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留住
许多品级低的小官住在皇城较远的地方, 当晚未能收到周成帝薨的消息,及时赶到皇宫。待次日得到消息,四公主已经成为大周朝第一位女帝, 再无转圜的余地。
礼部得了右相暗示, 早拟好新朝的年号——曰泰安。
泰安元年的第一场早朝, 大大小小的京官尽数入宫觐见新皇,品级低的官员泱泱一片跪在殿外。太和殿内,三品以上官员按品阶站立, 恭恭敬敬弯着腰,不少人额间挂着冷汗。
右相站得离皇位最近,隐隐有之意。
顾择龄身为六品官, 却躬身站在最前列, 俯首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明新露道:“呈上来。”
便有新的太监总管将奏折呈上。
明新露拿过来瞧了瞧, 随后让太监将奏本递给前排的右相。右相早知道奏折上写的何事,却仍装作认真仔细翻阅, 而后才抬头看向皇位上的明新露。
明新露问:“丞相看该如何定夺?”
右相俯首报出十数人名, 乃是包括福林和尤常在内的罪臣名单,罪名涉及缔结党羽、鱼肉乡里乃至通敌叛国。有侍卫将殿外罪臣押至殿内, 一众被念到名字的官员齐呼“冤枉”,涕泗横流地跪倒在大殿中。
顾择龄长身玉立,负手冷脸将这些人的罪名一一陈说。说罢,不等众人哭嚎喊冤,便又接着按照《大周律》为几人定罪。
最后,他躬身作揖道:“望陛下明察。”
右相亦顺势说:“请陛下明察。”
“就按爱卿所说。”明新露一身明黄龙袍雍容华贵, 正容亢色道,“重罪者满门抄斩, 余下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
此番惩处的,皆是尤常与福林心腹之人。
一名年愈耄耋罪臣闻言,自知已是死罪难逃,忽然冲出来指着明新露和邹相大骂起来,口中义愤填膺说着诸如“女子怎可为帝”、“离经叛道”乃至“死不足惜遗臭万年”的话。
明新露不为所动。
她静静俯视已然疯癫的老臣,耐心等他将话都讲完,才悠悠问:“爱卿,可说完了?”
方柳教过她,盖为帝王者,遇事首先须得沉着冷静。
高深莫测,才能镇得住野心勃勃的朝臣。
自古就连皇帝也怕得罪文人,他们的笔杆子,可以把你写的一无是处,还要传下去遗臭万年。世道对女子更为严苛,平顺一生已经极难,更遑论坐上高位,必定会担上骂名。
所幸这些方柳都早有预料。
邹相与顾择龄也是文人,且还是名誉天下文坛的名人。
邹相成名多年,乃是天下年轻人敬重的大儒,且是明新露的亲生祖父,血脉相连的至亲;顾择龄亦为三元及第的才子,曾在方柳面前郑重发过誓,会如方柳所愿,不计后果拥四公主为皇。
二人是能言善辩之人,方柳已然同他们商议过,须从第一日上朝起,便竭尽全力为明新露博个清名。
方柳则会在民间为明新露造势。
得名士,再得民心,反馈至朝野之上,便是一代当之无愧的君主,可集权于中央。
老臣骂过之后,又有几名罪臣开始哭喊指责,满嘴祖宗之法不可变。
顾择龄答应过方柳,自不会敷衍了事,他保持谦良温恭的神态,站出来一人舌战群儒,最后以一句“先帝是你口中的男儿,他是否顶天立地为民请命?既不能,女子比男子又差在何处?”,将他们一一驳了回去。
明新露笑了笑,下旨将这群人拖下去。
两派党羽眼看大势已去,知晓纵使此次未被杀鸡儆猴,往后却也是再不能于新朝立足了。于是几名未被提起名字的老臣泪沾满襟,纷纷跪下以求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至于品阶更低的小官,则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祈求新皇能到此为止不计前嫌。
革除了一批官员,便要顶上来一批官员。
明新露抬手,太监总管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圣旨,宣读官员升迁的圣旨。
一时间,朝堂上落针可闻。
眼下局势明了,顾择龄早就站队得了从龙之功,故而他直升六品,调去户部做了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在众朝臣意料之中。然而,待太监总管念到武官之时,纵使是谨小慎微的臣子,也忍不住发出窃窃私语之声。
只因皇上不仅革除了许多戍边官兵,更是将一称作“闻行道”的无名小卒封为镇北将军,官居正二品,给予其统帅三军的权利。
随后,又封名为“方柳”的人三军军师。
封个军师本不算什么大事,可偏偏女帝特意赐下一道空白圣旨,允许军师先斩后奏处置边军一切事务。军师一职不在大周典章制度之中,但新皇对这位三军军师信任至极,使其权利更在正二品的镇北将军之上。
若不算女帝的亲祖父邹相,这位不在朝廷典章制度中的军师方柳,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众朝臣议论纷纷之际,闻行道走进殿内领旨。
闻行道确实是人中龙凤,面容俊毅,身形挺拔,有器宇轩昂的大将军之风。他跪下接旨,脊背挺直如劲松:“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方柳却未曾露面。
众朝臣纵使好奇,也无法见其真容。
新任的兵部尚书俯首询问道:“陛下,这镇北将军和军师可是有军功,而臣当尚未得知?”
明新露笑答道:“眼下没有,日后会有的。”
“……日、日后?”
难不成军功还有提前预知的么?
“他日收复北境之后。”
“嘶——”
朝中众臣骇然。
自北境失守,他们的确做过收复失地的梦,然而一来先帝无意于此,导致众臣子不敢多言;二来朝中没有能驱逐敌寇的明将,边军已数年未赢过一场大仗。
如今却……
看来顾大人说的不错,先不论这半路杀出来的将军能否收复失地,只凭四公主有这份抵御外敌的雄心,便强过其他皇子太多了。
早朝结束之后,明新露及邹相、顾择龄等重臣近臣,前往御书房商议要事。周成帝荒唐无能,导致他们要解决的乱象还有许多,譬如地方官绅隐匿田产,勾结地方官府小吏们偷税漏税,将自己应缴的份额转嫁到百姓头上一事。
皇宫外,无数驿差携旨奔赴大周各州府,将新帝登基、官员更替的消息,传给各级地方官员。
为了尽早稳固朝野,新皇的登基大典选了最近的吉日。
掐指一算,正是半个月以后。
————
方府。
主院卧房内。
夜色渐浓,墙角燃了油灯,方柳正动作散漫坐靠在床榻之上,借着昏黄摇曳的烛火阅读方远和荣康传来的信件,梳理北境错综复杂的关系。
闻行道前来拜访,走的又是梁上君子的路。
方柳头也未抬地道:“做了武林盟主,又当了正二品的将军,怎么仍是偷偷摸摸的做派。”
闻行道于床榻旁边的木椅坐下。
他将面前的杯盏添满浊酒,伸手递给床榻上的方柳,随后顺手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自顾自仰头饮下。奈何他酒量如江海,一杯下去醉意上不了头,神色清明的很。
方柳终于抬眸,纤长手指轻动,意味深长转了转执着的酒盏。
闻行道凝视他:“今日,方庄主未去早朝。”
“嗯。”方柳笑笑,“新皇早将两道圣旨留下了。”
早朝前夜,闻行道被方柳遣去安排参与夺嫡的江湖高手。
方柳则与邹相、顾择龄、明新露彻夜商谈,故而虽然人未去皇宫,对早朝发生的事却了如指掌。就连今日审讯罪臣的证据,都有他联系飞鸽盟搜寻的痕迹,否则难将罪臣绳之以法。
仿佛压抑许久,闻行道不再恪守礼节,却心口不一地唤“方庄主”。
他沉声道:“方柳,可你让我去了。”
方柳。
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在他舌尖滚烫过千万回。
见闻行道分外严肃,方柳忍俊不禁道:“是,我让你去了。做朝廷重臣的感觉如何,可还快活?”
“不如何。”
“当真?”
“当真。”闻行道望入方柳双眸,“接旨时,还在想你为何不来。”
闻言,方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角眉梢染上微醺似的红意,这才慢条斯理地问:“原来如此,那闻盟主可想明白了?”
闻行道接过他手中的空酒盏,说:“方柳,你既然算无遗策至如此地步,那么将军也好盟主也罢,甚至于天下之主的位置,你若想做,应该没有做不成的道理。”
方柳笑得悠哉散漫:“抬举我了。”
闻行道未停顿,继续说道——
“可你不曾那么做,一是因为我角逐盟主,明新露坐上皇位,乃是最快最简单的整顿朝野的手段。
二是因为你无意武林之巅,天下之主。”
从始至终,方柳的野心不在钱权。
江湖传言道他恃靓行凶,可他想要的是天下太平的盛世,为此可以潜心筹谋不择手段。若是未曾遇见闻行道和明新露,或许果真会将自己推上武林之巅,乃至天下之主位置。
但他遇到了合适的人。
于是他潜心布局,一点点推他们二人走到合适的位置,眼下已到了祛除顽疾的最后一步。
而最后一步,方柳参军杀敌,用的都是不在典制的军师之名。
“方柳,你随时准备抽身。”
闻行道语气笃定,眼底藏有一丝苍凉。
他知晓方柳是风,非是留得住的人间客。
平心而论,他与别、燕、顾之流没什么不同,都是因为方柳颔首同意,才能追随其至此。然而方柳若决意抽身,那天下之大江湖之远,他们无处去寻他。
恰在此时,街上打更人已经敲响了锣鼓,拉长声调吆喝起来,声音传至府中。
“已是五更天了。”方柳望向窗外明月,星眸幽远,“闻行道,那日萧然山庄外,我抬眼打量了你一番,便知道你我定非相似之人,走得不该是同一条路。”
闻行道执拗:“无法苟同,我心悦于你,天涯海角愿与同往。”
方柳便笑:“世人喜欢谈情爱,权势却更是个好东西,待你好生做过一遭武林之主,当过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再说这些也不迟。”
“……你不信我。”
方柳含笑不言,将北境的信件递给闻行道。
闻行道浅浅读过,将其叠好收入怀中。随后,他抬脚走到床榻旁,拉过内侧的衾被细致妥帖地盖在方柳腿上。
“方柳,我可能留得住你?”
一夜的执着追问,令方柳神色惫懒,赤脚踩在他手上。
“现在不能。”
闻行道不恼,又轻手握住为他盖上被角:“好,那我等一等。”
第092章 行军
一朝天家更替, 朝廷风起云涌。
于远离皇城的百姓而言,短时间不会产生任何影响,继续各自过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人生。于皇城根底下的百姓而言, 朝廷一丝一毫的动荡, 却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计。
先前江南雪灾的“天罚”之兆, 令周成帝及一众佞幸惊骇万分,致使尚京城上下戒严。
一时间,莫说是夜里, 白日里货郎都不再吆喝了,唯有夜里打更人还敢高声语。若是有哪家人的亲戚在官府当差,知晓了事情严重, 只会愈发谨小慎微, 生怕天家一个不高兴便拿底层小老百姓泄愤。
传出旧帝已薨、新帝登基消息的那日,百姓更是风声鹤唳紧闭家门, 青天白日街上唯有寥寥几家客栈酒馆开了门。
直到先帝逝去七日后,大街小巷才恢复往日的热闹。
此时, 宫中朝臣换过一轮, 诏狱内挤满了关押的朝廷罪臣,先前欺压百姓者更是游街示众, 百姓舍不得扔菜叶子,直接拿石子砸得狗官头破血流。尚京城府衙的知府换了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将手底下的官差衙役整顿了个遍,捕快日日巡查欺男霸女之徒,一经逮捕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富家纨绔, 皆要押到衙门前受罚。
市井风气清朗不少。
百姓亦渐渐明白新帝不同于老皇帝,非是荒淫无度酒池肉林的昏君, 乃是有心有德的天子。
他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缓步街上,可听到茶馆内的老先生惊堂木一拍,将女帝登基的故事娓娓道来。老先生言其勤政爱民、体恤百姓,有保卫家国收复疆土之心,讲至激动处慷慨激昂,引得行人都驻足。
方柳与顾择龄落座茶馆。
点一壶上好的龙井,配上两碟瓜子点心,听这两鬓霜白的老先生说书。
方柳颔首:“不愧是出自三元及第状元之手的故事,果真脍炙人口,引人入胜。”
“过奖。”顾择龄赧然,“是方庄主的主意好。”
“顾大人不觉得大材小用就好。”
“怎么会,得民心者得天下,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有些人当官当得久了,习惯于高高在上,早忘了本,我会谨记方庄主的叮嘱。”
方柳笑而不言。
两人安安静静听完一场说书,方柳往小二的托盘里扔了两颗银裸子。
离开茶馆,顾择龄踌躇迟疑片刻,终是问道:“……方庄主,打算何日启程北境?”
