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修觉寺(七)
    一夜无眠。

    一个在暗夜中寻了一夜,一个在灯火下查了一宿。直至东方既白,晨光微露,二人才几乎同时踏回禅房的门槛。

    “可有发现?”二人异口同声,随即又同时摇头,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凌皓倒是很快提起精神,“不过查遍了整个山头,几乎无路可出,想必那疯子还藏在寺内某处。将才已经又派人去搜寺了,大不了翻个底朝天,我就不信这人能突然消失了不成。”

    薛南星抿唇,勉强勾了下嘴角,却仍是心绪难平。若是藏在寺内,了能会藏去哪里?最熟悉寺内了能的非方丈莫属,可他偏偏还昏睡不醒。

    她坐到案几前,一手扶额,一手轻蘸茶水,在暗红的台面上自顾自地轻划起来。

    自她与梁山踏入修觉寺那一刻起,怪事便接踵而至。先是了能和尚的疯言疯语,后又是了觉提及东偏院的异样反应,仿佛他们都不愿有人住进东偏院,可又有人暗中安排自己住了进来。

    从入住东偏院,到撞见了觉,再到被莫名的怀疑缠身,她所走的每一步都仿佛踏进一个个环环相扣的圈套。昨夜,了悟离奇丧命火海,诅咒之说更是甚嚣尘上……凶手故弄玄虚布下这个迷宫,到底想隐瞒什么?

    薛南星凝视着台面上逐渐消散的水痕,目光突然定格在右下角的圈圈点点,心中一道灵光闪过,“既是迷宫,那便要找到源头。是神是鬼,抑或是人在作祟,亲自会会便知……”

    她蓦地腾起身子,“烦请世子与我一同去趟东偏院。”

    二人踏入东偏院,进到禅房。

    薛南星一如前日那般推开后窗,目光越过院墙,满眼尽是泥石流后的狼狈景象。

    前日匆匆一瞥,她并未留意过多细节,今日细看才发现,最靠东侧的一角坍陷程度远比其它地方来得严重。

    她心中暗生疑窦,快步绕出院门,径直往院后东侧的山坡上去,凌皓紧随其后。

    从禅房里远望不易发觉,离近了才清晰看到,此处的青苔和杂草相比四周明显少了些,颜色也更为浅淡。

    薛南星撩袍蹲下,用手往土里挖了几下,抔起一把土,在手心捻搓几下,继而又扒开旁边的泥地反复细看。她忽地眉心一展,从身侧捡起一根粗树枝挖了起来。

    凌皓不解地盯着她,“可是发现异常?”

    “嗯。”薛南星微微颔首,手上的动作未有丝毫减慢,“我方才看过,两边的土质并无二致,但这边山泥倾泻程度却明显更甚,土质也显得格外松散,应是前两日有人在此翻挖过。暴雨过后,自然流失地更……”

    话未说完,紧握树枝的手突然一顿,薛南星的双眸瞬间寒如冰刃。

    凌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脑门。他惊得连连后退,脚底打滑,一屁股跌坐在泥泞之中。

    深褐色的泥坑里,一颗头骨赫然出现,白得刺眼,触目惊心。

    “世子,快!”薛南星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全然不顾枯枝刺入掌心的生疼。

    凌皓被她一唤,瞬间回过神来,嗖地弹跳而起,顾不上一身的泥泞直冲院门,高声呼喊:“来人!快来人!”

    不久,几道黑甲身影闻声赶来,手持铁锹,围着那片土坑小心翼翼挖起来。

    泥土被一铲一铲掀翻,森森白骨件件显露,越挖越多……

    薛南星就着一旁的空地耐心拼凑起来,不多时,一副完整的人骨骨架逐渐成型。

    她站起身,目光在尸骨上停留了许久,缓缓开口:“够了……”

    暮春的清晨,斜阳入林,半空中浮动的水汽丝丝缕缕,清晰可见。明明是澄黄的暖阳,透过层层树叶,却好似被滤掉了温度,照得人心底发寒。

    “还真是邪门!”凌皓惊呼出声。

    薛南星自是清楚这“邪门”二字从何而来,可她偏不信这个邪,仍是盯着地上的尸骸,垂着眸喃喃道:“据尸骨的特征、齿间磨损程度以及腐化程度判断,死者为男性,年约四十,死亡时间应在五年前。”

    她忽然向前一揖:“劳烦世子着人备下两桶水,二升酒和五升醋,再挖个土坑,我需要蒸骨。”

    “蒸骨?”凌皓犹疑地瞟了眼地上,又看向薛南星,劝诫的话在嗓子里梗了梗,好半晌才开口,“程兄,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诅咒实在是邪门,一个死在水里,一个死在火中,这眨眼的功夫,又从土里挖出一个……翻翻看看且算了,你还要蒸……?”

