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律师把宋初的遗嘱摆在钟芷面前的时候,钟芷才知道最后一次见面时宋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宋初妈妈的葬礼上。
钟芷是被父母强押着到得现场,那天钟芷为了来参加葬礼不得不跟公司请了半天假,当时正值钟芷的晋升考察期,因此这个假她请的极不情愿。
到了现场才听说宋初妈妈是三个月前被诊断出了肺癌晚期,检查出来的时候医生就告诉宋初希望已经不大了。
葬礼上代表家人的位置区域里只站了宋初一个人,宋初的外婆外爷都走得早,而宋初爸爸在宋初刚刚六个月大的时候,就因为害怕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儿子会拖累自己,强行和宋初妈妈离了婚,这些年再也没有露过面。
那天宋初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领口处和胳膊的位置都显得有些松松垮垮,连西服的裤腿都好像有些宽大的离谱,背过身去时甚至能看到肩胛骨将西服顶起突出的弧度,是肉眼可见地消瘦。
钟芷依稀记得那套西服是两年前她和宋初还没有断了联系时,钟芷送给宋初的生日礼物。那套西服原本穿在宋初身上尺寸恰好,还是她拉着宋初去了专门的手工裁缝店,让裁缝亲自量了宋初的尺寸,等了三个月的工期才收到实物。
钟芷远远望着宋初单薄的身影眉头微皱,好几次看到那人用枯瘦的五指捂着嘴闷咳时,钟芷都想要冲到他面前问问这几年发生了什么,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但是又在看到那人脸上麻木的微笑后生生止住了这波冲动,来来往往吊唁的亲朋好友无不握着宋初的手嘘寒问暖,想来他也不差自己一个人的关心吧。
当所有吊唁流程走完的时候,钟芷立马打开手机小程序开始叫车,一边马不停蹄得向场馆外走一边祈祷着能赶在午休前到公司,尽量别被领导看到她休了半天假影响了晋升。
“阿芷!”
还没走到场馆门口,钟芷就被一声呼喊叫住了。转过头就看见宋初弓着背双手扶着膝盖微微喘着粗气,右手附在左胸前用力得按压着,钟芷知道这是他心脏负荷加重的表现,从小到大只要参与剧烈运动宋初都会这样,但刚刚这么短短几步的距离应该还不至于让宋初这么难受呀?
“阿芷……听你爸爸说……呼……你最近要,要升职加薪了,恭喜你呀。”钟芷还来不及细想,宋初就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哆嗦的唇瓣已经开始微微发紫。
“啊,对呀,就图那点工资了,哈哈,谁能跟钱过不去。”钟芷回答得有些不自在,毕竟已经有两年没有说过话了,钟芷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尴尬。
“嗯……对……你肯定不会和钱过不去。”宋初点点头,眼神不自觉地看向地板,又楞楞地把钟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肯定不会和钱过不去……”钟芷觉得他有些奇怪,不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她听。
“你还有事吗?没事我要回去上班了,我只请了半天假。”钟芷看着他脸上又浮现出刚刚葬礼上那种虚无空洞的表情心里一阵烦躁,不知为什么她不想再看到宋初这个表情了,好似一个灵魂被抽离地木头人偶。
“哦……哦,不好意思,那你快去吧,耽误你时间了,真的抱歉,抱歉了阿芷。”宋初立马抬起头满脸愧疚地向钟芷道歉,又好像觉得口头道歉还不够似的,说着还向钟芷微微欠身鞠躬。
宋初这幅样子看得钟芷那股无名火愈烧愈烈,她向宋初摆了摆手就头也不回地往打车点地方向离开了。
那个当下钟芷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因为什么而生气,只知道她想要立刻逃离这个地方,她一秒钟都不想再看见这样的宋初了。在她的记忆里,宋初虽然身体病弱不如其他男同学健壮活泼,但他生性善良阳光,绝不是今日这般麻木消沉。
那天之后钟芷总会时不时想起宋初,有时是他苍白消瘦的身影,有时是他麻木空洞的眼神。有好几次钟芷都想拿起电话跟宋初联系,或者约他出来吃顿饭,但由于时间卡在晋升关键时期,钟芷又只能强行删掉微信对话框里已经编辑好的信息,想着再过两周最忙的这段时间过去,就和宋初联系。
可钟芷哪里会知道在她眼里忙忙碌碌的平凡日子,是宋初对这个世界最后的道别。
一周之后钟芷接到来自宋初律师的电话,电话中律师告知钟芷宋初在三天前因为抑郁症自杀抢救无效去世,遗嘱中有和她相关的部分需要约时间面谈。
直到律师把宋初的遗嘱摆在钟芷面前的时候,白纸黑字写着宋初去世后,总计五百万现金存款全部转移至钟芷名下,她才明白最后一面宋初为什么要反复确认她不会和钱过不去,宋初怕她讨厌自己,讨厌到连他的钱,她都不要。
“这五百万里面有一部分是宋先生生前两部漫画作品的影视化版权费,还有一部分来自他被造谣抄袭之后的各项赔偿。版权费的部分会在七个工作日内转移到你的名下,赔偿款的部分需要等法院先……”律师对照着遗嘱上的条款向钟芷一笔一笔解释金额的来源,却被钟芷厉声打断。
“造谣抄袭?”
