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梦中
方柳先看了看他们二人, 而后又打量了一番他们手中的河灯,只思考了一瞬,眼底便闪过一丝了悟。他瞧了闻行道一眼, 便接过了顾择龄递来的河灯。
顾择龄霎时高兴起来。
闻行道仍然举着那盏河灯, 神色不明地看着方柳。
及至此时, 张园景才意识到气氛不妙。
他左看看顾择龄,右瞧瞧闻行道,发现自己那顾贤弟光顾着看向方柳傻乐之后, 便战战兢兢朝闻行道伸出了手:“闻、闻大侠,不然给我罢?”
闻行道冷眼转向他,张园景顿时不敢说话了。
方柳勾唇, 云淡风轻道:“闻大侠, 方某不喜黛紫,还望记住。”
闻行道闻言, 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河灯,只见其上确实绘有一朵黛紫色的小花。他沉默了片刻, 将手中这盏灯随手递给了张园景。
张园景立时郑重接过, 心境与去看榜时一样紧张。
还未等他松口气,便见闻行道将其余两盏灯也都递给了他。
张园景顿住:“……这是?”
闻行道:“扔了。”
张园景:“……”
张园景只好接过几盏河灯, 将其皆早早放入了水中。幸而小贩便守在离河堤不远的地方,才让他不必拿着三盏灯,站在人群中无所适从。
放完手中的河灯后,他看向方柳:“方公子不放河灯么?”
快放吧!再不放,那闻大侠的眼神就要将你我刺穿了!
方柳不紧不慢道:“不是要写些愿景么。”
“是极。”顾择龄笑道,“写了愿景放进河灯中, 才算完满。”
方柳便走向摊贩,给他一角银子, 换来一张粉笺。他用摊上的笔墨写了几个字,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然后将粉笺放进了河灯之中。
无人看见他究竟写了些什么。
顾择龄问:“方公子写了什么?”
方柳眉眼微弯:“保密。”
就在此时,张园景忽然“咦”了一声,引起了几人的注意。
方柳看他:“怎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难不成是心虚么。”张园景小声道,“方才我们还讨论刘驸马呢,我这就好像见着他本人了……”
方柳问:“在何处?”
“在那边。”张园景指了一个方向,“也可能是晃神看差了,我与那人也不过两面之缘,不一定认得准,只方才见着一个穿红衣的神似他,带着几个侍从走到那边去了。”
方柳凝眸:“是么。”
张园景受了惊吓般,抚了抚胸口:“听说那人并不好相处,尽管咱们说的是尚京人人皆知的事,可若是让他逮到咱们传他闲话,怕是难善了。”
方柳似乎并不在意:“既然是晃神,那便不管了。”
“也是。”张园景笑道,“我们现下又未曾说他人之事,将方公子的河灯放下河,才是要事。”
几人便走到了河边。
方柳正要蹲下身子,放置河灯之际,倏而似想起什么。他纤手一推河灯,观其摇摇晃晃混入众河灯之中,而后站起了身。
其他三人皆疑惑地看向他。
方柳语气平静:“我腰间玉佩不见了。”
几人定睛看去,发现他腰间的玉佩确实没了踪影。
顾择龄忙问:“何时不见的?”
方柳:“想来是入城后,只怕要回头找找。”
方柳的神情并没有一丝急切,顾择龄却已经焦急起来。
张园景也道:“今夜人果真是太多了,方公子的玉佩,怕是不知何时被扒手偷了去!”
顾择龄和张园景并非习武之人,自然不会知晓,从方柳这般的一流高手身上偷走玉佩是多难的事,因此替他焦急起来。
唯有闻行道,勘破了此事,只静静看向方柳等他接下来要做甚。
就如同当初方柳嘱咐他摘花一样,他做事总有他的逻辑,一般人看不透。
果不其然,方柳下一刻便看向闻行道,说:“闻大侠不如日行一善,帮方某往南边儿找找?”
南边便是张园景刚刚说见着刘驸马的方向。
闻行道立刻便懂了方柳的意思。
方才还以为他未将刘珏之事放在心上,却原来是有别的想法。
闻行道颔首:“可。”
而后便运行轻功,离开了此处。
张园景第一次见人施展轻功,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这才喃喃道:“……那我便去北边儿瞧瞧?”
方柳却说:“不必麻烦张举人,尚京城中人潮熙来攘往,东西恐怕寻不来了。只是我心中到底记挂,因此才让闻大侠去寻一寻,他有些脚上功夫,想必很快便能回来。”
张园景倒是不觉得方柳让别人去找,自己却候着不动,有何不对。在他看来,如方公子这般之人,哪怕身怀绝世武功,也不必事事亲躬亲为。
却不知方闻二人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择龄问:“方公子……与闻大侠似乎很熟络?”
方柳:“尚可。”
见方柳似乎不想多说,顾择龄便提议:“玉佩之事,不如沿着来时的路,再找找看?”
“我也觉得,不如咱们分开找找。”张园景附和道,“一刻钟后,无论找不找得到都再来此地会和,如何?”
方柳:“那就如张举人所说。”
三人便分开来,各自寻找那并未丢失的玉佩。
见另外两人走远,方柳闪身离开了此地,朝南边儿而去,行走在街市的屋顶瓦檐之上。很快,他便发现了闻行道的身影,他果然也是躲在屋檐上寻人。
方柳方一落脚,闻行道便听到了动静。
闻行道顿生戒备,手放在刀上,待到回首看到身后之人乃是方柳,便卸了内劲,问说:“方庄主如何过来了?”
方柳未回答,而是顺着他刚刚的视线往下看去:“寻到人了?”
闻行道点头:“正对面楚馆之中。”
刘珏已然进入楚馆中,此地寻不到可以窥探的位置,只有靠近那建筑,才好窃听些消息。
“那便劳烦闻大侠跟着对方了,能探听一点是一点,今日切莫打草惊蛇。”方柳似笑非笑,“依我之见,闻大侠装作客人,进入楚馆是最好的办法。”
闻行道:“不必用到方庄主的法子。”
说完他便御起轻功,飞身去往了楚馆的楼上。
闻行道寻到一处房檐站住,而窗户下方,竟果真是刘珏所在的房间。想必适才他一直在观察,早就确定了刘珏的位置。
方柳也潇洒落脚,寻了个位置,探听房间内的动静——
只听有一小倌埋怨道:“刘大人可总算来了,您自己数数,都几些日子不来见我了?”
另一人便说:“最近有要事要忙,家中婆娘又胡闹脾气,烦得很。怎么,我不来便无人通你那幽径,所以想的紧了不成?”
小倌便娇笑着同他打情骂俏。
刘珏长相阴柔,声音也略显尖酸,满口皆是污言秽语。正因为他阴郁的气质,使他原本尚算清秀的长相变得并不出众,甚至有些邪性。
眼见屋子里快要翻云覆雨起来,刘珏仍未说出最近在忙何事。就在这时,一名侍从忽然敲起门来,“咚咚咚”响个不停。
刘珏原本都要与那小倌你侬我侬了,此时被打扰自然十分不悦。他冷着一张脸,使唤那小倌去开门,将门外的人放了进来。
他冷声问:“怎么回事?”
那侍从畏惧道:“是四公主……”
刘珏冷笑了一声:“她又怎么了?”
侍从斟酌着言辞,禀告道:“四公主她让您将最近送去公主府的那些人,都……都挪个窝,否则她就亲自将人赶出去。”
闻言,刘珏立时拧眉,披上了外衫:“走,随我回去!”
便不顾那小倌,走出了门。
方柳算了算时间,道:“我先回去,劳烦闻大侠继续盯着。”
跟踪刘珏,只需一人便够。
闻行道颔首:“我不会打草惊蛇。”.
闻行道跟上刘珏之后,方柳则原路返回河边。
这回,他并没有飞檐走壁,而是沿着街市往回走,还未走到河边,便偶遇了顾择龄。
顾择龄忙问道:“如何,可寻到了?”
方柳摇首:“不必找了。”
顾择龄霎时失落起来:“怎么如此……”
方柳轻笑:“我都不急,顾会元伤心什么。”
顾择龄不知作何回答,只好笑笑作罢。
两人并肩往回走。
尚京夜景,建筑鳞次栉比雕梁画栋,一轮圆月高挂碧瓦朱檐之上。街市上悬灯结彩,入目皆是火树银花的繁华盛景,灯火照的行人脸上都透着红亮。
在这样人声鼎沸的喧闹街市,与方柳并肩而行,似乎是梦中才有的场景。
“梦中?”
方柳问。
顾择龄霎时一惊,他太过飘忽,竟是不自觉将心底的话说出口了。
方柳正思索刘珏之事,随口问说:“你梦里梦见了何事。”
梦见何事?
顾择龄侧首,看向方柳美至无可挑剔的侧颜,喉结微动。
他梦见,幽寂夜色里,昏黄烛火下。
有素白的衣衫顺皓腕滑落,有冷清的香气盈满内室,有清脆的水声不绝于耳。水雾氤氲朦胧之中,绝世之人淡然回眸,眼角眉梢尽是香色,便让人再动弹不得,只顾痴痴瞧他。
他还梦见……
还梦见,自己缓步走近,而后颤抖着心尖儿,去嗅、去吻那香色。
那人便阖眼,由着他生疏地胡作非为。
仅仅只是回忆,顾择龄便觉得头晕脑热起来。
何况那香色本人正站在他面前,冷冷清清地侧首看他,等待他的回答。
“……没什么!”顾择龄忙转过头去,“的确没什么!”
那些梦境实非君子所为,他单想一想都觉得羞燥,又怎么敢说出来?他不会说谎,于是便只侧过头去,红着脸不断说“没什么”。
方柳便未再追问,转头过去,兀自走向河边。
顾择龄忙跟上。
第042章 楚馆
张园景很快也回来此地。
他告知方柳:“未曾寻到方公子丢失的玉佩……”
顾择龄无奈:“若是被人拿走, 又怎会这么轻易被我们寻到。”
“罢了。”方柳道,“此次便谢过二位了。”
顾择龄摆手:“不必言谢,我们二人并未真正帮上方公子的忙。”
张园景:“顾贤弟说的是, 我们什么忙也没有帮上。”
方柳:“但也劳烦两位奔波了。”
恰在此时, 天空炸起了绚烂的烟火。
河堤与桥上的行人皆停下脚步, 仰头在热闹的声响中看向夜幕。璀璨的烟花映在摆满花灯河中,河流随风漾起波纹,便将那粲然的一汪倒影搅碎。
直到烟花燃尽, 城中众看客仍意犹未尽。
方柳:“眼看天色渐晚,我也该回去了。”
张园景问说:“那闻大侠要怎么办?”
“不必担心他。”方柳不以为意,“他若是没寻到东西, 自会先回去, 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顾择龄闻言,迟疑了一番, 这才说道:“待到三日后殿试,今上或许会让一甲进士及第骑马游街, 方公子……能来看么?”
“三鼎甲?”方柳注视着河面上的波纹, “看来这状元郎的头衔,顾会元是势在必得了?”
以往谈起此类话题, 顾择龄总是谦逊非常,这次他却郑重道:“成竹在胸。”
苦读诗书,寒窗十数载,为了心中抱负,他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十分不易,自不会在最后失败。
况且, 他还与方公子有约。
方柳道:“那便到时见。”
顾择龄喜出望外:“好。”
张园景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 顾贤弟还是回去罢,别熬坏了身子,耽误三日后的殿试。”
得到方柳承诺的顾择龄喜悦非常,这才在张园景的劝说下,依依不舍地离去.
城门将关。
外城的人匆匆离开了尚京,踏上回程的路,尚京的夜却仍旧热闹不减。倒不如说越是月上中天,这里的灯火便越繁盛,浓郁的脂粉气味飘散在街市上,教人浮想联翩。
若不是此次未着黑衣,方柳会独自再去承安寺一趟。左右无事,他思忖片刻,重新走向了那最繁闹的街巷。
闻行道就是在这时归来的。
他身躯挺拔高大,在行人中格外瞩目,可因着他身上的气势,街上无人敢看他。若是仔细打量,便会发现他鞋尖带着一丝湿意,不知是从何处赶来。
方柳发现他之后,却也没有理会,只负手往一旁的青楼楚馆走去。
闻行道走到他身侧,问说:“方庄主这是要做什么?”