方柳答道:“既是军师,自是随大军去。”
那便是等登基大典之后。
新皇赐予闻行道统领三军的权利,此去北境只为收复失地。
本该尽早出发,但打仗须得粮草先行,更何况从别地调兵需要些时日,故而闻行道便要在尚京城待到登基大典,与调来的驻军磨合之后,再谈启程不迟。
顾择龄对行军打仗一知半解,断断续续看过一些兵书,只有纸上谈兵的经验。
他有意帮忙,却也只能暗自轻叹,难得有泄力自责之感。
“顾大人。”方柳忽然淡声道,“顾大人在京城好好辅佐新帝,协同邹相肃清朝堂,便是对北境战事最大的助力。”
顾择龄怔愣一瞬,而后轻笑:“是我着相了。”.
登基大典,大赦天下。
依据大周律法,所谓大赦亦有十恶不赦,囊括谋反、叛变、不敬、不睦……内乱等,此次大赦,亦不包括前些日子捉拿的狗官们。
大典之后,闻行道便率领驻守城外的大军,启程北境。
女帝与一众高官亲自至城门上送行。
近日,经由方柳刻意造势,闻行道闻家后人的名声渐渐传播开来。年纪稍大些的百姓,还记得当年闻将军尚在时,北境番邦有所顾忌,便是周成帝沉迷酒色不理朝政,大周朝也曾有过和平安定的时日。
谁知保家卫国的闻家将,会是那般遭奸人陷害的结局,举国上下皆知闻家将冤枉,可举国上下亦无能为力。
往事不可追。
自闻家人被满门抄斩,北境战事再无捷报传来。
如今,听说闻家竟有后人在世,还将受命带领大周军队夺回北境,许多百姓震惊之余同样心怀期盼。
闻行道身穿甲胄,腰挎大刀骑着高头大马,英姿勃发龙骧虎视。他身长本就傲然于众人,骑在骏马更显威严高大,添几分迫人的气势。
正是世人眼中的将军模样。
这一番装束,乃是方柳之意,以振军民之心。
闻行道向天举起长刀,气势如虹:“驱逐敌寇,夺回北境!”
众兵齐声山呼——
“驱逐敌寇,夺回北境!”
“驱逐敌寇,夺回北境!”
“……”
声音浑厚幽远,经久不散。
百姓也自发高呼口号,就连送行的官员都激奋不已,满腔豪情难以抒发,恨不得写上十首八首诗词。
方柳头戴帷帽,飘逸黑纱遮住绝艳面容,于大军之外纵马旁观。
闻行道回首,与之隔着大军遥遥相望。
他已依照对方所说的。
振奋军心。
方柳似乎还算满意,一阵轻柔春风拂过,吹开他帷帽上的轻纱。闻行道耳目清明,见他黑纱下的嘴角微弯,朱唇轻启:“走罢,大将军。”
启程北境。
————
大军行至城外,方柳与闻行道渐渐变为并肩而行。
军队之中,尚有一支特别的队伍,是由武林中人组成的临时精兵。那日宫变夺嫡之后,闻行道以盟主之名,命令各门派共留下八百武功高强的豪侠,剩下的人拿着方柳的信返回各自乡里。
信上所写,乃是对各门派掌门嘱托,若他日北境打起仗来,战事波及了大周境内,务必护好门派附近的百姓。
而这八百编外精兵,只听命于闻行道和方柳,以备不时之需。
梅花剑宗的莫凭亦在其中。
此时,他骑马行至方柳另一侧,昂起头颅。
闻行道侧眸,神色冷淡扫他一眼,道:“打仗并非儿戏,此去恐怕凶多吉少,莫宗主就未曾拦你么?”
“拦我作甚?”莫凭不服气,“我行的是为国为民之事,他老人家高兴还不来及呢。”
方柳也未拒绝他随军打仗。
自武林大会后,莫凭剑法有所突破,方柳听说他也在梅花剑宗派出的豪侠之列,只是轻点了点头,评价了一句“功夫尚可,是为合格”,并未加以阻止。
“也是,来日有韩若继承门派,你倒是无所谓如何了。”
说罢,闻行道不再理他。
莫凭气得直咬牙:“镇北将军便很了不起吗?!”
对方实在是未将他放在眼中的做派。
说来可气,闻行道分明不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可莫凭一旦与他对上,还从没有讨到过什么好,总是三言两句就被堵得哑口无言。
除去莫凭,还有一位熟人也在随军之列,只比他们走的早了几日。
那便是作为军医的别逢青。
先帝之死,多亏有别逢青的助益,太医院个别太医也隐隐猜到这一点,未免遭人清算,猜到内勤的太医个个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周成帝死后第二日,别逢青便悄然离开皇宫,绕过众人前往方府“述职”。
方柳为他重新安排了军医的身份。
莫凭询问方柳:“怎么不见那个医仙谷来当军医的人?”
方柳回答:“他跟随粮草一道,先行前往北境。”
莫凭得知此事,幸灾乐祸道:“支开好,否则整天见着他神经兮兮的样子,总让人觉得浑身难受。”说完,他想起什么,又转头问方柳道,“那燕家的少主呢?我记得他缠你缠得紧。”
“燕折风来信,燕家已派商队往北境去了。”
莫凭喜笑颜开。
“那就好,方庄主你可前别被他骗了。他看起来是一副沉迷风月的浪荡样子,实则也大差不差,当初我大师姐韩若前往朝暮城办事,就曾被他纠缠过一阵子。”
况且师姐从朝暮城回来,曾与他谈起那里的风土人情,随口提到过燕折风敌视方柳的传闻。尽管眼下燕折风不知为何性情大改,从敌视变成赤裸裸的倾慕,可他有风流缠人的前车之鉴,断不是正人君子。
思及此,莫凭只觉方柳吸引总是怪人,令人分外焦忧。
他细细打量方柳帷帽,心道还是这般遮起来好,遮起来窥不到真容,便能少来些乱七八糟的人。
虽说一开口,声音仍是醉人。
前些年重文轻武,大周军队的素质早大不如前,莫说与曾经的闻家将相比,就是同普通百姓比也只是强健了几分罢了。不止如此,小兵未曾被狠狠操练过,亏得闻行道用了五日重塑纪律,否则要比不同门派的弟子显得更散乱。
因此,行径速度比想象中慢一些。
武林中人皆是武功高强之辈,方柳让他们做了先行军,由武林地位最高者暂当领头的人。而大周的军队走走停停,每日行径四五个时辰,夜里就地扎营休息,十日前行了不到四百里地。
闻行道对此大为不满。
他的轻功之所以独步天下,便是常年来往于北境和中原练出来的,在路上还未曾浪费过这么多时间。
当夜,大军扎营野外。
方柳抬手烤着篝火,道:“稍安勿躁,抵达北境还有时间操练调教。”
“路上也不能放松。”闻行道捏捏眉心,“自重整了被拆散的闻家将,我接触的大都是能以少胜多的精兵,倒是高看了如今的大周。”
方柳淡然抬眸:“北境边军素质该好一些。”
闻行道:“这倒不错。”
这时,一名小卒抱着烤热的干粮和肉干,来到两人身旁小心翼翼道:“将军,军师,先吃点东西吧。”
方柳摘了帷帽,薄唇不点而红,双眸低垂眼睫翩跹。熊熊燃着的火光中,他的轮廓仿佛镀了金光一般,姿容绝世不似凡人。
菩萨似的。
小卒心里道。
说话时,小卒不敢看方柳,待闻行道接过干粮肉干,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夜里天凉,军师瞧着身子骨纤弱,未免着了凉,不如我帮军师拿一身袄子吧……”
话方说完,菩萨似的军师便倏而轻笑了一声,灿如星辰艳若桃李。
“不必。”闻行道拧眉沉声道,“你可以退下了。”
小卒忙低着头,怯怯离开了。
方柳将掌心朝上,垂首凝视其间火光照出的影子,弯眸道:“倒确实许久不曾被人在乎过身体了。”
小卒约摸将他当成弱不禁风的文人了。
他是名扬天下的剑客,江湖之中鲜有碰到敌手的时候,因而身形再如何清癯如竹,也不会让人生出此人病弱的念头。
方柳正觉有趣,闻行道忽然伸手覆上他掌心。
下一瞬,一道精纯内力便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缓缓流入方柳经脉之中,将他的五脏六腑暖热,乃至隐隐发汗的程度。
“方柳,我在乎。”
闻行道也不敢看方柳似的。
他凝视冉冉篝火,说罢,掌心复却又源源不断输入内力。
“知道了。”方柳从容收回手,“大将军若是嫌内力太多,不如用在沙场上。”
第093章 边关
大军愈靠近边关, 环境愈发艰苦。
尽管已是开春时节,山林草木已有新芽萌发,北境的寒风却仍旧呼啸刺骨, 吹在面上犹如刀割。官道久不曾维护, 干枯的黄草盖不住地面的龟裂, 道路远处的村舍不见什么人烟。
行径这些时日,闻行道在赶路间隙不断操练士兵,树了必须遵守的严规明律, 军队行径速度日益提升。
未免打扰了百姓,大军扎营之地远离村舍。
闻行道将装水的竹筒递给方柳,道:“依照当前的行军速度, 还有两日便能抵达新雍门关。”
新雍门关, 乃是几年前才建的边塞关隘,旧雍门关早已是北邦的土地。
新雍门关以外, 十余座大小府城皆被敌寇占领,外邦管辖之下, 定下仅针对周人的严厉刑罚, 原大周子民日子过的艰难。每座失守城镇皆派重兵把守,随时侦察百姓言行举止;此外, 北邦还收缴了民间的兵器马匹,明令禁止周人执弓矢兵仗,禁止周人夜间通行点灯。
百姓稍有不慎,便会引来灭门之祸。
去年以来,北邦野心更甚,乃至于意图吞并大周, 新雍门关一带战事频频。
方柳掰开杂面烧饼,就着竹筒里的水咽下, 道:“寒月宫所在的府县,距新雍门关只有六十多里,只是不在我们的行军方向之上。”
八百位江湖高手,便是先行去了寒月宫。
闻行道问:“需易辙去往寒月宫吗?”
“不必。”方柳摇了摇头,一边慢条斯理地撕干粮吃,一边解释道,“抵达新关之后,方远师叔自会派人来接洽,戍疆边军更纯粹一些好,江湖高手不必强行融入其中。”
闻行道面上听得认真,实则一直注视方柳掰饼子的动作,目光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移至方柳吞咽的喉结。方柳进食的动作不紧不慢,即使吃的是随军,赏心悦目。
见他盯着自己吃饭,方柳将竹筒递至闻行道眼前,遮住他视线。
“大将军未见过人吃饼子?”
“见过。”
“那有何好看的。”
“只觉得你不该吃干噎粗糙的粮食。”闻行道将竹筒收好,抬头凝视着他,语气较真道,“纵使看了几日,还是不能习惯。”
方柳将最后一块饼子咽下,兴味道:“那该吃什么。琼浆玉露?龙肝凤髓?”
闻行道英气眉峰蹙起,抿嘴未曾说话。
他果真是如此想的。
习武之人离不开苦练,再多的苦也吃过,又怎会挑剔果腹的食物。这个道理闻行道自然知晓,他曾独身一人风餐露宿,为赶路两日只饮过一壶水。
可大约爱慕一人,便会想给他世间最好的,见不得他衣食住行有半分将就。
“饼子不难入口。”方柳悠悠道,“我亦并非仙人。”.
又行军一日。
最后一夜扎营整休,出了意外。
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军中,偷了三包干粮并一斤肉干。
火头军前来禀告此事时,低垂着头战战兢兢,他们如此多的士兵,竟没有一个人察觉。思及此,火头军生怕将军和军师一个不高兴,就将他给处置了。
所幸方柳未生气,冷静询问道:“几时察觉的?”
火头军答道:“就在方才,那干粮和肉干跟便术法似的,一眨眼便不见了。”
闻言,方柳看向闻行道。
闻行道便站起身,正了正衣襟,拂去衣角沾染的枯草尘土。下一瞬,他运行轻功,身轻如飞跃至百尺之外,不过几息时间就没了身影。
火头军头一次见大将军能耐,惊得目瞪口呆,去瞧一旁仙风道骨的军师。
军师八风不动,朝他弯眸道:“站着做什么,不如坐下歇息片刻。”
火头军哪里敢坐。
这位来历神秘的军师,才是新皇眼里的红人,手中有新皇御赐的空白圣旨,权利更在镇北将军之上。且军中传言,他与朝廷众多文官往来密切,深得当朝右相邹相信任。
面对如此仙人之姿,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火头军唯有谨言慎行的份儿。
约摸一炷香时间,闻行道去而复返。
手中还提着一个人。
那人个子瘦小,身穿破烂的麻布衣裳,衣服上大片的补丁,枯黄的头发乱糟糟一团,发缝里邋遢地挤着灰尘杂草,面上脏污看不清真容。
闻行道抖了抖。
瘦子怀里掉出几张饼子,一包肉干。
火头军见状,气道:“好啊,就是你这个刁民偷了军队的干粮!”
瘦子闻言,在闻行道手中挣扎几下,大喊大叫道:“废他娘的这么多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越是靠近边城,百姓日子越贫苦,大多数瘦骨嶙峋面黄肌瘦。但也正因常年战乱,能在边城一带存活的百姓,骨子里多少养出了些彪悍好战的性子。
火头军气急:“你——”
瘦子毫不惧怕,一副视死如归的摸样。
引得四周的官兵咬牙切齿,只是碍于将军和军师的面,才忍住没上去揍他一顿。
方柳站起身,道:“你叫什么?”
