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陛下熬不过今夜了。
医师传来这个消息时。
所有人都望向坐在长桌尽头的王子爱洛斯,而爱洛斯正在切盘子里蘸了蜜汁的鹿肉。
他身上还带着凛冬的寒气,宽沿的尖顶帽子就丢在桌上,仆人来收走时,上面沾着的雪花都没有融尽。
爱洛斯在大陆各处周游一番,才刚回到王城。
感想是风景看多了,大同小异,有趣的只有遇见的人不同。
他或许还计划了更远的地方,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就在三天前,他十九岁生日的早晨。
爱洛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盖着劣等的羊毛薄毯。
隔着一堵木板墙,隔壁传来男男女女的叫骂哭喊。
他仔细听着,意识到自己身处一间旅馆。
隔壁客房正在发生着: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简简单单恋爱,却惹恼了身边所有人的故事。
只因为他们俩各自已有家室。
现在四口人齐聚一堂,扰得他不得安生。
好在一个人只要想睡觉,天塌下来都只是替他盖被子罢了。
他困倦地合上眼。
接着。
惊恐地坐了起来。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隔壁男人女人高声尖叫着的,是自己的名字。
因为他本能觉得,如果他忘记了自己的一切。
后果比成为旅馆客房里的热闹更惨。
不记得了。
那时茫然混合着绝望涌上心头。
从出生以来的一切,全都不记得了。
他慌乱地想穿上外套。
就在拎起那顶滑稽的帽子时,从里面掉出一本笔记。
本子的每一页都标注了日期。
一本日记。
失忆的他找到一本日记。
日期从两个半月前开始。
他飞快地翻找,想从中找出自己的过往。
日记里龙飞凤舞的字迹,描述着一个步伐轻快的旅人。
——长夏将尽的时候,我通过给牧羊人的村庄变戏法,得到了一顶遮风的帽子。
原来我是个变戏法的?他想。
好像又不对。
——一个秋夜,练习魔法时,我险些被当成图谋不轨的小偷。
的确。
不过那夜站在少女窗下,我苦等她走出露台,并非为了梳妆盒里的珠宝。
只是打算挪动她桌上的鸟笼,放走那只撞的头破血流的红鸟。
原来我是个蹩脚的魔法师?
往下一翻,似乎也不是。
——初雪那天,我收到消息,北方战事大捷,与那些不怕冷的鲁珀人的僵持终于结束。
不过,我一向健康的父亲,国王陛下病危了。
“游戏时间结束,必须要回去了。”
日记的最后这样写道。
爱洛斯披着毯子坐在扶手椅里,壁炉的火熄灭了,寒意从脚底蔓延到他全身。
原来自己是这个王国的王子。
因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披星戴月赶回王宫。
在临近都城时,不知怎么失去了所有记忆。
但他终归是回来了。
在这个下了一夜雪的早晨。
窗外飘着大雪,餐厅里也格外安静。
平稳的王宫,仿佛一只封闭蛋壳,被他的归来撞出一隙裂痕。
他的四个兄弟姐妹一言不发,仿佛素不相识。
直到爱洛斯放下餐叉,擦了擦唇角。
桌上四个人都停下了用餐。
他起身,“我去看看父亲。”
“我陪你。”
最靠近长桌主位的男子站起身,他生得高大挺拔,金发耀眼,明眸如炬,暗绿披风和金扣长靴衬得他大方雍容。
爱洛斯在他面前,就像是个落魄的吟游诗人。
他是自己的大哥,大王子雪缪。
爱洛斯不置可否,只看他笑容和煦,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是要单独和自己说话?
还是……不想自己单独和父亲说话?
他还没来得及想清,原本坐在雪缪对面的女子站起身。
她一头直顺的银灰长发,与她身边的短发青年发色如出一辙。
他的二姐,瑟缇公主,和她的同母弟弟,三王子歌加林。
瑟缇手背一拂,裙摆便飘旋着展开,使她如同一朵紫花曼陀罗。
“我与歌加林陪你去,就不必劳动王兄了。”
懂了,爱洛斯想。
这显然是有话要单独对他说了。
他和谁走就意味着成了谁的同盟。
五位王子公主中,只有爱洛斯手中无权、母亲已逝、外公一族远在边地,几乎没有一争之力,看起来也没有争夺的心。
所以他成了被争取的一方。
餐桌上剑拔弩张,只有最小的妹妹仍然坐在位置上,她的胡椒肉馅饼还剩下半块,被她放回盘子里。
她拍拍手,“我去吧,你们急成这样,爱洛斯哥哥就会支持你们吗?”
