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银花娘子
    第二日,明新微便打听这寨中银匠住在何处,到了住处一看,是一个三十岁的女子,生得矫健高挑,肩宽膀圆,看起来很有把子力气,不过颧骨上却烙了一枚印记,不知有何原由。

    寨里人告诉明新微说,这银匠姓银,单名一个花字,旁人唤她银娘子。

    虽是银匠,但明新微到时,她正在打铁。

    “银娘子。” 明新微行了一礼。

    银娘子停下手中的活计,看了看她手里抱着的锁子甲,道:“原来是你。”

    明新微寒暄一句:“今日是来多谢银娘子的好手艺,改得分毫不差。”

    银娘子见没什么要事,便转过头继续叮叮咚咚地打一个朴刀,口中道:“不用谢我,我不过是照着尺寸改得而已。”

    “那也难得,接缝接头浑然天成。”

    银娘子淡淡道:“手艺人靠手艺吃饭。”

    明新微一笑,表明来意道:“我是想来问问,这锁子甲剩下的材料,不知还剩多少?”

    银娘子将那朴刀放入冷水里“呲啦”一声淬炼,抬抬下巴:“都在那藤条箱笼里。”

    明新微也没去看,只问道:“舍了袖子,只做一件男子马甲,可还行吗?”

    银娘子继续打磨朴刀:“若是给送软甲来的那位郎君穿,还差些料子。”

    她撇了明新微一眼,倒也实实在在出了个主意:“这软甲材料宝贝,可护着前胸后背紧要的位置,其余的再用熟铁续上。”

    “不知做成需要多久?”

    “锻铁,拉丝,制环,扣锁,少说也得数月。”

    数月太久,他们可等不起,明新微忍不住多问一句:“有没有什么十日内能做成的其他法子?我还有一些金条,不知直接拉成金丝,可不可行?”

    她话本子看得不少,里面不少人提到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

    银娘子心里觉得好笑:“话本子里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这黄金质软,劈砍之下极易变形,重量也重,不算轻便。若真有人上战场穿黄金甲,那也是镀金。”

    眼见这小娘子一张俏脸满是失望,银娘子才慢悠悠说到:“不过嘛,将金丝和藤甲混合编在一起,倒是个速成的法子。”

    明新微立马把准备好的金条拿出来,喜道:“多谢银娘子,一应火耗资费您看着抽取。”

    这倒是新奇的体验,银娘子被掳来这山上,相当于卖身给了寨里,平日里给她一二分体面已是不易,并没有工钱一说。

    银娘子心想这小娘子背后是一群比寨主武力还高强的蛮人,哪里又敢收取什么资费?只道:“寨里有规矩的,不用。”

    明新微心下一动,问:“杨郎君找你改这锁子甲,也没有给你酬资?”

    银娘子没说话,只手下又不停地开始挫那朴刀的把手。

    明新微顿了一下:“所以这剩下的锁子甲是留给你的火耗费?”

    她想,看样子这银娘子在寨里做工并不得工钱,也不敢收取他们的,想必杨束才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不然这剩下的锁子甲当我给你买的吧?” 明新微道。

    “有钱也没有那个命花。小娘子吩咐完活计,还是先回吧,我今日还须得把这三口朴刀修补完。”

    明新微一时语塞,又见她实在忙碌,不好再叨扰,只心下想着得找个别的法子答谢她。

    她略一琢磨,便决定找陶大问问情况。别看陶大一脸络腮胡子,其实是个不到二十的小郎君,不说话时看着颇有男子气概,其实为人重情又话密,最爱四处殷勤帮忙,来寨中几日,属他最能打入敌人内部,消息灵通。

    “陶大。”

    明新微叫住他时,陶大正嘿咻嘿咻扛着个木梯子。

    “诶,辛小娘子找我有事?”

    “没有,见你搬着梯子,这是要去哪儿呀?”

    “嗐,昨夜北风一刮,小五那屋顶吹漏了一处,我上去看看能不能给修了。”

    “那我帮你搭把手吧。” 明新微说完便要去帮他扶着那梯子的后半截。

    “唉——不用,不用,您好好歇着,要是磕了碰了,杨郎君还不得剐了我。”陶大边说边扛着梯子往前小跑几步,生怕明新微真上手帮他。

    受了一句打趣,明新微讪讪地收回了手:“要不我帮你把那筐拎着吧。”

    陶大手臂上还跨了个竹筐,也不知从哪里借来的,里面拉拉杂杂是各色修补屋顶的工具。

    他把那筐紧紧挎着,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用不用!”

