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杨柳村定隰山三里的官道上。
馥梨从马车里跳下来,已作荆钗布裙的乡野姑娘打扮,连面上都抹了更暗沉发黄的脂粉。
陆执方等在外头,静静打量她。
人在绝望时,最易盲信。
能够被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奇怪教派煽动的人,多被困于超出自身能力的困境里。
可她即便刻意打扮,面上也没有苦相。
他敛下眸中担心,朝她招招手,“过来。”
馥梨走近陆执方,从他掌中接过一小串白玉菩提手珠,一颗颗雕着祥云纹,听他道:“套手上。”
“世子爷,这个有何用处?”
馥梨戴上去,晃了晃腕间。
大理司直程大人给了她一个缝满补丁的小布包,里头是应急的防身工具,而世子给的手珠,她横竖看都只是串漂亮的手珠。
“显得比较神神叨叨。”
“我戴佛教的东西,去到会不会不好?”
“里头既有观音像,又有自称玉清元始天尊座下大弟子的,可谓集道佛之大成。”陆执方一哂,“比起关心这个,你先重复一遍,今晨我说的话。”
“我是杨柳村孙秀娘家的远房亲戚,名叫小莲,拜入神月教是为了求美满姻缘,要……要钓一个金龟婿。”馥梨对着陆执方的脸,后半句尾音低了下去。
脸皮这么薄,可调不了钓金龟婿。
陆执方扫了一眼她耳根,这里忘了涂粉,莹白里泛点红,他抬手将她头巾扯了扯,拨出碎发遮住。
“进去后,别人做什么你做什么,别强出头,别惹人注意,记住被选中的小孩面貌,散了后就跟村民来我这里。荆芥也会乔装,保护你安全。”
程宝川在身后提醒:“大人,时辰快到了。”
陆执方深眸看她:“去吧。”
他走访了京畿道附近好几个县,上峰陈蓬莱怕他面容暴露,这次潜入追查,陆执方并不直接参与。
馥梨同陆执方告别,跟杨柳村接应的人走。走时耳朵还麻麻痒痒,世子指腹好像无意间刮了她一下。
定隰山的路不好走。
弯弯绕绕,曲径通幽,来到一座半新不旧的庙宇前,知客僧身穿佛袍,却盘了个道士发髻,见孙秀娘和身后几人,面色警惕起来。
“红尘炼狱,苦楚不渡。”
“真神降世,解厄众生。”
孙秀娘一连对了好几句口号,知客僧的猜疑仍未消,“怎带这么多人来?天师不喜无缘的信众。”
“都是有缘的有缘,都想求天师指点迷津。”
孙秀娘叹气,从袖里掏出两串钱,塞到他手里,“这个是我娘家外甥,可怜他爹大病瘫了半年,全家生计就落他肩上,想求天师开一副仙丹。还有这个是他妹子,亲事总不顺遂,想求姻缘符……”
孙秀娘碎碎念起来,知客僧没耐心听,掂了掂那两串钱,摆摆手,将他们让进门内。
乌漆半褪的木门后,热闹得叫馥梨震撼。
庙前到门口的空地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多数是村民打扮,也有少数衣裳鲜亮的,此刻不分你我地挤在一鼎阔肚三足炼丹炉前。
“哇,两个铜板放进去,两个金元宝出来!”
“他是有缘人!”
“我怎么就没有仙缘呢。”
“快!快!到我了……让我去!”
轮到的男子穿一身绫罗衫,手指上翡翠扳指绿得醒目,忙不迭将两张银票塞了进去,屏住呼吸。
身后人群跟着一静,炼丹炉的小口漆黑,蓦地,吐出了三张银票。男子眼睛一亮,连银票并手上翡翠扳指,再加上鼓囊囊的荷包,一股脑塞进去。
炼丹炉小口吞了这些,飞出来一锭银元宝。
男子接住,再等大半天,没了动静,“没了?就没了?我的扳指都不止这个钱啊!”他大掌拍在炼丹炉上,一下两下,想要把银票都拍出来。
第三下还没落,被个壮汉一把钳住。
“他对仙鼎大不敬,把他扔出去!”
“他简直罪大恶极!”