听到这忽然的询问,瘦子掩在杂乱头发下的眼睛,上下细细扫视了一遍方柳,眼里满是蔑视毫无尊重。
见此,闻行道拧眉。
他手下动作狠厉几分,离得近的官兵甚至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喀嚓声。
瘦子痛呼一声。
方柳抬眸,止住闻行道的动作。
火头军小声提议道:“军师,这刁民敢对你不敬,要不要将他给……解决了?”
方柳摇了摇头。
他不见生气的迹象,双眸澄澈疏离,又心平气和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瘦子还想再骂上几句,可对上那双形状姣好的眉眼,一堆污言秽语噎在嗓子眼。他冷哼一声,别过脸阴阳怪气道:“呵,我可没名字,就是个野孩子,真当谁都跟你们这些大少爷一样吗?”
方柳继续问道:“年龄几何?”
“十几岁吧。”瘦子不屑一顾,嗤笑道,“指不定哪一天人都没了,谁还专程去记这个。”
“那你父母身在何处?”
“死了,我刚出生就死了。”
“死因?”
“北邦人杀死的,听说肠子肚子流了一地,不过跟我说这些的老头也饿死了。”
一番话,令在场官兵都有了恻隐之心。
此次随闻行道北上的军队,听命于已逝的周成帝,平日里驻守在太平的尚京城附近。大多数新兵自征兵以来,还从未上过沙场拼杀,更别提直面外邦的残忍,大周子民的哀声载道。
看出他人眼中的怜悯,瘦子低着头嗤之以鼻道:“不用可怜老子,你们的可怜能顶个屁的用处!老子多活一日是一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方柳走近被钳制的瘦子,食指抬起他的下巴,看着对方干瘪瘦弱的脸,淡声问:“可想报仇?”
“你是说……向北邦人报仇?”
“是。”
“为何人报仇,为我未曾谋面的爹娘吗?若他们还活着,指不定将老子卖给谁家做畜生了,还不比如今过得潇洒自在。”
“自然是为你自己。”
“……为、为我自己?”
瘦子满面疑惑,不解地看向方柳。
“我不与你讲那些家国兴亡的大道理。”
方柳抬手,令闻行道将瘦子放下,徐徐说道——
“人若有志,可以是因信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可以是单纯为了自己。若北邦不曾侵犯大周,若新雍门关不曾连年战火纷飞,如今的你或许父母双全衣食无忧,正端坐于私塾中苦读。总归不会如眼下这般,偷军队的干粮被逮个正着,无还手之力。
再者,你连生死尚不惧怕,既如此,报仇又难在哪里?
左右不过一死。”
瘦子怔怔道:“你、你说的有些道理,你们这些读书人可真会唬人。你一个身娇体弱的白面郎君,随军来到这新雍门关,也不怕横死在这里。”
方柳弯唇:“在下可不是读书人。”
瘦子被他说的晕晕乎乎,又见他笑靥如花,难得腼腆起来:“那你未说出来的,家国兴亡的大道理是什么?”
“士农工商乃至乞儿,只要还是大周国的子民,便与家国兴亡息息相关。”说罢,方柳倏而反问道,“你自是算不得什么好人,偷窃军粮、冒犯朝廷重臣,乃是杀头的重罪,但你可知我为何不生气?”
瘦子果真被激起了好奇心,傻傻问:“……为什么?”
“俗语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方柳顺着瘦子方才的话,打趣道:“我这身娇体弱的白面郎君,早在来到北境之前,便猜到了北境百姓的难处。活着都艰难,如何强求百姓知晓礼节荣辱?”
话音落下,久久未曾有人再说话。
闻行道知晓,方柳与瘦子的一番对话,并非只是说给瘦子听——他在借机培养官兵们的信念。行军这些时日,闻行道因官兵素质参差而不悦,方柳其实亦看在眼中。
瘦子被触动。
火头军憋得面红耳赤,最后仍是忍不住大喊道:“驱逐敌寇,夺回北境!”
其余人紧随其后。
一时间,北境荒野上回荡着众人的高喊。
不愧是新皇钦点的军师。
若说离开尚京城之时,他们异口同声的口号只是顺势而为,此时便是由心而生。遍观九州,同是大周子民,为了北境百姓过上有尊严的日子,此仗必须打到胜利为止。
他们终成了一支有信念的军队。
瘦子忙询问:“我也能参军?以往边军征兵的时候,可是看都不看老子一眼的。”
“自然。”方柳淡声道,“能神不知鬼不觉,从火头军眼皮子底下偷走干粮,你的本事不小。”
瘦子兴奋地握紧了拳头。
火头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快,谢谢咱们军师,还得跟镇北将军道个歉。”
瘦子:“……军师、将军?”
“不必。”闻行道用水沾湿碎布条,仔细擦拭方才钳制瘦子的手,威严疏离道,“你先归到火头军中。”
火头军便将瘦子带走了。
二人离开后,聚集于方柳和闻行道周遭的官兵也散去。
方柳看向闻行道:“镇北将军有何见解。”
“甘拜下风。”
说罢,闻行道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他轻握方柳的手,用帕子裹住他纤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得格外认真。
方柳垂眸笑道:“大将军随身带这些?”
“日后不必亲自动手。”闻行道一字一句道,“看我一眼便好,免得污了你的手。”
————
一日后,大军抵达新雍门关。
驻守此地的官兵来迎,领头的乃是都指挥使王庆,以及此地的知府大人黄仕清。
大周朝重文轻武,建朝以来文官轻视武官久矣,且文官往往比高一级的武官更有权势。但边关又有些不同,此地战事频频,文官虽能牵制武官一二,却更需要武官出兵保护。
故而北境反而武官权威更甚。
跟在王庆身侧的人,便是半月前一道圣旨升为副指挥使的荣康。
众人齐齐朝方柳和闻行道行礼。
黄仕清邀二人前往酒楼小聚,闻行道漠然推拒道:“不必,直接去军中看看。”
王庆表情古怪,毫无动作。
荣康见状,主动说道:“二位大人,请随我来。”随后,他一面带两人往城外驻兵的地方走,一面解释道,“新雍门关乃是大周最重要的关隘,关城内驻兵近千人,关外沙场驻军约有七万余人。”
闻行道颔首:“不少了。”
兵力的确不算少,大周总共约四五十万的兵力,南、北、西方都须兵力防守。北境形势最为严峻,与番邦接壤的沿线较长,新雍门关乃是外邦入境必破的城池,能在此地部署七万余人,想必已经是极限了。
闻家将的三万精兵,便是分布于北境与番邦接壤的沿线,加入各地驻军之中,驻守新雍门关的约五千余人。
到达关外驻军处,许多正在操练的士兵停下动作,看向来人。
圣旨比大军到的快,因此众人都知晓北境新来个镇北将军,将统帅三军抵御外邦。又有一位御赐圣旨的军师,可先斩后奏处理军中一应大小事宜,尚不知其能耐。
能迎来增兵自是好事,可上一任镇北将军便是个草包货色,朝廷又时常克扣边军军饷。以至于他们近年来几乎未打过胜仗,若非新雍门关地势险要,关外尚有拦截敌寇的峻岭,如今早就被攻破城门了。
如今新皇登基,非但不在边军中选人,还空降了两位未曾上过沙场的来指点江山……
莫非是彻底放弃北境了不成?
若非二位来之前,尚京城往边关运来了粮草,还从其他地方调了一万多兵力过来,他们还要更。
尽管大把的人不服气,但果真见到军师及镇北将军,却仍旧恭恭敬敬道:“见过军师,见过镇北将军,见过两位指挥使。”
王庆点头:“继续练你们的,我跟副指挥使陪同两位大人。”
众人应道:“是!”
闻行道淡淡扫了王庆一眼。
方柳倒是浑不在意似的,于军营中四处转了转,时不时提两个问题,似乎都是与行军打仗无关的事。
王庆见他翩翩君子貌比潘安,与军营里的硬汉莽夫格格不入,猜测应是手握笔杆子的文弱书生。怕不是因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便迷惑了女帝及一众朝臣,以为其有领兵打仗的能力。
军营中,沙场上,向来只凭实力说话。
打仗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说不得过些时日,这两人便会哭着闹着要回尚京城了。
方思及此,王庆便忽觉后颈一凉。
他回头看去,正对上闻行道凉薄的双眼:“王指挥使,公幄在何处?”
荣康领兵住在另一营地。
公幄乃是将军营帐,自然驻扎在主营地,须得问王庆才行。
王庆后背起了冷汗:“将军请、请随我来。”
四人来到公幄前。
几日前,王庆便派人将公幄内外打扫干净,以候新上任的镇北将军到来。
王庆掀开营帐的帐帘,几人朝里望去,只见内里空间极为宽敞——入眼便是推演用的沙盘,以及其后的棕红色帅案,帅案之后竖立一道木制镂空的屏风,屏风后方便是将军下榻休息之所。
王庆道:“将军榻的被褥已经换洗过,皆是新的。”
闻行道巡视一圈,眼底流露满意的神色。
方柳漫不经心行至帅案前,拿起其上放置的舆图查看,随后来到推演的沙盘旁,若有所思。
闻行道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他边一同低头审视沙盘,边轻声说道:“日后你便住在此处。”
方柳还未说什么,王庆便急声阻拦:“这怎么能行?”
闻行道淡淡扫他一眼:“如何不行?”
“有违军纪,军师有军师的营帐。”王庆自以为体贴道,“更何况,方军师果真要住在营中吗,若是难以适应军中艰辛,不如早日在关内寻个住处。”
闻行道冷声说:“王指挥使,心中若不忿不服,不如说出来。”
王庆一顿,笑道:“这……下官怎么敢?”
他倒是不忿不服,但可不会傻到表现出来,这种角色该让下面的人去做。可惜荣副指挥使与他不是一条心,不将自己这个上峰放在眼中便算了,反倒真心迎合新上任的军师和将军。
闻行道眸色深似浓墨。
两人说话时,方柳不曾抬过头,似对王庆的敌意不以为意。他拿起沙盘上的一枚小旗,夹在食指与中指间轻轻晃动,一举一动皆是风雅韵味,分外赏心悦目。
耳旁清净了些。
方柳垂眸道一句:“快些解决。”
“好。”闻行道点头,转头看向王庆,“王指挥使,随本将军来。”
王庆随他走出公幄。
闻行道将人叫去营帐外,显然是为在军中立威。
京中虽有传言传来,说闻行道乃是闻家后人,但万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多时,营帐外便传来了兵刃相接的声响,间或夹杂着营中官兵的惊呼喝彩声。
荣康朝外张望。
方柳将小旗置于沙盘一点,漫不经心道:“好奇便出去看看。”
纵五大三粗如荣康,被敬仰之人瞧出心不在焉,也不禁涨红了一张黑脸:“没……王庆很有些功夫在身上,我不曾见过闻大侠,不,是闻将军出手,故而有几分好奇。”
方柳又执起一枚小旗,摇头道:“晚了。”
话音方落,闻行道便走进营帐。
王庆未跟着。
闻行道走到方柳身侧,复又说:“日后,你便住在公幄。”
“军师宿在将军帐,那将军宿在何处?”
“宿在屏风前,帅案边。”
方柳于沙盘中落下一旗,眉尾轻扬道:“岂不是委屈将军当了我的小厮。”
闻行道推演兵法,将另一枚小旗拿起放在合适的位置,答曰:“甘之如饴,未尝不可。”
第094章 沙场
入住军营的次日, 方柳便按照征兵时的名册,从主营开始挨个点兵。
提及的问题,不单单局限于名姓、籍贯、身长, 尚会问些出乎意料的问题, 譬如儿时的喜好、父母的习惯乃至邻里的关系。
闻行道全程站在一旁。
昨日里, 众人亲眼目睹这位新上任的镇北将军,将王都指挥使几招便轻易拿下,着实震慑了这一众武将。武将讲的便是实力, 虽暂未见识闻将军的行军用兵之道,至少承认技不如而甘为人下。
至于军师,则更显神秘莫测。
古往今来, 能做军师的多是读书人。而大周朝重文轻武, 从不缺学识渊博的读书人,却少有看得起武将的读书人, 更缺少熟悉兵法的读书人。
方柳初次现身军营,便如众武将印象中的书生一般无二。
许比印象中更出尘。
翩翩郎君, 清癯艳绝, 一对顾盼神飞的招子,又有满腹诗华的气度。据说读书人不仅得会写文章, 还须得体貌丰伟,若被花了相貌便不能参加科举,而今一瞧似乎并非妄言。
如此之人,真上了沙场,怕是见了血便要昏倒了罢。
幸而瞧着并非病弱之辈,若果真是个体弱多病的人, 莫说是当什么军师了,怕不是要武将们分出力气照顾这位公子。
毕竟是新皇钦点的贵人。
方柳只需扫一眼, 便知面前武将的所思所想。
但他并不急着立威,反倒显露出些乐在其中的姿态,晨起专程褪去便于行动的劲装,换了一袭读书人的青色长衫,更显得谦谦君子温如其玉。
比如先前不服闻行道,武将面对方柳反倒还算规矩。
缘由便在于方柳拥有的那道圣旨。
由此看来,一众武将对于新帝似乎并无不满,愿意视其为大周天子。
前线将士见多敌人残害百姓,打仗时最不缺的便是士气,奈何后方朝堂无人响应,头顶将领也多是无能之辈。比起拖欠军饷、消极对敌,只懂寻欢作乐的周成帝,这位公主甫一上任便送来大批军粮,还派来人马,扬言要反攻敌寇夺回北境。
至少是位有血性的天子。
方柳用两日时间,尽数点过了营中众将士,却不曾解释缘由。
夜里。
公幄中。
帅案上燃着烛火,方柳正俯身执笔疾书。
闻行道整理将士名册,边重新整理,边问道:“如何?”
