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南星让立于一隅待命的小厮搬来两扇雕花屏风,隔绝开台下惊惧的目光。
一切准备就绪,薛南星站到尸身前,“紫霄洞天”石高约五尺,尸身挂在石尖,恰好与她的视线齐平。
她稍顿一息,“唰”一声掀开尸身上的白布,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死者仰面朝上,双眼圆睁,眼底浸满血色,面部和口鼻覆满暗红色血液,面容和姿态依旧保持着坠落时的扭曲与诡异。
石尖从尸体的背部腰骶部位直插而入,穿透□□,却未完全贯穿尸身,胸前隐约可见断裂的肋骨,似乎随时会破胸而出。
石柱的大部分已被鲜血浸染,现下已经半干,血液在石柱底部扩散开来,形似血色鬼爪,更添几分阴森。
薛南星大致查看了一圈,裸露的肌肤未见其他明显外伤,便请了两名衙差帮忙抬下尸体,又要来两桶加过糟醋的清水,仔细清理起死者面容。
死者容貌逐渐清晰,是一年逾三十的中年男子,宽额扁鼻、平眉细眼,只是这眼睛……
捏住巾帕的手戛然一顿,死者双眼上似乎黏着什么。
薛南星放下巾帕,抬起食指,以指腹轻搓死者眼睑。眼睑上很快翘起一层皮,准确来说,是一层胶——易容胶!?
薛南星曾听一些江湖术士说过,为便于行走江湖,他们会用树胶、蛋清、蜂蜜等物混合,加入妆粉调色,制成易容胶,覆于五官上以改变原貌。
然此人身着上好的锦缎,又有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怎么看都不像是位江湖术士。
那他易容来这望月楼到底所为何事?
目光逡巡间,薛南星留意到死者下巴左侧,有一道凹凸不平之处。已有方才的经验,她指腹蘸水,轻微捻搓,又一层易容胶脱落,一颗带须的黑痣赫然出现。
原来这才是死者的真容。
心中惊诧未消,耳侧突然有人低声道:“师父,要开始了吗?”
薛南星转头,只见凌皓提笔的手已经跃跃欲试。二人在修觉寺时已经同验三具尸体,此刻仿佛已生出些默契,她抿唇颔首,“嗯,有劳世子。”
唱验完死者的年龄外貌,薛南星解开其上袍,清洗着尸身的血渍,解释道:“糟醋有吊伤显影之效,可眼下不好用热糟醋大面积清理,只得先将表面血渍擦净。”
清洗完正面,两桶水已是猩红一片,她让小厮新换两桶,随即与凌皓一道将尸身翻转,背脊朝上。
尸身后背的刺穿伤陡然显现,竟是比薛南星所想更为糟糕。
凌皓适才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眼下近距离瞧见这片血洞,只觉黏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直蹿咽喉,迅速充斥他整个腹腔,一阵酸涩涌上喉间。
“呕——”他连连干呕几声。
“殿下可要避一避?”薛南星问道,如此血肉模糊的刺穿伤,即便她验尸无数,也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不、不必。”凌皓摆摆手,“看着看着就习惯……”他硬着头皮又看了眼,只这一眼,却着实没能忍住,冲至角落吐了起来。
陆乘渊查看过望月阁,未见有异,甫一下楼,就瞥见凌皓扶着墙角,人已吐到脸色发白。
他脚步一顿,足尖转了个方向,迈步往堂中的台上走去。
“伤口呈不规整圆形,宽约两寸有余,边缘呈撕裂状,皮肉向外翻卷,与石锥横截口大小相符。”说完,薛南星拨开伤口,往深处细看,一些碎骨混杂在血肉当中,一时难辨五脏肺腑。
她屏息凝神,索性以掌探入,徒手查验起尸身腹腔内部。一举一动乾脆利落,不带丝毫犹疑,仿佛眼前并非一具尸体,而是——面团。
“石锥之尖由腰骶一路贯穿腹腔,破坏多个脏器,腰椎骨断裂错位,连带肋骨断裂,疑刺穿心肺,脊椎严重破坏。”她面不改色地唱报,又迅速查验完尸身其它部位,神色凝重道:
“除致命伤外,暂未发现其它明显外伤。可此人易容来望月楼,又死得蹊跷,我始终觉得他还有话说……还需要详细剖验才是。”
“你是说,此人曾易容?”是陆乘渊的声音,饶是带着诧异,也依旧冷清清。
薛南星蓦地抬头,方才只顾验尸,浑然不觉身后已是换了个人。
她赶忙将手伸进水桶,胡乱揉搓几下。手上血渍黏稠,不易洗净,她索性将手往衣袍上抹了两把,旋即取过方才发现的易容胶,递到陆乘渊眼下,“王爷,您看,这是在死者眼睑和黑痣上发现的易容胶。”
陆乘渊只淡淡扫了眼,目光却被眼前的这只手夺了去,指节纤细若削葱,指腹却微皱,染着淡红,更怪的是,掌中和虎口竟有薄茧。
薛南星察觉到不妥,猛地收回手掌,调转了话头,“王爷,想来要寻画师将他易容前后的模样都画出来,才好辨认身份。”
“不必了。”陆乘渊方才听见易容胶所在,暗自忖度,心中已是了然,“很快便会有结果。”
薛南星疑惑,“王爷知道死者是何人了?”