他回神,对上一双双狂热骇人,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眼睛,急忙高举双手。最先用两个铜板换来金元宝的人,衣衫褴褛,正朝着炼丹炉的方向哐哐磕头。
能说什么呢?自认倒霉呗。
馥梨混在人群里。
随着每个人身上的银钱或多或少地投进去,她被挤到了炼丹炉前。她从小布包里头摸出来两个铜板,“神月圣教,解厄众生,请赐我一个长得好,脾气好,前程好,家境也好的四好夫君。”
她双眸晶亮,把铜板郑重地塞了进去。
“嗬,才给两个铜板,发这么大的愿。”
“小姑娘,这是点石成金的仙鼎,你要求姻缘,等会儿普度天师来指点迷津,你再问吧。”
信众里有人嘲笑,有人指点。
馥梨没理会,双手合十,静静看那丹炉小口。“啪嗒”,里头飞出来一颗小石头,砸在她脑门上。
她懵了懵。
“哈哈哈!你没戏了!我来!”
人群哄笑,她很快被新来的人挤开了。
再过了两刻钟,几乎所有人都在炼丹炉投了钱。
知客僧忽而进来,拿铜锣敲响三声,“吉时已到,普度天师将为尔等解厄。”
人群如潮水,被炼丹炉分开两拨,又再汇聚到了唯一称得上殿宇的旧屋前。里头光线昏暗,烛火明灭,一座金身观音像在烟雾缭绕里若隐若现。
约四十出头,戴玄冠,着青褐道袍的人走出。
“是普度天师!”
“天师!我家遭了厄运啊,你一定要救救我。”
作弟子打扮,平冠黄帔的几人身形魁梧,将信众与普度天师隔开来,“师父只为有缘人解厄。”
普度天师目光冷静,扫视全场,指了其中一人。
馥梨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正是从炼丹炉得了两锭金元宝的人。那人走到普度天师跟前叩首,“我是杨柳村的庄稼汉仲天庆,我媳妇得了怪病,大夫说每日都要花好几十两银子的汤药费吊命,还没剩下几年命了。天师救救她啊!”
“你叫她把符水喝下,不出一个月就能痊愈。”
普度天师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食指并中指一指,那符咒骤然自焚,冒起幽青焰光。他嘴里念念有词,将快燃尽的符咒投入水钵中。
人群议论纷纷,“天师施法了!”
仲天庆两眼定定看着水钵,恨不得马上生出一双翅膀,把水钵送回家,给他媳妇喝下去。
一旁弟子拿了个功德箱来,“心不诚,则愿不遂。”没有说添多添少,仲天庆却忙不迭掏了口袋,把两锭金元宝都丢了进去。他算过那些汤药费了,真治一年下来,两锭金子都不够。
他如愿换来飘着符灰的水,小心翼翼护着走了。
馥梨隐在人群里,看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普度天师又随手指了几人,或是画符烧灰,或是道出解厄的特殊方法,或是提醒改变家中布置。功德箱收取有多有少——心不诚,则愿不灵。
“今日解厄到此为止。”
他作疲惫状,摆摆袖。
人群遗憾地离去了一部分,还剩下一部分,多为老弱妇孺,少数也有年轻的,共同点是都带着孩子。
——来了。
馥梨认真观察,孩子里女多男少。有的孩子一看就是杨柳村的,皮肤经年日晒,呈健康色泽,衣裳打满了补丁,有的不止皮肤白皙还衣衫精致,但脸上表露一种病恹恹的神态,似不太清醒。
她看着看着,不期然对上了一张充满恨意的眼。
有个男人神色憔悴,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揣着手躲在角落,兽一般的目光看向了普度天师。
普度天师的弟子将剩下的教众请入殿。
她脚步慢慢挪过去,只见观音座下有一堆纸折的莲花,颜色不一。
“观音娘娘慈悲,愿收有缘童子为座下弟子,以庇护其族人福禄寿永昌。你们有愿意的可以送来一试。作为结缘礼,会赠予功德箱的一部分钱财。”
普度天师话落,便有老妇带面黄肌瘦的女童来。
普度天师示意弟子取出一朵莲花,放到女童手上。女童哭丧着脸,被老妇狠狠一推,“快去!家里好几张嘴快吃不上饭了,你跟着观音娘娘修炼享福,还能庇护家人,还推三阻四了。”
女童颤巍巍的手举起莲花,朝着观音像的方向供奉,半晌,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家孩子与观音娘娘无缘分,下一位。”
普度天师的弟子示意二人走开。
老妇人脸拉下去,“就是个赔钱货!”
