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毒的一句硬梆梆的“我不同意”眼看着让父亲母亲多日来的打算落空,也让他们的担忧变成了现实。既已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们也便不管不顾不再对梦毒陪小心了,他们瞬间被激怒了,他们认为梦毒实在是不争气,实在是把他们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他们夹七杂八地训骂起梦毒来。虽然他们老了,但是在梦毒的面前,依然保持着惯性的强势位置。
“给我找对象?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反正,我不同意。我自己会找。”
“你自己找到了?”老两口一齐问,母亲加了一句,“你要是找到了,那咱就找个媒人来过过媒,怎么着也得明媒正娶,可不能像你二哥那样,让庄上人背后指咱的脊梁骨说怪话。”
“还没找,我还不满十八岁呢。”梦毒说道。
见梦毒不听顺他们的意见,老两口继续斥骂他,母亲除了斥骂,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可是,她的泪水,依然没有能够打动梦毒。
“你,你就是个铁石心肠!”母亲止了哭泣,手指着梦毒怒骂道。
“哪怕你们给我找了媳妇,我也不要,更不会娶!”梦毒气冲冲地顶撞父亲母亲。
“你个孽障!”父亲骂道。
“当初真不该把你生下来!”母亲气恨地叫。
梦毒道:“对,这话太对了,你们真不该把我生下来。”
“讨债的东西!”父母亲骂出了同样的一句话,兴许,他们平时就是这么想的,也是经常这么议论的,所以同时骂出了这句话。
眼看打算落空,眼看梦毒如此忤逆,眼看一直在梦毒面前处于强势的他们却要处到下风,老两口不只是乱了方寸,简直是失去理智了,两个人夹枪带棒地对着梦毒一通乱骂,骂得毫无章法。最后,母亲放大悲声哭起来,这嚎哭却让她的情绪平静下来了,于无意中拿出了杀手锏,其实此时她的泪早已干了,不过是作出哭状与发出哭声罢了,她用伴着的哭声说出她生下梦毒时有多么艰难,说她折腾了一个白天大半个黑夜,说她差点丧命,说为梦毒操碎了心,没想到梦毒却将他们的好心放在脚底下又踏又踩。
父亲梦守仁也没有忘记帮腔,对梦毒说:“你听到了吗?生你的时候,你娘差点就死了。你为什么不孝哩?你是要折腾死你娘吗?”
其实母亲生他的那个夜晚的情景,梦毒已经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听到过,他把那些只言片语连贯起来,加上丰富的想象,便几乎还原了那时的状况,只是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些矫情。被“俺都是为你好”洗脑多年的他,哪怕是到了叛逆的青春期,哪怕他读了很多让他认知提高的哲学书籍和小说书籍,也不可能在如此少小的年纪就将家人、村人写在他头脑中的谬误观念祛除。他虽然仍不同意,但一颗心却软了下来。
虽然母亲仍哭丧着苍老的脸,但说话时哭音已经消失:“俺已经答应了梦胡香,人家也是费了心的,你去见个面少不了胳膊少不了腿的,委屈不了你。再说了,你也别高看自己,别忘了,在人家眼里,你可是个名声不好的人。”
梦毒心里很清楚别人如何看他,都把他这个误入一回局子的人当成十恶不赦的坏蛋,他还亲自看到亲耳听到有的家长不让他原来的同学或伙伴与他交往,怕近墨者黑。他心里的这份委屈只能独自承受。
梦毒终于答应父亲母亲,三天后与女方见面,但是他硬硬地补了一句:“人家要是看不上我,你们就别怪我了啊。”他想,相亲那天他要表现得拙劣一些,把事儿搞黄。
父母当然看出了梦毒的心思,提醒他说:“相亲那天,你得听话啊,可不能让人家笑话咱。”