“闻大侠竟是看不出来么?”方柳扬眉,“当然是要逛窑子。”
闻行道:“……”
方柳:“一起?”
闻行道:“……”
那便一同去,绝不能让他一个人。
两人方一跨进了门槛,还未来得及探查里面的情形,便有一浓妆艳抹的男子走上前来,热情地招呼道:“哟,二位爷,第一次来——”
那老鸨不曾看清来客的面容,便已下意识招待起来。可等走近两人,看清他们的面容和气度之后,他反而噤了声。
无它,只因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为何会来这烟花之地。
方柳十分自然地接话:“寻乐子的客人,不欢迎?”
闻行道顺势拿出一锭金子。
老鸨看直了眼,忙调整表情,笑得像朵花:“欢迎!欢迎!怎的不欢迎?!”说罢,他朝后方摇了摇帕子,呼唤道,“来,闵儿玥儿,招待贵客了!”
闻行道松了手,老鸨连忙接住下落的金子。
方柳瞧了眼老鸨招呼来的小倌,语气轻佻风流道:“只叫这两位陪着,是看不起新客,要赶人走么?”
闻行道知他在做戏,这神态分明似曾相识。
约摸是在模仿那朝暮城的燕家少主。
只是这样轻佻的话语,由方柳说出来,却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反而令人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老鸨赔笑道:“瞧客人说的,我这哪儿敢呢,这不是因为夜里客人多,许多公子皆被点走了……”
“算了。”方柳道,“先为我们准备一间幽静些的房间。”
老鸨连忙应下,引他们去到了二楼最里的屋子。
进屋后,方柳留下了名叫闵儿、玥儿的公子,老鸨嘱咐人送来酒水点心,便识相地退了出去。
眠花宿柳之地,轻轻一嗅皆是扑鼻而来的熏香,闵儿和玥儿身上尤甚,隔着几尺远都能闻见那呛人的味道。
名唤玥儿的公子,身穿两层极透的薄纱,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矫揉造作的媚劲儿。他边一步三摇地走过来,边娇声说道:“玥儿来伺候两……”
“不必。”闻行道冷脸打断他的话,“离我们远点。”
他神色过于骇人,吓得玥儿顿时停住了脚步,两公子皆安分了些。
他们平日里甚少碰到这般奇怪的客人,那些来此狎妓的恩客们,哪个不是为了图个一时快活,一来便火急火燎揽着他们往那床榻上倒。
连靠近都不让他们靠近的,实在难得一见。
方柳淡声解释道:“我身旁这位客人心有所属,此次是想向你们取经。”
闻行道:“……”
他没有开口否认,任由方柳给他添了这莫须有的设定。
闵儿接待的客人多了,人还算机灵,明白他们无心风月之事,便问说:“……两位贵客有何想知晓的,只管问便是。”
方柳便笑看闻行道:“闻大侠,问你呢?”
闻行道扭头,对上方柳的笑眼,心霎时漏了一拍。
方柳:“闻大侠?”
闻行道只好转向那两名公子:“平日都会有什么人来此地?”
玥儿和闵儿对视一眼,神情谨慎了些。
玥儿道:“事关其他恩客之事,不好妄加言论……”
闻行道再度掏出一锭金来,放在茶桌边缘。
玥儿顿了片刻,便连忙改口:“但若是不泄露恩客私密之事,倒也不是不可说!”
闵儿也说:“咱们这地方,来的王公贵族可是不少。”
方柳:“比如?”
他们两人便边回忆边报了许多人名,不知不觉便说得起兴。
玥儿说:“说起来,那刘驸马还是咱们这里的常客呢。”
闵儿嗔道:“可他却未曾点过你我,回回都叫那兰公子去伺候。”
这些小倌彼此之间,皆互称“公子”。
方柳便笑说:“这兰公子多国色天香,让那驸马爷总是惦记着?”
他一笑,熠熠生辉,让两位公子面红起来。
玥儿媚笑道:“算什么国色天香,怎么比得过客人您……”
话说一半,闻行道视线冷冷扫过,玥儿便赶紧住嘴。
闵儿打圆场道:“说起来,今夜刘驸马来了又走,那兰公子似乎正空着呢,客人若是想知晓,让人将他叫来不就行了?”
“那还愣着做什么。”闻行道说,“去叫。”
看得出他十分不喜风月场所,脸色比平日还要冷硬,无多少耐心可言。
闵儿连忙应声,出门去嘱咐小厮寻人。
闻行道再度挥手,让那玥公子退下。
等人的过程中,方柳闲适倒了杯热茶来喝。
闻行道忽然开口:“方庄主。”
方柳专注饮茶,随意回道:“何事。”
“此物,”闻行道在桌上放了什么东西,“物归原主。”
方柳这才分了些注意但桌上那物件——原是张粉笺。
他立刻意识到是何物,遂轻笑了一声。
“倒是果真去拿了。”
只因他选择了顾择龄的河灯么?
有趣,且耐人寻味。
“方庄主料事如神。”
说罢,闻行道将那粉笺翻了过来,露出其上的字迹,只见那本该写着愿景的地方,写有一行字。
——如此看来,闻大侠又要将轻功用在奇怪的地方。
第043章 刘珏
闻行道自己也不知怎地, 在跟踪完刘珏之后,不自觉去寻找方柳放入河中的灯。
习武之人眉目清明,他又对方柳选择的河灯记忆犹新, 因此很快便在一众大同小异的河灯中, 找出了方柳放下的那一盏, 且没忍住看了其间粉笺上的字迹。
却没想到被方柳罢了一道。
方柳此人不仅武功高绝,还生了一颗玲珑心,他看人看得太准, 就连嘲讽都要预判。
轻易不能招惹。
方柳将粉笺推回给他:“既然闻大侠拿了,便送予你,不必还我。”
闻行道看向那粉笺, 却没有动作, 只道:“若河神有灵,知道方庄主写了这些, 那你的愿景怕是此生难以实现。”
“呵。”方柳轻笑一声,“若是河神有灵, 想来也看不完那么多盏河灯。”
闻行道:“看来方庄主不信神佛。”
“我之愿景, 自己来实现,哪里需要神佛。”方柳反问, “况且,闻大侠真当神佛如此得空不成?”
闻行道沉眸:“辩不过方庄主。”
就在此时,屋内又走进来一名公子。
这位公子的相貌比方才的玥儿、闵儿要精致些,性子瞧着也更高傲,是最易勾起富家老爷、权臣贵子追逐之心的类型。
但他的孤傲像是装出来的,刻意雕琢的痕迹过于明显, 难以掩饰一身风尘气息。
那公子走到屋中间,朝方柳和闻行道欠身, 态度恭敬高远:“奴家名叫兰儿。”
这位便是驸马爷刘珏的蓝颜,兰公子。
兰儿自报家名之后,未曾抬头,他垂首露出自己光洁的后颈,做出一副顺从却冷清的模样。来此寻欢作乐的人,最喜欢他这副姿态,人前冷清,人后淫-荡。
但今日来的两位恩客,似乎对他毫无兴趣。
他分明摆出了引戮羔羊的姿态,可半晌过去,仍无人理会。他渐渐感到疲倦,还要装作无事发生,保持这个躬身的姿势,不便抬头。
终于,其中一位客人开了口,并非叫他起身,而是问说:“听说刘驸马是兰公子的常客?”
兰儿闻言,终于有机会抬起头来。
待到看清两位恩客的相貌,他脸上浮现讶异的神情。
他自诩是这尚阳城内品貌最出众的小倌,入幕之宾中贵胄无数,恩客千金难见一面。若不是今夜刘驸马点了他,中途又走人,而今夜的客人据说初来乍到、手笔极大,他也不会给这个面子来接待。
却没想到,客人的相貌竟比他昳丽太多。若果真一夜风流,倒是对方吃亏了。
闻行道见那小倌眼神越发飘忽,不知在想什么什么,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闷响:“回答?”
兰儿被骇了一跳,立时回神:“是!确有其事……”
方柳继续问道:“只他一人来?”
兰儿这才明白,这两位客人并非想与他同度良宵,而是有话要问。
他看了眼两人的腰间,发现他们皆配有利器,一人是剑,一人是刀,想必是江湖中人。再纵观二人姿容气势,武功绝不低。
兰儿慎重起来。
无论是朝堂官员还是江湖中人,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他只能挑能说的来透露。其实作为陪客之人,那刘驸马也不会告知他太多事情,多是些闲碎琐事,偶尔伺候在旁时听一耳朵罢了。
兰儿回答:“有时也会带其他大人来。”
闻行道:“都有何人。”
“这……”兰儿迟疑了片刻,笼统答道,“有六部的大人,也有近日进京赶考的学子之类。”
方柳:“看来刘驸马在朝中人脉颇广。”
连学子都要招揽,这是将手伸向了未来的朝臣。大周朝驸马无实权,他此番举动不知是出于他人授意,还是自己为之。
闻行道:“我认为他没这个脑子和胆量,应该是被人授意。”
兰儿低着头,不敢附和。
随后方闻二人又问了他一些问题,得到的都是些零碎的信息,且不辨真伪。但从今日已知的情报来看,刘珏此人虽看起来低调,实则小动作不断。
“行了。”闻行道摆手,“你退下吧。”
兰儿便连忙离开了房间,装作一无所知、无事发生的模样。
外人退下之后,闻行道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探听,这才继续与方柳对话。
方柳问:“你跟踪刘珏的时候,发现了什么,为何说他没有胆识?”
闻行道答:“一路跟踪他回了公主府,而后听两人吵了一个时辰架。”
“吵架?”方柳起了兴致,“内容是何?”
“四公主知道了刘珏为皇帝寻男子进宫伺候的事,质问他自己堕落污秽便罢了,为何还拉上她父皇。刘珏说四公主所管闲事,作为一个女人,就该好好待在府中管教好孩子,别管其他人死活。”
中间还有牵扯出了各种陈年旧事,两人互相辱骂,说的话无比难听。
方柳:“刘珏既然敢如此说公主,想必是有恃无恐,不怕他人怪罪,看来四公主并不受皇帝宠爱。”
说起来,若是受宠,也不会将她赐婚给刘珏。
闻行道继续说道:“两人争执不休,直到公主之子跑出来,大哭一场,四公主才在放过狠话后,带着孩子回自己的别院了。”
“刘珏呢?”
“趁着夜色入了皇宫。”
“深夜入宫?”方柳若有所思,“皇帝对他过于偏宠了。”
闻行道点头:“没有完全准备,我不好跟进皇宫。”
不是所有武功高手都厌恶厌恶官场,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总有前赴后继往权势上靠的人。因而,皇宫戒备森严,皇帝身边不乏高手。
正所谓寡不敌众,若要继续跟踪,须得从长来计议,不能轻举妄动。
方柳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不知在思索何事。
室内寂静良久,闻行道问:“接下来,方庄主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方柳神态从容,“只要闻大侠闲来无事盯紧那刘珏便可。”
闻行道:“那方庄主?”
方柳随口道:“我留意承安寺动静,再乘隙看看三日后的殿试放榜、状元游街的热闹景象。”
闻行道闻言,凝眸看向他。
方柳淡然回视。
“日日看游街。”闻行道神色平平,“不是花魁,便是状元。”
方柳轻笑:“若是哪日闻大侠做了何事,将要游街示众,我也会去看。”
“游街示众”这种说法,常常使用在那些罪犯身上,闻行道明白他又在拐弯抹角挖苦自己。他皱眉,抬手挥去鼻尖萦绕的呛人脂粉气味:“差不多了,我们该离开此地了。”
方柳这回没有反对。
他也不喜风月。
两人离开之前,方柳看了一眼桌面,那张写了字的粉笺已不翼而飞。
第044章 刺探
时间过的极快。
这三天内, 刘珏几乎等于是住在皇宫中,从未曾回过公主府,也很少去其他什么地方。正因如此, 闻行道从第二天开始, 便换了夜行服, 两次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人潜入皇宫。
三日后,方柳和闻行道坐在尚阳城的酒馆中, 交换这几日调查出来的情报。
方柳问道:“入皇宫之后,刘珏都在做什么?”
