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劳斯莱斯在街边停下,副驾驶车门被推开,身穿深灰色衬衫的年轻男子从车上下来,年轻男子到后车门,拉开了车门。
车里出来一位面容清瘦,只剩下寥寥几缕白发的老人。
老人下车,往前走去,年轻人陪同在老人左右。
街道两边是四五十年代建造的唐楼,各家的摊位都摆放上了街道,一家卖服装的摊位,喊出本港产服装清仓大甩卖,一大堆顾客簇拥在摊位前,给路人只留出了窄窄的一条通道,两人前后通过。
穿过了抢购清仓货的人群,拥挤的状况并没有好转,只因街道两边门对门开了两家酒楼,左边一家是“宝华楼”,另外一家则是“胜华楼”,都是门庭若市,两家的烧腊档口前,都排上了长队。
宝华楼的跑堂出来迎客:“乔老板来了?”
跑堂迎客的话还没说完,一个闲闲的声音传来:“前两天挂起八号风球,老鼠斑可不好买啊!”
这话惹得跑堂怒瞪,说话的是胜华楼的人,这人笑嘻嘻:“瞪我干嘛?瞪我了,你们就有老鼠斑了?”
“怎么说话的?”胜华楼里出来一个身穿厨师服的矮胖男人走了过来。
被训斥的那人,无所谓地笑了笑退后一步。
这时宝华楼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这人正是宝华楼的老板岳宝华,他一双算得上锐利的眼盯着胜华楼的矮胖厨师。
矮胖厨师颤抖着油光上颊的脸,跑了过去:“师傅,我以为您还没回来,不知道乔老板要来,看见陈老板那里有条特别好的老鼠斑,我就拿了。您买到了吗?要是没有,我让人给您送过去。”
这矮胖厨师是胜华楼的老板丁胜强。
宝华楼开了三十来年,靠着口碑从四张桌子的小铺子做到现在百来桌的酒楼。
胜华楼不过开了大半年,这丁胜强打着岳宝华亲传弟子的招牌,把酒楼开在了宝华楼的对街,用的是宝华楼一模一样的菜单,价格普遍比宝华楼低一两成,短时间里吸引了很多人。
有宝华楼的老食客指责丁胜强不厚道,这丁胜强脸皮三尺厚,居然说胜华楼的“胜”字是取自他名字里的“胜”,“华”是为了表示自己师承岳宝华。价格比宝华楼低,是他认为自己手艺跟师傅比,还有差距,价格自然要低一些。
话说得冠冕堂皇,事做得龌龊至极,低价抢宝华楼的客源也就算了,平时还使不入流的手段。
比如今日,这位乔老板乔启明是本城数得上的富豪,宝华楼的二十多年的老主顾,隔一阵来宝华楼吃饭,饭桌上必要岳宝华亲自调理的清蒸老鼠斑才行。这个习惯,二十几年从未改变,丁胜强这个岳宝华的徒弟能不知道?
老食客觉得这丁胜强未免太过分,抢了岳宝华的生意不说,还要截胡岳宝华的鱼,这不是明摆着拆岳宝华的台,让岳宝华难堪?
乔启明扫了丁胜强一眼,眼神带着轻蔑,话却十分客气:“丁老板,不必麻烦。我昨天特地跟你师傅说,今天想吃他亲手做的鱼饭。”
“丁老板,你想要截胡华叔的鱼,拆华叔的台,没拆成啊!”一个老食客出声,“你也不用脑子想想,那个卖鱼佬可是靠着你师傅才发家买了楼,你师傅要的鱼,他能给你?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是白眼狼?他能把这条鱼给你,是因为乔老板不想吃。”
宝华楼这里大多是老食客纷纷附和起来:“你师傅的手艺你学了去,却没学他怎么做人。”
“确实。”连乔启明都开了口。
丁胜强一张胖脸抖了抖,转身回了胜华楼。
“乔老板请!”岳宝华又看向那个年轻人,“君贤少爷放假了?”
