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春日祈雨
    时至正午,日头高悬于无云的晴空,将严整以待的军民影子照成一团,他们从天蒙蒙亮开始,就等候在此地了。

    为首者是长庚国的君王,他持五谷而立,身披一件金缕五芒星的长袍,腰间坠着一面古铜色鸟首面具,神情庄重。他未带金冠,浓密油亮的黑发由洁白的孔雀羽毛半挽着,看起来比他四十六岁的年纪要年轻许多。

    旁边立着的小官注视着太阳的方位,将拂尘轻扫,低头作揖道:“王上,已到吉时了。”

    长庚王上前一步将五色谷抛洒于祭坛,虔诚跪下,拜道:“汗血育土,青稞寥寥;烹羊宰牛,酒食相迎;祈佑丰年,青神赐福。”

    众人随其跪拜,喊道:“祈佑丰年,青神赐福。”

    而后祭坛的白月石门缓缓向两边打开,从中央升起一个龟背石台,祭巫身着鸦羽长袍盘坐其中,随着他一挥手,东南西北伫立的四个雕龙石英柱吐出清泉,水流随着石门雕刻的花纹涌动发出荧荧蓝光。

    祭巫站在椭圆形的龟背上踮着脚尖却如履平地,他以舞传意,模仿了动植物的习性,忽而捶胸顿足暴跳如雷,忽而婉转摇曳静如青松,每走一步,脚边都有绿叶或是花瓣落下,嘴里念着一种早已失传的古语,神秘而优雅。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春祭是一件庄严神圣的事,尤其是在旧神寂灭以后,新五行神随着信仰人群的增多逐渐显化,成为人们主要信奉的神灵。可是对于谷粱儋来说,这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从早晨等到现在,他们一口水米都没吃,现在又要跪在这儿闭上眼睛感受这场滑稽的表演。

    他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看着前面肃穆跪立的父王撇了撇嘴,一脸不情愿。当他摇头晃脑寻找乐子的时候,却忽然对上一只凶狠的眼神。

    原来是他那少年老成的姐姐谷粱伊,此刻也睁了一只眼在警告他,似乎在说:你要是再不安生,小心我揍你。

    于是谷粱儋不敢再乱动,只好忍着酸痛的膝盖继续安静下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由群鸟伴奏的乐声停止了,祭舞也缓缓落下了帷幕。天空此时被大朵大朵的白云所覆盖,空气中回荡着一种雨后新苗破土、陈杂尽除的清新气息,尽管很微弱,他还是敏锐地嗅到了。

    这种气息让人很安心,就像是他从大祭巫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中逃课后的闲暇。

    众人虔诚地等待着,双手交叉于胸前低首祈祷,手掌交错缠绕的样子像一只展翅的鸟儿,每个人都很安静,似乎会一直这样等下去,等待神迹的降临。

    直到一阵毛毛雨飘落下来,才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因为这并不是普通的雨,而是他们祈求的回应。

    那雨丝落地轻柔,更像是轻抚和问候,带着甘甜的清香,浸润了万物的灵气而后回馈于大地。故而一接触到祭坛上的谷物即刻开出了花,种子飞速生长,在没有土壤的空气里接受着春雨的洗礼。摆满祭物的圣坛上被一束七彩的光芒所笼罩,石碑里镶嵌的黑龙晶如风车般转动,没有人不为这奇异的景象感到吃惊。

    “春神!是春神显灵了。”

    “感谢春神赐福,今年必定穰穰满家啊!”