闻行道眼中的嫌弃不加掩饰。
“聚众淫-秽。”
“呵。”方柳轻笑一声,“果真不负在民间流传的名声。”
“避免被皇宫暗卫发现行踪, 我只是在稍远些的位置探查。”闻行道继续说, “即便如此,也能清楚听到、见到数人在那皇帝的寝宫内……”
闻行道点到为止, 不准备再回忆。
方柳:“难怪四公主与刘珏争吵不休。”
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方庄主呢。”闻行道问,“有何消息?”
“暂时无甚有用的消息。”方柳同样摇了摇首, “那承庵寺的和尚每日不是诵经、便是念佛, 未曾有过其他举动,也不见往外传递信件。”
不过也该如此。
若银子已经被转移, 万事落下帷幕,两方便也不必再沟通,恢复往常才不会引人怀疑,留下更多把柄。
无论是刘珏还是寺院,都十分谨慎小心。
因为若是让外人查到此事,宣扬出去人尽皆知, 到时不仅仅是刘珏等人会遇上麻烦,承庵寺在百姓中的威望也会大大降低, 还赚甚的香火钱。
闻行道:“看来此事并非一时能查清楚的。”
“虽然很想说不急于一时。”方柳话锋一转,“但郭盟主恐怕等不及。”
闻行道说:“昨日我与义父见了一面,他说负责调查此案的张大人似乎不再与他纠结赈灾银在何处、被谁所盗,反而开始拿这件事来威胁武林盟,让武林盟总舵尽快搬离雁山镇。”
方柳若有所思,推测道:“既然赈灾银曾经藏在承安寺,而承安寺的和尚又确实与朝廷中人有联系,说明朝廷里早有人知晓赈灾银去向。或许最开始的时候,上面的人让那张大人查此案,就不是为了寻到赈灾银,而是找个借口,站在道德高点给武林盟施压。”
闻行道接着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内外勾结,早就安排好了赈灾银的去向,以为天衣无缝不会有人察觉,没想到义父竟然真能查到承庵寺头上,这才痛下杀手。”
方柳食指扣了扣桌面:“这便全都明了了。”
他看向闻行道,两人同时说道:“监守自盗。”
闻行道:“可以猜猜幕后主谋是谁,我不认为是刘珏。”
“既然要猜,”方柳道,“就猜的大胆些。”
“那依方庄主所言。”闻行道问,“谁是监守自盗者?”
闻言,方柳笑了。
“我猜是——皇帝。”
早听闻皇帝骄奢淫逸,又怎么会愿意从国库拨出去那么多银子,给受灾的百姓。在昏君眼中,全天下的钱财都是他的囊中之物,而底层的百姓不过是一茬又一茬的杂草,活不下去那便枯萎,反正来年还要再长,救他们做什么,无非浪费钱财。
不如说,皇帝如此轻易同意拨款,才让朝中所剩无几的贤臣们受宠若惊。
现在想来是留了后手。这样一来,既堵住了贤臣和百姓的嘴,又没有花费任何代价,还能趁机威胁武林盟,迁走这个心头大患。
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闻行道显然也有相同的猜测,所以并不多惊讶,而是淡淡说了句:“如此便麻烦了。”
“是啊,麻烦了。”方柳平静道,“要想调查到皇帝头上可不容易。”
退一万步讲,就算找出了证据,皇帝想推卸责任仍旧是一句话的事。
调查他还不如推翻他来得快些。
闻行道:“但武林盟绝不会就此妥协。”
说到底,对方若想表演监守自盗,随便找个由头推到不知盗贼身上,然后说查不出原因,最后不了了之便也罢了。但谁让他们心太大,竟故意施压给武林盟,想借机解决朝廷的心患。
“那边继续查。”方柳无所谓道,“不过现在,该是看游街的时刻了。”
赈灾银失踪一事,在寻到对方破绽前,只能缓慢调查。
闻行道听见“游街”二字,眼神冷了一瞬,后又恢复往常的平静,看向了窗外。
街市上的行人驻足两旁,正兴奋地张望着,热闹极了。他们所在的酒馆,是从皇宫到放榜处的必经之路,因此状元等人游街也将经过此处。
街尾渐渐浮现高头大马的模糊影子——想来金殿内已经传胪唱名,钦点了状元、榜眼、探花,将要游街了。
方柳和闻行道身在二楼,从窗口望下去。
看着楼下的喧闹,方柳悠悠道:“看来世人皆喜欢看少年意气金榜题名,春风得意马蹄疾。可惜加开恩科后,已然入了秋。”
闻行道冷声道:“我怎么记得那未来的状元不会骑马。”
方柳不觉有些好笑:“的确不会,闻大侠居然还记得。”
闻行道默而不语。
当初和方柳一行人赶路,为了加快速度,他提出过全员骑马的建议,当时的方柳却拒绝了,原因是顾择龄未曾骑过马。与其说闻行道还记得姓顾的不会骑马,不如说他不知不觉记下了方柳说过的每一句话。
“既然不会,便总要学。”方柳云淡风轻道,“顾择龄原先酒也不喝,如今还不是能与你我小酌一二。”
闻行道:“方庄主对他了解得还真多。”
闻行道话中有话,竟还藏着一股子酸味。他本人或许尚未曾察觉,方柳倒是通过粉笺一事的试探,逐渐洞悉。
“大概因为对方坦诚。”方柳看向闻行道,故意说道,“闻大侠藏的太深,想了解可不容易。”
闻行道便不再言语,怕又被方柳牵着鼻子走。
正当此时,街市上更嘈杂了些,原来是状元一行人马走到了这条街上。
远远地望去,打头的是走在前方旗鼓开路的侍从,他们都系了大红色的绒花,敲锣打鼓好不热闹。跟在他们身后骑着马的,便是此次殿试的三鼎甲。
顾择龄不负众望是头名,年纪轻轻的状元郎头戴乌纱帽,身穿红袍脚跨高马,手捧皇榜圣诏,前呼后拥风光过市。
跟在他身后的榜眼和探花同样风光,都身穿御赐的官帽和衣裳,春风满面。
都说那探花郎会钦点进士中容貌最盛之人,今朝的探花的确年轻端正,却比不上走在前头的状元郎俊俏清朗。榜眼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不如何瞩目。
街市两旁的夫人和少女手中拿着花,砸向骑马而过的三鼎甲,欢呼雀跃之声此起彼伏。其中,身上被砸花最多的,自然便是今朝状元。
只见那状元郎骑马的动作生疏却稳当,他目视前方昂首阔胸,儒雅俊朗之余,笑起来还有些腼腆,似乎不太适应此等众人追捧的盛况。
见此情景,路人便愈发热切地往他身上扔花。
方柳撑着脸颊打量远处动静,见状打趣道:“果真这几类人最容易让闺中少女情窦初开。”
闻行道便问:“哪几类?”
“闻大侠不读话本的么。”方柳勾唇,“自然是少年将军、新科状元、仗义游侠之类。”
闻行道:“确实不知。”
方柳打趣道:“说起来,闻大侠还能占其中一样。”
闻行道:“方庄主亦然。”
金科进士的高头大马逐渐走近,酒馆下面的人群越发喧闹。方柳摇摇看着那些人马,却似乎未将那些人群与喧嚣放进眼中,眸底唯有一汪冷冽无波的清泉。
他缓缓说道:“当然,除了这些功成名就的,还有什么怀才不遇的书生,身负血海深仇之人……也极其受欢迎。”
身负血海深仇之人,几乎便是在指名道姓说闻行道。
闻行道虽听懂了,也只当做不知:“方庄主倒是十分了解。”
方柳:“手下的丫头有段时间喜欢研究这个。”
闻行道:“原来如此。”
方柳未再与他闲聊,一来怠于开口,二来那游街的人马正逐渐走近。
真如闻行道所言,他们这段时间,竟是时常看游街,先是花魁后是状元,总坐在高处俯瞰下方的喧哗人群。
锣鼓声渐近,高头马上的清俊状元郎开始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拿下肩上的花,抬首寻找,终于对上了一双极其漂亮的眼。
——是意中人。
状元郎便在众人的簇拥中,凝视着窗内的人,缓缓笑了出来,发自内心。
渐渐地,往他身上砸花的行人也意识到了状元心不在焉,不知在思谁念谁。看客顺着他的目光四处张望,还真有几人寻到了方柳的身影,望见那绝世之人,登时也心神不宁起来。
方柳便无趣地撑着脸,在他路过酒馆正下方时,无声用口型对他说了句话。
——状元郎,看我做什么。
顾择龄先是慌乱了一瞬,而后展颜而笑,仍定定地寻找方柳的双眼。待到驾马走过酒馆,实在看不到了,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朝着皇榜昭示处继续前行。
金秋时节,他皇榜高中,方公子看他骑马而过。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
自顾择龄高中之后,便忙了起来,官场上关系错综复杂,作为新科状元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因此,之后的一段时日,他都没能再与方柳见过面。无奈之下,只有托准备返乡的张园景与陆超,给方柳捎了一封信件。
信中倒也没提别的,只说自己会尽快在朝中站稳脚跟,好与方柳兑现当初的诺言,让他再等等自己。
方柳便回了一个“可”字给他,而后专注于调查承安寺的事宜。闻行道知晓之后,心情出奇好了不少,也愈发认真调查刘珏一事。
出现转折是金殿放榜五日之后。
方柳去寻找其他线索,便遣了陈安和石一潜入承安寺查看。却不想,他们不慎被人发现了踪迹,承庵寺顿时戒严起来。
萧然山庄一行人暂居的别院内,陈安和石一跪下认罪:“属下失职。”
方柳摸着杯沿,沉默思索着什么。
陈安和石一两人皆不敢起身,垂首等候发落。
室内寂静至落针可闻。
良久,方柳开口:“或许是个机会。”
陈安立刻了悟:“听小庄主指示。”
石一:“听小庄主指示。”
“原本承安寺的和尚怕是只当赈灾银风波已过,故而看起来与寻常无异,如今你们暴露了行踪,打草惊蛇,他们一定会开始遮掩。”方柳端起茶杯,缓缓饮下一口,这才继续道,“毕竟,承安寺的和尚不会无缘无故帮助刘珏,总要有些好处。”
而这个“好处”,或者是金银、或者是其他,总要留下些蛛丝马迹。
方柳:“你们再度潜入承安寺……罢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那主持有些功夫,发现你们也无可厚非。”
陈安和石一头埋得更低。
陈安:“请小庄主责罚!”
石一:“请小庄主责罚!”
方柳放下茶盏:“你们一人去石二那里领十五鞭。”
待到小庄主果真责罚他们,陈安和石一才松了口气,异口同声道:“遵命!”
“现下是白日,闻行道应该还在蹲守公主府。”方柳吩咐道,“你们将依风叫来,与我一同去承庵寺。”
依风功夫了得,轻功更是在萧然山庄的一众弟子、下属中独占鳌头。
既然闻行道不在,这次的行动,能配合方柳的便非她不可了。
陈安和石一遵命退下,领罚之前,将依风叫去了屋内。
依风进屋,欠身恭敬道:“小庄主。”
方柳言简意赅:“你换身劲装,与我前往承安寺。”
依风领命.
方柳抵达承安寺,发现此处的武僧个个气势迫人,寺院中戒备非常,就连扫地的小沙弥也神情紧绷,与之前全然不同。
这些武僧和小沙弥未必知道赈灾银的事,也不会知晓承安寺做过什么,只是对寺院的归属感,促使他们听从命令,时刻警惕。
方柳和依风各自蒙面,换了不常穿的衣裳样式,穿梭在寺院中。
因为已经来过几次的缘故,方柳记下了主持和监寺等人房间,他没有迟疑,直接来到了监寺无增的住处。
无增的住处房门紧闭,里面不止一人,正在着急地谈论什么。
便听到一人怒气非常道:“老衲方才发现,刘驸马寄过来的书信早已不翼而飞!”
另一人急声说:“何时丢的?!”
“老衲如何知晓?!”