    他闭了闭眼,退开半步,“若真是有诅咒一说,怕是还未蒸出个所以然,咱们就都得陪在这儿。”

    见薛南星仍是面色不改地看着他,他轻咳一声,挺了下腰身,“我堂堂七尺男儿虽不怕,可京城里倾慕我许久的那些个姑娘可就……”

    “世子!”薛南星不等他说完,厉声打断,“前两次验尸世子都是亲眼见到的,所谓死于水中、死于火中皆是人为。眼下这幅尸骨,很可能与这两桩命案有莫大的关联,只要蒸骨细验,定能破局。”

    她沉了口气,突然抬起右手,三根指头直指苍穹,字字铿锵道:“尸乃我程耿星一人所验,骨是我程耿星执意要蒸,若世间真有‘诅咒’,愿一切责罚恶果,尽数加诸于我一人之身。”

    若世间真是有神灵,她倒是要问个彻底,问个明白。为何双亲无辜,却惨死异乡,尸骨无存,为何外祖父一生正直清明,却难逃奸佞之手。

    这天理昭昭四个字,究竟是悬于恶人头顶的利剑,抑或只是对枉死之人及其亲人一句苍白无力的慰藉而已。

    凌皓心中一震,一股熟悉之感霎时涌上心头。他定睛望去,眼前之人言辞凿凿,目光锐利,通身气韵与那个人还真是如出一辙。

    “唉——”他长叹一声,“行了行了,最受不了你们这副模样。”

    “你们?”

    不等薛南星想明白这“你们”二字如何而来,凌皓昂着头又道:“好在本世子我是个风雅之人,出行从不离美酒佳酿,否则在这佛门清静之地,上哪儿给你去寻二升酒。”

    他瘪了下嘴,面上虽是不胜其烦,转头却即刻吩咐手下速速去备,不得有误。

    不出半个时辰,一切便已准备就绪。

    薛南星请人将尸骨移至院内,用清水将遗骨一根根洗净,一边清洗擦拭,一边凝目观察。头骨后有一道宽约半寸的骨裂,应是致命伤。此外,手骨指节和腕骨处有骨刺,且关节明显大于常人,髋臼及股骨头骨质增生明显,此乃久坐的工匠常有的骨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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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净尸骨后,她用细麻绳将遗骨串好定形,平放在竹席上。待一旁的土坑烧到通红,她让几人扑灭明火,将提前备好的酒和醋均匀泼在土坑中。

    土坑内顿时热气蒸腾,酒味和醋味混在一起,弥漫开来,绕是训练有素的黑甲胄,也忍不住纷纷掩鼻。

    凌皓的五官更是皱成一团,却不忍好奇,捏住鼻子向前探看。

    薛南星面不改色,反倒上前与两名黑甲一同将放置遗骨的竹席抬入土坑之中,再用篾席盖好。

    等待蒸骨期间,薛南星不时触摸土坑旁的地皮,待其完全冷却,才着人将遗骨抬出来,放置于近处一片阳光直射的空地上。

    她在竹席边蹲下来,从头到脚细观尸骨,片晌后抬起手道:“伞。”

    梁山才刚照薛南星吩咐拿来随身带着的红油伞,还未来得及挪步,只觉眼前一晃,手中的伞已到了凌皓手里。

    薛南星接过凌皓递来的红油伞,撑开后对着阳光,遮住尸骨。在红油伞笼罩之下,整副骸骨表面并未有太大变化,仅头骨上的裂?微微泛出些许淡红色。

    她又凑近细看,目光突然停留尸骨右手手骨上,只见其尾指指节根部,显露出淡淡红色。

    薛南星目光微变,立即绕到另一侧细看左手骨,果然见两侧手骨结构略有不同。

    “世子,有结果了。”她将红油伞斜立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来。

    凌皓心弦微松,凑上前问道:“如何?”

    薛南星先是指着头骨上的那处淡红色:“世子请看。”

    凌皓道:“这是什么?”

    “是血荫。”

    “血荫?”别说血荫了,这短短一两个时辰,又是蒸骨又是红伞,凌皓皆是闻所未闻。

    薛南星解释道:“血荫原本难以辨别,但蒸骨之后,迎日隔伞看,血荫便可显现。若骨上生前有被打处,即有红色微荫,骨断处其接续两头各有血晕色①。依此推断,死者应是被人用利器击穿头骨,失血而亡。”

    说完这番话,她目光移开,又看向尸骨右手尾指,指向指根关节处,“世子,再看看这里。”

    凌皓凑近,“这里……如何会有一处血荫。”他想到方才薛南星所言“骨断处其接续两头各有血晕色”。

    “莫非尾指被折断过?”凌皓疑惑地看向她。

    薛南星摇头,“我原也以为是,可细看,血荫并非在尾指指根关节处,而更像是在掌骨上。我对比过两只手手骨结构略有不同,右手掌骨稍宽,结合血荫的位置推断,这里应该少了一根手指。”

    “这里不就是五根手指吗,怎会……”凌皓一顿,“你是说他有六指?”

    “是。”薛南星颔首,“且生前被砍掉了。”

    凌皓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目光落在尸骨右手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①《洗冤集录》卷三“验骨”一节:“验尸并骨伤损处,痕迹未现,用糟(酒糟)、醋泼罨尸首,于露天以新油绢或明油雨伞覆欲见处,迎日隔伞看,痕即现。若阴雨,以热炭隔照。”“将红油伞遮尸骨验,若骨上有被打处,即有红色路,微荫;骨断处,其拉续两头各有血晕色;再以有痕骨照日看,红活乃是生前被打分明。骨上若无血荫,纵有损折,乃死后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