无头无脑一句话,方柳却能解其中之意,徐徐答曰——
“大都忠心,非是忠于皇帝,而是忠于泱泱大周,忠于骨肉亲朋。”
周成帝荒唐行事至此,南方一带尚且频频动乱,北境的将士们仍未举兵谋反,无非是顾忌北境严峻的形势。一旦戍边大军离去,恐怕贼寇不日便可破城而入,一路南下直取尚京城。
北蛮嗜血残暴,那时死的就是他们的亲友。
“兵刃相接血溅沙场,十数寒暑的戍边生涯,朝廷有愧于这些将士们。”闻行道敛眸,沉声道,“然自古以来,帝王忌惮他人手握军权,总也有几分道理。”
任何君王平定天下后,一定会打压朝中武将,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
方柳写完信件,将其顺手递给闻行道:“眼下却不是理会这些道理的时候。”
“正是如此。”
说罢,闻行道将信件收入怀中,转身离开。
方柳泡了壶清茶,斟满两杯。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闻行道重新回到营帐之中,端起另一盏茶仰头灌入。
这回换方柳问:“如何?”
闻行道答:“燕折风邀你一见。”
方柳略颔首。
“过几日。”.
来到营中的第四日,北邦发动了一次规模不大的偷袭。
彼时,恰逢闻行道在操练士兵,便率一众将士们奋勇迎敌,成功将敌寇将领斩于马下,使得敌人溃不成军,四散逃开。
北邦民族乃是游牧民族,族内男女个个骁勇善战,且胯下战马皆是难得的良驹,故能以一当十,每每打得大周将士们兵败如山。
若非后来参军的荣康,居然颇有几分将才,率领将士们数次抵御住贼人进攻,军中伤亡必然更加惨重。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近年来,朝廷拖欠军饷,使得将士们马匹、兵器落后于人,有时连基本的果腹都难以做到,实力自然大打折扣。与此同时,北邦意图吞并大周之心不加掩饰,屡屡派兵找寻攻破关城的时机,反倒士气愈发高涨。
如此一来,大周将士更是再难打什么胜仗了。
今日难得打了个一次胜仗,高声齐呼“将军威武”。
闻行道却未见轻松自得,反倒是微蹙英气的眉峰,显出一丝凛若冰霜的神情。
事后,他将此事告知方柳。
方柳笃定道:“敌人是来试探我等的,他们果然已经知晓大周变了天,军中换了新的将领。”
“有奸细。”闻行道沉吟,“只不知在军中还是关城。”
“怕不止一人。”
“奸细除不尽,贼寇在新雍门关外一日,百姓便不能安生一日。”
“走吧。”方柳撩袍起身,“先拜见燕折风。”
————
先前,燕折风回了趟朝暮城,如今是燕家正儿八经的家主了。
他率领商队先一步抵达了北境。
因着战乱的缘故,北境的商会早被打散,只余下闲散商贾。无大商贾坐镇,燕家又顶着皇商的名头,一时间算是畅通无阻入驻新雍门关。
燕折风买下两间临街的两层店铺,并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随后,他按照方柳的嘱咐,将手下的人分别派去关城附近的城镇,进一步拓宽燕家的势力,还不忘搭上方远和荣康的关系。
燕家世代行商,燕折风亦是耳濡目染。
不过短短半月有余,关城便有了第一家燕家商行。
等候几日,燕折风终于盼到方柳前来,情不自禁侃侃而谈起来,将过去月余建立商行的事尽数告知。虽说他不比闻行道武功高深还懂得行兵打仗,可他总归还有擅长之事,乃是旁人所不能及。
思及此,燕折风意气风发道:“方庄主,打仗总要砸进去真金白银,燕家商行愿意多捐些金银钱财,为大周尽一尽绵薄之力。”
方柳微弯了双眸:“燕庄主有此心,是大周之幸,黎民百姓之幸。”
闻言,燕折风不免忧心道:“方庄主……当真要上沙场吗?”
“自是当真。”方柳眼神清明,含一抹浅笑道,“如今我等不正身处这风云波谲的沙场之中么?”
“追随你的人中,燕某武功、剑法皆非最好,或许样貌也不见得顶尖,唯独一身铜臭味还值几个烂钱。”燕折风仍是倜傥的模样,似真似假道,“方庄主,若你有难,届时燕某怕便只能拿命救了。”
“不必你。”
闻行道倏而冷冷出声。
“自有武功最好的人舍命相救。”
第095章 霍隐
燕折风神情骤然一变, 少了游刃有余的风流。
以往,闻行道虽时常跟随方柳左右,且气场强盛不容他人忽视, 却始终安安静静站在方柳身侧, 少有如别逢青那般直抒情意的时候。
可自这回再遇, 他似乎不再压着情意。
莫非宫变之后发生了何事?
燕折风活了二十余载,向来以玉树临风自诩,唯恋慕追随方柳一事, 令他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与方柳多年后的相见,心上人比记忆中更似天上人,令他的奢望都只敢埋在微不足道的笑谈中。
爱慕方柳者不计其数, 譬如别逢青、顾择龄之类的人, 或不加掩饰,或秘而不宣。
只闻行道令燕折风感到过威胁。
可能因从重逢方柳至今, 无论何时求见方柳,总能见到闻行道的身影;也可能是因他既做得盟主, 又做得将军, 是最有用武之地的人。
两个缘由其实相辅相成。
燕折风正色道:“我从朝暮城带来一些锦缎,是西边独有的布料和刺绣, 专供给宫里贵人们的,此回跟来的人中有手艺顶尖的绣娘,正可以给方庄主做几身衣裳。”
闻行道不曾阻止,只提醒道:“方军师不喜黛紫色。”
燕折风皱眉。
他确实不知方柳喜好。
一人唤庄主,一人唤军师,短短几句话, 二人剑拔弩张。
方柳淡淡扫了他们一眼:“二位若闲来无趣,但请自行离去。”
两人立时闭了嘴。
随后, 方柳才又问:“燕家主来此地月余,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尚谈不上,但各个城镇都有店铺了。”燕折风认真回答道,“近来忙于打点北境的关系,越是战乱的地区,越有自己的规矩。商贾虽为士农工商之末,可若想能做得成功,里头多少还是有些学问的。”
方柳道:“师叔信中讲到,寒州城的燕家商行已经开业多时了。”
闻言,燕折风点了点头:“多亏了方远前辈协助,寒月宫于寒州城深耕多年,甚至与外邦亦有勾结,手底下实属有些权利。”
方柳又问:“关内百姓与关外百姓可有买卖往来?”
自古以来,即便朝廷明令禁止,边境百姓亦可能因着生活所需,进行一些小的贸易往来。
据方柳所知,北境严寒物资匮乏,历来有关南关北的百姓交换物资的情况。如今国境分于新雍门关,新雍门关内外的百姓曾同属一国子民,难免有沾亲带故的人,不排除私下联系的可能。
几年前迁都尚京,新建皇城之中大兴土木,还曾派人从北境运原木回京。
据说关外北邦之人,为赚皇家这笔木材的钱,曾与戍边将领勾结过,放缓了新雍门关的入关要求。
只是贼寇对城中百姓管制严苛,动不动就拿原人命杀鸡儆猴,若两地百姓万一能有联系,应当也是关外的村野中人。
果不其然,燕折风点头肯定:“有,但极少。”他接着解释道,“因为关外百姓被贼寇严加看守,能想办法避开巡逻的人少之又少。其次,还要避开正在打仗的战场,方能从荒郊野岭之地,偷渡入关。”
方柳若有所思:“应当也有番邦人偷渡入关。”
否则寒月宫掌门不会与敌寇勾结上。
更别说关外军中和关内民间,还有来自外邦的奸细。
“正是如此,他们有常走的路,称之为黑路。”
说罢,燕折风抬手换来一位黑面男人,指着对方笑说:“此人乃是我燕家家仆,此前随着寒州城的商贾走了一趟那边黑路。路不好走,大批人马是万万不成的,每每也就出动几人而已,因此只交易贵重的货物,比如北境的海东青、兽皮、兽骨之类。”
燕家家仆鞠躬,语气尊敬道:“老奴走的是百姓的黑路,武林中人尚有旁的黑路可以走,非得是武功高强的人才能翻过去。”
“方某将飞书一封,寄给寒州城方远师叔,请他查明有关黑路及关外的事。届时,回信将会寄到燕家府邸,麻烦燕家主收一下,去往军营告知于方某。”
今日他们来寻燕折风,便是为了从商贾的角度,了解一番关内外如何互通有关。
燕折风自然不会不同意。
他也明白,为何方远的回信将会寄到燕家府邸,因为军营中的奸细尚未寻到蛛丝马迹。民间也并不太平,唯有燕府皆是从燕家带来的家仆,又是商人之家,也不容易为人所猜疑忌惮。
待他们二人商谈完,闻行道方徐徐开口道:“时间不早了。”
燕折风忙看向方柳:“不再休息片刻么,我着府上的厨子备了饭菜,眼下恰好到了用膳的时候。对了,厨子是从莺州请来的,做得一手顶好的莺州菜色。”
方柳垂眸,饮了口淡茶:“茶也是莺州细毛尖。”
约摸是品出杯中的茶,他垂眸的精致侧颜,莫名生出一分难见的神性似的柔意,恰如暖春冰消雪融,窥见青瓦白墙的院落里,清风徐徐拂过桃花梨花。
见心上人如此,燕折风喜不自胜,眸藏深情凝视着他,含笑邀功道——
“方庄主猜的不错,正是莺州产的极品毛尖,燕某思及方庄主有段时日未曾回到家乡,如今又来到了更北的雍门关,想必难免生出思乡之情。因此,我特地从燕家主家的库房里,调来一批莺州一带极品的茶叶、食材,随商队带到了此地。
厨子做得莺州菜,用的便有摇风县带来的熏肉。”
须臾,闻行道垂下的左手握紧拳,沉声道:“饭菜还有多久能好?”
燕折风潇洒开扇:“大概一盏茶时间。”
闻言,闻行道侧眸看向身旁的方柳。
方柳放下杯盏,抬眸浅笑。
“那便叨扰了。”
燕折风笑意风流:“乐意至极。”.
习武之人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
用膳时,燕折风又将话题扯到了朝暮城锦缎上:“如若方庄主不介意,可以将衣裳尺寸告知于燕某,回头我让绣娘为庄主做几身利落舒适的劲装,极利落极适合习武之人。”
“燕家主此言差矣。”方柳弯起唇角,“方某眼下是体弱的白面郎君,侥幸当了三军的军师,可不懂什么习武之事。”
燕折风愣了愣。
片刻,他心中有所猜测,压了声音道:“要隐瞒至何时?”
“自然是瞒到瞒不下去的时候。”
至于要隐瞒何人,自然是交火的边军和贼军。
明新露当初任用方柳和闻行道时,未曾提及两人的来历。此外,她还特意与武林盟一齐动手,抹去了两人江湖中人的身份,任由朝中大臣随意调查也不会泄露。
“好,燕某明白了。”燕折风保证道,“我燕家家仆向来嘴严,绝不泄露北境之外的事。”
方柳颔首:“劳烦燕家主。”
燕折风忙说:“小事而已,不足为道。”
三人用过膳。
离开燕家之时,燕折风特意拿出一表面雕花缠金的匣子。
“此乃莺州顶尖的毛尖,库房中只剩这么些了,留给方庄主闲暇时细品,望庄主能一解思乡之情。”
方柳未伸手去接,转而道:“你初为家主,便从库房中拿来诸多珍宝,不怕被家中长辈责怪?”
“怎么会。”
燕折风望着方柳,眼底深藏至深情意。
“先前我整日沉迷练剑,终日结交江湖中的剑客,时常留宿花、花街柳巷之中,父亲还担心我不愿继承燕家家业。此前,燕家便有一位嫡系爷爷不屑于经商,终日只与友人流觞曲水附庸风雅,为一幅字画便可豪掷千金,令家里人万分苦恼。
如今我忽然醒悟,愿意承担燕家家主的重任,他高兴尚且来不及,何必心疼库房里的那一点东西。
更何况,东西要送于我心……送于助我想通的贵人。”
字字句句,隐含动情与诚挚。
方柳与燕折风对视片刻,终于肯收下这份恰到好处的礼物:“那便谢过燕家主了,燕家商行若是有什么需求,尽可寻我和方远师叔。”
燕折风笑:“方前辈已帮过燕家许多了。”
————
天色渐暗。
回到军营中。
营中同样刚用过晚膳,将士们分散在军营各处,三三两两互相切磋。见到归来的方柳和闻行道,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
“闻将军回来了?!”
