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丑时(五)
山里的温度要比外面低一些,夜里的阴风此刻在大宅里更加明显,刮得孙明玉直搓胳膊。
她跟在老妪后面,问:“阿婆我们该怎么称呼您?”
老妪答:“老身是满府的管家,唤我秦妈妈吧。”
“满府?”宋正义问,“你家主人姓满?这倒是个很少见的姓氏。”
秦妈妈轻缓点头,“确实少见,世人熟知的便只有三国时随曹操东征、大破东吴于江陵的满宠。还有明末名将、抗清而战死的满桂,除此之外,便甚少名人了。”
宋正义有点意外一个下人对这些典故也是信手拈来。
老仆都懂这些,那满家主人恐怕更是博学。
孙明玉立即问:“秦妈妈你家主人尊姓大名?”
“是个极可爱的名字。”
“可爱?”两人抬头。
“琳琅,满琳琅。”
宋正义意外了,“是位小姐?”
这偌大宅子的主人,还有后院那可怕的棺木之主,是个女人?
秦妈妈叹说:“我家老爷夫人去得早,是我将小姐拉扯长大。这世道乱,老身在外都是称她主人,多少能威慑别人。”
宋正义说:“那如今你告诉了我们,她还要见我们,虽然冒昧,但我还是想问有什么用意?”
“因为我家主人想见见,仅此而已。”
宋正义无话可问了,好好好,霸道而已,还有什么而已。
两人正想着是不是又一个婆婆,秦妈妈在院子停了下来。
八角凉亭下,灯笼高悬,隐隐光芒,晃得周围花草影子错乱。
一个很年轻很摩登的女孩坐在那,长发做了很漂亮的大卷,仿若波浪。皮肤白得像瓷,眼睛又大又亮,鼻子微挺,红唇小嘴。
一身紫红镶黑边西式连衣裙,宽大的裙摆将整张石凳都覆盖。
像一颗彩色琉璃珠,透着暗沉却夺目的光芒。
她远远看着两人,一动不动。
看得孙明玉都以为那里坐了个洋娃娃。
好看,很好看,洋娃娃实在很好看。
可既是洋娃娃,又多少带着一点诡谲,让人心悸。
宋正义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女孩着洋装,但都是明朗俏皮的风格,如今这番装扮别说孙明玉,连他也觉得像假人。
这时,“假人”动了。
秦妈妈欠身,“主人,客人带到了。”
孙明玉讶然:“她就是满府主人?”
不是大老爷,不是阿婆,却是一个年纪跟她上下的女孩子。
宋正义也吃了一惊。
“你好。”
声音软软糯糯,是很典型的江南吴侬软语的调子。
孙明玉听得心里一阵发麻,更像洋娃娃了啊!
晚风微凉,灯火轻摇,光影在瓷娃娃的脸上交织着。
脸色更加惨白了,偏抹了红唇,让两人一时都忘了要过去问好。
“秦妈,请客人上座。”
孙明玉刚踏出一步,就被秦妈妈拦住了,客气说:“主人只请了这位先生。”
“……我们是一起来的。”
“是,但主人只请了这位先生。”
“……”孙明玉不解。
宋正义也不解,但还是走了过去,在石桌前坐了下来,“你好,满小姐。”
距离近了,宋正义看清了她的脸,更加精致好看。
就是始终难以消除一股淡淡的诡谲感。
她穿紫色旗袍他都不至于觉得如此诡异。
“你好。”满琳琅轻摇黑色羽毛扇子,拂得长发更似波浪,“一日莅临寒舍两次,你们是怎么找到这的?”
“误打误撞。”宋正义说,“满小姐看起来不像是爱杀伐的人,但后院那些人,是怎么来的?”
满琳琅说:“请来的。”
“……请?”
孙明玉没靠近可耳朵不聋,还灵敏得很,她瞪眼说:“你是湘西人?会赶尸?”
“赶尸?”满琳琅笑笑,“什么赶尸?我后院的十余下人,可不是请来的。”
“啊?”
宋正义蹙眉:“棺木里的都是你的下人?”
“什么棺木?”满琳琅扑闪着大眼睛,“我只是在避世,可没脱世,你们说的什么话,我怎么都听不懂。”
宋正义说:“后院里,摆放了二十七口棺木,里面有二十二具尸体。”
满琳琅讶然:“在哪里?”
