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酒肆间人声鼎沸,有杯盏被打翻在地上,仆从吓得直接跪下,连声道歉。
沈媞月坐在窗边,裙摆被酒水浸湿,她夸张地叫起来:“这是由九百九十九只冰蚕吐丝而成,你弄湿了它,我上哪再找一件?”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都是小人的错,还请您宽宥。”
仆从战战兢兢地磕头,一声比一声响亮,他是只兔妖,一害怕就容易幻形,兔耳已经憋不住从头上钻出。
沈媞月鄙夷地撇开眼:“你们就是如此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妖果真是下贱玩意,不通礼数无法教化,乌池城就不该容许你们进来。”
周遭安静了一瞬,把酒言欢的客人纷纷侧目而视,有些沉不住气的已经露出竖瞳。
“你们想干什么,我好害怕呀。”
她扑入身旁人怀中,娇滴滴地道:“郎君,你可要为我撑腰。”
“不过几个小妖罢了,我帮你全杀了,让你出气可好?”
含笑的声音响起,众人这才发现阴影处还坐着一位男子。他带着鎏金面具,脚踩一双朱履,狂妄又肆意地扫过众人。
“贵人息怒!”
仆从不是没遇到过挑事的,但这种一上来就砸场子的,还是头回见,他慌得六神无主,只想尽快息事宁人:“您要杀要剐,小人全无怨言,在场都是贵客,请您不要牵连到他们。”
“好了,在下名唤方彦,同为人族想说句公道话。”
一双手把仆从推开,是位摇着羽扇的贵公子。
“在座虽是妖族,与人族却也无异,您的衣裳珍贵,但也没破损。何必咄咄逼人呢?要真打起来也不好看,您说是不是?”
“放肆!你在威胁我?寻常妖族连给我提鞋都不配,别说破损,就算只是沾上灰尘,也该他拿一条命来陪。”
沈媞月轻蔑地抬起下巴,蛮不讲理地指责他。
方彦外表俊朗,再刁蛮的姑娘见到他都会羞红脸,不与之争执,他仗着好相貌从来都是如鱼得水,还没被这么下面子过。
他有些不耐烦,耐着性子朝男子拱手:“这位公子,您要看着她继续无理取闹吗?”
众人屏息凝神,半晌才听见男子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她被我宠坏了,有些小性子,方才不过是戏言,各位不要介怀。”
这也叫戏言?
客人们敢怒不敢言,乌池城并不禁止互相斗殴,争斗中死亡也是技不如人,就算侥幸赢了,受伤过重也会一出门就被盯上。
相比逞一时口舌之快,众人明智地选择忍气吞声。
“久仰方公子大名,家父叮嘱我来乌池城定要拜访公子,未曾想能在此处遇见。”
鹤青话锋一转,客气地朝他颔首。
方彦爽朗一笑:“公子果真是性情中人,今日一见也算有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鹤青沉默片刻:“云鹤。”
他很快换上亲密的口吻:“原来是云鹤兄,失敬失敬。来乌池城所为何事?我算这里熟客,无论是什么都可以为你介绍。”
见鹤青皱眉,他识趣地收起羽扇:“这里人多眼杂,不如换一处相谈?”
人群让开一条道,目送他们离去。
“你在报复我。”
听到假名,沈媞月差点维持不住神色,趁方彦不注意,在他耳边低语。
“没有。”鹤青目不斜视,“你的衣裳湿透了,这里没有供你换的新衣裳。”
他们要扮演一对修为不高的凡人,最好什么法术也不施展。
有苏姒也不知沈昭缨去过何处,只告诉她乌池城有位老者,神通广大,一切秘密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只是他近年来谢绝生人,若想见到他,需要熟人引荐。
“方家主有一位小儿子,喜欢周游四海,结交过不少人,与老者也是熟识。他最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若得他亲睐,也不是没有机会。”
有苏姒仿佛才想到,吃吃笑着:“我忘了,方家主被天山宗所杀,家传信物被抢,他不恨你们就不错了。”
有苏姒怕牵连到她,说什么也不肯为她引荐,幸好沈媞月也没有把希望全然寄托在她身上。
方彦爱吃酒,去他常去的酒肆稍加打听,就知道他喜欢四处牵线,特别是对于富家公子,他每次都是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
方彦吹了声口哨,车轮压过青石板路,两匹高大的骏马发出嘶鸣。
他彬彬有礼:“乌池城鱼龙混杂,外面容易有眼线,马车外设有专门结界,不用担心被人听见。”
车内倒是意外的宽阔,沈媞月发现里面叠加了不同的小法阵,让内部显得没那么拥挤。
“我喜欢有话直说,像我们这种出身优渥的人,来乌池城都是同一个目的。”’
方彦双手交握,胸有成竹地说。
鹤青扫了四周一眼,找到一块勉强入眼的软垫,搂着沈媞月坐下。
“云鹤兄,我们谈的是正事,这位姑娘留在此处不大方便。”
方彦继续朝他讲话,正眼也不瞧沈媞月。
沈媞月柔弱无依地靠在鹤青怀中:“方公子,在家时郎君什么都不避我,你尽管说,无妨。”
“注意你的身份。”
他从鼻腔发出不屑的冷哼,语气里带着傲慢。
“这本该是云鹤兄家事,我也不好置喙。但礼法不可废,妄不可学妖魔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举止,就算当家夫人也不可插手郎君事务,何况像你这种。”
沈媞月以帕掩面,险些憋不住笑,这方彦怕不是把她当成郎君养在外面的玩物。
不过她果真没猜错,修仙世家多墨守成规,方家虽算不上正经世家,但那些死板的规矩倒是学得八成像。
与其说方彦热心肠,不如说他享受高高在上,随手恩情就能让人感激涕零。
如果扮成被他救下的人,那方彦也不可能把他们视作同类。
沈媞月装模作样地抽泣:“郎君,他看不起我,我要下去。你若还要接着跟他谈,我就再不理你,你爱去找谁就找谁。”
一声‘郎君’叫得肝肠寸断,方彦不是没见过娇柔做作的女子,也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鹤青面不改色地哄她:“我的好卿卿,除了你我哪有别人,都是他的错,我们走,我们这就走。”
真是色令昏智的草包,方彦暗中‘呸’一声,对两人的怀疑降低不少。
“且慢,”他眼中闪过不屑,面上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是方某不知姑娘在云鹤兄心中的地位,还望姑娘勿怪。”
“我可不像寻常姑娘好打发,”沈媞月恢复在酒肆嚣张跋扈的姿态,“方公子一句道歉,就想让我宽宥你?”