“闻将军!”
“闻将军可用过晚膳了?”
“……”
将士们大多是粗狂豪迈的嗓门,此起彼伏的问话震耳欲聋。
吵人的紧。
他们之所以如此热情,便是因着早上那一场仗,打得痛快,赢得也痛快。虽说并不是多大规模的战争,但敌寇向来比他们能打,以一敌三都是常事,边军还未曾赢得这么轻松过。
闻行道扫了他们一眼,众人便骤然收声,尴尬地站在原地。
方柳缓缓道:“将士们热情高涨,闻将军便留下来同他们切磋一番,好能指点指点。”
有一名将士便道:“军师不留下么?”
百姓之间常常念叨——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从来读书人。
武将多出自于屠狗辈,向来和读书人相看两厌。
可方军师并非如此。
新皇和闻将军都看重于他,他虽是弱不禁风的读书人,且还未领着众人赢得什么胜仗,却只凭借每日寥寥数次的见面,令众将士们不由自主敬重。
但这敬重眼下尚比不过会武的镇北将军。
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方柳倒不在意众人所思,摇头道:“不了,我先回营帐,你们与闻将军慢慢切磋。”
他发话,闻行道自然得留下。
将士们将他团团围住,切磋询问自己薄弱之处.
夜已深。
闻行道回到帐中。
如之前所言,他与方柳同宿公幄。
方柳睡在将军榻,他睡在帅案后、屏风前的榻上。
公幄内,方柳还未入睡,帐中燃着一豆烛火。
他三千青丝微散开来,亵衣外披着厚实的白色狐毛大氅,垂落的发丝抚上艳绝的容颜,发梢乖顺垂于胸前。他动作随意,单臂撑首坐在帅案之前,翻阅着不知何处寻来的书册,手足腕皓白如雪。
闻行道喉咙微动,怔怔望了他片刻。
半晌,他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一边走向帅案,一边问道:“在看什么?不累么?”
“从前边军对于番邦的描述。”烛火朦胧间,方柳施施然抬首,“还有飞鸽盟查到的相关卷宗。”
飞鸽盟遍布大周,北境自然也有分舵。
只是北境常年战乱,鱼龙混杂,又远离江南的飞鸽盟总舵,十分不好管理,故而查到的消息不如别处详尽,仅能作为参考。
闻行道单膝蹲在帅案旁,将方柳披着的大氅往他脚边收了收,盖住他光洁的脚腕。
“可寻到了有用的消息?”
“暂时没有。”方柳轻摇了摇头,“都是些从前便知道的事情。”
闻行道将帅案上的书册收拾好,道:“那就别看了,今日早些休息。”
方柳直起身,敛眸神态惫懒:“还需梳洗一番。”
见他神色疲乏,闻行道眸光沉沉,倾身凑了过去,道:“我帮你按按。”
方柳未说拒绝的话,他便将内力聚集于指尖,伸手为方柳按揉太阳穴缓解疲乏。按揉片刻,闻行道目光落在方柳又露出来的脚腕上,脑海中似已轻轻握在手心:“夜深露重,不如我帮你洗脚。”
方柳难得凝滞片刻。
闻行道按揉完,身子往后挪了几寸,又认真解释道:“北境的春日,夜里也是凉的,睡前热水泡脚最解乏。”
他说的正义凛然,似乎不见丝毫旁的心思。
方柳抬脚踩在他胸口:“镇北将军这样,却曾被江湖中人称作正道大侠?武林盟主?”
未能得到首肯,闻行道的双手垂落身侧,不曾触碰方柳一分一毫,只保持着半蹲帅案前的姿势,直直凝视对方:“军师称是什么,便是什么。”
方柳收回脚,瞧他一眼。
“我称闻行道。”
“那我便只是闻行道。”.
又过了数日。
关外番邦始终未有动静。
军营中,将士们牟着一股劲儿,在闻行道的监督下日日操练。贼寇明明意欲攻下新雍门关,却极为反常的一连多日都不曾来犯,交战双方默契的僵持着。
究其原因,定是对新来的镇北将军有了顾忌。
某日,燕折风相邀。
方柳与闻行道再次前往燕家府宅。
如方柳所料,燕折风特地邀他过来,是因为身处寒州城的方远寄来了回信。上回传书于方师叔,便是请他顺着寒月宫内的线索,寻找有关贼寇和“黑路”的线索,眼下总算有了进展。
三人不多说废话,聚在书房重地。
方柳撕开信奉,拿出里面方远写的信件,仔细阅读之后,流露若有所思的神情。
闻行道问:“如何,可有线索?”
燕折风亦是好奇。
“有倒是有。”方柳并不避讳,将信递给闻行道和燕折风,道,“信中提到了一个人。”
闻行道拧眉回忆:“……霍隐?”
方柳缓缓道:“说是唯一未曾率领门中弟子,从新雍门关的关外撤离关内的江湖门派,现任绛云刀宗的掌门,霍隐。”
燕折风诧异万分:“那便是说,这个名叫什么刀宗的门派,尚在关外贼寇的地界里吗?”
闻行道一目十行看完方远的回信,将其递给频频发问的燕折风。
燕折风从他手中接过信件,边快速阅读边惊讶道:“信中真是如此写的,且……他和江湖门派的黑路有关?这位掌门究竟是好是坏?”
“这话可以问问闻将军。”方柳转而看向闻行道,“你们或许有过几面之缘。”
闻行道想了想,回答道:“霍隐年长了我几岁,我尚且年少之时,他也曾参加过一次武林大会。那时,武林盟的长老们对他印象颇好,皆认为他一套绛云刀法使得行云流水,且有正派大侠的作风,来日或能成为绛云刀宗的掌门。”
方柳指尖轻敲桌面。
“须得会一会这位绛云刀宗的霍掌门了。”
第096章 寒月宫
闻行道问:“可是要去寒州城?”
“去。”方柳道, “但我一人去即可,军营中尚还需要你坐镇。”
闻言,燕折风担忧道:“这次去便要想办法见霍隐?不如再等一等罢, 寻人查清楚霍隐为人如何, 是正是邪是善是恶。”
闻行道难得认同燕折风的意见:“燕家主说的不错, 不如再请方远前辈仔细查上一查,我们再做打算。”
绛云刀宗弟子,上一回参加武林大会, 都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十几岁的闻行道,尚还没有太多精力关注其他人,故而对霍隐的所有印象, 大都来自于武林盟长老的交谈。江湖武林人才辈出, 他之所以能记得霍隐,还是因绛云刀法颇有些名声, 所以专程看过武林大比最后的几场比试。
看过大比后,觉得此人不过泛泛, 便再没有关注过绛云刀宗。
早知今日, 他当时定要多加了解。
“不可行。”方柳摇头,“如今边关两军僵持, 敌军随时可能发起进攻,战事一触即发,最好在打第一场仗之前寻到霍隐。”
闻行道皱眉:“还是我陪你去。”
燕折风也想说陪方柳前去,可他知晓自己几斤几两,功夫不到家,去了只会成为方柳的拖累, 届时还需劳烦他时时刻刻照顾自己。
如此,他唯有缄默不言。
方柳冷声道:“军中或有奸细, 镇北将军若不坐镇军中,他日贼寇突袭,又该当如何?”
闻行道不再强求。
至少在将心腹调到新雍门关前,他的确无法随时离开军营。
见他们二人皆无异议,方柳这才又继续说道:“此去寒州城,我只在寒月宫停留几日,稍作打听便回来。下回若闻家将聚集新雍门关,军营中有得力老将坐镇,闻将军再与我一同走一趟黑路。”
闻行道颔首:“好,他们马上便能赶到新雍门关。”
他行事从不隐瞒方柳。
故而方柳知晓他最近的一切动向,也知晓他在聚集分散的闻家将。大周国都退至尚阳城的这几年,若没有三万闻家将精兵坐镇边关,贼寇可能早就大举入境了。
这批闻家将的将士们,有二十年前闻家将的后人们,亦有仰慕闻家家风的将士主动加入。
初时,将他们聚拢起来的人,便是另一座关城的都指挥使孙德振。
当初闻行道从雁山镇北上,寻找有关闻家将的蛛丝马迹,机缘巧合之下遇见孙德振。那时的孙德振还不是都指挥使,时年将近四十岁,曾一心忠于闻行道的爷爷闻老将军。
前朝及大周朝初期,尚有军队轮换制度,边军和禁卫军须得定期轮换,以保持军队将士们的战斗力,还能防止军队成为某将领的私军。
后来战事频频,轮换反倒加剧了边关失守的速度,闻家将便一直镇守北境抵抗外敌。
时日一久,这才引来了周成帝的猜忌。
落得个闻家满门不得善终。
国境也一退再退。
彼时,孙德振见到神似老将军的闻行道,震惊于原来闻家竟还有后人幸免于难,且是闻将军的亲孙子,霎时间泣不成声。自那之后,闻行道便在孙德振的帮助下,花费十余年时间整顿,方达成了如今三万精兵的规模。
此乃足以起义的人数。
闻家将遗志为一个“忠”字,对于继承闻家遗风的将士们而言,他们永远是忠君忠国之辈。一个“忠”字便是他们至死贯彻的军魂,一旦失了“忠”字、散了军魂,便再难打什么胜仗。
过去,闻家将一面稳固军心,守卫北境边疆;一面寻找闻家被冤枉的证据,协助闻行道报仇。
如今闻家大仇已报,且闻家将未帮上太多忙,将士们的目标便又变了。
——变为夺回北境。
知晓此事的闻家将的将士们,没有一个不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赶往新雍门关,追随闻小将军驱逐贼寇。孙德振已到知天命的年岁,征战沙场三十余年,寻回闻家后人之后,此生便唯有收复失地这一个心愿。
收到闻行道做镇北将军的消息,孙德振便第一时间传信给闻行道。
随后,便得知闻行道欲聚兵于新雍门关,发兵收复北境之事。
经过军中多年的耕耘,许多精锐闻家将都已有了官职,非是能随意调离处置的小兵。因此,纵使他们心焦如焚,仍需要守着各自的职位,等待调令才能动身。
孙德振不仅要等待调令,还要提拔得力手下接任他的位子。
闻行道之所以耗费了数日,还未曾将心腹聚齐于新新雍门关,便是因为这些原因。方柳前往寒州城,若来去用个四五日,应当正赶上孙德振带援兵赶到。
他便能抽出身来协助方柳了。
思及此,闻行道不由得叮嘱方柳说:“此去若寻不到线索,也无需强求。”
“我今日便出发。”方柳态度果断道,“劳烦闻将军透露出去,就说军师身体虚弱难捱北境艰苦,不小心受了风寒,正在关城之中休养。”
他随身携带方柳剑,在众将士眼中,也只是书生拿来防身用。
风寒的说法,亦不会惹人怀疑。
闻行道点头:“好,我会让军中所有将士都知晓此事。”
尤其是可能存在的奸细。
燕折风轻摇折扇:“既然如此,便说在燕家新开的客栈休养,燕某可以挑个信得过家仆装作是方军师,终日待在屋中。”
方柳颔首:“那边麻烦燕家主了。”.
刻不容缓。
方柳为自己简单易容,便借了一匹燕家的良马,御马出关城。
目送他远走之后,闻行道也没了留在燕家府邸的必要,燕折风亦兴味索然。两人不冷不淡地拱手告别,闻行道便起身赶回军营之中,燕折风则前去安排家仆假扮的事。
方柳不在的日子,军营一如往常。
闻行道忙着操练士兵,严苛整顿军规军纪。
主营驻扎了约两万多名将士,其余每名指挥使御下五千余人,分别驻守在不同的营地之中,抵抗外地拱守主营。闻行道还会给军官们下派任务,着人为普通将士们讲解用兵之法,以免打仗时战场上被冲散了,便不知该自己做些什么了。
随着将士们日夜操练,众人对镇北将军亦越来越钦佩。
除此之外,闻行道还会假意前往关城内,装作关心探望生病的方军师,实则是去联系随军而来的八百位武林高手。这些精挑细选的武林高手,乃是他们大周朝的一张绝佳的底牌,不能轻易让贼寇知晓。
他们驻扎在离军营不远的一处村落。
从前村落中有百余户人家,两国战事爆发之后,村民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村子。
恰好可以做落脚点。
莫凭几次未见方柳,忍不住询问道:“方庄主最近怎么没有来?”
