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辛酉中秋
    转眼便是中秋节。

    这日,明新微同福云等人在家中拜了月,便去虎头滩点卯。

    负责勾花名册正是卢姑姑,她冷着一张面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给几人分了竹牌,让挂在胸前:“戴好了!别弄混了!”

    此处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明新微也没来得及问是何意,便被挤了出去。当然就算她问了,卢姑姑也不一定会好心解答就是了。

    “女郎,我的是三只喜鹊,你的是什么?”

    福云凑过来一瞅——明新微拿的一对儿鲤鱼,而秋珍和冬珍的牌子上却是几株芦苇。

    “这是干什么用的?分组吗?”秋珍失望道,“那我们要和女郎分开了吗?”

    明新微也不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此时滩头扎了个高台,一位头戴红色头巾的胖大伯立于其上,手提一面小铜锣,明新微听众人叫他“宣福博士”。

    这宣福博士铜锣一敲,中气十足,声音洪亮,高声道:“辛酉中秋——金乌已落——玉团高悬——合山上下——欢饮达旦!”

    此言一出,众人便欢呼震动,有跳脱的郎君打着呼哨,高举双臂,作水鸟飞翔状,又有小孩尖声笑闹,一时虎头滩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厨司的娘子“啪啪”将四周摆着的酒坛开封,一旁桌上摆着各色杯盏,供人随意取用。

    冬珍受此氛围感染,跃跃欲试:“女郎,这山中确实大手笔,咱们也去喝一杯?”

    “中秋正是新酒上市,虽不费几个钱,但却应景。”福云也笑起来,来山中这么久,也就今夜稍微畅快些。

    明新微对酒水不感兴趣,但也不想扫兴,便让她们自凑个热闹喝一盏,而自己则躲去宣福博士高台后面,只想等着流程走完,分好队伍,上山猜灯谜。至于队友,她并不在意,谁来都一样。

    “日月之行——出于江海——放——祈福水灯!”

    带了起祈福水灯的小娘子便都涌去了水边,星星点点的水灯从虎头滩荡漾开去,好似天上繁星落入这万里水泊。

    只是美中不足,水泊上还有舢板小舟无数,上面坐了些赳赳武夫,将这诗情画意破坏了个彻底。

    “锵——” 宣福博士见祈福的水灯放完了,水面也亮了起来,便再次敲了铜锣。

    “绸缪束薪,团月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请诸位小娘子——放——娘子花灯!”

    这便是功课之一了。不同于祈福水灯,是不能捞出来的,这娘子花灯便是用来明目张胆传情的。

    山中强制未婚小娘子都须做一盏,明新微对此有些微词,于是只故意做了个丑丑的□□水灯。

    “你在这儿呢!” 卢白鹭从旁边蹿出来,笑道,“可让我好找!”

    她双手抱着一只硕大的白鹭水灯,几乎挡住了整个人,此刻偏着脑袋来看明新微手里的水灯:“哎呀,这就是你做的水灯呀,好小好丑呀!你这是故意考验杨将军的眼神还是身手呐?”

    “一会儿他要是没抢到,或者找不到,你可不要哭鼻子!”

    “你的灯倒好找,朱将军必定一把就捞起。”明新微并不在意,转了话题,“说起来我还未见过他,你指给我看看,究竟是哪路神仙,让你如此神魂颠倒?”

    卢白鹭此时已然觉得明新微和杨束是一对儿,便不再藏着掖着,大方道:“呐,就是你家旁边那位啦!”

    明新微在诸多舢板小船上找了一圈,便找到了杨束,旁边同他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生得剑眉星目,是个儒将,也难怪卢白鹭一副少女愁肠恨不得打成千千结。

    此时杨束似有所感,转头望了过来,视线一接,明新微不太自在看向别处。

    不对啊,有什么不能看的?明新微又瞪过去,却见杨束递了一坛酒给朱用,没再看过来。

    “咱们赶紧去放灯吧!”卢白鹭拉着明新微便要往朱用所在的舢板走,估计恨不得直接把灯放到别人眼皮子底下。

    “我就不去了。” 明新微赶紧挣脱,“没有一点挑战,那多不好玩。”

    说完就朝反方向走去,选了个不起眼角落放灯。只求这灯够小够丑,湮灭在暗处就好。

    “锵——”

    宣福博士在高台上喜笑颜开:“郎君们,好戏开场!抢娘子花灯咯——”

    这山中女少男多,水面上自然是僧多粥少,一时你争我抢,桨橹打得满天飞,有人扑通落到水里,有人高声笑骂。

    “好啊,孙大,原来你也一直觊觎周小娘子,枉我把你当兄弟,让你帮忙,你却背后插刀!”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谢了,老哥,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滚你妈的,老子今天须得捶你一顿!”

