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
    “谁弄的?”

    陆执方声线里的严厉,听在馥梨耳中,再对上他惯常冷沉的眉目,全成了四个字:兴师问罪。

    世子告诫过她,那些草,不要再摘了。

    对韩长栋使的那些小把戏,不要再用了。

    今日韩长栋在一众宾客面前出丑,不论是否事出有因,惹来的议论是同镇国公府的名字挂上的。

    馥梨有几分无措。

    青年穿一身适合寿宴的银红滚边白缎袍,卷草纹宽腰带勒出一段韧薄的腰身。明明是喜庆中透着矜贵的装束,此刻有如官袍加身,神情隐隐都是威势。

    她安静了一会儿,眼尾垂下去。

    陆执方语气缓了缓:“说话。”

    “就是世子想的那般,”她轻声承认,语调里有几分委屈,有更多的是理直气壮的坚持,“要罚工钱还是别的,婢子都接受。我愿意领罚,是为搅扰了老夫人的寿宴觉得愧疚,但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陆执方神情变了变。

    馥梨没等到惩罚,只等到陆执方那股气势忽地散去,整个人好似温和了几分。宴会厅那头再有宾客三三两两走出,还有仆役朝他们这边张望。

    陆执方退一步,让出了去路。

    “别乱跑,回去你该待着的地方。”

    馥梨一呆。

    “还不走?”

    “婢子告退。”

    少女明眸恢复了往日神采,冲他一福身就跑,跑得比那日在小重楼摘草还快,仿佛逃过一劫,到了移步换景的庭院里,像放归山林的小鹿。

    陆执方回忆她方才的模样。

    冬衣层层叠叠,开了扣的衣领实则无伤大雅,只露出来一段柔美颈脖,如白玉无瑕,看不出可疑的端倪,低处有颗小小的红痣,若隐若现。

    他知她心生误会,但没打算解释。

    这里是镇国公府,他家,他想知道真相,方法有很多种,不是非要经过一个小丫鬟的口。

    当天夜里,荆芥就去到了韩长栋起居的院落。

    韩长栋脸颊与颈脖火烧火燎的痛,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憋了一肚子的窝火。事到如今,他可算察觉出来不对味,第一次是毒虫,第二次呢?

    怎地次次倒霉都同馥梨这丫头有关?

    他还道这是个水性杨花,没说几句就嫌弃屋内炭炉烧得热,叫他背过身去,待她将身上袄子脱了。

    他等了半日再转身,雕花隔断后的长榻旁,少女青葱十指仍旧磨磨蹭蹭绕在领口。他急不可耐,才扯开一颗,栓好的屋门就被拍得震天响。

    洗衣房的仆妇生得虎背熊腰,嗓门更是粗大。

    “好你个死丫头!洗坏了主子绸衣还藏着掖着,还敢骗我说丢了!你给我出来对质!”

    “韩管事!韩管事你先别给她支工钱!”

    “这笔账不能叫她就这么逃了!你别被骗了!”

    “馥梨,你给老娘死出来!”

    旬日府里有一半仆役轮休,一半在寿宴忙碌。

    那时正是两边都躲闲的时刻,仆妇声嘶力竭的大嗓门,不消多久就会惹来爱看热闹的人围观。他好事被打断了,既恼火,又迫于无奈又不得不开门。

    眼下回味,去他娘的,就是在演双簧!

    这丫鬟好歹毒的心思,竟刻意叫他在老夫人寿宴这么重要的场合丢了脸面。

    韩长栋翻了个侧,怎么睡都不舒坦,后槽牙咬得死紧,过两日等他好了,不,就明日,明日就把人收拾……忽地,他的屋门又被怦怦怦拍响了。

    韩长栋今日听不得拍门声。

    他深吸一口气,沉着脸披衣开门,待看清楚来人是陆执方的近身护卫后,艰难地扯动嘴角笑了笑。

    “这么晚了,可是静思阁那边有什么吩咐?”

    “世子爷听闻管事身子不适,叫我来看望。”

    韩长栋心里一松。

    大太太掌家,虽然今日特意请了相熟郎中来给他开药,但言语间已对他最近的表现颇有微词。

    若是有世子爷看好他,就不一样了。

    “小人无事,休养个两三日就好。”

    “两三日怕是不够,”荆芥语气寻常,“世子爷说为避免韩管事太过劳累,旧疾复发,最好养上十天半月,没事就在院子里待着静养。”

    韩长栋还在细细咂摸,这话有点不对劲。

    荆芥朝他伸手:“府中上上下下归管事房的钥匙、库房印章、账簿等,都先交出来。”

    韩长栋脸色一白:“世子爷这是何意啊?”这些个物什都交了,他这管事位置还坐得稳吗?

    荆芥不语,眉头挑起看他。

    “莫不是恼我今日在府门惊吓了宾客?是有人要刻意害我!我有证据,世子爷明鉴啊!”韩长栋转身,要去拿那件衣领有黏腻痕迹的褂子。

    肩头忽而一沉,荆芥大掌把他钳在了原地。

    习武之人的力道,不是寻常人能比的,韩长栋的皮肤正热辣痛着,顿时叫声都变了调。

    “哎哟,轻、轻些……”

    荆芥不耐烦,他就说这事儿该木樨来办,文绉绉的斯文模样他装不了太久的:“世子爷让交什么交什么,哪来的这么多废话啊?”

    韩长栋嘴唇嗫嚅:“这些交出来,给谁?”