闻行道不欲多言,只道:“有事在身。”
“……有事在身?”莫凭喃喃道,“莫不是,莫不是出事了?我前几日去关城中采买,碰到了燕家的燕折风,他派人给我们送了一批粮食,说是方庄主如今无暇顾及我们,才嘱托他来做的。”
闻行道模棱两可:“正如燕折风所言。”
莫凭不信:“闻盟主为何要瞒我?后来我又去寻了别逢青,他说方庄主来北境受了风寒,已经卧病在床许多日了。”
别逢青虽做了军队的军医,然而以他心高气傲的脾性,必不可能大病小病都来寻他。于是方柳便让他暂时坐镇新雍门关,唯有遇到军营中原来的军医无法根治的伤病,才会将伤员送到他这里医治。
对外故而是这样讲的。
事实上从一开始,方柳便没有留别逢青在军中的打算。
一国军事乃是要事。
别逢青还未到让人放心将他放在军中的地步。
此次方柳“身染重病”之事,经由闻行道和燕折风刻意的散播,军中乃至关城内皆有人知晓。将士们很是担心久久未归的方军师,毕竟风寒若严重起来,可是要人命的病。
如此一来,别逢青知道也不足为怪,怪则怪在他并没有急着求见方柳,亲自为方柳诊脉治病。
这说明他知晓方柳无事。
闻行道冷声道:“莫凭,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何方柳不会将你纳入他计划的之中了。”
莫凭怔然:“我……”
他本就不是聪明绝顶的人,又年少无知关心则乱,所以才没有想明白事情的始末。如今闻行道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反倒令他挨了当头一棒似的,清明了不少。
莫凭自问,跟随众江湖豪杰们来到边关,是想杀敌卫国立一番事业。
好让方柳刮目相看。
可不能因年少无知坏了方柳计划。
于是,莫凭垂头:“知道了,回头遇见方庄主,待他愿意告诉我罢。”
闻行道默然片刻,将众高手喊至面前拱手道:“此值大周生死存亡之际,委屈诸位豪杰屈居于这弹丸之地,还请诸位谨慎行事,莫要与外人谈论任何我与方庄主,静候合适的时机。”
“闻盟主客气了。”
“是啊,我等亦是大周子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江湖中人?”
“能为国为民征战沙场,不正是侠者所为?!”
“闻盟主莫要担心,我们又不是那黄发垂髫的无知小儿,自会按照盟主和方庄主的指示行事。”
“闻盟主……”
在众豪杰的附和声中,闻行道忽然想起一件事:萧然山庄弟子大多已回了摇风县,包括总是跟随方柳左右的赛雪,而其余跟随军队北上的弟子,则是八百武林高手的人选,常驻于远离军营的村落。
方柳是孤身一人。
————
策马两个时辰。
赶在城门关闭前,方柳抵达了寒州城。
方远未接到方柳的消息,故而不曾前往城外迎接,须得方柳独自寻到寒月宫总舵。方柳易容之人,乃是常霖曾想安插在武林盟的探子,用得自然也是探子的身份文牒,守城的士兵简单查看便放行了。
入城之后,他下马牵着缰绳,沿市井街巷缓步而行。
方远师叔做事向来严谨,早在抵达寒月宫不久后,便在回信中将寒月宫相关的事悉数告知。不同于寻常的江湖门派,寒月宫虽也在远离城镇之地有分舵,总舵入口却在寒州城最繁华的地段。
他行至一座茶楼前,将马匹的缰绳递给一旁的小二,而后一言不发直接走到后厨的位置。
有两名小二装扮的人守在后厨门前。
其中一人瞧见方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客官可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有。”方柳拿出一枚从探子身上搜到的令牌,“我找酒馆掌柜的。”
那人一见令牌上的字,立时点头哈腰道:“哎呀,不知是贵客远道而来,我们掌柜的等候您多时了。”
随后,便领着方柳越过后厨,前往后院。
后院没什么特别之处,共三间正房、一间茅房并一间柴房,墙角堆着烧水用的大锅,院子中间一口深井。
方柳脚步未停,径直走到柴房前,朝小二说道:“麻烦师弟了。”
至此,小二更确定他便是寒月宫的弟子。
虽说小二未曾见过对方,但之前师兄师姐们曾提起过,寒月宫中有雪藏的嫡传弟子,乃是常掌门亲自教养长大,甚至会修习寒月宫以外的功法,会被派去执行至关重要的任务。
这名弟子手中的令牌,便是嫡传弟子的令牌。
小二打开柴房,将墙角的部分柴火挪开,打开后方露出的一道门。
通过这道门,穿越一条狭长的密道,便能来到一处足有三进的大宅,茶馆的柴房乃是唯一能通往此处的通道。宅子的正门只做个装饰用,平日里宅门紧闭门可罗雀,即便从正门进入宅子,也会被石砖堵死的第一进门拦住去处。
方柳无法理解寒月宫建宫时的心思。
此番设计只能挡下武功平平之辈,正相反若有江湖高手想包抄围攻,反倒只需堵死了柴房密道,便能轻易断了门派弟子去路,届时能勉强逃出来的,恐怕只有门派内的精英弟子。
大约只是为了保证神秘感。
他亮出令牌,在寒月宫弟子的带领之下,前往门派掌门所在的院落。
正房内,方远模仿常霖的声音和语气,问道:“来者何人?”
方柳未掩饰声线:“回掌门,是我。”
屋内安静了一瞬,立时便有弟子打开门迎人进去。
当初常霖参加武林大会,不仅带来两名伪装成无门无派侠士的弟子,还跟来一行约数十人的队伍。其中几名随行的弟子,已被易容的萧然山庄弟子代替,其他人则暂时未动。
毕竟就算易容得再像常霖,也还是用自己的人更放心。
故而,一直以来帮方远往外传信的弟子,便是易容后的萧然山庄弟子。
方远所居住的院落,亦是如此。
屋中无外人,方远恭敬拱手道:“小庄主怎么来了?”
方柳虚扶他一下,道:“师叔请不必多礼,我此来是为打探绛云刀宗霍隐之事。”
“回小庄主,您今日来得正好,两个时辰前我刚查出一些东西。”
“是什么?”
方远俯身,娓娓道来。
“此事说来话长——
自我来到寒月宫,便一直在找寻常霖勾结外贼的蛛丝马迹。荣康说他是从鸣山派掌门那边打听来的消息,说是有人匕首飞书至各掌门书房,书信劝他们归顺贼寇。
鸣山派掌门无叛国投敌之心,故而不曾理会,可他却无意间发现常霖有异心,斟酌再三,才匿名传信将此事告知荣康。之所以选择荣康,是在因为边境生活的大人物,多少知晓各个戍边将领的为人。
荣康随军征战的时日不长,名声却是不错的。
可无论是鸣山派的掌门,还是寒月宫的常霖,都未曾真正与北邦人接触过。我翻遍了常霖的私人物品,除了几封语焉不详的信件,便寻不到其他证据了。若说物品还有销毁可能性,可我套过常霖的心腹的话,他也未见过北邦人,互通往来的都是关外汉人。”
说到这里,方远总结道:“因此,我猜测飞书劝人归顺,以及联系常霖造反的都是中间人。此人很是谨慎,行踪难辨,只有常霖等对方音信的份儿。”
闻此,方柳眉峰轻蹙。
“……师叔的意思是?”
“不错。”方远慎重道,“经过多番调查,这名中间人很可能便是绛云刀宗的霍隐。”
如此,霍隐便是敌非友。
假若此人为叛国贼,他扰乱武林大会的动机又是什么?
方柳指尖轻敲桌面,兀自思索其间种种关窍。
方远见状,缄口不言安静等待。
良久,方柳忽然出声:“不对,此事尚有蹊跷。”
话音方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有弟子大喊着“失火了”、“失火了”,慌乱着跑来跑去打水救火。不等方柳和方远出去查看情况,吵嚷声便成了兵刃相接之声,利刃割破喉咙的声音清晰入耳。
方柳推开门,便见一面容英挺身躯魁伟之人,额头和脖颈处青筋浮现,举刀砍掉了一名弟子的头颅。除此人外,尚有十几位蒙面大汉,武功几乎都能跻身一流高手行列。
进入总舵之时,方柳暗忖此地容易被人一网打尽,眼下竟成了事实。
领头的人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眸中一片血色猩红。
——俨然是入魔之兆。
“师叔,率其余弟子退后。”
说罢,方柳长剑出鞘。
第097章 绛云刀
领头之人使得一把宽刀。
比闻行道的佩刀稍短, 却比纵夕刀的刀身更宽。
他身长九尺,挥刀挥得虎虎生风,轻易砍掉挡在他身前的弟子的脑袋, 随后提着滴血的长刀, 一步一步朝方柳的方向走来。
方柳观他神色, 目标应是自己的身后的方远。
或者说,寒月宫掌门常霖。
方柳挽了个剑花:“阁下与常霖有仇?”
来人大约入魔已深,甚至不能理解方柳的问题, 见他开口以为是在挑衅,双眸猩红血色更甚,面部浮起的青筋紫的发黑, 提刀便朝他砍了过来。
方柳脚尖一动, 轻巧避开。
“叮当——”
那人挥下第二刀,方柳抬手以剑抵挡, 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之声。
来人比方柳高壮不少,且已显露走火入魔之态, 走火入魔往往内力爆发, 比平时强盛七八成乃至更多。一人癫狂砍杀,一人冷静对敌, 一时间两人打的难舍难分,宽刀竟不能耐何长剑。
持刀之人虽然武功高深,方柳却并非不能将其斩杀。
入魔有利有弊,利在内力暴涨,弊端自然是神志全无,除非功夫内力碾压对手, 否则一旦遇到势均力敌者,便很容易被对方寻到破绽。
此人虽能称一句绝世高手, 可还远不到能碾压方柳的地步,之所以迟迟不曾下手,是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
杀死容易,活捉难。
尤其是活捉走火入魔的武林高手。
两人刀剑相向,迟迟未分出个输赢,持刀人带来的手下纷纷围了过来,欲帮头领一把。方远自不能给他们偷袭的机会,忙带领萧然山庄弟子,提剑迎了上去。
两方人马剑拔弩张。
终于,方柳寻到破绽,趁机用剑身猛击持刀人腕骨。趁对方手腕麻痹之时,一个潇洒的剑花将他手中的宽刀击飞,而后轻身跃起利落地夺过宽刀,回身一刀一剑交叉架在那人脖颈两侧。
“别动。”方柳淡淡道,“刀剑无眼。”
一道细红的伤痕浮现男人颈侧。
男人手下惊呼——
“掌门!”
“掌门小心!”
方柳轻睨他们一眼,十几人便缓缓放下手中兵器。
其中一人用商量的语气说:“大侠手下留情!观大侠手段应当并非是寒月宫的人,我等无意与大侠作对。”
方柳未理会他,而是将视线转向男人。
男人宽刀被夺之后,双眸中的血丝渐渐消散,额间和脖颈处暴起的青筋,也逐渐褪去如中毒般的青黑色。
他凝视方柳,开口问道:“阁下并非寒月宫弟子?”
声音粗哑至极。
方柳挑眉,不答反问:“霍隐?”
男人愣住。
“阁下认识我?”
“不认识。”
“那……”
“猜测罢了。”
霍隐垂头,仔细打量审视方柳的脸:“霍某应当见过阁下。”
方柳纠正道:“见过我脸上这张皮。”
霍隐立时意会:“……阁下易容术出神入化。”
见两人仍在僵持,霍隐的手下忍不住提醒道:“既然已经解开误会,这位大侠是否该放下手中的刀和剑了?”
闻言,方柳弯唇,侧眸瞧了他一眼:“何人说误会已解?”
那名手下嗫嚅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眼下,他们只知这位使剑的高手,并非是寒月宫弟子。对方似乎也只知掌门的名姓,除此之外一无所知,的确称不上误会已解。
一刀一剑架在脖子上,霍隐不见慌乱。
他垂眸问方柳:“阁下还想知道些什么?”
方柳漫不经心:“飞刀传信,劝鸣山派掌门和寒月宫常霖叛国,勾结外邦贼寇的人,也是霍掌门?”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闻言,霍隐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方远,眼中隐隐浮现红色。
方远当着他的面,撕开脸上的仿人皮面具,道:“常霖已死。”
几名萧然山庄弟子也撕下面具。
霍隐猛然低头,蓦地撞入方柳明澈灵动的眼中——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格格不入。
他抬起手,探向方柳侧颊的位置,似是想亲手撕开对方脸上的仿人皮面具。方柳手腕微动,架在霍隐的剑刃逼近一分,令对方的脖颈又添了一道血痕,鲜血沿着长剑缓缓淌下。
霍隐止住了动作。
方柳弯眸轻笑:“霍掌门,注意言行。”
霍隐心间鼓噪起来,仿佛以往走火入魔时一般的急促跳动,青筋悄悄攀上刚毅的面颊。他收回手握紧拳手,以抵抗这突如其来般的入魔,可心脏却仍旧震颤不止。
霍隐回忆他的问题:“阁下方才所言,的确是霍某所做。”
说的是劝常霖等人叛国,勾结北境外贼一事。
“动机为何?”方柳继续问,“劝说他们叛国,察觉对方真有通敌叛国的意图,便杀过来灭绝门派?何必做自相矛盾之事。”
“阁下不觉得霍某通敌叛国?”
“果真这样,便实在是多此一举。”
闻此,霍隐眼中血色加深:“阁下不懂,霍某只是在提前铲除后患罢了。”
“铲除后患?”方柳徐徐道,“绛云刀宗驻扎关外北境,清理所谓大周境内可能叛国的后患,于两国交战可有何益处?”
“霍某不止杀一派掌门,也杀朝廷意欲通敌的将领,多此一举又如何?
