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新微一时义愤,便念出了书信中的原话,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如此清楚,张口便说出了二叔的名字,她拿不准主意,便没有做声。
他又仔仔细细看了一番面前这小娘子的容貌,忽然显出一种长辈般慈爱地目光:“像,像!确实像他!哈哈,连训人的口吻都如此相似。一转眼,他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
庞秀把自己认作是二叔的女儿,明新微也不知该不该纠正,略一思索,便决定顺水推舟劝道:“我重读家父手札,知晓你也不容易,但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还是早日收手吧!”
他却充耳不闻,仍然用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目光看着明新微:“你的文章写得不错,真是……”
明新微打断道:“伯父,你若就此投降,虽然没有诏安的功名,但少造多少杀孽?你若打算带人单独遁走,我们绝不向人透露你行踪分毫!”
这声“伯父”让庞秀有一丝恍惚,生出了一种同好友悠悠度过十几载岁月,正闲来访友的错觉。
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叹道:“真当伯父是贪图名利之人了?可惜啊,不能投降的,唯有诏安,或可一试。”
她不理解,追问道:“为何?”
“你们还是不知晓的为好,没必要卷进这浑水里来。” 庞秀说着站起身来,转身去边柜里拿手令,“我来安排你们下山,回去后,好好睡一觉,醒了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明新微听他如此说话,身披敝衣,面有风霜,多年来隐姓埋名,孑然一身,虽不知有何隐情,但只觉心头热意涌动,眼眶微酸,抬手拦住他的去路,朗声道:“倘若伯父还是当年的沈固,初心不改,你就当是故人之女来此,助你一臂之力吧!”
她深吸一口气,念出沈固当年的手书:“苟利家国,生当陨首,岂作庸人掩耳,因祸福避趋之?”
庞秀听得此言,便顿住了,只觉十几载的光阴从自己身上一霎儿地穿过,原来自己已这般老了,早没了当年的意气,束手束脚,倒小瞧了如今的后生。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故人之女,问道:“生当陨首,岂作庸人掩耳,因祸福避趋之?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不害怕?”
明新微张口想给自己贴贴金,还未出声,杨束便过来站定在她身旁,两人默契对视一眼,她便回头一笑道:“我俩一起,怎么能算是手无缚鸡之力呢?”
庞秀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下定决心,豁然开朗:“好!”
他想,或许这二人便是自己苦等十几载的破局之人
兹事体大,倒也难以一言说破,他略一沉吟,问道:“你的檄文里,曾提到「会盟檀渊,通天使于北朝」。檀渊之盟,你了解多少?”
十八年前,明新微还没出生呢,她了解的也就纸面上的那些,但此处都是自己人,她言辞间也不多加讳饰,直言道:“辽国深入北境,势如破竹,先帝欲弃汴京南逃,寇相公挟其北上,天子亲临,士气大振,最终拒敌于澶州,双方约为兄弟之国,止戈休息。”
庞秀点点头:“那你有没有想过,御驾亲征,倘若天子有个闪失,社稷如何是好?”
“国不可一日无君,那自然是皇储登……”
说到这里,她就意识到不对了,那个时候,当今的官家赵构还没出生呢,十八年前的真宗并没有任何子嗣。
庞秀见她自己领悟到了,便不言语,果然听她道:“想必留了旨意,若有万一,当立先帝的某个兄弟为帝。”
庞秀目含赞许,问道:“你觉得会立谁?”
不管立的是谁,既然真宗亲征成功,这份秘密传约,自然作废。倘若有百年之后的人翻看宋史,只能看到语焉不详的两句话。
奏曰:「十日之间未有捷报,时当如何?」
帝默然良久,曰:「立皇太子。」
好一个「默然良久」,此处立了谁?没人敢写。真宗无嗣,谁是皇太子?或者说,国难当头,谁人能当皇太子?
明新微终于知晓这水有多浑了,心中狂跳,道:“先帝不比太祖太宗,并非马上天子,被宰相逼着亲征,兵临城下,不管他自己心里如何想,大概都会传位给最勇武的兄弟。”
太宗皇帝赵匡义,和他开国的哥哥赵匡胤一样,是个强硬君主,他的一众儿子里,真宗不过中不溜,既不贤,也不长,排行老三。但真宗运气不错,或者说他毫无威胁的儒雅,入了太宗的法眼,再加上前头两个兄弟接连出事,真宗什么都不做,排排坐,吃果果,捡了个漏,当了皇帝。
真要立贤能,真宗的弟弟,排行老八的端王,比真宗更有雄主之风。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形:“所以——留的旨意,是立端王?”
