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变脸
    做了半年的粗使丫头。

    也不知道是第几个。

    专门给西屋送饭的嬷嬷被吓到失禁,胳膊都是被撕咬的伤口,瞳孔都涣散了。

    西屋血气冲天,被封上锁链的西屋门外拖着两道血迹。

    陶蓉连忙又去请了玉霖道士来。

    一袭灰袍的俊美道士施法画符,黄符燃为灰烬,丢进碗里,让嬷嬷喝下。

    喂了符水,嬷嬷总算缓过来。

    朝着道士扑通跪下。

    “道长,我这老婆子就吊着半条命了,实在折腾不起,给少爷送饭的活……换个健壮小厮吧!”

    院子里的小厮都跪了一地,道士却似笑非笑抿唇。

    “嬷嬷净爱说胡话,侍候少爷,可是你的福气。”

    *

    少爷不是人。

    生下来时,尖牙利齿,还有一双黄色竖瞳。

    人人都说,少爷是天生的邪胎。

    至今,他都被关在府内最偏僻的西屋。

    钉死窗户,封上房门,隐蔽地将不祥之身的少爷锁住。

    陶蓉入府做丫环已有半年,从未见过少爷的样貌。

    只知道,送饭的嬷嬷,每隔三天都要遭一次殃。

    上一次,嬷嬷吓出了病。

    这次,陶蓉在西屋门外扫地,

    嬷嬷连滚带爬从屋内爬出来,护卫锁上门后,

    嬷嬷在哭。

    她下身失禁,垂着胳膊,像是黑白无常来索命,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上溢满恐惧。

    “少爷不是人,他是怪物!是恶鬼投身!”

    三日后,嬷嬷该去送饭了。

    陶蓉在厨房蒸好饭菜,等了半日,却不见嬷嬷过来拿饭。

    “蓉儿。”

    身后现出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

    陶蓉的小脸立刻就黄了。

    “玉霖道长,您怎么来了?”

    半年前,陶蓉被爹爹饿了三天,绑了手脚,强送上花轿,给一个老头睡。

    是路过的道长好心救下了她。

    还让她入了富裕府邸做丫环。

    府邸的东家姓薛,至于他是做什么营生,身份是什么,陶蓉一概不知。

    有饭吃,有活干,不用再挨饿,能养活自己。

    还可以得见道长的如玉身姿,陶蓉已经很满足。

    她甚至觉得,西院被所有人称作“怪胎”的少爷也并非那么可怕。

    毕竟每次因为他,陶蓉才有机会见到道长的神颜。

    “小蓉儿,这是送给你的。”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眼前。

    玉霖道士拿着油纸包,笑吟吟道:“这是我特意在府外买的甜糕,你尝尝喜欢吗?”

    薛府规矩森严,许是因为怪胎少爷的存在,搞得神秘兮兮,整个薛府玉霖道长还设有阵法。

    别说买甜糕了,连吃府外的鸟都见不到。

    陶蓉呼吸一紧,视若珍宝接过,心如擂鼓,羞涩低头。

    小心翼翼撕开油纸一角,少女捻了小块甜糕,一入嘴,有淡淡的梨花味,唇齿留香,甜而不腻。

    整个府内,也只有玉霖道长对她好。

    甜味化为暖流,融到心底,她心尖一颤。

    听说……道士也有娶妻生子的。

    含着希冀,少女羞嗒嗒抬眸:“道长,您送的,奴婢都喜欢。”

    “那就好,本道要拜托你一件事,你是最好的人选。”

    玉霖道士总是穿着最不显眼的道袍。

    偏偏面如冠玉,气质斐然,难掩光华。

    无论在何时何地,陶蓉远远站着,都能一眼望见他。

    “你可否同意?”

    他浅浅一笑,那双澈亮黑眸仿若要将人吸进去。

    玉霖道士是陶蓉的救命恩人。

    无论任何事情,别说一件了,陶蓉一百件都愿意去做。

    “奴婢答应。”

    *

    道长说,嬷嬷不会再送饭了。

    因为,她病死了。

    才三天不见而已。

    嬷嬷怎么就病死了?