这自称“老衲”之人,便是监寺无增。
另一人方柳没有印象,似乎并非寺中之人。
方柳小声嘱咐依风:“你小心在寺庙中转转,看是否有房间守备相较其他更加森严,或者瞧一瞧是否有树下、井底之类的地方,也有僧人把守。若果真有,便立刻过来禀告于我。”
如今承庵寺正处于戒备状态,看守最严密、诡异的地方,便越有可能藏有线索。
依风轻功上佳且心细谨慎,能避免被人察觉,却还不到能来去自如的地步,只能慎行。她点头应下,便按照方柳的指示,在寺庙中寻找疑点。
方柳则留下了听无增和尚和另一人着急地互相推卸责任。
监寺无增质问:“是不是你败露了行踪?”
“如何是我!”那人反驳道,“郭征才醒来没多久,我怎么敢轻举妄动。”
这人竟是武林盟的人,果然不出他们的预料,武林盟中有里应外合的叛徒。
“郭征有何动静,还未放弃追查赈灾银之事?”
“他当然不曾放弃,毕竟朝廷不仅想让江湖中人背这口黑锅,还欲动武林盟的根基,他不可能无动于衷。郭征只要一日是盟主,武林盟的总舵就不可能撤离雁山镇。”那人说道,“不过他身子不适,每日都在整理庶务,将调查一事皆交于我,每日问一问,我便随便答一答。”
听到这里,方柳已经可以确定屋里的第二个人是何身份——便是武林盟的二长老。
郭征本就对那二长老多有怀疑,这些时日始终在演戏,装作担忧着急的模样,不断试探二长老。二长老不知闻行道和郭山另外查案的事,只当自己藏的很好,骗过了郭征的眼,骗过了整个武林盟。
无增忿忿不平道:“郭征此人果真棘手,早该除去……”
二长老阴森一笑:“呵,若我是武林盟主,哪还有这么多事?”
无增问说:“你既然想做盟主,为何不干脆参加武林大会?”
二长老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我已年过半百,武林盟之人更愿意选择年轻有为的。况且……我要做盟主,也不是做几年便满足了,凭什么武林盟的盟主要时常更换?我要做,便要像几大门派的掌门一样,在这位置上待上几十年!”
没错,这便是他与朝廷、与承庵寺合作的原因。
他要长久地做武林盟主,再把那些不肯加入武林盟的江湖势力全部纳入麾下,为他所驱使。
他要做统管武林的第一人。
房顶上的方柳闻言,在心底冷笑一声:痴心妄想,尚不知能活几年,想的倒还远。
“郭征那家伙好命啊!”无增语气阴郁,“中了奇毒没有立刻去世,还能碰上医仙谷的人外出历练,且还真给他请来了,不是说医仙谷的医者都无视他人性命的么?”
提及此事,二长老也觉得万分可惜,人竟没死:“我听说大长老虽让闻行道去请人,但最后成功将人请回来,却是萧然山庄方柳的功劳。”
“萧然山庄?上一任庄主是方振宇么?”
原以为屋内只有两人,待到第三人发声,才发现屋内竟还有第三人。
无论是二长老还是监寺无增,即使没甚动作、不曾出声,方柳仍旧能凭借他们的呼吸,找准他们所在。但这第三人静息的功力练到了极致,仿佛与空气融为一体,竟让人难以察觉。
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承安寺内日夜敲着木鱼、诵经静心,身怀六七十年功力的主持无明了。
不过还好,除了对方这静息功夫的确令方柳高看外,他并无其他担忧之心。因为以他的武功,哪怕对上无明,亦有胜算。
就算被发现,三人一同围攻,他也能带着依风全身而退。
屋内,无明问过之后,二长老回答:“没错,就是主持想的那个萧然山庄。”
无明缓缓道:“老衲曾见过方振宇一面,绝非常人。而这后继者方柳,老衲虽未曾见过,却听过他不少传闻,竟比他叔父当年更加出类拔萃。那些传闻,想必都是实情。”
无增未与方柳打过交道,二长老虽是武林盟中人,但回盟的时间较晚,回去时方柳已离开了武林盟。正因如此,他们皆对无明这般高看萧然山庄感到讶异非常。
虽然萧然山庄威名已久,可无明主持毕竟是活了七十岁的前辈,怎么会将那区区小辈放在眼中?
二长老问:“萧然山庄的人果真这么厉害?”
“呵。”无明嗤笑一声,捋了一把胡须,“你们或许不知,当年的无名剑客也是方家人,可惜锋芒毕露死得太早。”
其余两人闻言果然大骇。
屋顶上的方柳眼中神色也冷了下来。
他心中思忖:漏网之鱼。
“知晓此事的人不多。”无明道,“除老衲以外,皆死了。”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方柳身侧。方柳起先当是依风,但下一刻,他便察觉到身旁人的气息与依风不同。
那人竟还要去捉方柳的手腕。
方柳袖口滑出一柄匕首,猛然反身刺向对方脖颈。
为了不被屋内之人察觉,他的动作轻且快,急速逼近对方身前,匕首的利刃瞬间抵在其颈间。这一番雷霆万钧的动作,使得他蒙面的丝巾随气劲散开,露出绝艳的面容与殷红的唇。
两人本就靠的极近,丝巾一旦坠落,呼吸几乎只在咫尺之间。
方柳本人自有一股清淡的冷香,需要靠近后仔细嗅闻才能察觉。而一旦察觉,便会不可避免地深陷其中,痴痴然追逐那撩人的气息。
他握刀时神色清冷孤绝,如仙人般居高临下,使得伊人之美更添一份惊心动魄,那仿佛能摄人心魂的容貌气度,只让人觉得下一刻便要融进他岑寂无情的眼底。
死也无憾。
刀尖尚抵在颈前,锋利至极,只稍往前半分便可见血封口。可被刺之人的眼底与鼻息间,却唯余香色而已。
来人是闻行道。
他凝视方柳,沉声低语:“……是我。”
仔细分辨,还能听出那冷硬的声音中,竟有几分轻颤。
第045章 证据
方柳眼底的冷意未消, 他手中的刀刃仍旧抵在闻行道的侧颈。
刀尖之下便是皮肉,闻行道却顾不得冰冷的刀刃,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皮下的血液正在逐渐沸腾, 脉搏与心跳前所未有的清晰, 某种鼓噪、强烈之情, 在一瞬间填满他的胸腔。
方柳微微朝后,与他拉开了几分距离。
即便如此,两人离得仍比寻常时候更近些, 闻行道还能嗅闻到那若有似无的香气,将那精致的面容看得分明。眼前人的眼睫纤长微微上翘,肤若凝脂冷白透明, 眼角眉梢却稍有红意, 唇珠一点胭色,衬着那张脸越发勾人心魂。
闻行道呼吸渐沉渐重。
他心底发热, 不自觉循着那诱人的气息,不顾危险的刀刃, 倾身逼近了方柳。
下一瞬, 闻行道的脖颈上便留下了一丝血印,一滴血顺着脖颈淌下。
刺痛感成功令他回神。
方柳未收回匕首, 而是在咫尺的距离内,盯着闻行道的眼,无声启唇:帮我将面纱系上。
闻行道微怔,心弦又被拨弄了一下,片刻后才捡起坠落在他脚边的丝巾。就连被方柳短暂戴过的丝巾,竟也沾了他的冷香, 令闻行道不禁冷着脸,用指腹悄悄摩挲了一番。
不知眼前人的发肤, 是否如这帕子一般柔。
……或许,比丝帕更香而软。
闻行道的思绪越发不受控制。
方柳又用唇语催促:系上。
闻行道便听他指示,无视刀刃,拿起丝巾贴近方柳。他未曾为谁做过这种事,动作颇为生疏,僵硬地将手绕到方柳脑后,神情格外认真。
系上丝巾后,方柳的容颜隐了大半,唯余一双洞明的双眸。这半遮半掩之下,却显得他的眉目分外艳绝,非是凡尘俗世中能窥见。
闻行道颈间尚架着匕首,他深深望进方柳的眼中,须臾之间,似乎深谙了一个词。
何谓——刀尖舔蜜。
重新蒙了面,方柳终于收起匕首,而后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按在闻行道侧颈的伤口上。
“疼么。”
闻行道不动声色:“尚可。”
“闻大侠下回小心些。”方柳撤开手指,动作慢条斯理地用闻行道肩侧衣衫擦净指尖血迹,这才淡声说,“否则刀剑无眼。”
方柳的攻击乃是下意识而为,闻行道不知在想什么,丝毫没有戒备和躲闪的意思,只亏得方柳使武器如操控四肢般熟练,在最后一刻停住了攻势,否则此时早该鲜血四溅。
他这是在警告闻行道,下回出现便出现,莫要意图触碰他。
方柳不喜他人随意触碰自己。
闻行道眸底的深色渐渐褪去,他毫不在意颈边的伤痕,任其又淌下一丝血痕,神情自若地从怀中拿出一块方帕,学着方柳的模样,蒙了面。
在两人僵持的短暂时间里,屋中三人已聊了不少。方柳可一心二用,用匕首抵着闻行道之余,仍旧将主持无明后来的话听入耳中。
原来这无明大师,当年也是将要参与围剿独行剑客之人,因为他那时便与官府有所勾结。许多时候,他虽不亲自出面,却总有其他办法帮着佞幸伤天害理,手中件件桩桩的脏污事不少。
与他相熟识的官员和江湖中人,不少都在独行剑客的刺杀名单中。正因如此,那些人急吼吼寻到他,请他出手帮忙对付那剑客。
前期无明的确承诺了要出手,因为他只觉得对方是个闲散游侠,就算杀了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但就在围剿任务开始的前夕,他忽然得到消息,说那人其实是萧然山庄方振宇的大哥,并非无名小卒。
这样一来,倒不好下手了。
无明知此消息后,未告诉其他人,而是悄然藏在心底。他寻了个法子,以承安寺的名义进宫为皇帝、太后诵经,为今上诵经要诵满七天七夜才可离开,自然便无法加入围剿行动。
谋划时并未大肆张扬,而无明作为背后的推动者习惯神龙见首不见尾,避免让人逮到马脚,因此在当初那些人死后,便再无人知晓他也曾是那事的发起者。
此时,屋内的谈话仍在继续。
无增道:“主持为何告诉我等?”
告诉他便也罢了,此时还有一个武林盟的二长老。尽管此次他们有合作,可对方的立场并不分明,时刻都有背叛倒戈的可能。
“哼。”无明闭着眼冷冷嘲讽道,“此去经年,老衲的九玄杖法已经突破第九重,方振宇也已死的干干净净,就凭那年仅二十初的方柳,能奈我何?”
无增闻言,堪称大喜过望:“主持竟将那九玄杖法炼至九重了?!”
从其语气中不难看出,他对主持无明倒是忠心耿耿,此番惊喜并非作假,而是真心实意。
无明抚了抚胡须:“正是。”
二长老也谨慎了几分,问说:“我怎么记着,主持月余前还卡在第八重?”
“前几日突破的。”无明看他一眼,“二长老多来承安寺与老衲叙旧,日后便不会消息滞后。”
那监寺无增日日在寺中待着,也不见提前知晓此事,分明是无明故意隐瞒,哪来的滞后不滞后一说。他之所以要说此番话,不过是敲打二长老,让他莫要心大越过承安寺。
当初双方之所以结盟,是因为无明想在朝廷中拥有更有权势,而二长老想取而代之成为武林盟主,本是各取所需各城其事。但自从合作以来,二长老的野心逐渐膨胀,还未当上盟主,便对各种闲散势力虎视眈眈,甚至看见承安寺从朝廷那里得来的好处后,也起了避开无明单独勾结官府的心思。
无明老谋深算,便是故意等大功练成,好敲打他。
二长老只能忍了,顺势夸赞:“不愧是无明大师,功夫登峰造极!”