新来的是个满脸贪婪的中年男子,牵着个脸颊饱满、蹒跚学步的女娃娃,女娃娃连纸莲花都举不稳,还得靠像是她爹的男人托着。
那轻飘飘的白莲花,在现场所有人的注视下,如变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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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轻轻飞到了观音像低垂的一只手上。
“观音娘娘收了莲花,俺家孩子有仙缘!”
男子大喜过望,当即将女娃娃交给了普度天师弟子。弟子取出功德箱一分部钱财,交给了男子。
女娃娃骤然到了陌生人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男子看看手中钱财,一步三回头,还是走了。
馥梨努力地辨认那张哭得皱巴巴的小脸。
还有人陆续要把孩子送到观音座下当仙童。
有的莲花毫无动静,有的莲花再现神奇迹象,飘飞到观音像手中。转眼,观音像下聚了两个女童一个男童,都是玉雪可爱的模样。
馥梨手捏紧了裙摆,掌心冒出了汗。
这些孩童就要在她眼前被带走了。等待他们的不是什么修炼成仙,是茫然未知的命运。
不能强出头,不能惹人注意,要相信世子。
她松开了攥成拳的掌心,一声嘶哑的呼喊冲入她耳中——“把我女儿还给我!你这个骗子!还我女儿!”一道人影发了狂般,从角落蹿出来,扑到普度天师的身上,匕首高高扬起,映出寒光。“官府的人就在这里,你死定了!骗子!你们死定了!”
以为集会一切事毕的众人都无防备。
两人在观音座下扭打,弟子反应过来扑去施救。
缭绕烟雾散去,观音像露出斑驳漆身,竟摇摇欲坠,被撞击得歪向了一侧,眼看就要砸向几个孩童。
馥梨冲过去。
有人比她更快,身形一晃,箭步抢在前头去托那樽神像。是一直牢牢守在她身后的荆芥。
……
杨柳村参与集会的村民,有一半已回到各自家中。陆执方从地方知县的人那里得到消息,同木樨继续等,直到日影西移,树梢归巢鸟雀愈发热闹。
“什么时辰了?”
“爷,酉时过一刻。”
“去定隰山。”
“可刑部和我们的人也还没回来,去了会不会打草惊蛇?要不问知县借两身衣裳,装成猎户去?”
“来不及了。”
陆执方一夹马腹,率先跑开了,木樨只好跟上。
两人还没跑到定隰山的山脚,遇见了形容狼狈的荆芥。木樨脸色大变:“怎么只有你一个?”
荆芥一路卯着劲用最快速度来,喉头都是腥气:“爷,岳守信潜入了集会,同天师起了冲突,还认出来刑部和我们的人,将我们暴露了。”
这次只是潜伏,不是正式抓捕,虽然外部有支援,但里头的人手并不够。荆芥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是他本事大,其他人……
陆执方踩着马镫,背对日落。
荆芥只看到个轮廓,看不清他眼神。
“继续说。”
“当时神像砸落,情况混乱,属下回过神来,馥梨姑娘已经同孩童一起……被那群人劫走了。”
荆芥语调干涩,他很少办砸差事。
陆执方似笑了一下,“回、过、神、来。”他重复的是他话里的几个字,一字字砸得荆芥心惊。
“爷……”荆芥说不出话来,快要跪下去。
陆执方马蹄越过他,“现在不追究,带路。”
荆芥将他们领到神月教众人逃散的方向,是个通往大路的岔路口。“刑部和兵马司在定隰山外接应的人手去追了。属下跟他们汇合后,就来找爷了。”
道路有尘土,只有左边有凌乱的马蹄印,右边没有。理应是走左边,木樨和荆芥连马头都调了过去。
陆执方催马而去,又顿住,右边太干净了,不止马蹄印,连半个脚印和车辙印都没有。
他忽而调转方向,拐去右边跑开了一小段。
路旁一棵树的分枝有个新鲜断口。
是痕迹被刻意清理过了,马后拖着一捧树枝。
浅褐色的泥地,有一点白,圆圆的,像一颗白玉菩提珠。陆执方下马捡起来,看清楚了上头云纹。
“就顺着这个方向找。”
荆芥和木樨跟在他身后。
荆芥目力好,很快看到了第二颗。
第三颗。
陆执方手里攥的菩提珠越来越多,掌心里干的是土,湿的是汗。一颗一颗,攥得手背骨节发白。
快过年了,静思阁给仆役的红封多,小厨房做的年夜菜也丰盛。小姑娘还没拿到,还没尝过。
他连给她的红封上画什么图案都想好了。
没事的,就再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