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青垂着手,脸上的巴掌印格外明显。
[嘤嘤下手可真轻,说了这些混账话,竟一巴掌就了事。]
沈云鹤乐得看好戏,高高在上地嘲讽他。
交织的记忆令他痛苦不堪,一会是在魔域时沈昭缨抱着他,承诺永不分开。
一会是在石桥村,他们对天起誓,发誓生生世世不背弃。
他混淆其中,逐渐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闭嘴,你不该存在与世,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脑海中的声音不断刺痛他,他只觉得脑袋就像被万千根针扎过。
恍惚之间,连屋门再度被推开他都没察觉。
“对不起……”
他以为是嘤嘤回来了。
知韫蹲下身,怜悯地把他拉起来:“坐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脑中的声音被打散,鹤青清醒了几分,爬起来望着稀客。
“本来想更早来找你的,但你一直不来看我,我这几日伤势才好了一部分,勉强能下山走几步。”
知韫的病容还是很明显,她自顾自地坐下,倒了一杯水喝下,才止住喉咙的痒意。
他面色不见愧疚,连为病人搭把手的自觉都没有,反而奇怪地问:“为什么要来找我?”
“过去我说你会害死师姐,是我的错,想不到最后是我连累了她。”
她没头没尾地说下去,“你是越家人,与我一样生来就背负血海深仇,师姐为了江家已经够苦了,我不愿看她再为越家殚精竭虑,这分明不是她的责任。”
“你在说什么?”
鹤青没听懂。
“我忘了,你还缺失一段记忆,我正是为此而来。这是鸢尾花粉,把它喝下,你能在梦中忆起往昔。”
*
沈云鹤:[你要听她的吗?]
[真是巧,她像是知晓我的急切,立马来解燃眉之急。]
鹤青盯着瓶中装着的紫色花粉,意味不明。
[她是嘤嘤的师妹,总不会害我们。还是你要再找别的法子?]
沈云鹤也觉得她来得太巧,但眼下也没其他法子。
[我从来都没有选择。]
鹤青半阖着眸,仰头喝下。
明月高悬,月色温柔似水,照拂着世间万物。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在这惬意的夜晚,记忆被拉回过去。
在魔域的日子,大部分都无聊透顶。
在没遇到沈昭缨之前,他一直过着游魂一般的生活,有时几天都不眠不休,枯坐在殿内,看着日出月落。
后来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少女虽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总会陪着他坐一晚上。
其实去仙门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魔域对他来说并没有归属感,只是听到她主动要带他一起走,他还是难免欣喜若狂。
在拜师仪式上,他见到了少女心心念念,天底下最好的师妹。
他一眼就认出,那个师妹身上有魔族印记。
魔族印记寻常人肉眼是看不见的,只有修习魔的术法才能看见。这种印记终身也无法去除,是只有魔族的奴隶才会被刻印上。
他看了一会,漠然地移开视线。
只要不伤害到沈昭缨,是否与魔有关系他不在乎,他也无意揭穿她的身份。
没想到当晚入夜,知韫就来找他了。
她肯定地说:“你是魔,在魔族的地位也很高。”
正如他能看穿魔族印记,凡是在魔域待过较长时日的,也能感应到高等魔族的气息。
鹤青并不惊讶:“你师姐并非不知道我的身份,你想做什么?”
“你会伤到她的,”她加重语气,“你是魔,魔都是没有真情的,你不应该待在天山宗,这只会害师姐成为众矢之的。”
在你来之后,我就看到了。我还看不清,但一定与你有关,我看见的事情从没出错过。”
他感到莫名其妙,索性直言不讳:
“你有告诉过嘤嘤,你曾待过魔域吗?你连告诉她的勇气都没有,有什么资格来与我说这些?”
鹤青没去看她刷地变得惨白的脸色,皱眉离开。
没过几日,她又跑来道歉,称当日是无心之举,不应该对他怀有偏见。
他没多说什么,知韫对他的看法是好是坏,都与他无关。
他满心期待着与心上人的婚典。
知韫和江时筠大吵了一架,这是嘤嘤告诉他的。
嘤嘤连日来都在为她们烦心,脸都瘦了一圈。
他心疼地看不下去,主动去找知韫。
“我不管你和江时筠闹什么矛盾,都适可而止吧,你想让嘤嘤继续为你操心?”