    “春神护佑。”

    众人脸上展开笑颜,只听得见连续不断的磕头声,如锣鼓一般很是响亮。

    福雨渐渐停下来,天空再次艳阳高照,春祭的队伍已经走在回王城的途中了,谷粱儋和她的姐姐各骑一匹小马驹,努力跟上行进的队伍。

    “我敢说,就是因为你总是祭拜神灵不虔诚,这才导致你迟迟没有守护灵使。”谷粱伊抬起下巴尖声说道。一只幼隼盘旋在她周围,通体漆黑,眼神锐利。

    “这有什么?寻常人家的孩子都要及笄礼的时候才会获得,谁像你天赋异禀,怪异得很。”谷粱儋追赶上跑在他前面的姐姐,耸耸肩膀说道。

    谷粱伊嗤笑一声,向毛毛使了个眼神,幼隼立即领会了。它鸣叫一声,收起翅膀俯冲向骑在小马上的白发少年。

    谷粱儋拉紧缰绳,马匹受力飞奔起来,毛毛紧追其后向他啄去。被毛毛追赶着一路飞奔,他的尖叫声惊起了那群祭祀时负责歌唱的乐鸟,顿时安静的队伍乐调四起,摇滚者摇滚,悲鸣者悲鸣,好生热闹。

    谷粱伊在后方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怎么样?现在知道灵使的好处了吧。”

    不知何时,长庚王已骑马来到了谷粱儋身旁,制止这场闹剧。他右手一挥,空中出现了一道无形透明的屏障,毛毛一头撞了上去,待看清是父亲后,它哀鸣一声蔫蔫地飞向谷粱伊去了。

    这时两个拿着木枝的绿皮肤地精出现在队伍前面,语带严肃:“若要进入深谷,就请肃静。卟呀。”

    谷粱伊揉了揉被撞疼的头赶了过来,一看到地精,她立刻抿紧了嘴唇,不敢再说话。

    长庚王翻身下马,从宽袖中拿出一只精巧的锦囊,眼角带笑:“多有得罪。此乃卜牙所求,特地寻来赠予尔等。”

    地精们向他作揖行礼,拿过锦囊往后退了两步就消失了。

    耳畔传来山石的响动,泥土小径尽头布满青苔的高峰向两侧排开,这些隐匿于峭壁中的精灵掌管着深谷的道路与山脉,地精们打开了屏障,一条新的小径宛如盘旋在山脚的银蛇蜿蜒而出。

    看着缓缓消失在群山中的队伍,藏于云间的两人露出了真身,男子手执柳鞭面容冷峻,身旁立着一个红绳缠绕双髻的童子,二人皆着青衣。

    童子开口问道:“神君,长庚并非旭日初升之地,不在您照管范围之内,这化雨显灵的法术尽可交给我代劳,神君何苦劳累至此?”

    春神目送着祭祀队伍的身影,答道:“洪荒之初,炁充斥宇宙,诞二神执掌天地自然,引导众生,天为父神,地为母神。母神仁慈,开天堑为途,凡人始有修仙成神之径,青童,你悟道成仙也依赖于此。”

    “原来是这样。那长庚人异于普通凡人,可是留有母神之力?”青童惊讶得睁大了双眼,虽然他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稚嫩模样,实际上经历了诸多轮回,已然是个千年老朽了,他当然也猜到了其中缘由,“他们居然是母神后代!今日真真涨了见识!可是……他们看起来毫无神力,又与凡人近似,这是为何?”

    “此中缘由,我也还未明白。长庚人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来源和使命,近百年来,竟也学凡人开始祭拜神灵了,确实很奇怪。罢了,无论人或神皆有命数,我们回去吧。”

    春神正欲施法驱动云雾,却被青童一把拉住衣袖,只见他支支吾吾道:“神君……俺其实有一事相求。今日下界前,俺特地查过了,长庚离东池其实还挺近的。咳咳,那个……春山茶啊,现在正是品尝的好时节。”

    见春神一脸疑惑,他解释道:“神君有所不知,您乃天地灵气化身成神,我们这等小仙要在凡界历经几世劫难,累积福报才偶有成仙的机缘,俺也是十分幸运了。

    牲畜、精怪、人类俺都当过,各种人间滋味也都尝了。一直听说东池名川盛产一种叫做云藏春山的茶,却从未有幸见过,如今咱们好不容易借着春祭下凡一趟,您看……”