爱洛斯的目光从大哥平静的脸上,移到二姐严肃的脸上,最后去看他一派自信的小妹妹。
他素来玩儿心甚重,总能立刻分辨出哪个回答惹怒的人会更多,然后毫不犹豫地选择——
“对呀,若王冠无主,我选阿尼亚。”爱洛斯笑着说。
二姐表情不屑,三哥则有些不满。
“阿尼亚今年才十二岁。”大王子温和地说,他脸上无奈的神情,好像爱洛斯开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可你盘子里的鹿,是我猎的。”
阿尼亚声音甜美,不带感情地回应。
她说完,跑上前来牵住爱洛斯的手,“和我走吧。”
爱洛斯被她牵着走了两步。
身后,大王子再没出声。
他却听到瑟缇凌厉的声音:“你以为你在拉拢谁?你亲爱的哥哥爱洛斯,九岁的时候,就能让野鹿们倾林而出,却只是陪他午憩,没有伤害一只。大臣们至今乐道,和你比,说不定他才是众望所归。”
阿尼亚脚步一顿,似乎完全没有被挑拨,头也不回道:“太好了,爱洛斯哥哥。下次猎鹿,我一定要带上你。”
最终还是她陪爱洛斯上楼的。
五公主阿尼亚,是国王五个孩子中最小的。
她金发白裙,像是一只洋娃娃。
让爱洛斯意外的是她一路上什么都没说。
只是问他这两个月在外面,玩儿的好不好?想不想她?
他们一直走上楼。
走廊尽头的门紧闭着。
爱洛斯不知道父亲会对他说什么,他一路都在想将阿尼亚支开。
可这太难了,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放弃监督这短暂的会面。
即将走到门外时,阿尼亚忽然抬头问:
“爱洛斯哥哥,你真的会帮我吗?我很想做国王。”
爱洛斯笑道:“会啊,像从前那样。”
阿尼亚也笑了,她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
“那好,等我成了继承人,你依旧想去哪里都好。未来,我会封你为大国师。”
“嘘。”爱洛斯的手指抵在唇间,“这里毕竟还是父亲的宫殿,尽管我万分乐意。”
“那我在这里等你。”阿尼亚停在门外,金色阳光照亮她雪白的长裙。
侍卫让开,她没有再跟上来。
爱洛斯深深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他推开门。
他不相信阿尼亚只因为一句保证就放松,但也着实想不明白她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姐妹兄弟之间暗流涌动,他现在仍不知道可以相信谁。
只有父亲,总不至于百忙之中抽空害他失忆。
他可以和父亲分享自己失忆的事,然后讨论到底谁在暗中操纵一切。
推开门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错了。
国王躺在床上,原本丰满的脸颊凹陷下去,他半闭着眼,像是在睡觉,又像是在看他。
一张棉被都会压得他喘不过气。
爱洛斯走到他身旁,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只有将死的气息,弥漫在房间里。
爱洛斯很快意识到,父亲已经说不出话了。
威严是人们对国王的不二印象,可躺在床上的人已经失去了威严。
爱洛斯伸出手,国王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却直直望向他身后的挂画。
他有着一双茜红色的眼睛,所有子女里只有爱洛斯继承了这浪漫的瞳色。
爱洛斯的手在国王眼前晃了晃,确认了他第二个猜想。
真糟糕,国王不仅说不出话,也看不清自己。
“父亲,是我回来了。爱洛斯。”
他介绍着,心中想不可抑制地感叹。
温曼王国不可一世的国王陛下,如今也终有这副模样。
日记中写国王是个高瞻远瞩的人。
父亲,今日是否也在你漫长的计划当中?
国王当然不会知道他的想法,只是屈起食指指骨,用力晃了晃手。
爱洛斯看到他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
“你想要戒指?”爱洛斯问。
国王晃了晃下巴,手用力锤了一下床板,戒指就磕在床沿几乎要被他脱掉。
“是要给我吗?”
国王终于闭了闭眼。
爱洛斯从他宽大的手上取下那枚戒指。
国王像是放心了下来,他攥住爱洛斯的手,让他的手握紧它。
手掌、手腕、小臂与手肘,那只布满褶皱的手顺着爱洛斯的手臂往上攀爬。
爱洛斯不知他要做什么,为了让父亲如愿,他俯下身。
那只手就顺利爬到了他肩膀上。
接着,虚弱的国王在他肩上用力一推。
爱洛斯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险些被他猛然加大的力道推倒在地。
国王发不出声音,但一个喊声乍然回荡在爱洛斯脑海:
“跑!”