听到此处,房檐上的方柳眼中闪过杀意。
闻行道看向方柳。
方柳未看他,只凝视屋内无明苍老的脸,启唇平静道:“我要无明的命。”
闻行道答说:“方庄主请随意。”
杀掉无明,定然会引起混乱,只怕到时又要扣在武林盟的头上。闻行道却未阻止,杀便杀了,后续将证据处理干净便好。
死无对证,便无法定罪。
“宽心。”方柳道,“不会影响武林盟查案。”
他答应郭征帮忙调查赈灾银一事,尽管别有目的,却也已算足够上心。
反正武林盟要的是一个清白,是朝廷不再干涉总舵驻地;朝廷看中的是银子和拿捏武林盟,并非谁的性命。无明死后,只要没有证据证明刺杀者是谁,那就换一个人来做主持便可,左右此地仍叫承安寺。
屋内,无明向二长老再三确认,此次有人之事并非武林盟所为。既如此,究竟是何人忽然刺探承安寺?
三人一时想不出头绪。
为免被武林盟的人察觉,他们的密谋未持续太久,不多时二长老便匆匆离去。二长老走后,闻行道未急于离开,而是继续全神贯注窃听下方动静。
无明和无增没有再聊私密之事,他们正谈论寺院内守卫问题,说要让所有弟子轮流戒备。
约摸过了一刻钟,依风落在了方柳身侧,朝他做了个手势。方柳见状,看了闻行道一眼,闻行道立时意会。
三人便暂时抽身离开此地,藏在寺外的树林中,这才放心交流。
依风从袖口掏出一角封条交于方柳。
方柳定睛看去,发现那果真是此次赈灾银的封条,该是贴在箱子外封口的。
看来承庵寺帮朝廷贼喊追贼之后,得到的回报中有赈灾的一部分银钱。想来那赈灾银大头被朝廷收回去之后,小头便赏赐给了寺院。
方柳:“在何处发现的?”
依风答说:“后山脚的高山榕下,土为新翻,应是匆匆忙忙藏到了此处,没留意断了一角封条,盖在掩饰的叶子下。我不敢多留,拿上封条便赶紧过来了。”
后山脚的高山榕下,先前方柳和闻行道也曾探查过那地方。
那里泥土没有翻过的迹象,想必是陈安他们行踪败露后,寺庙的人重新藏匿的缘故,原来的银钱应该没有埋入泥土,而是藏在不知名的房间暗格内。方闻二人暂时还未寻到所谓的暗格,对方倒不如按兵不动,放在旧处总比重新埋藏稳妥,现下反而让他们抓了个正着。
慌乱果然最易让人露出马脚。
方柳称赞:“做得很好。”
依风忙欠身:“谢小庄主。”
方柳将封条以及刘珏的信皆递给闻行道:“有了这些便有了证据,哪怕他们重新挖出箱子,你们到时将封条再给他们埋回去便是。”
如此一来,哪怕不能拿那皇帝和刘珏如何,也能让承安寺撇不清干系,让对方放弃逼迫武林盟的想法,重新井水不犯河水。
闻行道接过封条:“闻某先行一步,回武林盟给义父报信。”
二长老已经走了快两刻钟,他要赶在其之前回去,将对方的内奸身份告知郭征,避免武林盟中的其他人被其套路,也好让郭征放心大胆地寻证据将之定罪。至于封条,便当做证据向张大人施压,让其搜查承安寺,必须立即搜查,且要带着武林盟的人,否则便是心中有鬼。
之后朝廷要怎么处理此事,是否要让承安寺背锅,他们暂时无法干涉。总之,要先将武林盟摘出来,洗干净罪名。
闻行道说罢,却没有立刻飞身离去,而是静候方柳回答。
方柳打趣:“闻大侠想去便去,不必与我报备。”
闻行道沉默片刻,忽然问:“那想来呢?”
“尚阳城并非方某管辖,若想来,谁能拦着闻大侠不成。”
“只怕方庄主的刀剑无眼。”
“那便——”方柳说,“离我远些。”
————
闻行道轻功比二长老好上太多,且二长老并没有全力赶路,满心以为他背叛一事隐藏的很好,因此闻行道比二长老早回去半个多时辰。
郭征拿到证据,再听闻行道说其所言所闻,深叹了一口气:“我自认待二长老不薄,不曾想他竟有如此野心勃勃,还妄图勾结他人陷害武林盟! ”
“这次能发现亦是意外。”闻行道解释,“我从公主府归来去寻方庄主,听闻陈安犯了错,引起承安寺的怀疑,便立刻赶去了寺庙。二长老想必也是听了此消息,坐不住身,这才让我等逮了个正着。”
郭征沉思片刻,道:“若能就此将武林盟撇清,刘驸马的事你暂时先别查了,现在不是你暴露在朝廷眼中的好时候。”
闻行道:“我有分寸。”
郭征拍拍他的肩膀:“这次麻烦你了,自你纵夕刀大成后,我便未曾帮过你什么,反而总要你做事。这武林盟的担子,本也不该你来承担……”
“义父言重,此次方庄主帮了不少忙。”闻行道说,“时间不等人,不如立时解决此事。”
“也好,待此事了了,我定再去重谢方庄主。”郭征颔首,“你先去寻大长老和三长老,让他们拿着证据找到张大人,向他施压彻查承安寺。不过此次便先只暴露封条之事,刘驸马的信件先压在手里,不要声张是你们拿到,只说仍旧怀疑承安寺,谁知今日随便去逛了逛便捡到封条。”
至于对方信不信……根本不重要,因为张大人心中其实早有了计较。
所有说辞不过皆是为了寻个合适的借口罢了。
闻行道:“我明白。”
“至于我,便留在武林盟等二长老回来。”郭征又说,“不仅要拖住他,还要与四长老等人一起定了他的罪。”
闻行道提醒说:“今日,告知所有弟子不要独行,最好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证明自己未离开过雁山镇。”
郭征疑惑:“为何?”
“主持无明。”闻行道平静说,“恐怕活不过今夜。”
郭征忍不住“嘶”了一声:“……这、这是?”
武林盟以外之人,此时还在尚京这一带、能刺杀无明的,他能想到的唯有一个人,便是方柳了。
闻行道:“正如义父所想。”
郭征不禁感慨:“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便是他中毒前全盛的时候,也不敢轻易对上无明,盖因胜算太低。
方才听闻行道所言,那主持无明如今已将九玄杖法炼至九重,武功比从前更高深,方柳竟还要杀他。
论练武的天赋,无论是闻行道还是方柳,都令郭征瞠目且艳羡。若是他们活在郭征那一辈,哪还会有几大门派能风光的时候。
其实早先初初调查赈灾银一事时,若不是闻行道因私事外出,不在武林盟,而郭征自认为他们能解决,便未将其叫回来帮忙,又怎会有后来这些琐事。
若是早让闻行道来调查,定不会大意中毒,也不会耗费这许多时间。
时至今日,还不是让闻行道放下了手中私事赶回武林盟,之后又是求医求药,又是此处调查,费了比原来更多的功夫。
郭征不放心道:“方庄主虽是英雄出少年,在武学上是天妒之才,却也该谨慎些,毕竟那无明并非善类。”
“无事。”闻行道沉声说,“我会帮他。”
尽管方柳大概用不上他。
郭征:“……”
一时间他还当自己出了幻觉,竟听闻行道口中听到说要帮他人。
要知晓,因为幼时亲眼目睹闻家惨案的缘故,闻行道自小便沉稳冷寂,一心执念复仇。他甚少浪费时间主动帮扶他人,只会对郭家人伸出援手,因为郭征是对他有救命、教养之恩的义父。
闻行道:“义父不必多想,不过是报答赈灾银一事,寻常钱财想必对方也看不上眼。”
他这番解释,与其说是讲给郭征听,似乎更像是讲给自己的。
第046章 尸首
闻行道寻了大长老和三长老, 将封条给了他们二人,并传达了郭征之言,让他们去寻张大人。至于刘珏寄给无增的信, 闻行道握在了自己手中, 只告知了他们此事。
大长老点头:“你这样做是对的, 信件放在你那里我们更安心。我和三长老便先去寻张大人,向其施压,争取不打乱郭盟主的计划。”
三长老面色郑重:“事不宜迟, 我们尽快行动。”
“好。”大长老应下,看向闻行道,“你呢?”
闻行道:“我去处理其他事。”
去承安寺, 帮扶方柳。
在去寻找方柳之前, 闻行道先去给郭山传了消息,让他现在便往南走, 当夜将自己在他城的消息传出去。他和郭山原本就是以外出有事的名义,偷偷调查赈灾银一事, 如今做出在外地的合理掩饰, 也是顺势而为。
至于他自己,自有人假扮以引开他人视线。
只要证明他们两人今日不在尚阳城和雁山镇便可。
就在大长老、三长老寻到张大人之时, 二长老也回到了武林盟。
郭征和其余几位长老动作甚快。
因为确认了二长老奸细的身份,郭征便不再有所顾虑,给他留情面,直接带人去彻底搜查了二长老的住处,倒还真搜出些对方内奸的证明,包括信件、钱财等物。
正所谓铁证如山。
因此, 二长老回来之后,便直接被缉拿捆绑起来, 接受郭征与其他长老问责。
武林盟中自有一套拷问、惩处叛徒的法子,比之大理寺的酷刑不逊多少,纵使二长老武功高深,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也终究抗不过严厉的拷问,将自己的谋算全盘托出。
四长老冷哼一声:“早看你行为举止有异,还当是练功练入魔了,未曾想到原来是心底有鬼。”
二长老双手被绑在身后,困在铁柱上,身上衣衫褴褛伤痕累累。他吐出一口血来,开口已是气若游丝:“呵,没想到郭盟主,咳咳……还是让闻行道那小子去调查了。是我不够谨慎,以为你顾及身子,所以放下了此事。”
“那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不过,我又何曾了解过你。”郭征道,“我在武林盟二十载,做了两任盟主,与你也算是相识多年。你不服我,我不说什么,这江湖上,哪个人不是各有心思?但我不曾想到,你竟如此下作,勾结外人陷害江湖中人、逼迫我武林盟!”
五长老同样义愤填膺:“如今天下不太平,江湖之中也是牛鬼神蛇混杂,我们武林盟致力于肃清江湖,你却在胡作非为搅起混水来。原先大长老说对你有所怀疑,我还以为你们是意见相左,没想到你真是这样的人!”
“呵,事已至此说那么多做什么。”二长老认了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一个悉听尊便。”郭征道,“那就按盟规处置!”
便有人上前,将二长老筋脉寸寸碾碎,废了他一身武功.
另一边。
张大人抵不住一众武林高手气势汹汹的质问,在向上面禀告了此事之后,只能妥协,带人去搜查承安寺。大长老和三长老领着几名武林盟弟子,随他一同前去。
搜查之后,他们果真在指定的地方,挖出了被埋葬的一万两官银。
搜查前,张大人街到密令,让他尽管查,查出证据后便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承安寺头上,其他不必多想。张大人本还担心,若是那主持和监寺等人从中作梗,他该如何行事。
未曾想抄查的过程中,唯有两名不明所以的大师站了出来,询问他们是何情况。
这两名大师是寺院中的高僧。
观他们神情,似乎对赈灾银一事一无所知,听说朝廷要搜查,也未曾有什么抗拒之心,只以为是有刺客潜入了此地,很配合地放任了官府彻查。
因此,当被埋在榕树下的一万两官银被挖出来后,他们两人大惊一跳。
其中一位僧人道:“这、这窃贼何时将此物埋进我承庵寺的!”
张大人冷笑:“哼!既是在承安寺发现的,自然是承安寺的人做的,难道还有人故意栽赃你们不成?来人,将承安寺的和尚都拿下!”
此话一出,大长老和三长老便知晓,朝廷这是要完全让承安寺顶罪,摘除自己的责任了。
彼此心知肚明之事,便不必继续追究。两位长老站在一旁,看着官府抓人。
为了避免承安寺的僧人反抗,暴露出与官府勾结的证据,上面特批张大人带了数百精兵,将寺庙围的严严实实。
寺庙中武功最高深的主持无明迟迟未曾出现的缘故,缉拿变得无比顺利。
但不知道为何,张大人心中却渐渐不安起来。
他环顾四周,指示身边的官兵道:“传下去,将寺庙的每间屋子都搜查一遍,不要漏捕任何一名僧人!”
