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运是一片污浊的猩红。
爱洛斯却说,那是爱的人赠给我的不熄焰火,与让恨的人以血还血的颜色。-
乌列尔站在爱洛斯的卧室里,看着他走出房门。
四下重归安静。
即便爱洛斯刚才就站在他面前,一样感觉离自己很远很远。
乌列尔的心像被攥紧了,令他指尖冷得发麻。
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充满期待过。
可他就仿佛一个被店主允诺,做完今天的活,就可以得到午后休息外加一张薄饼的学徒。
等努力做完,老板吃着薄饼,装作自己忘记了许诺。
只是又递给他一块没揉过的面团。
希望落空得彻底。
在今天之前,爱洛斯不曾对任何人食言。
乌列尔从北地归来,那里很冷,即便生着火,都感觉不到丝毫热度。
他已经渐渐忘记暖和的感觉,唯一的温度,是每次兵刃交锋时溅在脸上的血。
从战场回来的路很长,疲倦像吹进稻草人里的沙子,轻易遍及他身上每个角落。
但他总是要回来的,因为爱洛斯在这座城里。
只要回到这里,回到爱洛斯身边。
他的王子,他的爱人,永远会温柔地对待他。
无论乌列尔风光无限,又或者残破不堪,爱洛斯都在那里,像六月的清晨,你在花园里发现的一朵懒洋洋的玫瑰。
那双瑰丽的眸子会温柔注视他,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他修长指节会抚摸过他被旁人视为恶魔附身的红色长发,指腹拈着发尾时,头发几乎生出知觉,连接着耳尖也发痒。
他会剥开他的软甲,环抱住他的腰肢,一寸寸抚摸佯装丈量,略带责备问出“怎么瘦了许多”。
他会吻他的额头,吻他的唇,肌肤,将他压进他会客室的紫色天鹅绒躺椅。
在他因痛苦颤栗时,拥他进怀抱。
不,其实不是爱人。
爱洛斯从未向他确认过这身份。
但他许诺,若他凯旋,会实现他一个愿望。
乌列尔直言过,想与他共度此生。
爱洛斯欣然同意:“我会给你一个难忘的惊喜。”
现在他知道了,这“惊喜”果真难忘。
外间的敲门声停下来,爱洛斯打开门。
一门之隔,乌列尔听到他们商量着稍后的国王票选。
瑟缇公主告诉爱洛斯,设计除掉他,完全是大王子雪缪的提议。
王后率先采纳,她不得不参与。
不过没关系。只要爱洛斯投靠她,她自然会解决大王子。
其他都不重要,一旦爱洛斯稍后投票选她,局势就会倒向她这边,一切将尘埃落定。
她就会是下一任国王。
她神情紧张,更多是激动。
爱洛斯轻松安抚着她。
从门缝望去,他的衬衣系带仍没有绑好。
但反而更配那副随性的样子。
他倾身和瑟缇说话。
公主伸手去摸他微微蜷曲的长长黑发。
爱洛斯笑得格外温柔,活脱脱一个心里想着姐姐的好弟弟。
只是笑意没有到达眼底。
和刚才望向自己时一样。
爱洛斯提醒得没错,他从不欠自己什么。
身份、名爵,乃至性命、力量,爱洛斯足够慷慨。
再多信仰与忠诚都无以为报,可自己竟迷失在呵护与纵容里,想要独一无二的爱。
乌列尔想着,手无意识攥紧,伤口崩裂开来,渗出血珠。
终于,百般确认后,外面的瑟缇觉得她与爱洛斯的计划万无一失。
她起身离开。
爱洛斯送她出门,她的直到脚步消失在走廊后。他才转身,走回里卧室来。
乌列尔见他回来,机械地去拿纱布给他包扎。
他的手忽然被握住了。
“你流血了……”爱洛斯抬起他的手,仔细看了看,“怎么这么不小心?”
很温柔,不是对爱人的态度。
是待人一视同仁的温和与疏离。
他忍不住还是想问:你许诺过我的,真的忘记了么?
我们之前的那一段时光,也不算数了,对么?