她没有生气,平静地望向窗外:“你想知道吗?你真想知道?”
“你想说什么?”
他直觉不对。
“你会害死师姐的。”她一字一顿道,“我看到了,师姐被无数妖魔吞噬而亡,你们的婚仪注定完不成。”
鹤青不可置信:“你疯了。”
“我所见之事,还从没出错过。”
她眼中不见波澜,抚摸着窗台上的鸢尾花,那花开得极艳。
“你还不知道吧,我和师父出自同宗,论辈分,我还得称她一声姑姑。我们拥有共同的血脉传承,都能看见未来之事。”
她垂下眼眸,想起一周前和师父的争执。
也许师父也没想到,素日看起来最乖巧的徒弟,也会忤逆她。
“啪——”
茶盏从她耳边飞过,落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我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天命难违,我们虽有接近神明的本事,但随意滥用,妄图更改他人命运,这是会遭报应的啊。”
江时筠捂着起伏不断的胸口,怒不可遏。
知韫跪在地上,脸上不见恳求:“师父,若是别人也就罢了,您忍心看着师姐去送死吗?”
“我不忍心又能怎样?江家只剩你我二人,我找了你这么久,不是为了让江家血脉断在你这里的。”
她痛心疾首,“我自毁双目,就是为了不再看到命运,与其说这是上天赐予江家的祝福,不如说是一个诅咒。江家全都亡在这血脉天赋上。”
“不闻不问,难道就能更好吗?您失了双眼,他们还是要对江家赶尽杀绝。师姐执意去查真相,也是想为您报仇。”
知韫坚持着这一观点,并不退让,
“江家命数已尽,但师姐还没有。您在魔域找到我时,难道就没有悔恨过,要是不曾毁去双眼,也许能更早知道我在哪。”
江时筠闭上双眼,沉默不语。
悔恨吗?自然是有的。
她是江家这一辈最有天赋的孩子,年少轻狂时,也曾妄想救下必死之人。
栽的跟头越多,她越能感到自身的渺小。
她自愿放弃血脉天赋,也慢慢在流失这些能力。
家族毁灭之时,她就后悔过,总会忍不住去想,要是她还能预知,是否能帮家族逃过一劫?
这几年来,她能感觉自身的能力越来越弱,甚至这次知韫比她更早看见将来。
她苦寻多年,想寻找江家活下来的人,却在魔域才感知到那一点微弱血脉。
她那时抱起骨瘦如柴的小韫,心痛不已。她们是江家仅剩的两人。
也许这是老天对她不珍惜天赋的惩罚。
她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江知韫,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不是你能干涉的。若你真看见你师姐的死亡,那也是她的命。”
这次谈话不欢而散,知韫并未放弃,又来找过她几回,但得到的回答一模一样。
从回忆中脱身,知韫蹙眉:“师父不愿救师姐,你也是吗?”
鹤青不屑:“什么天命,不过是你师父胆小无能的托辞。我若畏惧天命,早就死在魔域了。”
“那你便帮我一起,”她胸有成竹,“我们定能救下师姐。”
鹤青不知道她的办法是什么,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几日之后,情况急转直下。
他跟随着少女逃亡,这种日子是他过惯的,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沈昭缨问他会不会对这种日子感到厌烦,鹤青只觉得,她怎么会生出这么可爱的念头呢?
在天山宗时,她总是被无数人包围,留给他的时间少之又少。
现在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他只感到无比幸福。
他们跌落进了裂隙。
嘤嘤一直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什么一起死在这,也算是殉情了。
他答应了。
这一世着实没有什么好留恋的,说不定......还能在黄泉路上相遇。只愿下辈子,他能早先遇见嘤嘤。
他在心中许愿。
他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力量推开,紧接着,他看见少女回眸一笑。
真美啊......
