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南星快步跟上,然而那人有如脑后生眼,突然加快了步伐,眨眼间,便转进街角的窄巷中。
上京城的小巷纵横交错,如细密的蛛网,他却驾轻就熟地穿梭其中。一追一赶间,巷内的光线越来越暗。
拐进一道暗巷,那人的身影戛然而停,薛南星轻舒一口气,正欲开声,只见那人衣袂一扬,疾风扫过,眼前的人影消失地无影无踪。
薛南星站在原地,不敢声张。待双眼适应了昏暗,她这才看清,眼前竟是一条死胡同。
忽然,一个黑影从夜色中剥离,一道剑光突如其来,划破黑暗,剑气如寒风席卷,直逼薛南星而来。
她身形一晃,侧身避开。
黑影却不打算就此罢休,身随剑势而起,在空中翻转,再次长剑挥洒,直指要害。
薛南星闪身斜走,余光隐约瞥见地上一条细竹竿。脚尖轻挑,竹竿应声而起,正正落入她的掌心。她回身挡格,剑气却以千钧之势压迫而来。
薛南星避之不及,被逼的连连后退,直到后背紧贴墙壁,退无可退。
剑尖嘶嘶破风,即将触及她的鼻尖,电光火石之间,却见黑影身形一滞,剑风猛地收紧,剑头扭转,险而又险地擦过她的面颊,刺入旁边的墙壁。
“为何不还手?”语气带着薄怒。
寒光一闪而逝,剑身已然归鞘。
薛南星猛地呛咳几声后,道:“忠叔,你持剑,我持竿,你是师父,我是徒弟。还手也没用,倒不如省口气……咳咳”声音明明沙哑,却带着几分俏皮。
此时夜色尽暗,不远处的民宅逐渐点亮了灯火。
迎着昏暗的光线,程忠这才看清薛南星的面容。她面色苍白,额角细汗涔涔,病态尽显。
“星儿,你怎么了?”他伸手探去,手背却被薛南星的额头一烫,蓦地缩了回来。
程忠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都病成这样了还贫嘴。”
薛南星毫无血色的嘴唇勾了勾,“无妨,这风寒断断续续快一个月了。发热了正好,排出风寒之邪就好了。”
程忠心中懊悔,未再多言,急忙领着她往胡同深处去。
巷尾的死胡同爬满藤蔓,薛南星靠近了才看清,藤蔓下还藏着一道小木门。
“叩——叩——”只听三短两长的几声后,小木门缓缓而开,一位年过六旬的老翁探出小半个身子。
“这是?”薛南星疑惑。
“放心,这是老爷置办的一处暗宅,无人知晓。来,快进来!”
薛南星方一踏进去,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雅致的小别院。
院中央,一方小巧精致的荷花池静静躺着,隐约倒映出一弯新月。院里头灯点得不多,却被这清澈见底的池水映照得格外亮堂。
微风拂过,沙沙作响,她闻声望去,院墙一排皆是绿竹掩映。
“外祖父生前最喜竹,常言道‘竹,君子之风也。其节坚贞,不畏霜雪,其心虚怀,能容百川。’这竹虽不如百花艳丽,却清雅高洁。”
程忠微笑,可眼底却分明流露着悲伤。他轻吸一口气,顿了顿,“来,进屋再说。”
“这些是从老爷腹中取出的?”程忠虽知道薛南星必会想尽办法验程启光的遗体,可亲耳听见她竟然剖验了,还真找到线索,心中不免一惊。
“是。”薛南星将手中的小半张信笺和板块玉佩置于案上,轻轻敲了敲台面,“这玉,暂不知出处。可这信笺……”她手中动作一顿,“我查过史书,前朝皇帝曾设局令承御监制一款宫中御纸,其身光润如玉,吸墨而不洇,书中称其‘滑如春冰密如茧’【注】,乃澄心堂纸。”
“所以,这是宫中之物……”程忠凝眸看向信笺。
“没错!”薛南星语气笃定,“经胃液腐蚀而不糜烂,仍然质地细腻,薄而坚实,唯有澄心堂纸能做到。”刚查到这条线索时,薛南星自己都颇为震惊,为何外祖父会突然与大晋皇室扯上关系。
可此时她看向程忠,对方脸上并未露出讶异之色。
薛南星直截了当问道:“忠叔,你可是知道这信笺的由来?”