“不是放假了,是毕业了。”乔启明满眼慈爱地看着孙子。
岳宝华拍了拍脑袋说:“我这个记性啊!乔老板上个月刚刚去美国参加君贤少爷的毕业典礼。”
“他现在跟在我身边,帮我处理一些私人事务,我说要来吃饭,他说想吃你做的拆鱼羹了。”
“是啊!我不像爷爷那么麻烦,一定要怎么样的老鼠斑才吃,我在美国的时候,就想吃您做的拆鱼羹。”乔君贤温润有礼,说话口气略带年轻人的调皮。
乔启明转头瞪眼:“我那叫麻烦?清蒸就几分钟,你这个拆鱼羹,用花鲢鱼煎炸之后,把鱼肉拆出来,还要熬汤,那是真费功夫。”
岳宝华说:“乔老板和君贤少爷喜欢我的菜,那是我的荣幸。”
岳宝华陪着祖孙俩往里走,乔启明跟他说:“宝华,还是我上次说的,你把店搬到铜锣湾去,店面都是现成的,这里随便那个白眼狼去折腾。”
岳宝华苦笑:“算了,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力气就做几年,做不动了,就盘出去。”
“回乡不顺利?”乔启明立刻反应过来。
“志荣带着孩子去了西北,西北苦寒,志荣已经死了五年,就留下一个姑娘,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岳宝华嘴角耷拉着,不再说话。
这个消息是意料之外,却又……国门一开,乔启明就回了国内,亲朋好友也是……不说也罢,他说:“节哀。”
“不说了。”岳宝华伸手,“您先上楼,我去做菜。”
“好。”
岳宝华往后厨去,到厨房门口,里面抽油烟机声、锅勺碰撞声混合了谈论声:“你不会以为乔老板真的想吃鱼饭吧?那条老鼠斑被强哥买了去之后,师傅又找了几个水产老板,好不容易找到一条据说斤两色泽都合适的老鼠斑,他去看了没要,回来打电话给乔老板,跟他道歉,说今天没老鼠斑了,乔老板改了鱼饭。”
岳宝华一共收了六个徒弟,大徒弟早几年就去了澳城的一家大酒店做粤菜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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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二徒弟就是丁胜强,手艺最好,跟了他时间最久,最得他的信任。
前年丁胜强去澳城赌,输了钱,岳宝华帮他还清了赌债,不许他再去澳城。丁胜强恶习难改,第二次去,去了回来又欠了一身债,这次不敢跟师傅说,挪用了买鱼买肉的货款,几个老板找上门,岳宝华才知道。给过一次机会已经是尽了师徒情分,怎么可能帮他还第二次?岳宝华把丁胜强赶出了宝华楼。
谁想到几个月后,丁胜强盘下了对街的商铺,开了胜华楼,跟他打起了擂台。
岳宝华这才反应过来,丁胜强是上了那个迭码仔的套。
几年前,澳城的一个迭码仔在港城娶了小老婆,要给小老婆置一份产业,那个小老婆想开家饭店,缺一个大师傅,这个迭码仔就把念头动到了岳宝华的那帮徒弟身上。
岳宝华一直鼓励徒弟们出师之后,到外头闯闯,但他也强调做正经生意,不要沾赌,不要沾毒,这种泥潭一旦陷进去就爬不出来了。
澳城赌场的迭码仔干的是给赌场介绍赌客,给赌客介绍钱庄放高利贷,追讨高利贷的活。
他知道后劝徒弟们不要去,本以为这件事就过了。
没想到那个迭码仔看上了丁胜强。明明是对方设局,丁胜强却恨上了自己这个做师傅的,把酒楼开在了宝华楼的对街,抢宝华楼的客源。
岳宝华继续听他们说话:“这是乔老板给师傅面子。”
“没错,乔老板是念旧,但是你们想过没有,卖鱼的老陈跟宝华楼合作多少年?为什么师傅叫留的鱼,他会给对过?”
“为什么?没有咱们师傅给他生意,他能买得起楼?”
“年轻,幼稚!强哥得了师傅的真传,如今的胜华楼就开在咱们对过,而且价格还比咱们低。”三徒弟嗤笑了一声,“别看咱们这边依旧座无虚席,师傅到底已经六十出头了,而强哥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胜华楼压过宝华楼是时间问题。而且师傅这次回大陆,他的儿子已经没了。当年师娘生这个儿子,坏了身子,熬了没几年就没了,只给师傅留了这么一棵独苗。现在儿子也没了,师傅还有什么指望?”
“那不还是有个孙女吗?师傅说在西北,他正在想办法办理去西北的手续。”
“那么多大陆妹来港城,就是上海来的,都土成那样,你觉得这么个西北山沟沟里的小姑娘,能干什么事?”三徒弟叹息,“这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岳宝华出现在门口,正在炒菜的几个徒子徒孙对着这个三徒弟使眼色,可惜他没看见。
三徒弟说:“我告诉你,别看现在宝华楼生意还不错,快则一两年,慢则两三年,宝华楼必然不行。”
岳宝华咳嗽了一声,正在颠勺的三徒弟手一松,锅子落到灶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