他脑中空落落的,只剩这一个想法。
“砰”地一声炸响,刺眼的白光席卷而来,他下意识闭上双眼。
但他还是记住了最后一幕——
妖魔感受到纯净的灵气,对他这个活人视而不见,兴奋至极地扑上去,发出“嘎吱嘎吱”吞噬血肉的声音。
那时候他是什么想法呢?在后面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回忆不起来。
他沿着沈昭缨指的路,不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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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这里很安静,也很空旷,没有邪魔,没有任何生灵。
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人,时间在此处变得没有意义。
他开始遗忘过去,懵懂得如三岁稚童,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自己是谁。
但不论走了多远,他怀中始终抱着一柄剑,那柄剑上刻着栩栩如生的金乌,有一道声音在支撑着他:“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束光照射了进来。
他停下已无知觉的双腿,有杂乱的脚步声向他跑来。
“等等,这里还有幸存者!”
他被扶到床上,有人给他喂下汤药,关切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家人还在吗?”
“我的妻子......还活着。”
他说完这句,便昏沉沉地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江时筠坐在床头,一副不知说什么好的模样,最终只是复杂地叹一口气:“只有你回来了。”
他不认得眼前人是谁,只会固执地重复两字:“嘤嘤。”
她问:“嘤嘤还活着吗?你们遇见了什么?”
他失望地偏过头,不再说话。
此处是一个被魔族袭击过的村落,留下来的都是一些小门派弟子在做善后工作。
他很幸运,怀中的剑穗被人认出来自天山宗,才联系到江长老。
自他醒来后,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发呆状态。
有时江时筠会过来陪他坐会,对他说起沈昭缨幼年趣事,还安慰他别伤心,人总要向前看的。
他听得不耐烦了,便会转头:
“我什么要伤心?嘤嘤是谁?”
“你连她都不记得了,”江时筠最近叹的气越来越多了,“也是好事,不记得……便不会太痛苦。”
江时筠把他的名字告诉了他,并问他还想不想回天山宗。
他对一切都没有归属感,去哪都一样,也无所谓是否去天山宗。
鹤青刚一踏进山门,就感到有一道视线若有若无地在观察他。
他不喜被人窥探,按捺下心中不适。
第二天江时筠就来找他,告知他昨天的人是宗主,并说宗主对他的剑很感兴趣。
“这把?”
他把孤光抛出。
“不是,”她犹豫了一下,“是曜灵。”
鹤青想也不想就回绝:“不行。”
宗主却没有放弃,甚至亲自来找他,并开出一个诱人的条件:“你难道不想找回你的妻子?我能帮你。”
他哪来的妻子?
可是……他的梦中似乎总出现一个妙龄女郎,隔着江,哀哀戚戚地望着他。
他最终还是应下了。
宗主很爽快,没过多久就给他找来一名女子:“你看看,对她有印象吗?”
他看着眼前人的容貌,确实与梦中有五分相似。
这人似乎很胆怯,鹤青还一字未言,只是咳嗽一声,她就吓得一哆嗦,两腿发软跪在地上:“我错了,我错了,求您饶了我吧!”
他分明不记得,却万般笃定他的妻子绝不会这样,那是一个纵使折了傲骨,也绝不屈服的人。
“你走吧。”
他后悔将曜灵交出去了。
此后宗主又给他找了不同的人,但除了皮囊是相似的,其余皆是陌生。
他不胜其烦。
有一天宗主来问他:
“宗门有难,你愿意剥去情丝,修炼至更高境界吗?”
他自然不愿,没想到江时筠也来劝他。
她只说了一句:“梦里的她越来越模糊了吧?忘了说不定会更好,也许未来某一天才能再次遇见。你若任其自然,反而会相见不相识。”
剥去情丝需承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当鹤青面不改色出来时,江时筠欲言又止:“你真的剥去了吗?”
他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心脏蓦地一疼,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离他而去。
没了情丝,他就算梦中再见到少女,也不能激起任何情绪。
白驹过隙,世人尊他为无情无欲的仙尊,他也仿佛生来便没有情感,那些为了道侣寻死觅活的人,在他看来荒唐又可笑。
他行事公正,弟子们遇事更喜欢来找他处理,有一次,两名弟子拉拉扯扯地来让他评理。
女弟子大声指责:“你还在狡辩!我都看见了,你们有说有笑,临走前还依依不舍!”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她只是我的表妹,我们正常道别几句,就被你曲解成这样,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男弟子满脸失望,转身向他控诉:“您也看到了,我实在无法忍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