官兵便皆去搜查。
不一会儿,忽然有名官兵匆匆跑来,大声慌忙禀告道:“大人不好!主持和监寺都被人杀了!!”
张大人大惊失色之余,想的竟是:甚好,这样一来,便更好定承安寺的罪,向上面交差了。
他对那官兵说:“快,速速带我去看!”
无明和无增死在了主持的房间里。
他们的喉咙皆被割下一块皮肉,湍湍的血淌了满地。除此之外,死状倒算不上凄惨,因为下手的人过于干脆利落,尸体只瞪圆了双眸,眼中仍残留震惊万分的神色。
张大人:“凶手何在……”
跟随而来的大长老同样震惊:“这剑法怎么似曾相识……”
说到这里,他和三长老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样的疑惑。
张大人疑惑:“二位知晓?”
大长老道:“像是传说中独行剑客的剑法。”
张大人对江湖中人知之甚少,问说:“独行剑客又是哪位大侠?”
大长老随意解释了两句。
张大人闻言,不解道:“那独行剑客不是死了么,怎么还会说是。”
“我曾见过被独行剑客用太微剑杀死之人,正是这样,一剑封喉不留余地。若是仔细查看,还能发现伤口处有一丝青色,那是太微剑独特之处,为每一个剑下亡魂留下独特烙印。”
张大人便差使人上前查看,发现尸体伤口处的确都有青色的线。
大长老提醒了一句:“想来二人之死是因为江湖恩怨,遇上仇杀了,正所谓江湖事江湖毕,此事张大人还是不要声张,免得惹祸上身。”
张大人连连点头:“……明白。”
连今上都要设计威胁武林盟,才可能让他们离开雁山镇,其他人又怎会故意招惹江湖中人。若不是上头的大人施压,他都不想和武林盟打交道,一个个皆是喊打喊杀的凶悍武夫。
————
萧然山庄等人租住的宅子中,方柳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拭太微剑。
闻行道忽然出现在院中。
他隔着窗子,看向屋内的方柳,静静看了他片刻之后,这才说道:“看来,闻某来晚了。”
方柳:“闻大侠到此,所谓何事。”
闻行道:“帮你。”
方柳轻笑一声:“不必。”
闻行道问:“方庄主用的是太微剑?”
“如你所见。”方柳边擦拭剑锋边说,“是太微剑。”
闻行道:“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方柳停下擦剑的动作,意味不明地看向他:“担心什么,我打不过那主持?”
闻行道平静说:“并非小瞧方庄主,只是以防万一。”
方柳放下太微剑,用指尖弹了弹太微剑的剑尖,悠悠然说道:“那主持无明待在安乐窝里待的太久了,早已忘记与人死战是何意味。九玄杖法炼至九重?呵,若是能碾压对方,倒的确厉害;若是原本便旗鼓相当、或弱于对方,结局只有一死。”
那无明确实有些功夫,却只在他手上走了十几招,便命丧一线。
因为他太依赖于内家功夫。
闻行道语气无甚起伏地称赞道:“方庄主武功已臻化境,天底下罕有敌手。”
方柳对他的赞扬无动于衷,反倒朝他扔了本书。
闻行道一把接住,疑惑地看向方柳。
方柳:“《九玄杖法》秘籍,正所谓尖□□一线、棍杖扫一片,就送闻大侠了。”
闻行道:“《九玄杖法》是一流功夫,方庄主不如自己留着。”
“不必。我只使剑,各式各样的剑。”方柳懒散道,“况且,我只习自创的功夫,怠于步他人后尘。”
所谓自创,远难于继承前人功法。
如今世上的许多武功秘籍,都是前辈们一代代摸索改进而来,凝结了无数人的时间和心血,其中艰难可想而知。但方柳却如此轻易地说他只习自创的功夫,怠于步他人后尘,语气平淡至极,仿佛那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唯有武学天才敢如此恃才傲物了。
闻行道将手中的《九玄杖法》放在桌面上:“谢过方庄主,我只习闻家功夫。”
他习的是闻家的纵夕刀法和御马之术,在闻家人被灭门之后,他也曾对这两本闻家秘籍进行改进,仅仅只是如此,便被郭征夸赞了许久的“天资卓越”、“习武奇才”。
与方柳不同,闻行道即便有自创武功的能力,也不会舍弃闻家刀法,只会不断改进功法,因为那是闻家的传承。
闻行道说:“萧然山庄难道没有传承的功法。”
“自然有。”方柳淡淡道,“学是学了,但只有叔父在用。”
他和他父亲都使的自创剑法。
方柳使剑讲究一个快字,而他父亲则讲究刚柔并济。
纵横江湖,谁人没有自己过往和规则,闻行道便不再过问此事,只说:“无明的尸首可在承安寺内。”
如果尚赶得及,他便找人将尸体处理了,避免朝廷的人一时想不开要调查此事,最后查到方柳头上来。虽然闻行道也知晓,以方柳的性格,不可能给对方这可趁之机,但他总想为方柳做些什么,否则心中难安。
“何止无明,无增的尸首也在。”方柳看向那柄太微剑,“太微剑从不杀无辜之人,也从不放过眼前恶徒。”
闻行道:“为何?”
“你道这寺庙为何叫承安寺?因为原该是承庵才对。”方柳道,“这里本住的是比丘尼,却让恶僧杀尽了。”
闻行道凝眸沉思:“两具尸首……”
方柳瞧他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玩笑道:“闻大侠难道还想帮我处理作案现场不成?晚了,现在尸体已经被人发现了。”
闻行道:“方庄主不怕?”
“怕甚。”方柳平静道,“斩尽恶人者,只会是独行剑客。”
第047章 赴宴
几天后, 承安寺抢掠赈灾银一案闹得沸沸扬扬。
无论是尚阳城还是附近村镇的百姓,皆是不敢置信:在他们心中正气凛然的佛家高僧,竟是抢夺朝廷赈灾银, 不顾灾民安危之人?!
如此贪图钱财的僧人, 给寺庙中香客祈的福又怎么可能成真?怕不是要福转祸。
一时间, 许多百姓皆扬言要去承安寺闹,让寺中的僧人赔偿他们香火钱。
官府站了出来,说抢劫赈灾银的唯有其中几个大和尚, 剩下的僧人都是不知情者,过几日今上会从其他寺庙再请来一位高僧坐镇承安寺,让百姓们不必惊慌。
赈灾银被劫一事这才算是尘埃落定, 可“追回”的钱财却只有一万两白银, 剩下的却不知所踪。朝廷又追加了几万两,重新派人护送赈灾银南下。
至于主持和监寺被杀一事, 则未曾走漏任何消息,百姓只以为他们被官府处置了。
事已至此, 似乎所有事情都已经解决.
这日, 郭征亲自来邀请方柳前往武林盟赴宴。
经过这些时日的调整,郭盟主的脸色看起来比先前好了许多, 虽然仍旧有些气虚,但已经可以随意使用内力,武功也恢复到了中毒前的七成。
依风为方柳和郭征倒了茶,识趣退到一旁。
郭征向方柳敬茶:“此次之事,还要多谢方庄主帮忙。”
“举手之劳罢了。”方柳道,“郭盟主不必言谢。”
郭征哈哈笑道:“方庄主果真是年少有为、侠肝义胆啊!”
方柳:“郭盟主过誉。”
寒暄片刻, 郭征继续问:“方庄主在这雁山镇也待了一段时日了,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雁山镇人杰地灵, 没什么不习惯的。”方柳反问,“郭盟主特地来此,所谓何事?”
“为表达谢意请方庄主前往武林盟赴宴。”郭征笑笑,没有一点派头,“敢问方庄主可否赏脸?”
方柳拱手:“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武林盟内。
自二长老之事发生之后,武林盟对内的管束越发严格起来。武林盟内,来往的弟子比从前更精神抖擞,想来这些日子没少□□练。
踏入大门,郭征和方柳还未走几步,忽而一道倩影便扑了上来,伴随着一阵娇俏的笑声,投入郭盟主的怀中。
来人是穿了一声缇色衣衫的郭琦儿。
郭琦儿略施粉黛,瞧着是好生打扮了一番的,她向郭征笑着撒娇:“爹爹,您怎么出门去也不带着琦儿,上次您还答应说要带我玩乐呢!”
郭征厉声道:“莫要胡闹,还有贵客在。”
闻言,她目光游移地看向方柳,而后红着脸从郭征怀中退了出来,似羞似怯地说道:“哎呀,是方庄主,方才、方才竟是没有注意到!”
郭征和方柳两人并肩同行,方柳又是人中龙凤,站在那里便独树一帜,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看了眼自家女儿这难得一见的娇态,郭征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她的少女心思。
一时间,他担忧起来。
方柳如此出色,爱慕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自己女儿在其中恐怕算不上绝佳之人。可郭琦儿性子娇蛮,又被武林盟的长辈和师兄们宠坏了,脾气一顶一的执拗,若果真动了心,轻易更改不得。
想到这里,郭征又看了看方柳神色,发现他只是平静如常地同自家女儿问了声好,没有任何其他情绪,便知女儿的情思只怕要赋予东流水了。
郭征训斥了郭琦儿一声:“琦儿,有贵客上门,你却如此莽莽撞撞,成何体统?去,将盟规抄五遍,晚膳开始前拿给我!”
郭琦儿闻言,眼中讶异不解:“爹爹,您、您怎么能这样?!”
“我是你爹,罚你抄几页盟规怎么了?”郭征走过去,挡住了郭琦儿的视线,“再胡闹,就给我抄十遍!”
郭琦儿瘪了瘪嘴,悄悄抬眸看向方柳,欲向他求救,抄书什么的她才不想做呢。可她一转身,却见方柳只是静静含笑看着她和父亲,没有出手和开口的意思。
她回回一瞧方柳的面容,便要面红失神目光游离片刻,这回也不例外,尤其方柳还笑着……他不该笑的,因为他一笑便让人如见杏雨梨云、花明柳媚,眼底尽是春日。
眼见她越发春心萌动,郭征咳了一声,郭琦儿仍是没回神。
这时,迎面忽然走来一身形傲然挺拔之人,他气势飒爽逼人,令人不敢直视。他走到三人面前,看着郭琦儿冷冷说了句:“又在做什么?”
郭琦儿瞬间蔫了,不敢再胡闹:“……大师兄,我迎接贵客呢。”
闻行道:“贵客何时需要你迎接?”
郭琦儿嘟囔:“我怎么了,我挺好的啊……”
闻行道不再理会他,朝郭征和方柳颔首示意。
郭征脾气甚好地笑道:“不闲聊了,咱们进去吧。眼看天色渐晚,再聊下去晚膳要赶不上热乎的了。”
几人便往待客之处走去。
郭琦儿缀最后头,闻行道原本比她快了几步,不知何时走到了郭琦儿身前方,目视前方低声警告道:“日后面对客人时再胡闹,便去练功房面壁思过。”
郭琦儿不服气:“我哪里胡闹了?”
闻行道侧头扫了她一眼:“不用遮掩,你的那点心思,义父和我都看得清楚。不过你们二人不可能成,你最好将心思咽下去,忘干净。”
他这么一说,郭琦儿更不服了,她扭头看向一旁的草木,执拗道:“……我不。”
闻行道似乎是叹了口气,问:“他何处好?”
闻言,郭琦儿瞪圆了杏眸,似是惊讶闻行道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打量了一番走在自己身前的大师兄,不仅感慨道:“大师兄,难道你果真不是人么?”
闻行道冷冷扫她一眼。
郭琦儿顿时抿住嘴,小心翼翼瞅了他几眼,确定他没有生气后,这才凑到他身旁,低声问说:“大师兄,难道你不觉得方庄主煞是好看么?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说着,郭琦儿忍不住红着脸家感叹:“这世上再找不出比他更俊朗,更合我心的如意郎君了。”
闻行道默不作声。
郭琦儿见状疑惑道:“大师兄莫非真不觉得……”
闻行道神色平淡,又问了一遍:“所以,到底何处好?”
这一下,可将郭琦儿点炸了,也没有发现闻行道眼底的动摇。
“他若不笑,是高山白雪;他若笑了,便是韶光淑气。”郭琦儿愤愤不平看向闻行道,“大师兄你说说,又有哪里不好了?!”