却有微凉的气息从手背掠过。
乌列尔的呼吸一窒,是爱洛斯捧着他的手,吹了吹他的伤口。
他看爱洛斯低垂着眼帘,蜷曲碎发遮挡盖过眉骨。一时胸中慌乱,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他的王子殿下显然对之前的事不在乎了。
与其贸然提起,承担被厌恶的风险。
不如随着他一起“忘了”。
那张脸也曾对他露出冷淡的神情,乌列尔只要一回想起来,就感到胃部一阵紧缩,喉中涌起不适。
在和王子有关的事上,他一点险也不想冒。
“皮外伤而已,怎么会有事。”
乌列尔想尽量表现得轻松,结果抽回手,才想起自己是要替爱洛斯包扎。
这点小小伤口若是出现在自己身上,他会等它自行愈合。
可王子殿下比他娇贵得多。
他不想他因为伤口迟迟不愈合而忍受疼痛。
爱洛斯没有拒绝。
于是乌列尔轻车熟路从柜子中取出药匣子,里面瓶瓶罐罐大小不一,贴着标签,标签上的小字密密麻麻。
乌列尔打开扫了一眼,精准地找到擦拭皮外伤的药。
那是一瓶雪白的粉末,混在颜色相似的一排瓶子中间。
“找得真快呢。”爱洛斯从他手上收回视线,紧盯着他。
乌列尔自然地点头。
这并不奇怪,之前爱洛斯经常用这只药匣帮他处理伤口。
只要是和爱洛斯有关,他都印象深刻。
他稍微有些走神,爱洛斯便顺当地从他手里接过药瓶。
他拔开塞子嗅了嗅,将瓶口贴在乌列尔的伤口上。
“是给你用的……唔…”
“给我么,可我的擦伤再不管都要愈合了。倒是你的伤,痛不痛?”
爱洛斯将他的手腕按好,他的手法着实有些粗糙,药粉被过多的洒在伤口上,融合着血珠,一股脑渗进伤口,带来细密的疼痛。
但爱洛斯紧握着他的手腕,乌列尔没舍得抽回手,忍着痛任由他继续。
嘴上只是说着“谢谢”。
他想起之前爱洛斯帮他上药时,柔和而小心,好笑得像是在对待易碎品。
或许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候了。
他的伤口很长,本就不多的伤药,一下子见了底。
药粉接触过的地方开始发烫,血不断从伤口冒出来。
乌列尔这才隐隐觉察不对——
这份药有些过于刺激了。
他对疼痛的忍耐度向来很高,而王子怕疼,医师给他配的草药自然格外温缓,平日乌列尔用到时,除了痒几乎没有其他感觉。
可这一次,连他都觉得难捱。
爱洛斯也注意到那道不仅没有任何改善,反而急速恶化的伤口。
他看了一眼玻璃瓶,脸色骤变,在药匣子里翻找起来。
很快他摸出另一只装满同样颜色药粉的瓶子。
打开嗅了嗅。
然后丢开瓶子,连忙用纱布去擦净乌列尔手上的药。
“有人将创伤药换了。”爱洛斯蹙眉,“你不疼吗?”
乌列尔怔怔看看瓶子,发现它换成了同样白色的,一种用酸草配置成的有毒粉末。这种药和血肉融合,就会加速坏死,只有用来清理溃烂伤口上的腐肉时才偶尔用到。
爱洛斯低头处理着伤口,伤口像又被撕开一次,重新变得鲜血淋漓。
疼痛渐渐渗透到他不太敏感的神经。
乌列尔的确不适,但又有些庆幸,好在是他错用了这些药,爱洛斯不必承受多余的痛苦。
倒是爱洛斯,看他的眼神格外复杂。
门再次被敲响时。
爱洛斯正撑在椅子扶手上,专心给他检查伤口。
听到敲门声时,他的眸中的不悦增多了几分。
看得出爱洛斯有些烦了。
他也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一定没有休息好,地牢很冷,父亲死了,姐妹兄弟想要杀他。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乌列尔下意识起身,想代他去开门。
王子不喜欢做的,可以由他来做。
爱洛斯没让他出这种错。
他先一步走进会客厅,将他留在了房间里。
乌列尔百无聊赖看看自己的手,伤口又被爱洛斯包扎得很滑稽,他轻轻抚摸着纱布,忽然觉得现在也没什么不好。
会客厅里一时半会儿没有发出声音,直到爱洛斯走到门口。外面才低声通报,是因斯伯爵,王宫大总管。
“哦,尊敬的爱洛斯殿下。我就知道凭您的聪明才智,一定已经回来了。大王子也是这样想的,我们正准备下去接您呢……”
乌列尔听到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不久门关上。
爱洛斯走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拆信刀在他指间转了转,又被他丢到桌上。
他展开信沉默地读着,表情平静。
乌列尔看了一会儿,也不能从那表情中读出他是否心情不悦,又或者高兴。
爱洛斯比读书还平静地读完那两页纸,似乎觉察到他的目光,他停下来。
乌列尔被他盯得有些无措,开口提醒道:“殿下。因斯伯爵,是大王子的人。”
王子没回应这句,只是把手里的信递给他。
乌列尔这才看到,那封信的落款,正是“雪缪·温曼”。
接着,他听见爱洛斯不经意地问道:“那么你是谁的人呢?乌列尔。”
-我是谁的人?