    荆芥一指门外,韩长栋才看见半敞开的屋门后,站着副管事高扬,心里一咯噔。

    高扬幸灾乐祸的笑快掩不住:“韩管事别操心,好好休养,府务和账务我定然会好,好,打,理。”

    京中高官府里的管事,哪个手里是清清白白的,便是账面上干净,私底下的油水进账都不会少。

    何况,他的账面还不干净。

    韩长栋脸色惨白,一屁股跌坐在凳上。

    高扬收敛了笑意,静思阁里,是世子爷亲口叮嘱,“代管半个月,能不能继续管,全凭你本事。”

    他岂能让这等好机会白白流走。

    寿宴过后的镇国公府比往夜更安静。

    参与寿宴筹备的仆役早早陷入了沉睡,轮到旬休的同样躲入了暖洋洋的被窝,冬月里太冷了。除了当事几人,尚无人得知这场管辖权利的让渡。

    后罩房那头,有间属于仆妇的房间还燃着灯。

    陈大娘将灯芯拨亮了些,手中捻起针线,给馥梨缝那崩开的扣子。馥梨披着她的旧棉被,坐在床边,露出小巧精致的脸庞来,“今日大娘来得真及时。”

    “你还笑得出来。”

    “为何笑不出?”

    “姓韩的回过味儿来,就该找你麻烦了。”

    “我还有大娘呀。”

    “去去,谁管你,我那是看在银钱份上。”

    洗衣房是个没油水的地儿,差事干得好不见得有赏,干得不好必定被罚。馥梨今日被门房拦下,回头来劝说她掐着点儿去管事账房捞人,就是承诺往后的月钱都腾一部分给她。她掂量一番得失,点了头。

    馥梨仍旧是笑,杏眸映着暖灯的光。

    陈大娘咬断了线头,抻了抻衣领,“试试。”

    她从被子里钻出来,套上袄子低头扣好:“大娘别替我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不操心。”陈大娘撵她,看她到门槛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处,没忍住点了句,“实在不行,你就去求求三公子。”

    三公子陆仲堪是个活泼开朗的,对美人儿怜惜多情,就同二公子毫不留情把人送去田庄耕田一般,是小丫鬟们夜里躲在被窝老生常谈的话题。

    馥梨听出这话里的含义,摇头一笑,走了出去。

    夜空如墨,明月高悬。

    她仰头定定看了好一会儿,这一日事情多而纷杂,此时静下来,才觉出几分疲倦。要是阿兄在,一拳头就能把韩长栋打趴下,哪里需她这样大费周章。

    少女纤薄身影在月色下被拉得斜长。

    那身影转动,出了后罩房,往畅和堂的方向去,全然没注意尾随在自己身后的一道黑影。黑影不远不近跟着她,看她提灯进了畅和堂后院的小树林,当下蹑足一点,轻功三两下往另一处院落去。

    馥梨再从树林里出来时,心绪已平静许多。

    畅和堂的月洞门下,有男子高大身影伫立。

    馥梨握灯的手不由紧了紧,左右看看,出畅和堂只这一条路,决计绕不开去。

    她硬着头皮走近:“世子爷。”

    风灯摇摇晃晃,照亮了陆执方那张好整以暇的俊脸。青年未束冠,乌发用木簪半挽,系条鹤青色的毛领披风,底下露出一身燕居袍。

    陆执方目光掠过她修补好的领口,如清泉舒朗的声音幽幽:“你当真是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

    馥梨一噎,不知他说的是哪句话。

    “夜里来畅和堂做什么?”

    他问得随意放松,抬脚往月洞门外走。

    馥梨只得快步跟上,绞尽脑汁地想借口,还未想出来,忽而被陆执方投来警告的一瞥,别糊弄我。

    馥梨讲了一半真话:“少时家中也有片林子,同此处十分相似,心中烦闷或想家了就来逛一逛。”

    “那今夜是烦闷,还是想家?”

    “……都不是。”

    陆执方抬了抬眉梢。

    馥梨抿了抿唇,老老实实道:“有些后怕。”

    陆执方冷笑:“怕了才好。”

    怕了才会掂量后果,不敢兵行险着。

    见他不再问,馥梨也不再多话。

    陆执方同她走到畅和堂院门,手里那盏更明亮的风灯换给她,“明日过后,韩长栋不会再来找你麻烦。至于今夜,别再到处乱跑,回你的后罩房。”

    馥梨露出些不解的表情。

    陆执方只是轻描淡写补充:“若是叫我的人看见了,一次扣一吊钱。”

    她错愕,她一年的工钱拢共都没几吊。

    陆执方唤了一句,“荆芥,把她送回去。”

    不知藏匿在何处的护卫突然现身,把馥梨吓了一跳。高挑魁梧的男人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再看一眼陆执方,攥着灯同荆芥走了。

    陆执方未回静思阁。

    他折身返回畅和堂,停在他少时藏钥匙的树洞前。小灯映照,里头如他所料,多出了一枚纸蜻蜓。

    纸蜻蜓的主人是谁,已无需再探查了。

    之前的几张,记录的全是府里日常零碎,一笔一划勾勒得生趣盎然。这日里,出府门被拦下、工钱被扣下、以身为饵去斗智斗勇,即便不看,也能料到她心里该是委屈的。陆执方罕见地想做些补偿。

    他将灯架在树杈上,拆开纸蜻蜓,哑然失笑。

    皱巴巴的纸面是一段窄巷,花团锦簇的繁华大街在巷口露出一角,同落墨极简的巷道对比鲜明。

    少女的簪花小楷透着眼巴巴的味道。

    “想出府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