庞秀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当初太祖登遐,太宗继位,非是父传子,而是兄传弟,言赵氏江山不能落入幼主手里,恐重蹈后周皇帝前车之鉴。如此先例摆在前头,你说,哪个有能力的皇弟,能够不动心思?”
更何况,他还上过秘诏,离皇位那么近过?
明新微已经暗暗能够察觉庞秀的意思:“所以,端王见你不能入仕,便招徕了你,让你帮他暗中经营?”
她说完,又觉得“招徕”用得或许不准确,便改口道:“或许威逼利诱?”
一种莫名的寒意袭上心头,她涩声道:“我二……父亲,知晓这事情吗?他真是因为强人剪径,丢的性命?”
庞秀初见她时,听她掰扯一番姻缘拆字的,便知晓这是一个机敏的小娘子,心细又有急智,如今不得不再次感叹她的敏感聪颖,又暗自忧心,慧极必伤,人生最好是难得糊涂。
“你父亲的事,说来惭愧,我并没有端王下手的证据,具体真相如何,无从得知。但他去后,我也想明白了,这事我不做,也有别人去做。左右这辈子是无法入仕了,不如干脆接近端王,若能消弭一场人祸,也不算白活一场。”
局外人杨束听到此处,心想,这个他熟,擒贼先擒王,把端王解决了,皆大欢喜。
明新微似有所感,瞥了杨束一眼,道:“那我们可有什么忙能帮上?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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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的,只怕也万难接近端王。”
庞秀却并没有要暗杀端王的打算,摇头道:“大宋宗室都是出不了东京的,虽是掣肘,也是卫护,要想杀他,谈何容易?” 叹口气,又道:“这么多年,我在明,他在暗,周围耳目环伺,我不敢稍露异心,矜矜业业,可堪得了他几分信任。”
明新微便问:“先生想必已有对策?”
“算是有一计。他虽警惕,但经年累月,我也留下一些把柄,只须一个契机,面呈御览,一招制敌。”
明新微同杨束对视一眼,脱口而出:“诏安?”
“不错。”
立安山凭“诛妖后,护幼主”起义是端王早就定好的,他同太后的权力之争,随着真宗登遐,便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要说大宋对宗室的限制,那真是前无古人,虽然封了王,端王一没藩地可就,二没兵权可领,但他在京中经营多年,此时发难,意在逼退太后,由他摄政,到时候,他那年幼的侄儿,能不能活到成年,可就两说了。
庞秀原本就打算将计就计,趁着战时,谋求诏安,如今又有陈籍相助,更多一成胜算。
“可端王能放任你诏安?” 明新微问道。
“战事打起来,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庞秀道,“况且我们届时打出的诏安条件,是要太后放权,这也是端王的最终目的,他为何不乐见其成?”
明新微想,确实是一招釜底抽薪的计策,太后和端王各打五十大板,逼太后放权,再扳倒端王,像是一个纯臣能做出来的事。她又问:“陈籍可有说如何相助?”
庞秀听她直呼陈籍姓名,心中有些猜测,但不便细问,只说:“陈官人会在朝中进言,有了眉目,便想法与我们通气。”
明新微听得心里打鼓,诏安这点功劳对陈籍来说只是锦上添花,算是虎落平阳,被庞秀逼着的半推半就,谁知道他会不会怀恨在心,反而伺机报复?
在她那个混乱长梦中,济州的叛乱似乎是被陈籍平息了,其中还得了个名号“无锋剑”的侠客相助,让陈籍捡了漏,由此高升,并没有诏安一说。但如今,陈籍被她稀里糊涂绑上山来,和庞秀有了这段前缘,或许,会有转机?
一个不算转机的转机,比想象中来得更快一点。
五月,双方第一次水战,大宋虎翼水军的先锋营打出了一面「明」字旗。
明新微听了这个消息,心中一动,便要庞秀安排她前往。
“就算姓明,也不一定就是你二哥。” 庞秀并不同意她去冒险。
“必定是的!” 明新微肯定道,“虎翼水军中惯例是用五色五方旗作旗语,压阵的大纛旗上倒是会写上将领姓氏,但断没有先锋营扛着「明」字旗往前冲的。”
她见庞秀还未松口,急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就让我一试吧!如今陈籍音信全无,谁知他打的什么主意,现在派了我二哥来,必定是见我留在山中,特意让他来送信的,先生不也盼着早日诏安吗?”
庞秀沉吟多时,到底被她说动,答应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