当年贼寇压境,绛云刀宗全门派上下数千余人,共同协助边军抵御贼寇。可朝廷自私软弱,迎战的武将怯懦无能勾结敌军,导致金州城被破城而入,城中百姓死伤无数民不聊生,霍某兄嫂一家死于非命。”
霍隐愈说双眸愈红。
想必兄嫂一家的横死,便是他走火入魔的诱因。
大约是猜到方柳心中所想,霍隐解释道:“兄嫂之死,只是霍某走火入魔的其中一个原因。”说罢,他侧首垂眸看向架在自己脖颈处的宽刀,说,“此刀名曰绛云刀,乃是绛云刀宗的开山鼻祖打造,一代一代传至了霍某这里。而绛云刀法,若想臻入化境,便一定要走火入魔方可。”
方柳听闻过此类功法。
此法虽能令人功力大增,却使历代修炼之人短命,亦使人日渐疯狂。
无怪霍隐会做如此癫狂不合逻辑之事了。
方柳又问:“既要用此方式报仇,为何不迁门派至关内?”
入魔征兆加重,霍隐逐渐目露凶光,青筋暴起。他努力保持清醒,堪称有问必答:“霍某答应兄长,纵使大周覆灭,绛云刀宗也不会迁离金州城!”
撑着最后一丝神志回答,霍隐满目血红又陷入癫狂之中。
方柳用剑柄将人打晕。
方远及另几名弟子忙走上前,帮忙扛起失去意识的霍隐。
绛云刀宗弟子大惊,提刀大声质问道:“阁下要做何事?!”
“如你所见。”方柳始终从容不迫,“将要绑架绛云刀宗的掌门罢了。”
“你、你这个——”
不顾几人惊怒,方柳轻挽剑花,将淌血的锋利剑尖指向他们。他神情似笑非笑,面上又覆着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具,笑容诡异异常。
绛云刀宗弟子不敢再动。
掌门亦非此人对手,他们恐怕不合对方几招之力。
“尽可放心,人死不了。”方柳语气轻描淡写道,“师叔,先带人去分舵休养。”
此处所指乃飞鸽盟分舵。
飞鸽盟于北境仅此一座分舵,恰好建在离寒州城不远的城镇之中。
方远拱手:“遵命,小庄主。”
说罢,便将霍隐扛在肩头,驾驭轻功翻出寒月宫总舵。
众绛云刀宗弟子倒想追上去,可方柳执剑冷冷指向他们,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掌门被人绑走,众人一时有些茫然,以至于面面相觑,不知应当做些什么才好。
掌门……似乎没有危险?
静候片刻,方柳收了刀与剑,轻功翻身而去。
离去前仅留下一句“再会”。
————
次日。
待城门大开,方柳才离城。
毕竟借了燕家的马匹,总不能弃之不顾,一个人翻城墙轻功离去。
脚程赶不上马蹄,可方远等人出发得早上许多,待方柳抵达飞鸽盟分舵之时,霍隐已被人安排在客房中,阖眸沉沉睡去。
大约是练功走火入魔之故,霍隐断断续续睡了三日才彻底清醒。
期间他偶尔会睁开眼,眼中染尽血色神志全无。
霍隐彻底清醒那日,方柳正悠然坐在他床边,缓缓擦拭佩剑。他脸上的仿人皮面具早已取下,露出原本出尘绝世的面容,低垂的眼睫仿佛搅动春水的柳稍。
“你……”霍隐微张了张嘴,找回自己的声音,“绛云刀宗弟子如何了?”
方柳垂眸擦拭的动作不变。
“不知,方某只劫走了霍掌门一人。”
“方——?”
“方柳。”
“好,谢方公子留我门中弟子一命。”
霍隐恢复正常,全然不见那日疯癫砍人的摸样,直起身拱手客气道。
“倒也不是。”方柳未曾回头,亦真亦假道,“留下绛云刀宗弟子,主要为收拾寒月宫的残局,他们应当很有经验。”
霍隐噎了一下:“是有。”
方柳终于擦拭完佩剑,转头瞧了霍隐一眼,随手将柜子上的宽刀扔给对方。
“若霍掌门无碍,方某便要将你绑架到下一地点了。”
“……何处?”
“军营。”
第098章 封锁
返回新雍门关时, 方柳借走了飞鸽盟分舵几匹马。
方远等萧然山庄弟子得以策马,先一步前往武林高手暂居的村落。如此一来,方柳便可以通过方柳联系众高手, 不必再亲身前往。
返程前, 方柳再度易了容。
至于霍隐, 则被喂药封锁了内力,独自骑马而行。
方柳策马不紧不慢跟随其后。
生于北境,长于北境, 霍隐对新雍门关并不陌生,自是认得前去关城的路。他时不时侧眸回首,望一眼身后的方柳, 但见他神态从容不迫, 仿佛是在纵马驱赶圈养的羊。
他便是那只羊.
新雍门关。
自方柳离开,燕折风整日里忙来忙去, 心却总不能安定。索性不再纠结,直截了当于燕家客栈宿下, 另寻一间挨着替身的天字号房, 美其名曰坐镇。
好能静候方柳归来。
这日晌午,天朗气清艳阳高照, 天字一号房门外传来敲门声。
燕折风摆了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
“进来。”
小二推门而入,恭敬道:“家主,外面一位姓方的客人来访。”
闻言,燕折风骤然起身,打落了棋盘上的几颗棋子。小二俯身要去捡, 他却并不在意,挥手道:“去, 将人请上来——”话未说完,他一甩衣袖,摇首笑道,“罢了,我亲自去请。”
小二忙让出门。
燕折风行至大堂,便一眼瞧见了方柳,纵使易容后寡淡的容貌,依旧掩不住长身玉立的气质。他身侧站着一名身高九尺的男子,英武魁伟却不显什么气势,反倒给人温厚敦实之感。
方柳道:“燕家主。”
燕折风拱手:“方庄主,可要随我上楼详谈?”
“可。”方柳看向霍隐,“霍掌门,请。”
此言一出,燕折风便知晓这人是绛云刀宗的掌门,乃方柳此行的目标。他视线落在对方腰间佩刀上,不自觉比较其刀法与闻行道的深浅,心道莫不是又来了一个碍眼的人。
进了天字号房,方柳先撕去覆在脸上的面具。
燕折风摆手,令小二将隔壁扮演方柳的家仆带来,吩咐了几句便让他铭记退下,完成这一场偷梁换柱的戏。
霍隐静静看着,不做询问或评价。
待房内只剩三人,燕折风摇扇问道:“这位霍掌门,可是要随方庄主一同去军中?”
方柳颔首:“这便要走。”
“这么快?”燕折风闻此愣住,停了摇扇的动作,“方庄主归来风尘仆仆,想必路上不曾好好用过膳,何不留下?。”
“不必,有更重要的事。”
“既如此,我让厨子备些热乎的莺州菜,装入食盒,方庄主带回军中享受。”
说罢,不等方柳推拒,便起身吩咐小二去了。
不多时燕折风匆匆回来,笑道:“稍等片刻,这里的厨子手艺好,马上便能做好了。”
事已至此,方柳不再推拒。
“谢过燕家主。”
见两人皆没有介绍他的意图,霍隐如一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分析眼下的境况。
霍隐时年三十二,闯荡江湖已是十年前的事,那时方柳和燕折风年纪尚小,还不曾闯出名扬天下的名声。后来北境战乱,绛云刀宗又处最危险的州府,霍隐几乎再难听到来自中原以南的消息。
但他知道萧然山庄。
此门派地处江南,庄主便是姓“方”。
于是,等待膳食的间隙,霍隐看着方柳问道:“阁下可是萧然山庄庄主之子?”
方柳解释道:“前任庄主乃是方某叔父。”
“原来如此。”霍隐恍然大悟,“霍某见过阁下的叔父,大约是十余年前的事了。方老庄主武功高强,不曾想他的子侄更胜一筹,竟能压制心决入魔后的霍某,可称是独步江湖了。”
方柳瞧他一眼,倏而笑了:“霍掌门客气,方某乃一介文弱书生,并不曾习得什么功夫。”
霍隐:“……”
燕折风顺势说道:“方庄主的确不曾习武,霍掌门想必是记错了。”
霍隐深知,自己绝无记错的可能。
细算起来,他与方柳相识不过几日,期间尚要抛却走火入魔之后昏迷的时辰,交谈更不过寥寥数句,如今只觉愈是企图深入了解,便愈发地不解其人。
唯有跟随对方去往军营,才有可能从其口中得知全貌。
方柳并不在意霍隐所思所想。
待燕家的厨子做好膳食,他便拱手谢别燕折风,一个眼神令霍隐乖乖跟上。途中,方柳又如驱赶羊群的牧民,悠悠然策马坠在霍隐身后,时不时指点一番方向。
燕折风远眺方柳纵马的背影,朝身旁的家仆道:“瞧见了么?”
家仆疑惑:“家主瞧见了什么?”
燕折风喟然长叹。
“瞧见你家主子我啊,就叫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方柳踏入军营,便有将士高喊道——
“方军师回来了!”
“方军师身体可全好了?”
“平日里要注意身体才是啊,这般体弱可该如何是好……”
将士们嗓门大声音高,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传得可谓极快。故而还不等方柳带霍隐前往公幄,便见闻行道一脸严肃,从远处匆匆而来。
众将士见他过来,一面打招呼道句“将军”,一面连忙四散离开了。
行至面前,闻行道凝视方柳片刻,方分出心神审视霍隐。
闻行道漠然:“绛云刀宗霍隐?”
“我是。”霍隐审视回去,“霍某是不是见过这位将军?”
“见过,武林盟中。”
“……武林盟?”
霍隐眯了眯眼。
自修炼绛云刀法第七重后的内容,他时常控制不住自己,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时日一长,过往记忆也跟着变得模糊,思前想后才终于忆起,武林盟中是有一个寡言的天才少年弟子。
“可是郭盟主义子闻行道?”
“正是。”
待他们两人说完,方柳才徐徐开口:“可叙完旧了?”说着,他抬脚缓步往公幄方向而去,“叙完便随我来。”
闻行道与霍隐立时闭嘴跟上。
进入公幄,方柳将一只小瓷瓶置于帅案上:“封锁内力的解药。”
若说先前霍隐不明方柳动机,眼下却多少能猜到一些了。
萧然山庄的现庄主,成了不曾习过武的柔弱军师;武林盟盟主寄予重望的义子,成了统领万千将士的将军。
怕不是打算夺回北境。
只不知是哪位豪杰,开了这江湖堂而皇之勾结朝廷的先例,竟比他们北境中人更不服规矩。
霍隐盯着解药,迟疑片刻,道:“北邦贼寇意图吞并大周,大军驻守旧雍门关,时刻准备举兵南下。已经能确定的便有十三万兵力,单单从数字上瞧,似乎与驻守新关的大周将士不相上下,但北邦民族自小善骑射,两方战力不可同日而语。”
话音刚落,眼前一道银光乍闪,霍隐伸手虚虚一抓,装了解药的小瓷瓶便握在了掌心。
他抬眼,瞧见方柳笑靥。
第099章 情报
听闻霍隐所言, 方柳与闻行道对视一眼。
自边境战乱以来,大周朝的军队节节败退,还未有将领能摸清北邦民族军队的人数。只偶尔听人叫嚣“三万大军可攻城”、“五万大军轻易拿下旧雍门关”、“五十万大军蓄势待发直指中原”云云。
或是贼人刻意放出的假消息, 或是大周朝臣人云亦云的推测。
霍隐即能如此自信, 坦然给出十三万兵力的数字, 想必关外多年来的蛰伏收获颇多。
方柳打趣:“看来关外这些年,霍掌门做得不止策反关内门派之事。”
寻常时的霍隐,全然不似入魔时易怒易躁, 反倒十成十的好脾气,瞧着老实且谦逊。
“霍某之所以策反常霖,乃是不信大周朝的文武百将, 亦不信贪生怕死的门派。若来日贼寇攻城, 如常霖之类的小人与敌人里应外合,倒不如事先挑出来灭了满门, 便也不必忧心其他了。”
“果真如此,是否该夸一句霍掌门大义?”方柳却似笑未笑道, “说着大义凛然的话, 恐怕还是为了灭门之后,从旁的门派里搜刮来的财物及功法, 继而收为己用。”
否则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调查、铺垫加以威逼利诱,又有十数高手从关外翻越暗路行至关内,只为将关内还未曾投敌的门派灭门。
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霍隐抿唇:“霍某不会否认确有此心。”
方柳但笑不语,静候他接下来的话。
霍隐便继续说道:“可归根结底,一方门派隐藏关外并非易事,贼军驻守的城镇轻易去不得, 绛云刀宗也不过是占据三处村落,挖了堡垒地道才勉强延续至今, 何况还要分出心神探查外邦兵力虚实?”
闻言,方柳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策反常霖一事,或许有提前清除奸细的道理,却也是为侵占寻个正义的由头。
古来起义者,多靠所谓百姓接济、劫富济贫,关外虽有许多子民仍心系大周,可百姓尚且民生艰难受尽压迫,又如何能支持得了绛云刀宗的反抗。
何况门派掌门时常走火入魔,更适合做这等亦正亦邪之事。
方柳不做评价,不过时势造就罢了。
闻行道虽未同去寒州城,却也从霍隐的三言两语中,推测出了事情的全貌。观霍隐服下消散内力的解药,他拧眉不悦道:“既如此,暗示常霖派奸细前往武林盟又是为何?”