    明新微没有看到孙大是否挨打,因为宣福博士又在扯着嗓子喊:“花灯放完——小娘子们——按照竹牌——到月台喽。”

    所谓月台,便是虎头滩后面一排排长桌,放着月饼和酒水。

    明新微闻言去了挂着鲤鱼锦旆的长桌,福云等人也去了各自相应的长桌。

    不多时,小娘子们基本来齐,此时众人分堆而处,明新微哪里还看不出来这些图案的含义?随即脸色便黑了下去。

    芦苇,便是不满十五岁的小娘子,桃花是十五岁,一对儿鲤鱼表示十六岁,三只喜鹊则是十七岁,四喜团纹是十八岁。

    她不会傻到要去问为什么没有更大年龄的长桌,因为“四喜团纹”那桌只剩两位小娘子,一位额头一道伤疤一直到耳下,一位双手都是烧伤。

    不多时,就有郎君陆陆续续从舢板小船上下来,往月台而来。

    一个鼻青脸肿的郎君向鲤鱼月台走来,还没走到,几个女郎便起哄起来:“人是对了,就是脸上的颜色不对!”

    那人正是孙大,他把一个被打得稀烂的花灯递给一个小娘子,那女郎没好意思接。

    这桌的管事娘子是豆娘子,只见她跑过去,高声道:“周小娘子,可愿结成灯谜对子,共赢彩头?”

    “她必然愿意!”旁边一个女郎帮她抢答道,众人又是哄笑。

    豆娘子高兴道:“那就共饮美酒!快拿新酒来!”

    一小坛新酒开了,两人分着喝了,一群人又叫又笑,跟着起哄。

    “这不是我的莲花水灯。”忽然,明新微听见左边的一个小娘子委屈道。

    另一个猴精黑瘦的男子不耐烦道:“不都差不多嘛!”

    豆娘子眼尖异常,隔着人群也一眼看到这边的情景,连忙颠颠儿跑过来,喊道:“吴小娘子,可愿结成灯谜对子,共赢彩头?”

    吴小娘子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豆娘子:“诶呀,那就要罚酒了,吴小娘子说罚多少?”

    “老子不怕喝,就是喝多了,手上没个轻重。”那人一脸无赖道。

    “一、一盏吧。” 吴小娘子面上已然后悔。

    豆娘子见那男子喝了一盏酒,便道:“如此你二人便也同为一组,之后若有别人加入,这位郎君如若不愿,可以摔跤逐人出组。”

    说来说去,这些小娘子委实没什么选择权。

    那男子坐下,塞了块月饼进嘴里,囫囵吞了,又吃起酒来:“小娘皮,和你结对子你不干,一会我兄弟来了,我自然不拦着,山里夜里飕冷,人多火气壮。”说罢捏了捏吴小娘子的脸。

    此时“四喜团纹”那桌起了一点争执,隐隐约约只听那处有人说了一句“明年这儿就没你的桌了”。

    滩上此时人多吵闹,明新微隔得又远,听不清,只看到那双手烧伤的小娘子最后跟着一个膀大腰圆的跛脚男子走了。

    此时月上中天,灯烛如昼,罗列四散,美酒甘冽,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明新微却只觉得夜风带着山中的凉气,从身后吹来,胸口如同洞开了一个缺口,夜风就这么冰凉地穿过,往那八百里水泊吹去。

    正是花灯灼灼,人喧鼎沸,也难敌他夜凉如水,晚来风急。

    “杀才,你胆子够肥啊!我孙二服气,服气啊!”

    “万一答应了呢?这么半天了,正主不是没来么,只要一晚也行啊。”

    “你小子!”

    明新微看了看递到眼前的花灯。那花灯也是破破烂烂,但还是能看出并不是□□水灯。眼前的人有点眼熟,是夔州溃将中的一个。

    豆娘子此时也走了过来,有点迟疑,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还是问道:“辛小娘子,可愿结成灯谜对子,共赢彩头?”

    “哎呀,豆娘子稍等!”朱用在人群里高声道,而后从旁边挤了过来,还拖着杨束,“哈哈,来迟来迟!”而后又对杨束挤眉弄眼:“快呀!”