须臾,程忠颔首,“一定是他…前废太子!”
“前废太子?不是说圣上登基后就将他软禁在禁宫了吗?”薛南星虽对朝政之事甚少过问,但跟随衙门的捕快查案多年,闲时也多少听闻些宫中轶事。
“他被软禁在禁宫的思罪堂没错,可他一心要害老爷也是真!”程忠紧咬后牙槽,目光透着习武之人独有的犀利,“当年,废太子为夺权势,不惜与宁南王暗中勾结。老爷一纸弹劾,让他的野心化为泡影。先帝震怒之下,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他因此怀恨在心,设计陷害老爷,致使程家满门被流放。可谁知他仍是贼心不死,竟然……”话到这里,他突然顿住。
好半晌,程忠才接着道:“……十年了,他竟然还不肯放过程家,对我们赶尽杀绝。”
“他若真要赶尽杀绝,为何不在先皇驾崩前,趁自己还未彻底失势时动手?”薛南星问。
程忠迟疑道:“或许,他那时一心想着夺储,忘了……”
“那为何等了十年又突然想起来了呢?我们经年辗转,五年前才在奉川落脚,他一个被软禁了十年的活死人,又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薛南星连番追问下,程忠一时语塞。
她垂眸盯着桌上的东西,沉吟良久,突然看向程忠,“忠叔,你有事瞒我。”
程忠心头一凛,低头避开她的眼神,不敢去看。
“方才你听到这信笺来自宫中时毫不意外,似是早就笃定了外祖父之死与他有关。可他已被软禁十年,太子党也要在圣上登基后一年内被肃清。眼下这案子还没个头绪——外祖父为何突然要回京,临终前又是在等谁的信,这玉佩来自何处…疑点重重、一概不知,你怎么就确定是他?”
薛南星紧盯着程忠,一字一顿道:“你知道答案,对吗?”
程忠只觉得薛南星的目光似乎要将他灼穿,他突然起身,厉声喝道:“你别再问了!”
一瞬间,屋内静得出奇,夜色昏暗,外间的风声不知何时也停了。
没有风的侵扰,香案上的灯芯烧得肆意,很快就触到了灯油。屋内陡然暗了下来,只留一点儿光亮,照得二人的脸半明半暗。
薛南星蓦然站起身,走到香案边,捻起一旁的铜签,挑出灯芯,“如果事事藏在心里,人是无法往前走的。如今我心中只剩这一点光亮,若不趁灯油燃尽前连根拔起,如何等得到天明?”
“小姐,星儿长大了。”过了许久,程忠终于开了口,“我认定是他,因为他十年前就曾经痛下杀手!因为老爷决定回京就是为了查明此案!”
……
“康仁十二年,黄河泛滥成灾,灾民流离失所,饿殍载道。然而,废太子为讨先帝欢心,在先帝寿辰之际,献上一把‘五谷丰登’的华盖,企图用一派虚假的丰饶来粉饰太平。彼时,作为内阁次辅的老爷,不愿见到先帝被蒙蔽,毅然决然呈上一幅千里饿殍图,为苍生百姓发声。可那废太子煽风点,先帝怒极之下,将程家上下十三口贬为奴籍,流放蜀中。小姐当年虽已嫁人,却不忍见老爷孤苦无依,决然与姑爷同行,带着年幼的你共赴蜀中。但废太子竟然狠下毒手,将程家赶尽杀绝!”
“记得启程那天,星儿你哭闹着要吃桂花糕。城外荒凉,哪里寻得桂花糕?老爷无奈,只好带你去摘桂花,小姐担忧你们的安危,命我随行。也正是因此,我们三人侥幸逃过一劫。”
他声音微顿,手指蜷紧,将愤怒狠狠嵌入掌中,“我们返回时,只见程家十数口人已惨遭杀害,小姐和姑爷被活活打死!那些畜生,他们把尸体堆上马车,连人带车推入山崖,意图毁尸灭迹!”