他忽然想起在他年幼时,某次打猎。
深林幽暗危险,爱洛斯太小了,他第一次站在这仿佛会吃人的林子面前,不知从哪里进入才不会被荆棘勾破他的丝绸袍子。
牵着猎狼犬的父亲,在松手的同时推了他一把。
“跑!”
他当时就是这样喊的。
跑,要么死。
爱洛斯惊讶,他一片空白的记忆被填上了一点。
国王也已经用尽了力气,跌回床榻。
爱洛斯只犹豫那一秒,随即转身拉开门。
拉开门的那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
门外没有了阳光,取而代之的是黑压压的人群。
继母、大臣、医师,还有他的四个姐妹兄弟,以及守卫,全都站在走廊里,将这方寸之地,围得水泄不通。
阿尼亚在人群中,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拿下他!拿下那个弑君者。”
王后涂着银彩的指尖指向爱洛斯。
爱洛斯想跑,但四周雪亮的盔甲蹙拥过来,他轻易被押住。
医师匆匆进门,又出来。
公布了国王薨逝的消息。
一切只发生在片刻之间。
爱洛斯被指认是最后见国王,有最大可能致使国王断气的人。
他被七手八脚地送进地下,铁质牢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牢中的气温低得吓人,呵气都能看到白雾。
身在狱中的人,却难以冷静下来。
爱洛斯看着自己擦伤的手腕,不由心中生出:
这一切其实是一个骗局,说不定连日记都不是他的。
他遇见的种种,不过是为了将他骗进来杀罢了。
但那显然不是真相。
真相是外出的儿子刚一回家,企图瓜分父亲财产的四个兄弟姐妹,就选择了用尽各种办法率先除掉他。
可怕的是他们并非普通家庭,瓜分的不止金钱,还有滔天的权势。
他放弃权力还不够让他们心安,他们要他放弃性命。
爱洛斯本以为情况没这么糟糕。
思前想后,也只能是那个原因了:
他的老师太厉害。
遵循温曼王国的祖制,在没有指定王位继承人的情形下,有两个办法选出新国王:
其一,诸位王储直接票选王位继承人。
显然,除非遭到性命威胁,不然不太可能在这个环节就诞生国王。
至少三百年来,没有一任国王是兄弟姐妹选出来的。
其二,若是意见不能统一,就会请出国师。
历代大国师都是王国中学识最渊博的人,国王会钦定的一份继任者选拔规则,寄放在他那里,以备不时之需。
由他公布后,他会领导大臣们监督王储,找出最后的赢家。
而在国王所有子女里,爱洛斯自幼爱玩,将恶作剧当做打招呼。为此甚至一度醉心神秘学,好奇那种让人目瞪口呆的能力。想学魔法,就不得不在图书馆长时间与书为伴。
他因此成为了大国师疼爱的徒弟。
正因为这个的原因。
哪怕爱洛斯表现得对王位毫无兴趣,余下几人也不会放心。
只会想将他尽早除掉。
但是真的除得掉吗?
正在此时,地牢通向上方的台阶顶上,那生锈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
爱洛斯心中默数着“一、二、三”。
走廊尽头传来了脚步。
他的笑意浮上唇梢。
他准备了三个计划,这个时间就有人来。
多半是最简单的计划一实现了,来的人,该是他的二姐,最有望成为国王的女人。
爱洛斯放下盘子里他还没咬一口的柠檬蛋糕,转身望向来人。
地牢的光只有火把前那一小方,他转身那刻,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不安。
是了,鞋子。
王姐脚上穿着的是一双高跟的软皮靴子,可传到耳中的脚步,清晰而有力,夹杂着金属盔甲的响声。
一只手臂伸过来,看守地牢的守卫还没抬头出声询问,就被拎着领子甩到了一边的砖墙上,失去知觉瘫倒下来。
爱洛斯看清来人,瞳孔骤然紧缩。
男人穿着银灰战甲,怀抱头盔,俊美的面容惊心动魄,比之更吸引目光的,是一头长发,红如烈火。
铁笼般的牢门在两人面前洞开。
他来到爱洛斯面前,仿佛天边彤云坠落。
“找到你了,我的殿下。”
他的声音陌生又熟悉。
爱洛斯的心却悬了起来:
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