    那夔州小将看一眼杨束,对豆娘子道:“他手中连花灯都没有,不合规矩。”

    “怎么没有,这就是他的!”朱用把手里的花灯放在桌上,明新微看了一眼,却是一盏兔子灯。除此之外,朱用两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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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豆娘子看了看明新微,也不知怎么问好,只好道:“辛小娘子是个什么主意?”

    “人多力量大,都一起来吧。”明新微道。

    场中安静了一瞬。

    “哈哈,生气了。杨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朱用打了个圆场,“赶紧道个歉,结个对子。”

    “来。”杨束转身对那夔州小将说。

    来?那小将心中一喜,结果眼前一花,已被撂倒在地。

    “哈哈,也使得!”朱用拍拍杨束的肩膀,“赶紧去猜灯谜,可别让他人捷足先登了。”

    立安山的灯谜也是别样的猜法,花灯大多挂在树梢高处或屋檐角上,目力好的,勉强能看得见谜面,但取下灯笼确不容易。

    众人各显神通,有爬树的,有用弹弓的,还有射箭的。有时费劲取了下来,却又猜不中,正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杨束和明新微走在山道上,没人说话。

    沉默中,他突然伸手,把明新微戴着的“一对儿鲤鱼”竹牌摘了,正要扔了,却被明新微拦下:“给我吧。”她打算回去扔到灶膛里去。

    “多谢。”

    她这句话没头没脑,杨束也没应声。

    山道上花灯明灭,烛火微煌,明明是花好月圆时分,她却只觉手脚发凉。

    杨束开口道:“我后天要去贝州。”

    明新微闻言,捏了捏手里的竹牌,被毛边小刺扎了一下。

    “我同庞秀说好,带你同去。你家真在应天府?”

    她知道这话的意思,是说要送她回家了。

    “庞秀如何答应让我同去?”

    “此行是去招徕一人上山。”

    明新微自嘲道:“我可没有张仪之才,当得了庞先生如此看重。”

    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两人回了半山小院,进了堂厅,把灯点燃,杨束也没多解释,只是道:“我们带去一封庞秀的书信,那人看了就明白。不行的话,先礼后兵。”

    明新微看看窗外,微不可闻道:“那我若半路走了,你回来怎么交代?”

    杨束:“事情办成就行,还要怎么交代?”而后又一语双关道:“不用担心福云她们。”

    不多时,福云几人也兴高采烈地回来,看起来衣衫整齐,发髻未乱,好胳膊好腿儿,脸上也没有异常,说是和朱将军还有一群人一起猜的灯谜。

    “你们和朱用一起?可见到卢白鹭?” 明新微问道。

    “没有。” 三人齐齐摇头。

    “女郎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好多人今晚通宵玩乐呢!”冬珍孩子心性,显然还没玩够。

    “有些困了,想回来早点睡。”明新微道。

    “女郎你脸色确实不好,别是被山风吹着了,泡个脚再睡吧!”福云看了看明新微,又催促道:“秋珍你去烧水,我来服侍女郎洗漱。”

    第二日一早,明新微去找卢白鹭辞行,路上听说中秋灯谜的头名是孙大和周小娘子,心想,这算得上是一堆糟心事里唯一一件好事。

    到了卢白鹭的住处,尚在门外,便听见里面哭闹声。

    “我现在是整个立安山的笑话!我这辈子都没脸见人了呜呜!”

    “哭,再哭大点声!山脚下的人还听不见呢!” 这是卢姑姑的声音。

    “哐——嚓——”

    “砸,反正从你月例里扣。”

    “呜呜——姑祖母你也不疼我了。”

    “我疼你干嘛?我就奇了怪了,他朱用是比别人多张了只眼睛,还是下面多张一条腿儿啊?有什么稀奇的?比他高比他壮的多了去了!”

    “呜呜……他就是最好的!不能和他一起我活着也没意思呜呜!”

    “我看你脑子是被鱼吃了,为了个男人你要死要活的,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他明明之前对我还挺不错的,这次不知是怎么了,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呜呜!”

    “卢白鹭,我告诉你,从此往后你提他一次我捶你一次!我就不信把你脑子里的水抖落不干净!”

    看来那《江城子》是不用送了,古琴自然也不用买了。明新微见状也不好进去,便托院里洒扫的老妪带了几句话辞行。

    当初被掳上立安山,她是毫不设防,身不由己,如今忽然要走了,也同样毫无准备,只随意打包了一些细软,叮嘱了福云几人几句。她同杨束乘了快船出来,在屠十五娘开的「渡口邸店」吃过朝食,便准备动身往贝州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