梦毒冷冷地笑着点了点头。
近水楼台,此地深受孔孟之风的浸淫,重男轻女的观念深入人心数千年,特别是在乡下。但在男女相婚配前,女方家是要拿出架子的,以显示己方的高贵,为将来嫁为人妇之后的地位打下基础。这种怪诞从相亲的时候就开始了,一般情况下,媒人会将相亲地点安排得离女方家较近一些,显得像是男方一家路远迢迢主动求亲。缺了半截舌头的梦胡香也是如此安排的,她将相亲地点安排在了离苟宅子村二里地但距梦家湾约十五里地的一所小学。那是个周末,小学没有开课,静悄悄的。
那时的村、镇小学校大多是平房,也没有铁将军把门,管理上十分松懈却让人觉得很接地气;不像多年后,学校软硬件皆升级,还有面孔黎黑一脸怒气的保安守门,平添了一些衙门的气派。
那天,小学校里只有几只麻雀在地上蹦跶,没有喧哗声,似是专为梦毒与那个尚未出场的女子的相亲而营造出的气氛。
相亲出发前,梦毒没有惹出任何事端,甚至还有些听话地配合家人,他穿上新衣服,把父亲递给他的一包好烟装入衣兜里以便给女方家的人敬烟,家里人叮嘱他什么,他就点头说好。他的表现,让家人放下心来。
陪梦毒前去相亲的人,母亲当然是必不可少的,然后就是姐姐们嫂嫂们,她们中只要不是有太重大的事情脱不了身,是一定要前去帮梦毒去探看女方的,不过父亲梦守仁及两个哥哥却是去不得的,因为他们是男人,要避开;但是女方一家却可以男人女人齐上阵来盯看梦毒。这,就是此地乡下约定俗成的规矩。
在乡下,约定俗成的许多东西,大过法律。
在梦毒绯色的梦幻里,爱情是两个人的事;现在具体到相亲,他天真地以为也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去那么多人,后来才明白,是为了向女方家显示他是被全家人看重的,看重他,也就是看重女方,要是成了亲,女方就成了这个家里的宝贝,会被众星拱月捧着的。
梦毒骑上自行车,车后座上坐着母亲,后面是各骑一辆自行车的姐姐们嫂嫂们,走上了相亲之路,看上去颇有点儿浩浩荡荡的气势。
他们早早来到约好的相亲地点,小学校里。
一会儿过后,梦胡香来了,她说女方家再过一阵子就会来的,至于那一阵子是多久,她没有说。她说完了这话,就离去了,说她与她男人苟得古去陪女方家来,叫梦毒一家耐心等。
梦毒很有些不耐烦了,好在他还是压制住了焦躁的情绪。他还不懂,但他的母亲及有的姐姐和嫂嫂却很懂,这是女方家故意把架子拿足呢。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后,女方家及陪伴着的近亲人们才不紧不慢而来,可见都深谙此道,他们迟到了,但是没迟得太久,既显出架子但又不致太出格。
女方家来了很多人,男男女女的,有家人,也有来捧场子显声势的近邻人。
那个来相亲的女子并没有与那些来为她把关的人同时现身。
梦胡香和她的男人苟得古向双方前来陪伴相亲的人作了简单介绍,而后向女方家的人说这就是梦毒,一个好小伙儿。这个时候,梦毒感觉到好多陌生的男人女人齐刷刷把目光朝他射来,像是要在他的身上脸上挖寻出什么来,他把在家里时父母姐姐们嫂嫂们的指导抛到头脑之外,故意不把衣兜里的烟掏出来敬给那些让他反感的人。亲人们向他挤眼,向他努嘴,提醒他向客人们敬烟,可他装糊涂;不止如此,他还并不按着梦胡香的提示跟别人打招呼,显得极不礼貌。他心里巴不得那些来“相”他的人说他不好然后转身离去。
相亲的时候,无论多么蛮泼的女子,也是要作出娇羞之态的。前来跟梦毒相亲的女子也不离外,当她快要出现时,梦胡香的男人悄声对梦毒说,她来了,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那个。