    春神抚平了衣袖,板着脸告诫道:“既已成仙,就不要再贪恋凡尘的味觉了,因为口腹之欲堕落人间已有过先例。”

    “求求你了,神君,我就这一丁点的念想,请您看在俺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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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年幼的份上就帮俺这一回吧。”青童举起手指做发誓状,哀求道:“我以后绝对不会再有其他的贪念,求你了神君。”

    正如青童所料,春神确实是软性子,虽一脸不情愿,却仍是驱动脚下的云雾朝着东池的方向飞去了,只警示了一句:“以后绝不可再犯。”

    青童早已高兴的手忙脚乱了,他如啄米小鸡一般不停地弯腰道谢。

    云雾凭借自然之力的驱使速度极快,不多时,他们已经掠过了岷江进入东池地界了。

    青童侍立在春神一旁,万里山河尽收眼底,此处已没有了山脉的痕迹,平原万顷,林海无垠,娇艳的落日给予万物一层金光闪耀的披风,晚霞就在脚下,若说此刻是他几辈子以来最惬意的时光也不为过。

    “没想到啊,还得是自然风景最怡人心。”青童自顾自地感叹道。

    话刚落,春神就停了下来,青童心中有些吃惊:神君今日竟如此体贴?还特地留下时间让我欣赏美景,奇怪奇怪。

    “神君您也太好了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了。”青童夸赞道。

    盛情难却,他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从袖中掏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烤鸭美酒,准备与神君一同宴饮。

    “你做甚?”春神一脸吃惊地看着他,音调不自觉高了些,“现在?”

    青童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不只是神君的吃惊,而是周围的温度。修成仙体以来,温度的变化对他再没有任何影响,而此刻身上却一阵寒意,周身的光环也暗淡了许多。

    不远处是铺天盖地黑红色的阴霾,这种空洞与漆黑更甚于暗夜,仿佛任何光线都不能穿透,落日的余晖到了这里也都消失殆尽了,它吞噬光,吞噬周围的一切。没有了天和地的界限,竟像是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恐惧与怨念在其中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这种叫喊声对于明心净性的神灵来说尤为刺耳,如对古老恶灵降下的神罚。

    “此地危险,你速返回天界将这里的情况禀报诸神。”春神神情严肃嘱咐道。就连他也没有十足把握驱除这场阴霾,更遑论战胜阴霾之下的恶灵。

    青童望着不明情况的漆黑汪洋,打了个冷颤,劝道:“神君明鉴,俺并不是害怕,只是担心神君。俺有一世曾在妖王手底下当过小喽罗,她发起怒来漫天黑烟,一口气吞下十几个小妖,光是打个饱嗝就能震碎小精怪哩。怪力如此,依俺看,尚且没有今日景象可怖。您执掌草木生灵性情温良,若咱们与其他四神共商对策,而后行动或许更为妥当。”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冷风猎猎,春神腰间的青色衣带随风逐影,仿佛有了生命。他凝神远望,枯柳下的篝火旁还坐着一位翻书的女子,她是那样专注,丝毫没有察觉到缀满残肢的红色丝线已然爬满了枝头。

    他似乎隐约能探查到一种力,施压在他的脑海中,让他看到了一些未来的片段。那些与花眠的瞬间,是的,她叫做花眠。

    “来不及了,”春神沉思道,“我必须要救她。”

    “或许只是怪物的幻术,请神君三思啊。”青童提出异议。无论怎样看,都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一片荒芜。

    手中的柳条渐渐褪去了颜色,春神斩钉截铁道:“你且回去,我先行一步。”

    青童看着被黑夜吞没的身影,心里憋着一口怒气,既是担心,也看不惯他的莽撞。他后悔自己没有说出来,自己当小喽啰的时候被割掉的双手双脚,作为被饲养的菜人,不断地生长又不断地被切割,如今悬在空中那把发亮的银色弯月正如彼时般割得他隐隐作痛。

    他想,如果他说出来的话,这种恐怖会不会让神君再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