“我一路追上去,亲眼看到,领头那人的腰间挂着宫中禁军的腰牌!彼时东宫虽已失势,废太子却掌管禁军卫多年,仍能调得动禁卫军。能下此毒手的,除了那太子,还能有谁!?”话到末了,程忠再也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愤然起身,恨不得将那废太子生吞活剥。
片刻后,他情绪稍缓,声音突然沉下来,“后来老爷带走了你,我则四处寻觅小姐和姑爷的遗骸,直至五年前才在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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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重逢。据老爷所言,你们离开后,你突然大病了一场,小半年后才痊愈。也是那场病后,你便不记得那日之前的事了。”
薛南星讷讷地张口,却发不出声,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直到整个人隐入黑暗之中。
她在黑暗中盯着房梁。
这些年,她与程启光之间仿佛形成了某种默契,对于爹娘的死,他不说,她也不去问。她记得爹娘如何教导她,疼爱她,却不记得他们因何而死。
可就在一瞬前,程忠的话颠覆了她的记忆。
此刻她才知道,原来不是因为她太小了不记事,而是她忘了,或者……是那些事太沉太重,她不敢触碰,藏起来了。
“快、跑——”
“爹!娘!”
“星儿,别出声!”
“唔——”
声音杂乱似细针,一根又一根扎入脑海。她分不清是记忆还是幻觉,只觉得心里像被灌了冷铅,坠着她直往下沉去。
“星儿,星儿……”程忠颤抖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异常悲凉,“都是我,是我不好!我就不该告诉你!”
“砰——”一拳重重地砸向桌面。
夜风将起,短暂的沉默后,黑暗中再次响起脚步声。
薛南星缓缓靠近,跳动的火光映入她的眼里,将她的眸子衬得格外清澈,“不,你应该告诉我。我已经贪晌了十年的幸福,早该醒了。”
“我流的是薛家和程家的血,立的是投身法曹之志,若是蝇营狗苟,逃避一生,又怎么对得起他们!”她再次转眸看向程忠,目光里早已卷起千层涛澜。
“所以,外祖父突然决定回京,是为查案?提前替我安排好新的身份和姓名,甚至连户籍、过所都已备好,就是为了护我周全?”薛南星忆起离京前种种,突然恍悟。
“嗯!”程忠回道:“老爷收到京城旧友的来信,信中提及找到了小姐和姑爷的遗骸。所以他才想回京,亲自验骨,沉冤昭雪。可此行凶险,老爷必须先让你与当年的‘薛程’两家毫无关联。”
“你可知道那人是谁?为何你多年追寻无果,却在此刻被他人寻得?”薛南星切切追问。
程忠摇头,“老爷未曾言明,但想来应是可信之人。或许,这消息不慎外泄,被那废太子的余孽得知,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如此听来,似乎说得过去了。可那澄心堂纸的指向太过明显,她反倒心生怀疑。
据传,景瑄帝即位之初便大举清剿太子余党,亲手斩杀慎王。其手段之狠厉、行事之果断,令朝中上下皆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如此彻底的清洗,想必经年累月之下,太子余孽已被连根拔除。而前废太子虽留得一命,但在景瑄帝铁腕统治下,怕也只是苟且偷生,恐难以再掀波澜。
可若是有人借废太子及其余党之名作祟呢?
“星儿,你不会想……?”程忠清楚,薛南星接二连三发问,心里定是有了主意,可又不忍见她深入险境。
薛南星却露出许久不见的释然,笃定回道:“是!耿耿星河欲曙天,外祖父给我‘耿星’一名,正是希望我能拨开云雾见青天,我岂能有负于他。”
分明是一双楚楚动人的杏眸,却早已没了寻常女子的柔情,只剩如炬的目光,坚毅而倔犟。
程忠仿佛见到小姐十年前的模样,心知劝也无用,便不再多言。
……
夜色渐浓,薛南星向程忠辞别,“我爹娘的遗骨还请师父继续追查!此案既是牵涉到十年前,又与大晋皇室有关,要查起来必然不是易事,日后难免深入险境。此处要替外祖父保住,我不能留下。”说完,便踏出门外。
“那你要去哪儿?”程忠轻唤一声,却没有阻止。
薛南星脚步一滞。
是啊,她要去哪儿?她能去哪儿?从前饶是辗转奔波,好歹有个落脚之处,眼下这一走,她竟不知该去往何处。
她抬眼望向夜空,适才那轮新月已隐入梢头,长夜漫漫,只得寥寥星光……
【注】出自北宋文人梅尧臣:“滑如春冰密如茧,把玩惊喜心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