    陶蓉提着食盒,呆滞地站在西屋门外。

    夜幕降临,乌云遮住月光,整个西院都陷入无端的阴森幽暗之中。

    守门的两个健壮护卫催了好几次,陶蓉悔了、慌了。

    迟迟不敢入内。

    道长所说的事,是要她代替病死的嬷嬷,日后去给西屋的怪胎少爷送饭。

    双腿禁不住哆嗦,陶蓉再笑不出来。

    这种送死的事,她从来都是避而远之,是猪油蒙了心才会答应!

    “送饭的小丫头,你磨磨蹭蹭还要等到何时?”

    两个护卫一脸不耐,他们手中还拿着砍刀。

    也不知道是要对抗暴躁凶狠的少爷,

    还是要砍一刀胆小懦弱浑身哆嗦的陶蓉。

    “两位大哥……”

    少女强颜欢笑,给自己一巴掌打醒,差点跪下磕头。

    “奴婢肚子疼,明日再来送饭好不好?”

    “别走!”

    砍刀架在了陶蓉的脖子上:“道长交代你来送饭,你不送,少爷若是饿死了,你担得起责任吗?”

    薛少爷八岁,小小年纪却凶残如狼。

    在府内待了半年,她也有所耳闻。

    派去给薛少爷送饭的下人,无论是小厮,还是婢女,不死即疯!

    嬷嬷才送了三次的饭,便也就撑不住病死了。

    如今,她满口答应道长的“忙”。

    自个上门送死。

    护卫:“你再不进去,我们只好去找道长来定你的罪!”

    *

    道长期望的眉眼一直浮现在脑海里。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寄予厚望。

    陶蓉不想让他失望。

    西屋很黑,从不点灯。

    刚跨进一步,后背便被护卫重重一推。

    专门打造的铁门被重新关上。

    眼前一片漆黑,屋内无人打扫,鼻息都是恶臭熏天的异味。

    锁链动静响起,未知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

    “少爷不是人,是个怪胎,是恶鬼投身!”

    陶蓉满脑子都被这句话占据。

    全身战栗,双腿一跪,强忍着不发出颤声。

    一张口,却像是喊魂。

    “小少爷…过来…吃…吃饭了。”

    *

    在闹灾荒的乡下,

    别说野兽,人饿久了,都有易子而食的现象。

    如今,少爷三天没吃饭。

    不用说,自然是饿的前胸贴后背,眼冒狼光。

    哐啷哐啷的重锁被急速拖动。

    陶蓉颤颤巍巍打开饭盒,瞎子抹黑递出一碗米饭:“少少爷…吃…”

    谁料大腿却被狠狠咬住!

    “哐当!”

    米饭打碎在地。

    皮肉扯动,利齿隔着粗布料子扎进血肉,怪物在疯狂撕咬她的大腿肉!

    “嘶——”

    浑身血液逆流,陶蓉疼痛欲裂。

    心脏吓得从嗓子眼冒出来,恨不得当场昏死。

    她爬起来,手下摸到一团毛发,立即弹开。

    跗骨的小怪物,死死咬住她,不得松口。

    大腿一块肉连着布料被凶狠咬下,屋内蔓延浓烈的血腥味。

    “别过来!啊——”

    陶蓉抱头鼠窜,胡乱爬行。

    一爪子缠住陶蓉的后脚跟。

    未曾修剪过,被磨得锋利的长指甲刺进她的肉里。

    怪胎力气极大,将她拖回,她连扑带滚,但如何也甩不掉!