平日里郭琦儿哪敢这么与闻行道说话,现下是怒火上头,根本想不起这么多了。
闻行道却也未曾立刻反驳她,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走在前方的方柳倏而回眸,调笑地看着他们二人:“若要夸方某,还是小声些好,否则我倒不知该不该害羞了。”
郭征也是神色难言看着郭琦儿,心想之后后定要将她好好教育一番。当着本人的面,说什么“如意郎君”之类的话,未免太不知羞。
郭琦儿脸颊与耳根霎时爬上粉色:“可……我、我是真心的!”
方柳便笑笑:“那就谢过琦儿姑娘夸奖了。”
郭琦儿脸更红了。
她只顾着羞怯,却未发现方柳与她说话时,只有对姑娘家的尊重,无半分其他意思。
唯有闻行道,看向方柳笑眼,想到郭琦儿方才的话。
他笑是——
“有幸窥得冰消雪融。”
“嗯,什么?”
方柳看向闻行道。
其余人也看向他。
闻行道微怔,方才竟忍不住将心中所思说了出来。
第048章 母子
面对众人的目光, 闻行道只说:“无事。”
他神色实在过于坦然,似乎方才出声的并非自己一般,便这么轻描淡写地将这事岔了过去。
方柳倒也不追问, 想来今日对他并不十分在意。
他总是如此, 随缘兴起, 随缘兴衰。
想作弄人时,轻易便能让对方手足无措,还无法生出反抗厌烦之心;怠于理会谁时, 又会让那人心焦、坐立难安,反复思索是不是自己有何处做得不对,因此才入不得他的眼。
总是难以捉摸, 才更让人沉迷。
有人迷恋他的色相, 也有人因他诡秘而着迷.
除二长老之外,武林盟的众长老皆参加了晚宴, 郭盟主、闻行道、郭山、郭琦儿也坐上了主桌。
想来那二长老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处置,日后再见不着了。
江湖儿女从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武林盟在宴请方柳的时候, 也未曾讲究什么太繁琐的规矩。酒桌上,众人不论辈分, 一一向方柳敬酒,感念他从郭征中毒以来,对武林盟的仗义相助。
方柳大方全接,并不推阻,酒量何其惊人,更让几人高看几分。
原本知晓方柳要来武林盟时, 大长老还担忧他是否怀有角逐武林盟主之心,故而多有戒备。如今多次受对方恩惠, 而对方似乎又对武林盟之事不甚在意,因此卸下了心防,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更加热切地招待起他来。
众人交谈的过程中,方柳态度大方有礼,言辞不卑不亢,颇具侠肝义胆不拘小节的豪气,令众位长老越发佩服。
酒过三巡,方柳忽然说道:“一转眼,方某来武林盟已有许多时间了,算算日子,差不多该回去了。”
听闻他此言,众人顿时停了酒。
闻行道更是直接看向方柳。
众长老不好先说什么,郭征则笑笑,挽留他道:“这些天,方庄主尽帮着我武林盟查案了,在此地游玩的时日不算多,何不再多待上月余,好好玩乐一番再说?”
就连一旁的郭琦儿都急了,插嘴道:“方庄主是觉得此地不如南方无趣么?不如让琦儿带你四处走走,好领略一番北地的乐趣!”
说完收到父亲和大师兄的冷眼,霎时合上了嘴,眼睛耸搭下来,神情委屈。
“多谢郭盟主好意,但此间确实有事,待到来年武林大会,方某定然还要前来凑热闹。”方柳道,“到那时,还望郭盟主不要嫌方某叨扰。”
他说的是凑热闹,而非其他,是明说了他无意参与盟主之位的角逐。
不过——
无意角逐不代表无意推动。
郭征和几位长老对方柳还是知之甚少,没听出他的话外之意,闻行道却已十分明白。
“哈哈哈。”郭征仰头大笑,“如若方庄主真要来,便是第一次参加我武林大会,欢迎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烦?到时人多,还怕怠慢了方庄主呢!”
大长老则问:“方庄主如此急着回去,定是事出紧急,是否有我等能帮上手的地方?”
从求医、求药,到赈灾银查案,他们武林盟始终都在欠方柳人情,总要先还上一二才好,否则如何能安心。
方柳似乎就在等这话,他轻笑一声,道:“说起来,还真有一事相求。”
郭征道:“方庄主请讲。”
“此次回莺州,一是山庄有事,二是买了些北地的东西,想早日送回去。”方柳解释,“但郭盟主想必也知晓,我此次北上带的人马不多,因此想要借些武林盟的人马。”
“这有何难?”郭征道,“我武林盟别的不说,盟中弟子甚多,护送方庄主一趟不成问题。”
“如此,便有劳了。”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另外,不知——”方柳忽然看向闻行道,举起手中杯盏,“闻大侠可否送我一程。”
“这……”
一旁的郭征迟疑了。
按理来说,方柳帮了他们这么多,只能护送他回去莺州而已,又算什么大事。可闻行道不同,他好容易处理完武林盟的事,正要去忙活闻家之事,自己又怎么好意思这时候让人去做其他事?
没成想,还不等郭征思考如何拒绝,闻行道便先看向方柳,说了一句:“乐意之至。”
方柳勾唇,倾温酒入喉:“谢了。”
闻行道也仰头饮酒。
————
萧然山庄的人马在雁山镇规整了一番,几日后才出发。
他们一行人马拉了几车的货物,周围跟着数十个护卫,顺着官道不紧不慢地南下,仿佛秋游一般悠然。
方柳偶尔骑马,偶尔乘坐马车。闻行道始终御马而行,行走在方柳身侧。
第一日,两人没有任何交谈,连视线都不曾相触。
闻行道知晓萧然山庄虽然只有寥寥几人,护送几车物资根本不是难事。更何况,那严严实实的马车上是否真的有货物,尚且有待考证。
他明白方柳让自己护送,是别有用心,是另有谋算。
可他没有办法不跳入方柳的圈套。
待到第二日,方柳终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聊的多是每途径一处,此地的江湖势力以及官场水深,偶尔也会说说这里的民风。
这些皆是他来时嘱咐依风调查、记录的事,如今竟还记得清楚,可见他并非一时兴起。这么些天过去,各地的情况似乎一如既往,又似乎有些细微的改变,最直观的便是有些城池中的乞儿和流民变多了。
方柳将江湖和朝廷、百姓放在一起谈论,闻行道明白,他话中必有深意。
但两人皆不挑明。
一行人马走了一旬的路后,赶上了中秋。
天色尚早,方柳道:“团圆佳节,不如找座城停留一日,还有些东西要采买。”
闻行道无可无不可:“听方庄主的。”
他们昨日刚刚路过的是湾桥城,尚且属于北地,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再往前翻过座山,便到这附近最大的州府——湾州府。
既然找地方停留,湾州府便是最好的选择,那里人多而繁闹,也好让队伍小作休憩,喂喂马匹、补充些粮食。
然而翻过青山时,遇上了意外。
彼时方柳和闻行道正骑着马,沿弯折山路并肩前行,却忽然感到灌木丛中传来一阵动静。
两人立刻察觉到了这风吹草动,闻行道掌心聚起一道内劲,朝灌木丛中拍去,同时厉声道:“何人在此?!”
身后的一行人马也各自抽出腰间武器,战斗一触即发。
唯有方柳,气定神闲地勒马停在路边,目光淡淡看向路边。
过了好一会儿,灌木丛中传来一声孩童的啜泣声,一名梳着妇人髻的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怀中尚抱有一五岁的男童,男童眼中噙泪,似是被吓破了胆,这才呜咽出声,女子捂着他的嘴却未能拦住他。
女子形容是有些许狼狈和虚弱的,脸上、衣衫上都沾了泥灰,看不大清样貌,但只看那气度便不像寻常妇人,她衣裳虽破败却能认出原是上好的绫罗绸缎,手指细腻一看就未做过粗活,而她眼中身处高位的矜贵雍容,是即便身处险境也抹煞不了的。
她想必是男童的娘亲,因为他们二人的眉眼如出一辙。
见到一众手拿刀剑的江湖中人停在路边,女子害怕却故作镇定,紧紧抱着孩子,戒备地看向众人。
大概是看出方柳一行人并非恶人,女子稍稍松了口气,语气委婉冷静道:“诸位大侠,我和孩子乃是逃难至此的,无意冒犯。”
方柳举起手来,身后的一众人便立时收了武器。
“我听你是尚京口音。”方柳说,“何事逃难至此地。”
一女一幼,无马无车,从尚阳城跑到这里来,需要废不少时间和功夫。
女子亦真亦假地解释:“是因为家中出了事,被人追杀,无奈之下随仆从逃离了此地。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又遇上了山匪,忠仆护主命丧此地,只剩我母子二人,不知该去往何处,只好先躲在草丛中。”
方柳道:“此地无处藏身,若是不嫌弃,你可与我们一道前往湾州府。”
女子:“感谢大侠搭救,小女名叫辛露,辛苦的辛,露珠的露,这是我儿阿宝。大侠——”
“方柳。”
女子顺势唤道:“方公子。”
方柳挥手,赛雪送来了干净的布,让女子和孩童净了净脸。
女子再度携孩童道了谢。
那顶空着的轿子便由他们二人乘坐。
方柳嘱咐依风,给他们母子二人送去了干净的衣衫和食物。
萧然山庄一行人便继续出发。
闻行道在方柳身侧,与他并驾齐驱,问:“那女人的话,方庄主信了几分?”
方柳勾唇:“一分?”
闻行道:“哪一分?”
方柳好笑:“自然是他们为母子这一点。”
至于其他,应该都有润色。
闻行道说:“那方庄主便不怕其中有诈?”
虽是这么问,闻行道的语气却也云淡风轻,丝毫未将那母子二人当做是威胁来看。
“至少遇难也是真的,遇见不平随手相助罢了。况且——”方柳玩味道,“闻大侠不觉得那孩童,颇像一个人么?”
“是谁?”
闻行道一来未仔细看,二来一向对人的样貌并不敏感,并未注意到什么。
方柳缓缓说:“二十多岁的妇人,即便害怕举止依旧进退有度,尚京口音,非富即贵,身上穿的是进贡皇家的锦缎,孩子五六岁。”
听到这里,闻行道忽然想起张园景曾讲述之事。
“刘珏?”