“你昨夜所言,本王审过了,确有人曾到禹州寻观音像的线索。从禹州知州所述画像来看,那人也曾易容。”陆乘渊盯着尸体面部看了片晌,又道:“亦或,他从来都是以易容之貌示人。”
薛南星似懂非懂,便就着自己懂了的一半问道:“王爷的意思是,他可能就是去禹州查观音像之人?”
陆乘渊“嗯”一声,仰头看了眼西楼的望月阁,又问道:“楼上,你可有看过?”
薛南星颔首,“看过了。那望月阁拢一眼看穿,怕是藏不了人……更奇怪的是,我赶上去时,望月阁是锁住的。”她抬手指向二楼雅阁,一路往上比划着,“当时,世子与我就在这东楼正中间的雅阁,由这南侧连廊跑上去,也就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且人掉下来时,世子已第一时间命人封锁望月楼与西楼的出入口了。”
“不仅如此,整个西楼往上,门窗皆是紧锁。”陆乘渊补了一句。
想来影鹰卫已搜完楼。
薛南星眉心紧蹙,“也就是说当时整个西楼,除了死者别无他人。”
二人沉吟片刻,想来要叫望月楼的东家来问问了。
“这‘紫霄洞天’奇石只单侧可见其中的紫晶石,故今日仅开放了东楼雅阁,以便各参会宾客能从正面观赏。早两日前,楼里便出了公告,西楼雅阁和厢房暂不对外,三楼厢房和望月阁也都落了锁。”宋源道。
整个西楼竟是已锁了两日,那死者又是如何上去的?看来不止是凶手的去路不明,连死者的来路也成了谜。薛南星心中的疑窦更深了。
“钥匙何在?”陆乘渊问道。
“三楼厢房的钥匙平日放在账房,由掌柜的看着。若有客人入住,则由带客的堂倌去账房领,用完再还回去,均有登记在册。而望月楼修缮事宜由楼中管事负责,这一个多月,钥匙就只管事手中有。”
“管事人现在何处?”
“告假回乡了……”宋源见眼前二人眉宇间皆有疑惑,又道:“前两日他说家中老母身体抱恙,要回乡探望,我见阁中已上完漆,工期也算结束了,便允了假。本想着也就是几天时间,我又忙着诗会布置,不会上去望月阁,就没问他拿钥匙。”
望月阁出了事,管钥匙的人恰好不在,当真如此凑巧?
陆乘渊声音冷厉,“这望月楼乃是京城闻名的大酒楼,里里外外,雅阁厢房十数间,怎会只得一套钥匙?”
宋源浑身一颤,犹疑片刻,才低声道:“……这钥匙我舅父手中倒还有一套,他是这望月楼的主事人。”
“可他今日不在!”宋源忙解释道:“舅父说这两年诗会都办的不错,对我放心,今年就全权交托于我了。没曾想他这一放手,竟出了这等风波,我真是有愧于舅父的信任。”言罢,他低垂眼眸,面带愧色。
陆乘渊即刻吩咐:“去查钥匙的领用记录,再派人到管事乡下去寻人,尽快审出个结果。”他略一思索,接着道:“还有宋世子的舅父,去府上录份供词,近几日去过何处,见过何人,钥匙如何保管,一一查问清楚。”
*
待在场所有人录完供词,衙差将人送走后,已是四更天。
尸体有待详验,便先行裹起,由大理寺的人亲自送去衙门的停尸房。
陆乘渊在几人之前走出望月楼,上了马车,车却未动。
凌皓先是黄疸水都吐了出来,又熬了这大半宿,他向来养尊处优,哪里遭的了这种罪,眼下整张脸半青半白,被侍从搀着,艰难地挪着步子。
魏知砚却不急不躁,与他一并往外间走。薛南星则落后半步,似在敛眸沉思。
行至望月楼门口,凌皓折转身道:“师父,我怕是不行了,倘若我就这么没了,你可千万要替我报仇……”他气若游丝地说着糊话,也不知是要报哪门子仇。
薛南星听罢,莞尔一笑,应道:“若是查出真凶,我定第一时间烧信给殿下。”
她的一双杏眸生得极好,眼角尖尖眼尾微扬,双眸清浅,平静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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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笑时如浸在冰雪里的琉璃,冷清清的,笑时,只轻轻一眨便漾开潋滟波光。
初夏微躁,这样的笑一如春水初融般来得恰到好处,看在心里能生出花来。
魏知砚先是愣了愣,忽尔又莫名有些不敢再看。他稍顿了顿,朝凌皓打趣道:“程兄若能来京兆府,往后验尸的时日还多着呢,世子殿下可还要再看?”