    陶大琢磨着问道:“辛小娘子要我帮什么忙,开口吩咐就是。”

    明新微摸摸鼻子,道:“找你打听点事。总不好在这里占道,先走着吧,我也正好顺路往北去。”

    清河县新兵住的院落正在此处往北,不过东西南北她都顺路就是了。

    陶大倒没想那么多,乐呵呵地扛着梯子走着:“还有什么是辛小娘子不知道,我却知道的?”

    明新微问道:“你知道这寨中有个姓银的银匠吗?说是银匠,我看却又负责修缮各类刀具护具。”

    陶大面色一红,大惊失色:“这、这你都能推算?”

    “推算什么?”

    “没、没什么。”陶大低着头,盯着脚下的路健步如飞,“我刚来时去找她修缮过我的朴刀手柄,扣爪儿有些松了[1],算是认识吧。”

    明新微见五大三粗的陶大一副变扭模样,黝黑的皮肤飞起可疑的红晕,也不知该不该说自己走运:“哦,那你可知她想要什么,有什么心愿?”

    陶大受惊般地抬起脑袋,心里大呼,奶奶个熊,也是神了,她怎知我近日尽琢磨这事了?难道我在寨里四处帮衬打听,漏了馅儿了?

    “那、那我上哪里知道呢?我又和她不熟的。”

    明新微点点头,故作可惜道:“唉,是这样的,她帮我改了护具,手艺绝佳,又不收谢金,我便想着打听打听她需要什么,或者有什么心愿,投其所好,感谢感谢她。”

    陶大竖起耳朵听着,眼睛仍然目不斜视地看着前路,严肃道:“是得好好感谢感谢人家。这样吧,我在这寨中帮衬时,也三言两语听过一些传闻,不若都说给辛小娘子你听了,凭着您的才智,定能分析个子丑寅卯来。”

    明新微看着他故意撇清的样子有些好笑,但面上露出喜意:“那敢情好,你说来我听听。”

    陶大张了张口,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半晌先憋出了一句:“是个苦命的小娘子。”

    明新微见状,便问:“她是如何上山的?”

    陶大便将他打听来的倒豆子般说来:“她父亲原是贝州军械营的匠人,母亲据说是位有手艺的银匠,家中只得她一个女儿,父母去后,大伯一家便想吃绝户,提脚将她发卖了。她见势不对,便从家里跑了出来,贝州城里自然不敢待,求了个在此处收毛皮的商队,想要跟着去南边谋个活路,她的手艺你是知道的,哪怕自己一个人,也不愁活不下来。”

    陶大说着说着,便开始吹捧起银娘子的手艺:“之前这羊角寨的寨主同尉迟比斗时用的一把手刀,我后来才知便是她打的,你也看到了吧,刀刃有尺余,刀首为大环,便说是军中小将的制式刀,也是有人信的!可惜身为女子,不然顶了她父亲的班,在军中吃皇粮,岂不快哉?”

    他继续咕哝道:“在这河北,却是不行了,官府是不准私蓄兵器的,不过听说蜀中路险,家家户户用畲刀开山种田,刀便算作农具,银娘子若往蜀中去,想必生意红火。”

    明新微不得不将他拉回正轨:“那后来这蜀地自然没去成的,想来是路上不顺?”

    “是也,是也,也是她运道不好,唉,这贼老天,不给好人活路,这商队出了城不远,便遇到羊角山上这伙强人剪径,货物都被劫了去,她也作为战利品被抓到山上。”

    陶大说到这里,显出几分愤懑:“寨主想让她做第、额,五房压寨夫人,她自己把脸用印鉴烫了,靠着给寨中修补刀具护具立足,但却自称是银匠,想是纪念亡母的手艺。”

    “你可知她为何不投她外祖家去?”

