊她时,回望他的那双眼,好似空无一物。
姜和仿佛看见,有一团火在她的身体里缓慢地由内向外缓缓烧灼,她的身心一点点变得干涸。
就好像轻轻碰一下,她立刻会化为齑粉。
姜和往常的张扬肆意变成了小心翼翼的束手束脚。
他这幅作态要是让外人知道,怕是要让人惊诧嘲笑一番。
可姜和不在乎,反正他的名声早就一片狼藉。
他知道自己这回大概是栽在女人身上了。
他不在乎,他只要许之蘅。
*
可不管姜和怎么忍耐等待,时间似乎都不会再将许之蘅复原。
这种压抑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天气也逐渐开始热了起来。
当姜和看见许之蘅削苹果时盯着水果刀陷入思索时,姜和的心瞬间就沉了下去。
许之蘅是那样简单的人,只需扫眼一过,就清楚到一览无余。
要走到尽头的一棵树,是从根开始烂起的。
从他带许之蘅去祭拜父母开始,那天天上落下的每一滴雨,她流下的每一颗泪,都变成了腐蚀性极强的硫酸,全都汇聚流向了她本就松散抓地的底根。
姜和突然后悔了,他不该带去她的,他只是觉得这样或许她能去了心病轻松一些。
他错了吗?
他只是想让她向生,却走偏让她生了死志。
好的初衷却造成如今这样的局面,这让姜和感到挫败和荒唐。
继而从他心头涌起的是遭人背叛之后无穷无尽的愤怒和失望——
她怎么可以这样呢?她问过他了么?他允许了吗?
姜和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被人抛弃。
可如今,许之蘅看起来好像要像姜弥烟那般撇下他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质问差点脱口而出——
“你是不是也想抛弃我?”
戾气悄然爬上姜和的眉宇之间,他偏过头用力闭了闭眼。
再回头时,他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拿过水果刀,把那颗削了一半的苹果切成两半,笑着说:“我喜欢吃带皮的。”
许之蘅怔了下,觉得姜和有点奇怪。
但她也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
姜和仍在笑,可在她低头把苹果皮扫进垃圾篓时,眼里的笑意转瞬就无影无踪。
*
第二天姜和很早便出了门。
许之蘅中午吃完饭,去了趟图书馆,又买了些菜回家。
傍晚到了做饭的点,她站在厨房洗手池旁洗着菜,无意撩眼看了灶台上的刀架——空空如也。
一下子,她突然就明白了姜和的奇怪是为了什么。
许之蘅在厨房里傻站了会儿,擦干净手在家里转了一圈,发现家里算得上锋利的东西都不见了,甚至连她的剃眉刀和眉剪都不翼而飞。
她缓缓拉上梳妆台抽屉,点了根烟,走到窗边。
风捎着入夜的气味,吹得窗帘飘动,指间烟头明灭,灰落在她的虎口上,又被吹走。
八点多时,姜和回来。
本来靠着的许之蘅从沙发上坐起来,问他:“吃饭了么?”
“跟陈玖他们吃过了。”姜和神色如常地应着,往卧室走。
许之蘅跟在他身后,思索再三还是把话问出口:“为什么把家里的刀收起来?”
姜和一脸平静脱下外套,答非所问道:“你做的饭吃腻了,最近还是点外卖吃吧。”
许之蘅低头不语,乖顺地从他手里接过衣服。
衣服上还带着他的温度,她指尖抚过,理顺挂在手臂上。
在姜和踏进卫生间的前一秒,许之蘅叫住了他:“姜和。”
他回头看她,眉心带着一点疲倦。
视线相汇几秒,许之蘅认真地看着他,“我没有想死。”
她没有想死,她只是觉得……没有意义。
一切都没有意义,吃饭,睡觉,还是其他事情。
“你知道的,我不敢死。”许之蘅挤出一个笑容来。
姜和解开衬衫扣的手缓缓放了下去。
他侧身而立,望过来的目光似乎因为被距离拉长,温度渐凉。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唇瓣张合一下,却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没再看她,踏入卫生间。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信她。
在门将要阖上时,许之蘅快步走过去撑住了门,推开一点。
“是真的。”她说。
姜和看了她两秒,面色依旧没有波动,淡淡开口:“你想跟我一起洗是不是?”
许之蘅登时放手。
又听见姜和说:“去客厅等我。”
*
等待的时间让许之蘅觉得十分漫长。
姜和似乎是故意吊着她,平常几分钟就冲洗完事的人也不知道在卫生间里捣鼓些什么。
许之蘅在沙发上坐得很不安稳,站一下坐一下,最后盘腿坐下,腰板挺得笔直。
她想象了下此刻自己的姿势,应该还是挺诚恳的。
姜和从卧室里走出来。
许之蘅看向他——
原来也不是吊着她,他换了身灰色睡衣,还把头发也吹干了,脸色淡淡看不出情绪。
许之蘅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
他没有走向她,而是去冰箱拿了瓶水慢条斯理地拧开喝了一口,冰箱门被他大敞四开着,他低着头目光栖在冰箱里,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静站片刻,他关上冰箱门,转身靠了上去。
他手里还捏着那瓶水,面朝着她,徐徐开口道:“知道自己哪错了么?”