此话一出,薛南星心头一沉,这才想起验尸前,凌皓搭着魏知砚肩头说了好一会儿话,恐怕正是谈论让自己去京兆府一事。
听魏大人这语气,是答应了?
她忍不住去看不远处的马车,是昨日陆乘渊所乘那辆。高泽已坐上车头,手握缰绳,可车却迟迟未动,不知在等什么。
倏忽之间,薛南星有些心虚,可又不知因何心虚。她默了片晌,只道:“眼下这桩案子牵连甚广,还不知要查多久,往后的事草民不敢多想。”
魏知砚听出当中婉拒的意思,又想起凌皓的话,转而道:“可我听世子说程兄如今暂无落脚之处,京兆府的后院倒是配了值房,可供程兄暂住。京兆府衙也在皇城外,近大理寺,届时你办起事来也方便。”
“对对对,你且先在那儿落了脚,总好过日日从城南的客栈往出跑。”凌皓突然来了劲。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南星断无理由再推辞。且魏知砚所言不无道理,进了京兆府衙,离大理寺也就更近了一步。倘若遇上合办的案子,两道府衙相互借调人也是常有的事。
念及此,她拱手一揖,正欲应下,一道寒声冷不防地传来。
“程耿星,还赖着不走?”陆乘渊撩起车帘,冷声冷气,“是在等本王着人将你抬上车吗?”
薛南星顾不得魏凌二人眼中的惊诧之色,匆忙行了别礼,道了句“告辞”,便转身跃上车辕。
马车辘辘行在上京深夜的大道上。
薛南星人是坐上来了,心底却闹不明白身后之人到底意欲何为。
她思来想去,也只有让自己去验尸这个可能了。
薛南星往车厢挪去几寸,清了把嗓子,试探道:“王爷,此行可是去停尸房?”她借着月色望了眼四下,又道:“可草民的验尸箱笼还在城南的客栈,那些工具草民用惯了,怕是得先去取。”
车室内寂静无声,莫非里头的人已经睡去?
薛南星无奈,转头瞥了眼一旁的高泽,见他目不斜视,旁若无人般,索性将身子靠在车壁上,也阖起眼来。
须臾,车厢内冷冷飘出两个字:“进来。”
薛南星身子陡然一颤,险些跌下车,待稳住身形,方沉了口气,撩帘而入。
车角挂着一盏灯,一星灯火映在陆乘渊明眸深处,随撩起的车帘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陆乘渊翻着手中着寸余厚的供词,头也未抬道:“本王已派人去取你那箱笼……”他有意无意地顿了顿,“……和行李。”
“行李?”薛南星不明就里。
陆乘渊放下供词,看向她,“你不是说无落脚之地吗?”
薛南星只觉这双眼黑沉沉的,藏着云搅着雾,读不出半分情绪,一时不知该作何应对。
“怎么?还真想着住进京兆府后院吗?”陆乘渊脸色蓦然森寒,声音却带着嘲讽之意。
此人果然全都听到了。
薛南星心中腹诽,嘴上却恭敬道:“草民不敢答应,只是魏大人一片好意……”
陆乘渊冷声打断,“京畿重地,堂堂京兆府内院岂是无公职者随意出入之地。”
“可魏大人说……”话一出口,薛南星便后悔了,确实是她想得太简单了。昭王向来冷静自若,此刻连她都能感受到怒意,怕是真的生气了。可说出去的话,哪里还能收回来。
陆乘渊面色更加难看,“他说的你便要听吗?”
薛南星懊悔不已,只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陆乘渊沉默着盯了她半晌,从来无波澜的眸里,一团暗色忽然沉到了底。
车内再度寂静下来,车轮的辘辘声瞬间被放大。薛南星不知去处,只觉这条路与上京城的夜一般,极深极长,不见尽头。
良久,陆乘渊悠悠开口,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如水,“本王是惜才之人,既然决定用你,定会替你安排妥当。”
他阖上双眸,没去看她,稍默了默,转而道:“今日起你便住进昭王府,待龙门县一案查清,本王自会如你所愿。”
“住进昭王府!?”薛南星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