“后院,最后面那个院子。”宋正义见她吃惊,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梦游了。
她的反应太过自然,他都怀疑自己了都没怀疑她。
“棺木?什么棺木?什么尸体?”满琳琅说,“我这里是避暑山庄,可不是什么义庄。”
孙明玉忍不住了,“那么多棺材你瞒不了!”
满琳琅偏头问:“秦妈,我这两日倒是没去过后院,那里有放棺材?”
三人齐齐看着秦妈妈,只等她一个回答。她说:“没有,空荡荡的。”
“你撒谎!”孙明玉气恼,“我原先还当你们是好心收尸,这会我可要当你们是骗子,要收了人去做什么事了。”
秦妈妈说:“小姐说笑了,收死人能做什么呢?”
“炼丹。”
满琳琅说:“你的想法怎会如此恐怖?”
孙明玉冷笑:“那‘饕餮’的事身为广州人你们不会没听过吧?”
“时隔多年,又听见这令人作呕的名字了。”秦妈妈眸光犀利,宛若冰刀,“三十年前的杀人魔……”
当年饕餮残害上百条人命,尸体都被折磨得残缺不全,那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二十年前衙门收到消息饕餮躲在山上,便前去围剿。
谁想山火突起,将山连山的三座山都烧没了,衙门全军覆没。
有人说饕餮死了,有人说饕餮狡兔三窟逃走了。
还有人说是饕餮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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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出的消息,就是要杀死步步紧逼的衙门。
后来衙门莫名起火,所有的资料都烧光了。
哪怕上面又派了人来,也仅仅是组建新衙门,而对饕餮的线索至此中断。
“你年纪不大,却知道饕餮的事。”秦妈妈说,“我们若是饕餮,也不会让你说这么多话。但你有此怀疑我们并不奇怪,人啊,只信自己的眼睛。”
满琳琅淡然说:“后院确实是下人住的地方,你们可以去看看。”
孙明玉也不跟她掰扯,当即朝后院跑。
宋正义也跟了过去。
满琳琅摇着羽扇,黑色羽毛轻轻摆动着,摇出微风,令人神清。
孙明玉气势汹汹地穿过走廊,循着记忆飞奔到了那摆放了棺材的后院。
在路上宋正义已经觉得不对劲了。
——没有臭味了。
山林夜里的空气更加清朗,可白日那远飘的臭味却消失了。
两人跑到后院门口,屋子灯火点亮,有人在闲谈朗笑,窗户上映照着忙碌走动的人影。
偶尔还有人泼洒水出来,或者是出来倒个灰。
屋内热闹,屋外院子——空荡荡。
一如秦妈妈所说。
孙明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棺材呢?棺材去哪了?他们藏起来了?”
“不像。”宋正义在短小的草地上走过,蹲身细看,手里捋过寸草,也是满眼困惑,“这里没有放过什么重物,草没有被压过的痕迹。”
“怎么可能?!”孙明玉错愕,“这里明明放了二十七口棺材!”
背后老妪声音苍老而冷漠,“小姐说笑了,您亲眼所见了,还不相信吗?且不说我们这也没地方藏,就算藏起来了,也会有异味。”
“那怎么会没有棺木?”
“我们岭南之地本就多瘴气,易使人头晕,小姐大概是一早入林,吸了瘴气,产生了错觉。”
孙明玉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她不愿意怀疑自己。
宋正义没有说什么,他还在地上找痕迹。
可惜,没有一点线索。
他走到窗外看里面,那屋子狭窄,顶多放一两副棺木,根本放不了那么多。
棺材和尸首都凭空消失了?
这着实令人费解。
宋正义站了起来,孙明玉追问:“是不是有破绽?!不是我们的幻觉对吗?”
“很可惜,没有。”宋正义叹道,“这里没有放过棺木,孙小姐,我们需要怀疑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搬走了!”
“地上没有踩踏、挤压的痕迹。”
“……”
连人带棺都消失了,这着实蹊跷。
宋正义看着那佝偻老妪,眼神微凝,满是探究。
他可以怀疑一切,但从不会怀疑自己的脑子。
眼睛会被障眼法蒙蔽,可鼻子不会。
那种真切的臭味,他绝不会忘。
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