一句话把许之蘅干懵了,说实话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她看着姜和,调整了下盘腿的姿势,拍了拍身旁的沙发,“你先过来坐。”
姜和一动不动,表情淡漠地看着她。
许之蘅抿了抿唇,又拍了拍沙发,“你过来坐。”
她跟姜和在一起时间不算短了,知道他是吃软不吃硬的主,所以说这话时,她刻意放低了声音,语气相当软和。
姜和面带不虞地睨着她,一手握着矿泉水瓶,另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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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瓶盖不断拧开又旋紧,一点想挪地界的意思都没有。
许之蘅在心里轻叹一声——
祖宗。
她眼里带上了一点可怜兮兮的求饶意味,对他说:“好了,我知道了,你别生气。”
姜和手一顿,眉间的疏离散了一点。
他扯了下嘴角,从鼻间哼出一声冷冷的轻笑,语气不阴不阳道:“你还知道我会生气?”
“所以你别生气。”
“你以为你谁啊?”姜和语中带着明显的躁意,话出口又觉后悔,抿唇止住话头。
他想表达的其实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心里堵了一股埋怨无处可发。
姜和心头微恼,只好偏过头不去看她。
僵持有半分钟。
许之蘅再次温温吞吞地开口道:“我知道了,你别生气了。”
……姜和真的快气死了,又气又好笑——
气她的一根筋,又笑跟她较劲的自己。
他大步一迈走到她身旁,像是赌气一样重重往下一坐,“你就会说这句是吧?”
许之蘅:“不是。”
姜和吸了口气,道:“那你说,你知道什么了?我在气什么?你给我好好掰扯掰扯。”
许之蘅又觉茫然,看着他眨了眨眼。
“……”姜和太阳穴一阵跳痛,差点把手里的矿泉水瓶给捏爆了。
“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许之蘅缓缓说。
想法明明都堵在心里,可等她一张嘴要说时,那些想法就好像卡住了,怎么挤都上不来一个字。
许之蘅垂眼看着姜和用力到骨节发白的手,伸手掰动他的手指,把矿泉水瓶抽出来搁在茶几上。
她握过他的手,轻轻用大拇指在他掌心刮了两下,又说:“真的是真的。”
手心传来的痒意让姜和忍不住收紧五指,把她的大拇指牢牢攥在手心里。
沉默良久,姜和说:“我带你去,不是为了看你那副活不起的样子的。”
“我知道。”
姜和眼一瞪,“知道你还——”
许之蘅老实巴交地低下头去。
姜和的气又泄了,松开她的手,微微倾身摸了茶几上的烟盒点了根烟。
那烟是许之蘅的,味儿重,他猛抽一口皱了皱眉。
青白的烟雾从他的鼻间嘴角吁出来,捎着他沉沉的话语:“不要总想着把错揽到自己头上,不好过的。”
“你既然觉得都是你的错那我也不去掰你的想法;我也不跟你讨论什么受害者有罪无罪;你可以软弱可以逃避可以像个乌龟一样,没关系我护着你。”
“你要是觉得生无可恋就去找个借口苟活,不想活你也得给我活着。”他的语速快了些,“你要是找不到那个借口,我给你找。一天找一个行吧?”
姜和弹了弹烟灰,静了几秒,说:“你别丢了我。”
那句话音量极轻,轻得就像春日的柳絮一样,晃晃悠悠飘过来,落进许之蘅的心里。
他不看她,只盯着手里的烟,眼皮微落,盖过眼中一切情绪。
许之蘅很难描述那一瞬间的感受,她的心有一点痒得扎人,眼眶又在微微酸涩。
她刚跟他时,他对她的过往也只有旁观者嬉皮笑脸的奚落;而此时,他说话仍旧还是那样不好听,可他站在她身边,倔强地拉住了她,对她说——
没关系我护着你。
你别丢了我。
无形之间,时间居然已经在他们之间串起了这样的羁绊。
一股无所适从的哀伤包突然裹住了许之蘅,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就好像被困住了一般。
沉默中,姜和手里的烟快烧到了尾,他抬手拧灭在烟灰缸里。
许之蘅忽说:“好。”
姜和抬眼瞧她,没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视线移到外面阳台上,说:“等那盆花开。”
“什么?”
“第一个借口。”
许之蘅怔怔,反应过来转头去看。
阳台有些暗,她问:“哪盆?”
姜和努努嘴,“盆子宝蓝色的那盆。”
许之蘅的目光移到那个蓝色陶釉盆上,不确定地问:“那盆?”
姜和烦了:“就地上,左边数过来第二盆。”
许之蘅哦了一声,转过头看着他,“那盆是平安树,不开花的。”
“……”姜和面上一瞬僵硬。
许之蘅看着他,有点想笑,咬了下想弯的嘴唇。
“真的?”姜和面带狐疑,“你别诓我吧?”
“我干嘛骗你?”
姜和眼神凉飕飕的,似乎看着还不相信。
看他吃瘪,许之蘅瞬间觉得心情都松快不少,起身说:“我去个厕所。”
等她出来,姜和人没了。
细一看,阳台大灯敞亮,姜和捧着手机蹲在地上,把那些陶釉盆移过来又挪过去。
许之蘅走过去,扶着推拉门的门框问他:“你干嘛呢?”
“等会儿。”姜和看看手机再看看盆栽,忙得很。
过了会儿,他相当自信地指向一盆植物,“这盆。”
许之蘅看了眼,那盆是茉莉。
她有点想逗姜和,哪知还没张口就被他看穿了。
“别骗我啊,我查过了。”姜和仰头望着她,嘴角上扬着,眼里全是明亮的得意,抬起手晃了晃手机,“这盆可是茉莉。”
许之蘅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她含着笑对他轻声说:“嗯,是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