    少女被疯狂往后拖,那一瞬,陶蓉脑海里只有一个大大的“死”字。

    “少爷,这有饭…”

    千钧一发之际,她抓了一大把米饭,闭着眼睛就往面前送。

    “别吃我,你吃饭……”

    肮脏的头发覆盖住少爷的面门。

    抓住她脚踝的小手慢慢松开。

    却骤然紧缩,反握住她的手腕。

    锁链动静停住了。

    干燥的舌头伸出来。

    尖锐的密齿时不时会扎进陶蓉的手上。

    这都不算什么。

    因为这个恶鬼少爷在狼吞虎咽吃她手中的米饭。

    他暂时没吃她。

    “这还有菜……”

    幽闭府内一切用度都是精明老管家把握好的。

    怪胎少爷不受重视。

    吃得和下人没什么区别。

    端吃两盘素菜,陶蓉提起流血的手,战战兢兢捧着一盘菜到少爷面前。

    “少爷……吃…吃菜。”

    类似狗吃食连舔带吞的声音响起。

    少爷暂时没顾着她,只顾着狂吃。

    陶蓉丝毫不敢大意。

    少爷吃饱了,才有可能少咬她一口。

    少女手脚冰冷,后背都是凉飕飕渗出的冷汗。

    蹑手蹑脚捡地上打翻的米饭,顾不得脏还是干净,又端过去。

    “少爷……您多吃些……”

    “啊!”

    这个畜生少爷,趁机凶恶咬了一口她的手臂!

    眼泪飞出,她缩回被咬伤的手,大口喘息,再冷静不得了。

    开始敲铁门。

    “两位大哥,少爷已经吃饭了,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送饭的下人都要在屋内陪少爷一刻钟,你在府内待的挺久,不知道吗?”

    护卫嗤笑:“放心,少爷只要吃饱了饭,应该不会咬死你的。”

    *

    一刻钟?

    嬷嬷苍老的脸浮现在眼前。

    陶蓉见到她那般恐惧,这种事未临到她头上,还不觉得算什么。

    左右,是旁人的事,她只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好。

    而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屋内,无处可躲。

    陶蓉确切地感到生无可望。

    屋内封闭,窗户都是封的死死的,只留了小拇指宽的缝隙。

    透进半点晦暗月光。

    别说待上一刻,待上一息都令人窒息。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在等野兽少爷吃食时,陶蓉慢慢缩进墙角。

    “下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她眼眶发红,全身颤栗,在恐惧与死亡的阴影中。

    她又想到了玉霖道长。

    道长在陶蓉心里,清冷如玉,是如谪仙一般的存在。

    如今,为何笑吟吟让她进入这里?

    他明明知道,恶鬼少爷随时能咬死她。

    陶蓉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要怨恨道长的。

    可她摸到怀里那包梨花糕。

    他送的甜糕,陶蓉携身带着,舍不得吃。

    怪胎很快就吃完所有的饭菜。

    锁链拖动。

    陶蓉知道,他没吃饱。

    缓缓往陶蓉方向进攻了。

    咬破嘴唇,陶蓉强逼自己镇定,拿出甜糕,她掰了一点丢出去。

    “啊”

    怪胎少爷停下来。

    爬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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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鼻子在嗅什么,没扑过来。

    吓出的冷汗淌入眼睛,腌地眼睛发疼,她却不敢擦汗。

    陶蓉又丢小半块甜糕。

    故意将时间拖得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甜糕还剩最后一块。

    额头的冷汗冒出,陶蓉终于听见护卫开门的声音。

    “还没死就快爬出来。”

    丢出最后一块甜糕,陶蓉手脚并用,狼狈地往外爬。

    “得…救了……”

    *

    梦里,都是凶神恶煞少爷扑过来撕咬她的嘴脸。

    披头散发少爷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张有好几双小眼睛怪异可怖的脸。

    如同地狱修罗,恐怖如斯。

    全身发僵,陶蓉在梦中被反复啃咬。

    怪物少爷狞笑着咀嚼着她的手和断腿。

    她逃不掉。

    “不要!不要吃我……”

    惊叫一声,陶蓉醒了。

    床边却刚好站了一个颀长灰影。

    半开的窗户,月光投下,那灰影脸隐在晦暗阴影中。

    陶蓉倒吸一口冷气。

    “小蓉儿,是我。”

    清润温和嗓音响起。

    少女陡然喘气:“道长?”