“是的,”律师从一堆文件中抬头,眼神有些不解:“您不知道吗?”去年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抄袭事件钟芷居然不知道,他以为钟芷和宋初起码会是好朋友的关系,不然宋初怎么会选择把这么大额的财产全部留给钟芷一人。
但显然坐在他面前一脸茫然的女人对此一无所知。
律师低头又翻了翻,从文件夹中取出一份“裁决书”,推到钟芷面前。“大概半年前,网上出现了很多宋先生漫画抄袭的声音,后来被挖出是对家漫画公司的资方准备影视化一部作品,害怕电视剧上线后被人挖出两部作品高度相似的问题,雇了大量水军贼喊捉贼倒打一耙。”
“也就是几乎在同一时间,宋初先生被确诊了重度抑郁症。”律师又不知从哪一页抽出另外一张纸,是宋初的诊断书。“其实宋初先生一开始是积极配合治疗的,我们调取了他的就诊记录,但大概从三个月前他所有的心理咨询都停掉了,大概率是由于宋初母亲患癌的原因。”
钟芷的目光恍惚游离,一份份摆在自己面前的文件可以轻而易举地就拼凑出宋初去世前发生了什么,而这些,她居然一件都不知道。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的时候,钟芷整个人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她驾轻就熟地走到路旁叫了一辆计程车赶回公司,下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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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场会议要开,她没有太多的时间伤感缅怀,甚至在那个当下她以为自己不会多难受。
可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记忆力,也低估了宋初这些年在她心里留下的那些或深或浅的痕迹,在宋初自杀后的十年里,钟芷总是会想起宋初还在的时候每周五都会跑来自己的公寓,给自己做一顿土豆炖牛腩;也会想起那人每次心脏不舒服躺在床上却不愿意闭眼,紧紧扯着自己的袖子撒娇不让她走的模样;当然更会想起他们断联的原因,是那次聚餐真心话大冒险,钟芷被问到会不会和青梅竹马的宋初结婚,她不知真心还是假意地说:“我还要拼事业呢,宋初还是找个能照顾他身体的人结婚最好”,她还记得那时宋初的脸色从带着羞怯的绯红刷地变成不知所措的惨白。
也许是年龄大了,曾经在钟芷心中被镀上了金的“事业有成”渐渐褪色。十年前在感情和事业面前,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事业;十年后,在这个问题上她依然会选择事业,但当这个问题变成了在宋初和事业之间做个选择,她想现在的自己大概率会毅然决然地选择宋初。
因为钟芷依然觉得感情没有事业靠得住,感情总会包含太多的情绪化、欺骗还有背叛,但宋初不会,她知道,在她和宋初之间,从来没有欺骗和背叛,只有真诚、信任,还有宋初去世前那份无私的奉献。
这十年钟芷已经完全从那个青葱的女孩蜕变成了事业女强人,有脑子、有手段,在她这个年龄段能爬到如此高度的女领导屈指可数。也许是成功人士的通病,也许是女强人的个人选择,又也许就像是传闻所说,钟芷有一个英年早逝的白月光,从此封心锁爱再不碰感情二字。
外界对她的私人生活众说纷纭,钟芷却在各种场合永远选择圆滑地避开这个话题,对于他人口中的白月光更是缄口不言。
钟芷坐在公寓的玻璃窗前,望着雨水在玻璃窗上坠落,渐渐汇聚成一簇簇向下蜿蜒的小溪,弯弯折折的样子好像小学刚开始上语文课时,他们都还不太会写字时的笔迹。
那个时候,因为是同桌的关系,钟芷和宋初的作业本经常会被摆在相邻的位置。
钟芷望着作业本上署名的位置发呆:“钟芷……宋初……”两个人的名字在钟芷口中来回几遍,然后女孩像是有了什么重大发现似的转头对坐在身旁的小男孩兴奋地说道:“我的名字叫芷,你的名字叫初,我们的名字刚好是一对儿反义词诶!”
宋初望向小女孩红扑扑的脸弯了弯眼睛,不自觉地轻轻抿了下嘴唇:“嗯。”然后在女孩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按了按自己正剧烈跳动的心脏。
陷入回忆的钟芷喃喃出声:“钟芷……宋初……”而后又用颤抖的指尖一笔一画地在布满雾气的玻璃窗上平排缓缓写下两人的名字。
“一个是结束,一个是开始。”女人双目猩红,嘴角勾起的弧度满是对命运的嘲讽,哑着嗓音再次开口:“是不是早就注定了我会错过你。”
大雨持续倾盆而下,砸在玻璃窗上咚咚作响,一道闪电伴着轰轰雷鸣划过天际,仿佛是空荡的公寓里对这个问题唯一的回应。几瓶红酒下肚的钟芷终于倒在了落地窗前,自此世界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