乌列尔脑中仿佛有一根弦被,牵动他周身。
他指节刺痛,手里的书信掉了下去,轻飘飘落在地毯上。
火炉里的火噼啪响着。
烧的是木柴,又好像几乎融化的心。
乌列尔想。我曾在神的面前向您宣誓,今生只对您忠诚。
可您如今问我是谁的人?
为什么?
他细想下去,猛然他觉察到这问题的另一种意味。
在某种层面上,他的确可以是任何人的人。
只要爱洛斯点头。
像自己父亲曾经做的那样。
即便他已经战功赫赫,所向披靡。
乌列尔坐立难安,记忆并不是记忆,是复发的病,让他不安地下意识去抓爱洛斯的手。
摸了个空。
王子殿下挪开了手,低头去捡起书信。
他转过头来时,奇怪地盯着放在他座椅扶手上,乌列尔苍白的、因伤痕而丑陋的手。
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眉头。
乌列尔感觉一股冷意袭上心头——爱洛斯不高兴了。
他想把手收回来,忽然,外间的会客厅又传来响动。
“爱洛斯哥哥,你在吗?”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屋中。
乌列尔一愣,与爱洛斯对望一眼。
他刚才忘记关门了。
耳听着声音朝卧室门渐渐走近,爱洛斯打量房间,目光指向被书堆遮掩的大床。
乌列尔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按进柔软的床上,蒙上了王子的被子。
爱洛斯手上一扯束带,暗紫色的天鹅绒床幔落下来。
他竖起的食指虚按在乌列尔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
玫瑰香气盖过他的肩膀,浸透他全身。
他渐渐冷静下来,回想刚才被替换的伤药。
如今情势对王子极为恶劣,不该为这些心思分神的。
他在得胜回程的途中接到宫中的情报:国王病危,四位王储有了动作;
爱洛斯王子的联系莫名断了,可能有危险。
信中让他速回,保护王子。
虽然是无比危险的邀请,但发信人是爱洛斯在宫中的眼线,是他最重要的底牌。
乌列尔不知道对方是谁,只知道爱洛斯对其信任有加。
来信人绝不会害爱洛斯,这就够了。
因而他才先带一队速回王城。
现在除了保护王子,还要对付其他王储。
而这些兄弟姐妹里,大王子无疑是他接触过的王子公主里最危险的一个。
他抱着了解情况的心,展开大王子那封信。
大王子的信不长,准确地说,就是张纸条。
里面的内容简单,乌列尔却看得咬紧了牙齿。
他明白了爱洛斯为什么会问他那个问题,未必是想将他“转赠”他人,或许只是在雪缪挑拨下,单纯的疑问。
“亲爱的爱洛斯,
再次见到你,你身上带着阳光的气息,真好。听闻你绕远路从拜琴回来,那是十分美丽的地方,我还以为你会为我们带来礼物,期待许久。
这真不像你小时候。
我知道你的爱好是取乐,不过稍后的投票上,希望你不会为了一时躲懒,而选择瑟缇。
毕竟如果瑟缇得到王冠,满意的是她们一家三位。而你若选择投其他人,满意的人会更少一些。惹恼更多人,这是你爱玩儿的把戏吧?
不如就赶所有人一起入局,再加上你有阿方索学士相助,等你得到王冠时,众人的表情会更精彩。
这才是好的恶作剧。
我只想王国安稳,不想它落到他们落到独~裁、散漫的姐弟手中。
支持聪明的你,并无不可。
更兼你的骑士凯旋归来,便于你我联手。
望仔细考虑。
你真诚的哥哥,
雪缪”
便于你我联手?
任谁看了这封信,都会觉得爱洛斯的骑士和大王子关系匪浅。
乌列尔心底升起怒意,几乎想将冲到他宫里将他那头虚伪的金发点燃。
雪缪刚才派手下的大臣来游说,提了诬陷王子弑君,是瑟缇姐弟的主意。
这封信中,先谈及王子与他的幼时感情,又投其所好提出计划,最后……该说是挑衅么?
乌列尔的手紧紧攥起,又缓缓放下。
雪缪模糊了他和自己的关系,明明自己与爱洛斯之外的人根本毫无关系。
乌列尔盯着那封信出神。
是的,早已经没有关系了。
即便雪缪曾经利用乌列尔的弱点,将他送到爱洛斯榻上,指望着这个放肆的红发男人能为自己探听到爱洛斯的秘密。
最终等来的,却是他成为骑士的消息。
爱洛斯王子的恶作剧,从不让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