方彦:“你欲如何?”
她盛气凌人:“洗髓丹能令人脱胎换骨,我来乌池城是听说此地有卖这种仙丹,但我向路边小贩打听,他们却避之不及,方公子手上可有洗髓丹?”
“你非修者,洗髓丹于你无用,你要它做甚?”
方彦涌起一股警惕。
“哼,”她娇蛮地晃着鹤青手臂,“洗髓丹能让人容颜永驻,何来无用?”
方彦暗笑自己多疑,不过是以色侍人的女子,不足为惧。
他正色:“姑娘误会了,洗髓丹于容貌无用,小贩是见到生面孔,才不敢卖给姑娘。若云鹤兄感兴趣,我可赠予一枚。”
沈媞月嫌弃地看着他:“方公子衣着华贵,出手竟如此抠搜,我见郎君赠友人字画,从来没只有一幅。”
方彦眼角一阵抽搐,这女人懂什么,字画怎可与洗髓丹相提并论。
他又舍不得放弃鹤青这只肥羊,强忍住气:“五枚,再多我也没有。”
“敢问云鹤兄尊姓?令尊既提过我,是对那位老者也有兴趣吧。”
他不想再被带偏,迅速起新的话头。
鹤青:“小门小户,不足挂齿。方兄似乎很了解他?”
“自然,”方彦神神秘秘地道,“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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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人,很难想象他的本事,他不懂术法,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那些修士都比不上他。”
沈媞月随意扯个谎:“我家小妹五岁便失踪,家人苦寻多年无果,问他能知道死活?”
他哂笑:“光知道死活算不了本事,家住何方姓甚名谁,他都一清二楚。”
沈媞月惊呼:“我想看,郎君,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方彦对鹤青伸出一只手:“老规矩。”
“我离家许久,有些忘记家父交代的规矩,老规矩是……”
鹤青神色自若,不慌不忙地说。
方彦已经在这耽误太长时间,他看着对面男女在那你侬我侬,好像忘记他还在场。
他只想尽快结束这窒息的氛围。
他比了个数字:“五年灵力,这是老者定下的规矩。”
五年灵力不是小数目,沈媞月正想与他讨价还价一番,鹤青拦住她。
“可以。”
*
去的路程不能睁眼,只能感到是一直往地底深处走去。
沈媞月蒙着眼睛,抓住前边人的手:“郎君……”
这和方才佯装恐惧不同,鹤青听出她是真的害怕,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我在。”
方彦在他们前面走着,忍不住多嘴:“仙人脾气古怪,只能问一个问题,你们不得无礼。方家有难就是他告诉我的,还好那日我没回去,否则早也被天山宗所杀。”
“他能提前知道方家有难?”
沈媞月不信。
她们去方家是临时起意,想泄露风声都没法,怎么可能有人事先知晓。
“到了,你们见到仙人就知道。”
方彦扯下他们眼罩,划破指尖,一滴鲜血滴在石狮子上。
轰隆隆的声音自地底传来,石门向外打开,里面伸手不见五指。
沈媞月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有人在吗?”
回音在石壁上回荡,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她摇头:“不知。”
似乎是被她诚实的模样给逗笑,那道声音温和不少:“我知道你心有困惑,但不是什么事都有答案。沈昭缨为探寻江家灭门而来乌池城,她没有找到真相,却发现了裂隙并不是她所想那样。”
“裂隙?”沈媞月没听过这个词。
“是世家想要隐瞒的秘密,也是她最终惨死的原因。”
她问:“您说的裂隙,是一个地方还是……一个人?”
“有人会叫这名字?”老者幽幽地叹息,“裂隙里住的,可不是人啊……”
神神叨叨的。
沈媞月心头不耐,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您说的裂隙在何处?世家为何要对一个地方三缄其口,是因为里面埋藏灵脉吗?”
他道:“世家并未隐瞒裂隙的存在,凡是修者自是清楚裂隙为何物。你失去记忆又作为凡人十年,自然没听过这个词。沈昭缨若是清楚裂隙在哪,你也会知道,她若不知,你也不知。”
“是吗?”
沈媞月笑了一下,随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恶狠狠地拉上鹤青。
她还没走出石门就踩到一个法阵,瞬间把他们传送上去。
“我还是讨厌传送阵。”
沈媞月强压胃中酸涩,深深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他们还在原地,方彦的车马已不知所踪。
“我还真以为是什么预知未来的仙人,结果在这装神弄鬼,浪费我时间,还浪费你灵力。”
她喋喋不休地抱怨:“你答应那么快干嘛?方彦一看就喜欢狮子大张口,五年灵力得修炼多久?你不心疼灵力,我心疼。”
鹤青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嘤嘤要是多留一会,也许他会告诉你更多。”
沈媞月冷笑:“所以是我的错?”
“这话我没法接。”他唇角微勾,“乌池城有很多稀奇玩意,想去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