    屋内还有一个熟睡的婢女冬儿。

    俊美道士熟视无睹,坐在她床侧,抬手摸了摸陶蓉的头。

    “蓉儿,都是我不好,让你受惊,来张嘴,喝点符水就安神了。”

    每次去送饭的下人,只要受惊,道长都会给他们喝符水。

    此时道长亲自喂她。

    少女喝得很慢,想起那个怪胎,鼻子一酸,一双杏眼立即委屈地红了。

    符水下肚,心绪果然平静许多。

    可少女眼泪却止不住脆弱地流。

    从小到大,陶蓉都很怕被爹发卖。

    她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家穷。

    每人一张嘴,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儿时,二妹便被卖了牙婆换白面。

    她也被卖过几次,只是又跑回了家。

    如今被道长施以援手,才过了半年安生日子,没想到又要担心受怕数日子。

    “道长,别让奴婢再去给少爷送饭好不好?奴婢会死的。”

    一把握住道长的手,许是对方是得道修仙之人,他的手很凉,没有人的体温。

    却异常依赖可靠。

    “道长,求您了,再苦再累的活奴婢都能干,求您别让奴婢送死……”

    就算在府内做一辈子粗使丫环,永远不再接触外面的世界,陶蓉也认了。

    她就想活着。

    “小蓉儿,你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你这样,本道会很失望。”

    道长嘴角的笑意淡了,忽地拂开陶蓉的手,嗓音冷冽。

    “我当初救你的时候,你说你什么都愿意做的。白日你也亲口答应了我,没想到,只给少爷送了一次饭,你便不愿了。”

    他起身,叹气。

    “你以为我真想让你去死吗?我心里也担忧你。只是小蓉儿,你是薛府的丫环,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人,要以大局为重,要以少爷为重。”

    陶蓉咬破了嘴唇,喏喏低头:“道长,我做不到。”

    她在府内干活可勤劳了。

    可她只是一个粗使丫头。

    凭什么她要为一个毫不相干的怪物少爷舍弃性命?

    她可以为道长付出,但舍命不行。

    大局和少爷,也和她无关。

    从前,几次从牙婆手里逃回家后,爹会把她狠狠打了一顿。

    娘也会哭着说她自私自利。

    怪她只想着自己,不顾两个弟弟的活路。

    “道长,奴婢就是一个凡人,就只有一条命,奴婢愿为您做力所能及之事,但给少爷送饭,会要奴婢的命。”

    陶蓉声音细细的,既低微又坚定:“奴婢怕死,奴婢做不了。”

    道长凝视了她良久,脸色发青,神情难辨。

    陶蓉这丫环,他特意养了半年。

    在一群丫头里,陶蓉最是吃苦耐劳,也很温顺聪慧。

    所以他最为关怀重视。

    让她接手给怪胎送饭的活,只要她不死。

    假日时日,她或许有望培养成怪胎的逆鳞。

    没想到……他对这丫头太好了些。

    以至于让她失了分寸。

    “道长,奴婢腿上被怪物少爷咬了一大口,还有手也被咬了,少爷真的太可怕了。”

    软弱惜命的少女伸出手臂上的血印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她的口吻,很像是在对可以依赖之人撒娇。

    “道长,奴婢还是做粗使丫头好,只要能见到您,奴婢愿意干一辈子粗活。”

    “……”

    玉霖心火旺盛,怒其不争瞪了一眼陶蓉。

    陶蓉被神仙道士直勾勾盯着,小脸又黄了。

    如果能和道长一辈子长相守就更好了。

    “呵。”

    眼前她倾慕的男子皱了眉头。

    弹弹被她碰过的袖子,起身,冷笑不已。

    “本道将重任托付给你,结果你这贱婢却如此不堪重用,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

    少女愣住。

    “贪生怕死之辈,早知如此,本道还不如当初就不救你!”

    “算了,日后我再不会找你。”

    一阵清风吹过,眼前重新变得幽暗无边。

    眼前的神仙道士已拂袖而去,消失不见。

    少女睁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