    陶大先是摇摇头,后来沉吟半晌,又迟疑道:“寨中有人猜测,说这银匠的手艺多半传男不传女,她母亲学了手艺,本该一辈子在家,既然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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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去别家,便算叛出门去,将这手艺带去了外姓。”

    他自己分析道:“砸人饭碗,便是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她母亲能全须全尾的逃出来,还不知是如何艰险逃来贝州。唉,要说这银姓也是少见,不知原先是哪里人士。”

    明新微听到此处,摇摇头道:“她应该不姓银。”

    陶大正疑惑,便听明新微感慨道:“女子靠着什么为生,就冠什么姓。你父兄养你,你便冠了他们的姓,我猜这银娘子立志靠银匠手艺过活,这才自己改了银姓。”

    陶大一想,大有道理,心中更加怜惜此女遭遇。

    他当即眼巴巴地望着明新微,急切道:“那你说她能有什么心愿?我、我是说你,你能帮到的?”

    明新微没想到这银娘子身世如此曲折,迟疑了一下才道:“她的心愿都在她名字里了。”

    “你是说,当一个银匠?”

    “嗯,不靠父兄,不靠母足,靠自己的手艺过活。”

    陶大也蔫了:“那,这……”

    明新微帮他直言道:“她如今也算靠自己实现了一半心愿。至于她想不想离了寨子,另找州府过活,我们又有没有能力带走她,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如今陶大还在官府的通缉令上,朝不保夕,明新微也不过是受人庇护,这等帮人改命的大事,大包大揽不来。

    至于开口让寨主放人,若银娘子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还好,但她既然打理诸多刀具护具,便是战略人才,如今双方维持个表面和平,暂时还不好打破这局面。

    原先她是想看看银娘子有什么难题她或可出出主意,但如今看来,不过临走时送个物件,塞点银子最为实际,至于带人走,却不好说,众人是把脑袋别在腰上,劫陷车的营生,一个弄不好把人银娘子性命送了。

    陶大却一脸坚定,道:“我晓得了。”

    明新微也不去问他晓得了什么,左不过自认为了解了对方,想要前去剖白一番。

    她也点点头,道:“多谢你同我说这些,我也晓得了。”

    转眼便是十日后,梁玉恭上法场的日子。这日一大早,便有公人去十字路口打扫了法场。

    杨束和尉迟礼隐在市曹[1]路口的诸多看客里面,见时辰到了,士兵和刀仗刽子驱赶着今日待斩的五名囚犯到法场上。

    “你仨——面南背北!”

    “你俩——面北背南!”

    差人呼和着让囚犯夹杂着面南面北跪了,刀棒团团围住,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来开斩。

    旁边的犯申牌上,写明各自所犯罪状,其中有言道:「犯人一名梁玉恭,勾结弥勒反贼,私传书信,通同造反,律斩。」

    尉迟礼皱着眉,盯着场上的囚犯,那五人都垂着脑壳,个个头发上刷了浆糊,绾着个鹅梨角儿,又插了红绫子纸花。

    “人对吗?” 杨束问。

    尉迟礼来回看了多次,终于咬牙恨恨道:“不是!”

    杨束点点头:“好,那快走。”

    二人一转身,便见陶大焦急地在人群外东瞅西望,显然在找人。

    “你如何来了?” 尉迟礼挤出人群,压低毡帽,低声问道。

    陶大见终于找着了人,赶紧道:“有一陷车今晨出了城,押一男子,直奔西南而去,辛小娘子说多半是梁郎君,让人远远去跟着,并让我来通知二位,哪知这贝州人这么爱凑热闹,砍个头都这么多人看,叫我一阵好找!”

    杨束和尉迟礼对视一眼,便往城外西南方向追去,隐在丛林里一看,果然这才是梁玉恭,当即紧赶慢赶回了羊角寨。

    明新微正在看一份简陋的行脚商用的地图,见了二人,也不问法场上是否有梁玉恭,只道:“应是押解往大名府而去,虽是诱饵,也是机会。”

    她点了点地图:“越靠近大名府,离我们回济州也越近,但大名府的援兵也来得越快,这一路中段,都有机会。”

    杨束打眼看了地图,颔首道:“见机行事便是。”

    陷车走得慢,众人骑马,倒也不怕跟他不上,于是便打包家伙事,预备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