“嗯。”
是有些像。
那这女子,便该是当朝四公主了。
第049章 四公主
如果那女子果真是四公主, 那为何流落到了这般田地,倒是十分耐人寻味。
前些日子,方柳和闻行道探查赈灾银一事时, 还遇到四公主将寻花问柳的刘驸马叫回公主府大吵一架, 没想到自那过去不过月余, 她竟流亡在外,如此凄惨。
很快,等他们一行人到了城门前, 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城门前戒备森严,官兵挡在前方严防死守,一个个检查进城行人, 而旁边则竖起了一块木牌, 上面挂着一张画像,顶上写有“通缉要犯”四个大字。
远远看去, 那画像上之人,似乎便是四公主殿下。
方柳抬手, 令陈安去查看情况。
陈安领命, 不多时归来,向方柳禀告道:“前方张贴通缉令, 说是有贼人易容冒充四公主,刺伤驸马后掠走了公主之子,逃出了尚阳城,朝湾州府而来。真公主与驸马震怒,今上下了令,官府正在全城通缉冒充四公主的‘贼人’。”
冒充皇亲国戚可是死罪。
但现如今在轿子里坐着的那位, 可不像是假公主,一般贼人想培养成那姿态气度, 绝非易事。况且,她在遇到危险时第一反应是将孩子护好,这是无法伪装出来的为母本性。
如此一来,便只有一个可能——真与假,颠倒了。
闻行道看向方柳,却见方柳眼中含笑,兴味十足。
四公主也知晓了自己被通缉,故而掀开一角马车的窗帘,只露出一双眼,小心翼翼看向方柳,眼中满是恳求的神情。
方柳冲她微微颔首,随后赛雪便进入马车内,为母子二人易容。
守城门的官兵不敢惹队伍浩荡的武林人士,因而只随便查了查,看到马车中的女人与悬赏画上完全不同,便放行了。
他们选了一处干净清幽的客栈落脚。
四公主带着孩子走下马车,忍不住低声对方柳说道:“感谢方公子搭救之恩,但我现在身份特殊,不如还是离开队伍,出去寻个山间荒庙住下……”
“城都进了,出去更可疑。”方柳神情自若,“只要人够敞亮,就没什么可怕的。”
见他似乎并不担忧藏匿通缉犯人一事,甚至不准备盘问自己,四公主安心不少,跟着他们走进客栈之中。
费了些功夫将孩子哄睡后,她来到了方柳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走进屋中,发现屋内不止方柳一人,那名剑眉星目的带刀侠士也在。
四公主虽然见惯了大场面,却是第一次与江湖人士相处,因此不免多了几分谨慎。
更何况,她还是第一次见方柳这般容貌出尘的男子,他比尚京世家小姐口中常夸赞的那些郎君要俊俏太多,还自有洒脱难言的气质,想来是江湖上鼎有名的大侠,功夫了得。
怎么看,都不似普通人家。
还有那高大英伟的侠士,虽然身穿武林人的衣衫,看似低调不显山不露水,气势却比朝中的将军还要神武。与他对视时,分明能看见沙场上万马奔腾的景象。
四公主进了屋关上门,也不兜圈子,直接对方柳行了一礼,坦言道:“想必方公子已经知晓,我便是被通缉的‘朝廷要犯’。”
方柳平静道:“你是四公主。”
四公主:“正是,我本名明新露,先前说的是化名。”
四公主并不摆架子,因为母妃宁贵妃外家势大,她又是宁贵妃唯一的孩子,因此自小便千娇百宠长大,在尚京时遇谁都自称“本宫”,可如今在江湖人士面前,她反倒说“我”。
说明她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是个聪明人。
想来即便四公主有母族外家做靠山,有那样一位父皇在头上压着,便也要多些玲珑心思,腹中有为人处世的道理。
若真能为所欲为,当初也不会被迫嫁给刘珏。
方柳和闻行道对她的身世早有预料,因此并不惊讶。
方柳:“不如坐下详谈。”
明新露便依言,坐到他们对面。
方柳动作闲适为她倒了杯茶,道:“请。”
明新露接过茶,饮下一口,眉眼见恢复了公主的贵气与稳重,这才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如今我母子二人身陷囹圄性命难保,幸得二位大侠所救,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我便不遮遮掩掩了,正如方两位所见,我是四公主也是逃犯,因为已经有假公主鸠占鹊巢。”
假公主再如何易容,也没有真公主的气度和脾性,既然无人发现,就说明有人帮着掩盖事实。
这人毫无疑问便是刘珏。
只不知今上是否知晓此事。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四公主冷声道:“刘珏那混账弄出一招狸猫换太子,将我逼到如此绝境,是想要我的命!”
方柳悠悠道:“两位关系竟已恶劣至此。”
“本来还算能相安无事。”明新露冷笑,“但我前些日子找人切了他胯-下那二两肉。”
闻言,方柳忍不住摇首轻笑,说:“四公主真性情。”
闻行道倒是没什么情绪,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因为刘珏本也不是朝廷中多重要的人物,是死是活无碍于他复仇的计划。
明新露疑惑:“方公子不觉得我恶毒么?”
她总以为,这天下的男子都是一路货色,沉迷酒肉声色,且总要共情于烂人。若她此番举动教那些读书人知晓,还不知要被说成多少回心思歹毒、不守妇道。
“恶不恶毒。”方柳道,“那便要看对方做了何事。”
听闻此言,明新露久久凝视方柳。若是寻常人,无论男方是对是错,都要斥她毒妇;若是男方做错了事,也要说她心胸狭隘,无主母气节。
无论如何都是女子的错,哪里还会计较这些?
明新露心道:莫非坊间常说,江湖儿女快意恩仇,便是这般么……
她不觉得。
更应该是遇上了善恩分明的人。
明新露心底还藏一最大的秘密,事已至此,她被逼到绝路,又对方柳好感倍增,便直接全盘托出。
她道:“今上的名声,两位想必也听过。”
竟是连父皇也不叫了。
方柳:“听过一二。”
“前些日子,今上迷上了南风。这倒没什么,古往今来,南风盛行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明新露眼底泛起郁气,“但你们可知,今上怎么突然好了南风?”
方柳看向闻行道。
闻行道明了他的意思,竟像个下属一般,不由自主替他答道:“听过刘珏寻男子进宫。”
“呵。”明新露止不住地冷笑,“那是后来之事了。”
听起来似乎这背后还有其他缘由,方柳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明新露面容仍旧端庄,眼底却难掩恶心的神情,语气刺讽。
“最初,是我那‘驸马’,自荐枕席爬上了龙床。”
第050章 护送
说起这事, 明新露的鄙夷几乎要藏不住,也不想藏。
“我早知晓今上荒唐,也知晓刘珏并非良人, 但我万万不曾想到, 一个是我父皇, 一个是我丈夫,竟也会如此勾结在一起!为皇帝献美人倒也罢了,自荐枕席帮对方品味南风妙处, 实在令人作恶。”
说到这里,明新露将事件始末全盘托出——
原本明新露是不知道这事的,只知道刘珏自己夜夜留宿南风馆便罢了, 竟还往宫里送人。但是今上在色-欲这方面向来淫-乱, 哪怕没有刘珏进献,还会有其他人为讨他欢心做出此事, 她便也没在意,只想去问候母妃一番。
宁贵妃年事已高, 早就不受皇帝喜爱。但她母族势大, 便是靠这个坐上的贵妃之位,故而也未将皇帝宠爱放在眼里。
皇帝本非明君也无贤能, 宁贵妃又没有儿子,博皇帝宠爱又有何用?
不如关上宫门享自己的清福,那昏君畏惧她母家,平日不会惹她难受。皇后故去,整个后宫只她位份最大,有偶尔得势的宠妃, 也不敢在她眼前造次,因此她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明新露入宫去看望贵妃的时候, 她正听小曲儿解闷。
两人结伴去御花园里漫步,却没想到会听到那等龌龊事——皇帝和驸马竟在御花园里便说起了房中事,聊着聊着还谈起了二人初次之事。
明新露和她母妃恶心了半晌,晚上回了公主府,她便将驸马召了回来。
越看那阴柔邪气的男子,明新露越是食不下咽,再想到自己的孩子竟有这样一个父亲,她便再忍不住,着人将刘珏关押起来。
两人不是第一次吵架对峙,刘珏起初不当回事,直到明新露请了净身的人前来,将他衣服扒光,烧起剪刀等物件,这才慌了起来。
刘珏怒道:“你……你个悍妇,要做何事?!”
明新露坐在一旁轻笑:“看不出来么,自是要阉了你。”
刘珏慌张起来:“你什么意思?不怕教父皇知晓,要惩罚你吗?!”
“父皇?”明新露道,“你还记得他也算是你父皇?”
刘珏意识到明新露可能是知道了什么,闭口不言。
“惑乱君心可是重罪,你作为皇亲国戚,不但向父皇进谗言,还以色侍君□□后宫,做出如此侮辱皇家名声之事,就没想过后果?”
明新露语气平静,话中却饱含怒气。
她早看不惯父皇的昏庸行径,可自古父为天、君为天,皇帝二十多个儿女中,她又绝不是受宠的那一个,只能对那些腌臜事眼不见心不烦。
刘珏的心思她大概明了,无非是想靠着媚宠争几分权势,恰好自己也是耽于酒色之人,干脆给皇帝多献些玩乐的法子,甚至不惜自荐枕席。
简直恶心透顶。
刘珏似乎还想辩驳什么,明新露不愿再听他胡言,招来人堵了他的嘴。
于是满室便只剩呜咽之声。
明新露平静道:“不必担心父皇怪罪我,你还真当自己多有姿色,能让他魂牵梦萦不成?无非只是个兔儿爷,玩一次就不新鲜了,况且你们的事,我母妃也知晓了,为你净身的人还是向她借的。我真把你怎么样,碍于种种缘由,父皇绝不会、也不能说什么,顶多惋惜丢了个物件,扭头便又是新欢。”
当初把四公主嫁给刘珏,皇帝就已经惹了宁贵妃外家,但是两方都忍了下来,明新露更是连孩子都为他生了。
如今发生这种事,皇帝保不住刘珏。
明新露看了一眼公公,嘱咐道:“动手吧。”
结果便是刘珏被阉。
方柳问:“而后呢,四公主怎地被追杀通缉了。”
“将刘珏阉割后,我没有下杀手,将他安置在公主府的小院中磋磨,对外便说他病重。”明新露冷笑,“没想到我那好‘父皇’倒是多情,竟嘱咐暗卫将他救了出去,或许是阉人别有一番风味?”
明新露虽是一国公主,却敢做敢说,难得的是矜贵得体却不失狠厉。
“之后母妃与我通过信,说让我安心,今上不敢做什么。几日后,大概是嫌弃刘珏身子未好爽利,又将他扔回公主府,我懒得理他,乘马车带我儿去探望外祖母,不曾想车夫和护卫早已被他买通,要将我行刺在路途中。”
“我习惯谨慎,早年跟人学过些防身的外家功夫,在他们动手前带着煜儿逃走,本想返回尚阳城,谁知对方早有预料,在归程沿途阻我。过了两日,就开始四处张贴榜单说我是假公主,尚阳城的‘真公主’还出来哭诉,说我是贼人,易容劫走了她的孩子。”
如此一来,事情便全部捋清楚了。
只不知皇帝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方柳反问:“现在公主想怎么做?”
“我怀疑皇帝是此事的知情者,他早看不惯我母妃外家,从我下手不奇怪。”明新露冷静分析道,“但我母妃定然不知,想必他们也不会让那假公主与我母妃相见,总要有借口阻拦一番。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母妃早晚会察觉到异样,在那之前,我想先去一趟外祖母那里,借外祖母的手传递消息。”
方柳:“若想传递消息,方某可以送你入尚京。”
“不必如此。”明新露道,“尚京如今守备森严,我得方公子助力进入其中,也是戴罪之身,还会引起他人怀疑。不如先去寻了外祖母,也好让舅父他们有些准备。”
方柳:“看来四公主心中早就计较。”
“我都能看得出如今大周外忧内乱,实乃危急存亡之秋,今上却看不出,还要耽于享乐。”说到这里,明新露眼底显出几分怅然,“实不相瞒,我心中焦忧许久了。”
明新露果真是信了方柳,竟是情不自禁与他说了不少实话。
“方公子既是江湖中人,想必对朝廷并不了解,如今高官中多是尸位素餐之辈,忠孝为国的不多了,祖父与两位舅父是文官,在朝廷中地位是高,却也树敌无数。若家国果真大乱,能做之事又有几何?”
其实这些事,但凡前瞻者都能明白。
可大部分人仍旧只顾眼前的安逸。
方柳问她:“四公主的外祖母现居何处?”
“再往前走两座城,现居临堤城。”明新露解释,“外祖母年纪大了之后,身子不爽利,受够了尚京的乌烟瘴气,于是便回了老家休养。”
临堤城并非什么大州府,人烟清净环境幽然,且远离纷乱的北境,靠近富饶的江南,最适合颐养天年。
方柳:“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护送你过去。你说呢,闻大侠?”
闻行道听了半遭,见话题忽然回到了自己头上,只道:“如果萧然山庄的事不急,自然是方庄主说了算。”
真真是隐忍沉稳,无论何时都难见一丝旁的神情。
偏是如此,方柳才要打破他的稳健。
原本他想插手武林大会,捧好操控的郭山坐下任盟主的宝座,如此便能十分稳妥地谋划接下来的事。可因为查案时的相处,他窥视到了闻行道细枝末节的动摇,决定走最险、却能收获最大利益的棋路。
这才叫闻行道与他同行。
闻行道想来也知他另有打算,却不自觉顺着他的指挥往坑里跳。
于是,萧然山庄一行人行程更改,兵分两路前进。一路是石一等人等暗卫领着武林盟弟子,继续护送马车前往萧然山庄;另一路便是方柳和闻行道点了几人,轻装护送四公主,前往临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