自认出闻行道,霍隐便知他定会询问此事,故而从善如流回答道:“因霍某不信武林盟,希望能了解武林盟内的动静,仅此而已。”
闻行道冷笑:“不信?霍掌门对武林盟又知晓多少。”
“不多。”霍隐直视对方道,“听闻新国都建在尚京城,与武林盟总舵相距不远。故此,霍某才令常霖派了奸细,探查武林盟是否也要如缩头龟似的,夹着尾巴一退再退。”
大约是见惯了溃败的周军、举宗搬迁的门派。
在霍隐心中,武林盟亦不过如此。
闻行道:“此事不必霍掌门操心,届时武林盟自有决断。”
霍隐:“可闻……将军,你自小在武林盟长大,难道就不感到奇怪么?”
不知所云之言,闻行道冷眼相对。
霍隐并不在意,继续说道:“武林盟自诩匡扶正道,武林盟主又是天下门派之主,然而自多年前合力铲除魔教之后,可还做过一件举全武林门派之力,为天下百姓打抱不平之事?”
闻行道淡声道:“霍掌门懂得挥刀之道,却未必懂得各方制衡之道,若当时武林盟一声令下,难道绛云刀宗便愿意上山入海听从调遣?”
先前郭征当得盟主,为人处世自有他的道理。
江湖各门派人心不齐,各有各的利益考量,举全武林门派之力并非易事。如今这番局势,尚且是方柳一步步促成,天下门派并非武林盟的傀儡。
“是霍某想当然了。”霍隐神情平静接受批评,“实不相瞒,若非常霖返回寒州城多日,却迟迟不曾回信说明奸细是否潜入武林盟,霍某本不打算现在便对寒月宫下手。”
这样一来,也就见不到方柳。
听到此处,方柳施施然挑眉道:“如此,倒要怪我们铲除奸细了。”
霍隐忙低头说:“不敢。”
算起来,他与方柳相识不过三四日,得见其真容更不过寥寥几盏茶的时间,可不知为何,却总下意识顺着对方。
许是方柳能压制走火入魔的自己。
又或许是因其令人不敢细瞧的容貌气质。
“霍掌门心怀大义。”方柳似是称赞道,“可依方某之见,照绛云刀宗如今的行事,此生恐怕难见收复北境的那一日。”
霍隐缄默不言。
方柳又轻笑反问道:“难不成这难题,霍掌门打算留给自己的子孙后代?”
“霍某如何不知。”霍隐皱眉,“可霍某更不信大周朝廷。”
说罢,他才想起现下身在军中,曾经的武林盟天才弟子闻行道,如今已是大周朝的一名将军。至于出身萧然山庄的方柳,似乎也任了军中军师一职,且刻意隐瞒了武功高强一事。
实在是两人一身侠气。
谁能料想一介江湖中人,竟能坐到军中此等重要的位置。
思绪千回百转之间,霍隐恍惚如受当头一棒,惊疑道:“莫非二位是以武林身参军?”
方柳神态怡然,答非所问道:“关外几十里,有八百江湖豪杰集聚于此。”
闻言,霍隐心间一动。
朝廷与江湖向来两看生厌,常常一城之中各自为营,莫说融入其中一方,便连合作亦是难于登天之事。若两人未抛弃江湖身份,而是以武林豪杰之身,打入大周的朝廷之中,想必需要经年的布局方可。
不待霍隐思考周全,方柳瞧闻行道一眼,含笑道:“霍掌门,还未向你介绍武林盟新任盟主——闻行道,闻盟主。”
闻行道凝视方柳:“但依方军师行事罢了。”
霍隐心神俱震。
今日之事错综复杂,早已超出他预料太多,亦使他不得不承认,方柳格局确实远大于他。
怪道会说出那样一番话。
尽管如此,霍隐仍旧有所顾忌,尚没这么容易交付信任。毕竟他身后是整个绛云刀宗,乃至关外数城内作为暗线的无数百姓,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现下唯能告知敌军人数。
方柳与闻行道不急于一时,左右霍隐眼下在他们手中,暂时翻不出军营之外。二人为霍隐选了一处离公幄近的营帐,以作休息之用。
霍隐当自己是俘虏,不曾想得了谋士待遇,便朝二人抱了抱拳,目送二人离开营帐。
“对了。”行至帐前,方柳倏而回眸笑道,“霍掌门,解药只可解一半毒性。”
说罢,转身潇洒离去。
闻行道紧随其后。
霍隐运行内力,发觉运转仍有凝滞,望着方柳背影轻声喃喃自语:“情理之中。”
相互试探。
都不曾交底.
方柳与闻行道行至两军交战处。
荒凉丘地,往北行几十里地,便是贼寇大军驻扎之地。
方柳抬眸远眺,遥遥望向北境以北,言简意赅将寒州城中发生之事娓娓道来。闻行道并肩站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却听得认真,待他讲霍隐之事的清来龙入门,便换作闻行道讲述三日来军营内外种种。
互通有无之后,方柳徐徐道:“十三万大军,闻将军有何对策。”
闻行道回答:“便如那日沙盘点兵。”
二人默契愈深,许多事不必细说便心知肚明,那日说的是他们初来军营,围着沙盘点兵演练一事。
见方柳似有所思,闻行道继续说道:“近几年,与大周新关边军打仗的敌军,一直是被北邦称为神将的呼延勇所率领。若大军南下,必定由赫连皇帝或皇子统领,当年破旧雍门关之人,乃是北邦如今的赫连皇帝。”
那一战,大周朝损失惨重。
大军节节败退,甚至来不及摸清敌军特点,因此留给后来人的情报少之又少。
方柳若有所思:“近日小摩擦不断,但眼下呼延勇未曾露过面,更不必说赫连皇族。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只能说幸而对方亦不知我们的底细。”
霍隐极其门派扎根于北境,对于北邦敌军的了解,必定远胜于他们。
并非不能派人去查,奈何时间从不等人。
二人并肩而立。
许久,方柳徐徐开口:“都道北境风凉,果然所言非虚。”
闻此,闻行道立时解下甲胄披风,便要为他披上。方柳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闻行道仍执着将披风搭在他肩头。
“闻将军。”
“何事。”
“无事,只想起莺州的风雨了。”
“待此间战事了,我随你回莺州。”
方柳却笑笑,不再多言。
第100章 画像
霍隐在军中住下。
无论是方柳抑或是闻行道, 在他眼中皆是江湖中人,不曾想二人竟真懂得用兵之法。
且是善于此道。
方军师更是运筹帷幄料事如神,几次三番用计将来袭的敌军一网打尽。
宿在军营这些时日, 每日的训练及偶尔的迎敌, 方柳皆会将霍隐叫上, 丝毫不心软地磋磨使唤。时日一久,霍隐除却佩服方柳用兵之道,竟不知不觉养成了对其言听计从的习惯。
只是实在不知, 方柳武功高强至此,何必要隐瞒?
眼见军营中将士们,愈发崇拜足智多谋的方军师, 时常担忧军师再度病痛缠身, 于是争先恐后帮他打水洗漱,恨不能连路都背着弱不禁风的军师走。
偏方柳长了一张惹人生怜的脸。
不言不语时, 如同脱俗出尘之人,身形单薄衣袂飘飘, 好似头发丝儿亦飘着仙气;偶尔骑于马上, 笑着出谋划策指点江山,北境的风一吹面颊便渐渐染了红粉色, 瞧着的确手无缚鸡之力。
惹得众将士纷纷劝道“军师歇歇罢”。
分明腰间尚佩了一把剑,众人却只当那是方柳拿来防身的玩物。
害霍隐险些便要忘却,当初方柳是如何将刀剑架在他脖颈,轻描淡写将他“劫持”而去。
如此待了半月有余。
一日,霍隐寻到方柳,问道:“霍某何时能归家?”
方柳瞧他一眼:“霍掌门有要事?”
“敢问, 为方军师寻来敌军情报,算不算要事?”
“自然。”
“那霍某须请辞几日。”霍隐静静望着方柳那双洞察人心的双眸, “解药一事可往后放一放。”
不必解毒,此乃投诚。
方柳弯眸:“看来霍掌门想通了。”
霍隐从容道:“时日无多,已不需要再想。”方军师将霍某放在军中数日,不正是为让霍某了解军中情况,了解方军师志向,主动投诚?
说罢,众目睽睽下,霍隐朝他撩袍跪下——
“霍某此生唯有一愿,便是他日能够驱逐北邦,收复北境。
望方军师成全。”
方柳侧身,未曾受这一拜,反单手将他扶起:“不必如此,霍掌门之心,方某亦有所感,都是为了大周的黎民百姓。”
霍隐站起身,垂眸描摹方柳眉眼:“如此,霍某便去了。”
方柳:“且去。”
霍隐一走,闻行道出现在原地,他沉眸忘了一眼霍隐消失的方向,问道:“不必着人跟上?”
“不必。”方柳意兴阑珊地转身,“他会回来。”
既能做出誓不撤退关内的决定,便足以见得霍隐乃是“不肯过江东”之人,自有他的固执坚持。诸如此类之人,只要与他利益一致,谈志向不谈风月,便能换来出生入死的信任.
果真如方柳所言。
不过四日,霍隐携五名弟子折返。
军营非是随意进出之地,何况还有五名未知底细的弟子,故而碰面的地点选在了燕家客栈。
一见方柳,霍隐便拱手抱拳道:“若不嫌弃,可将这五名绛云刀宗的弟子,亦算作武林豪杰之列。”
方柳却摇了摇头。
霍隐急声道:“可是怕他们武功不及其他豪杰?”
弟子们一路上听着方柳事迹而来,皆不解掌门为何如此信任一个相识不久的人,竟然推心置腹至到要将多年搜集的情报尽数带来。本想着打探对方虚实,如今却一来便被人拒之门外,便也纷纷问说:“我等有何不及其他门派之人?!”
“并非如此。”方柳淡声客套道,“既然诸位豪杰熟悉北境,不如继续留在关外,里应外合更能体现诸位长处。”
霍隐沉声:“是霍某考虑不周。”
眼见掌门对此人言听计从,众弟子便也没了反驳的余地。
燕折风最懂得人情往来,着小二吩咐道:“去,安顿五位豪杰歇息片刻,给爷好酒好肉伺候着,莫要怠慢了诸位英雄。”
言语中给足了五人面子。
小二领命。
几人被带入另一处包厢,霍隐则朝方柳及其余人拱了拱手,遂携包裹入座。他将包裹打开,只见里面装有数枚身份文牒,其上刻有两种文字,一为大周汉字,一为北邦文字。
霍隐解释道:“此乃关外百姓文牒,凭此文牒可经搜查后入城,然搜查严苛至极,且禁止百姓携带兵器刀具,故而入城颇有几分风险。”
方柳执起一枚,细细查看。
观其上印章,似乎非是仿制的赝品。
一旁的燕折风一拍折扇,道:“此物甚是有用,不知关外行商有何要求?”
霍隐却摇首:“靠近新雍门关的几座城镇,汉人是不得行商的,便是做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亦要经受官兵许多排查。”
“行商之事,待收复北境后再议。”方柳将身份文牒分予闻行道与燕折风,“听霍掌门所言,潜入关外城镇并非易事,他日说不得要劳烦熟人引路。”
霍隐颔首:“霍某义不容辞。”
说罢,他又从包裹中掏出几副画像,于木桌之上一一摊开。
闻行道见第一张画像,便断言:“呼延勇。”
“不错,正是呼延勇。”霍隐指向另几张画像依次说道,“大周驻守北境的将领们,对于呼延勇极其御下的副将并不陌生,其弟呼延翰正是几位猛将之一。然其子呼延亮,却是近一年方才崭露头角,据说是魁梧勇猛天生蛮力之人,可徒手粉碎巨石。”
“噗——”燕折风未忍住笑,摇扇道,“这徒手碎大石之事,哪个江湖卖艺的不曾吆喝过?陈词滥调而已,说出来可就不那么勇武了。”
“此言差矣。”方柳却徐徐道,“所谓一力降十会,北邦地广人稀,百姓皆天性骁勇善战。呼延亮若为个中佼佼者,恐怕比武林一流高手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确实不利于我方将士。”
闻行道问:“霍掌门可见过此人?”
霍隐点了点头,答曰:“遥遥见过一面,旁的不论,此人比霍某尚且要高壮许多。”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心中便有了计较。
几人皆见过大世面,结识的江湖好友不知凡几,霍隐已是他们见过的身量最高者。若比霍隐高壮,身量便要高于九尺,那当真是魁梧如山了。
随后,霍隐又指向令两张画像:“此人乃是北邦王赫连步,旧雍门关便是他与呼延勇带兵夺走的。如今赫连步年迈,据说早年征战不断致使身体落下病根,隐隐有让位其子赫连天德之意。”
北邦民族尚武,若赫连天德想要顺利继任,定要先做出一番功绩。
方柳视线落在呼延亮与赫连天德的画像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