果然,那女子坐在一个中年女人的自行车后座上,自行车骑得越来越近了。当自行车骑到这群人面前时,速度放慢,停了下来,车上二人下了车,缓缓而行,她们跟他们认识的人说几句废话,实则呢,那个女子将目光瞟向了梦毒。梦毒并不知道,那女子的目光一下子拉直了。但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目光不够淑女,便在片刻之后收回了拉直的目光,而后重又上了自行车的后座,接着自行车便骑走了。
梦毒原来就是怀着恶作剧的心情前来相亲的,他不想跟那些前来“相”他的人说话,也不想向那个相亲对象看上一眼;但在最后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向那个女子瞟去了漫不经心的一眼。这一眼,虽然漫不经心,但梦毒还是看清了那女人长了一张黑黑的面孔和一双眼球突出从而显得凶暴的眼睛,他更看到了她那武高武大的身影,那面孔,那眼睛,那身影,跟他心里、跟他想象里、跟他梦寐中的纯情少女的形象大相径庭。虽然他不愿相亲,但既来之,则内心里还是希望能够遇上一个能够让他钟情的少女。
那女人走了——从梦毒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不知为何,他就从未将她与“女子”更未将她与“少女”联系起来,他就把她看作“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走了,梦毒却还要按着家人及媒人的铺排将过程做完,以免给家人丢脸。毕竟,他是个男人,而男人当然不能早早离场,以显出有着撑持门户的担当。
多年以后,梦独多次回忆起,就是在那时那刻,那个女人瞬间打碎了他关于爱情的梦幻,生硬地闯进了他的生活中,并且开始在他的人生中扮演起极为重要的角色。
梦胡香的男人向女方家的人夸梦毒,说梦毒懂得礼数,还买了好烟要请你们抽哪。可是梦毒却故作听不懂,仍是没有把烟拿出来。母亲只好明确提示了,对梦毒说,快给长辈们敬烟呀。梦毒这才不情愿地从衣兜里掏出烟来,把烟散发给女方的家人及邻人们。敬了烟,他却并不给人家点火。那些人只好自己掏出打火机或火柴点燃烟卷。
一个看上去比梦毒的母亲还要年长的老嬷嬷竖着耳朵,迈动一双缠裹过的小脚,小心地直直地走到梦毒面前,对着梦毒细细打量一番,而后问道:“你是几月几生下来的?”
梦毒几乎受不了这个老嬷嬷的盯视,注意力分散,没听到这个老嬷嬷问他什么,没作回答。
“快叫大娘。”梦胡香和她的男人苟得古同时告诉梦毒道。
梦毒没吱声,他发现,这个老嬷嬷的一只眼睛十分混浊,像是蒙了一层带雾的玻璃。
是梦毒的母亲赶紧把问题接过来,向老嬷嬷作了答复。
老嬷嬷说梦胡香不知道梦毒的出生月份和日期,只跟她一家人说了年龄。
梦毒便明白这个眼神儿不太好的老嬷嬷定是那个女人的老母亲了。
老嬷嬷对梦毒道:“给俺点支烟。”
听上去,这老嬷嬷声音平稳,像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样子。
梦毒居然没有任何抗拒,乖乖掏出烟和打火机来,为这个老嬷嬷把烟点燃。可就在他抽回手时,老嬷嬷忽然抓住了他的左手,将他的手掌打开,看了一瞬,就放下了。梦毒看向她那满是皱纹的老脸,发现她的另一只眼睛却如一盏明灯,但转眼间就熄灭了。
双方的人又寒暄了几句,皆抬头看看天,就朝两个反方向走去,离开了小学校,一方的人从前门走出,一方的人从后门走出。相亲的仪式就结束了。
梦毒觉得相亲前,他就有些懵懵懂懂的;相亲的过程中,他更有些懵懵懂懂;相亲过后,他的脑子更加懵懂了。他是来做什么的呢?怎么有点儿像是走进了一个让他颓丧的梦中呢?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梦,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