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1
    时值暮春,天蓝欲流,水阔风高。

    容绪百无聊赖地趴在栏杆上,鬓角有些碎发被风吹得扬起,她索性阖上双目,懒懒打个哈欠。

    会稽距京一千多里,走水路耗时二十来天,这船她真是坐够了。

    侍女桑知自小长在江南水乡,从未出过远门。这回北上,一路上最兴奋的就数这个小丫头,这会儿也在容绪身边叽叽喳喳:“娘子,李将军说前面不远就是睢州,船队要上岸补给,我们也下船歇歇脚吧?”

    容绪点点头。

    殊不知李将军听闻之后如临大敌,不仅增派人手扈从左右,还派遣几人率先探路。

    被前呼后拥着护送到岸边时,容绪这方发觉小小茶铺被清了场,唯余一老翁看起来是店家,立于棚下拱手相迎。

    容绪止步不前,淡声:“李将军,这排场太大,我受不起。”

    李严一听这话,粗黑的眉头拧成一个结。如今的他统领皇帝亲卫队,一呼百应,无有不从,可是面对眼前这位小祖宗,还是慎之又慎。

    圣上还是齐王世子时,李严就跟在身边听差,而容家女郎与世子青梅竹马,两人又有指腹为婚之约,齐王府上下都将容家娘子当作未来的女主人看待。

    小到跑腿传话,大到配合容娘子捉弄世子,哪样他李严没做过?多年来,他早就习惯容娘子的娇妍慧黠,可暌违三年,再见时容娘子好似与往昔不同。但具体是哪里不同,李严一时半会儿真说不上来。

    于是他沉吟片刻,斟酌着回:“容娘子言重了。此地毗邻码头,气味难闻,人多嘈杂,确实是末将思虑不周。不若请容娘子移步,入城内歇息?”

    客船换软轿,容绪的一双云履几乎不染纤尘。

    再瞧这临时布置出来的轿厢,团花地衣、缎面软垫、悬在窗边的镂空金香囊……样样簇新,又样样合她心意,就连落座城内茶肆时,桌椅都有专人拿净布仔细揩过。

    “娘子,李将军好似知道您爱洁。”就连桑知都瞧出端倪,边用开水涮洗杯盏,边悄声道。

    另一个侍女聆玉年长稳重些,在一旁静静伺候容绪净手。事毕,不忘叮嘱桑知:“一进睢州就离上京不远了,说话做事当心点。不是李将军知道娘子爱洁,而是李将军的主人知悉娘子脾性。”

    “我晓得,我晓得。”桑知小鸡啄米似点头,紧接着回过神来,李将军的主人,那不就是圣上么!

    桑知不由想起在祖宅听来的那些风月闲谈。

    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帝位本与今上无关,盖因三年前先帝壮年崩逝,先太子被困他国为质,按亲疏远近才轮到今上去坐皇位。

    而娘子的父亲容老将军战死沙场,娘子随同夫人回老家会稽举丧守孝,故而一对本该在两年前完婚的郎君娘子才会分隔千里。

    李将军亲赴会稽接娘子入京,家仆议论纷纷,私下猜测此举定是圣上要践行婚约,娶娘子为后。

    容家世代将门,祖上出过宠妃,还未曾有过皇后,桑知有幸侍奉娘子,这回讲不定能跟着入宫,托娘子的福捞一个大宫女当当。

    容绪祖籍在会稽,可她本人实打实生在上京,长在上京,因此越往北行,饭菜越是吃得惯,便是这配茶的小点心也更合口味。

    二十余日来,娘子头一回展露笑颜,聆玉敏锐地捕捉到,并为之高兴,忙打帘唤来跑堂伙计,欲再点上几份。

    堂内茶客的杂谈声因此灌入雅间。

    “……谁说不是呢!近水楼台先得月,聂家娘子都住进宫里了,这还要多近呐?”

    “姓聂?莫非是太后的什么亲眷?”

    “太后的亲侄女,你说亲不亲?”

    “嚯!以后这聂家可不得了,太后、皇后、宰辅、御史中丞统统姓聂,简直只手遮天!”

    “嘘——这可不兴说,咱还是聊点能聊的,比方说聂家娘子喜爱调香,上京贵女纷纷效仿,各种香价涨了快三成呢,你说咱俩这会儿沾手,还能分上一杯羹吗……”

    好巧不巧,雅间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桑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急忙对容绪说:“这种市井闲谈都是瞎扯的,娘子莫放心上!”

    “是啊,是啊。”李将军附和着点头,还想再说上两句,却忽然想起临行前主子的叮嘱。

    ——只管把容绪安全护送入京,旁的不用赘言。

    左思右想之后,李将军决定将赘言咽进肚子里,横竖还有三天进京,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再悄么声瞧一眼容娘子的神色,云淡风轻,一切如常,想来没事。

    殊不知两日后一行人抵达陈留时,容娘子称病,闭门不出,并且拒绝问诊。这下子李将军急得直挠头,苦等几日未果,终于朝京城递了飞鸽传书。

    –

    客栈上房内,桑知去端汤药,聆玉则躬身整理箱笼。

    容绪斜倚窗边,手里捧着一卷书,头脑昏昏沉沉看不进去多少。她索性撂下书卷,支颐瞧聆玉忙活。

    见聆玉双手捧出一份赤金卷轴,恭敬地轻放在长条案上,容绪头疼地按了按额角,“拿来我看看。”

    实际上在会稽时已经看过好几回,但无论是代为传旨的李严,还是容绪自己,都说不上来皇帝这幅亲手绘就的丹青是何之意。

    展翅欲飞的鹰,绒羽生动,设色传神,可称良作。

    都说鹰桀骜难驯,但画中之鹰眼神温和,不似乖戾,倒像是已被人降服。

    加之新帝践祚以来,杀宦官、斩巨贪、推新政,手段狠辣,叫人心惊,也让容绪觉得陌生。因此再看这幅画时,总会不由地想,这是新帝对容家的敲打之意吗?

    伏山一役,爹爹殉国,兄长重伤,容家军以牺牲四万人,伤两万余的代价,重创北晟,夺回大小边城十一座。如今兄长仍旧镇守北疆,三年间越来越多人因敬佩容家忠义而投军,就连坊间的垂髫小童都知道容少将军护佑大鄞平安,厥功甚伟。

    容绪担心有人在背后煽动民意,捧杀容家,特遣人暗查,然而未有所获。

    若说这一幅鹰像真是敲打之意,也就没必要把她抓去京城……

    本就因月信而浑身不适,现下又思虑这些,容绪渐起不耐之色,将那卷轴重重一合。

    未曾想力道太巧,卷轴砰一声坠地。聆玉骇了一跳,连忙蹲身去拾,捧起来后细细察看是否有损——这可是御赐之物,怠慢不得。

    容绪叫住聆玉,“去看看桑知在做什么,汤药还未熬好?”

    聆玉连忙应是,把赤金卷轴用软绸包裹妥当、放置妥当,这才退下。

    容绪瞥一眼软绸,拨了拨烛芯,重又捧起书卷。

    片刻后,闻得房外走廊上步音飒沓,容绪微微蹙眉,还未及投去目光,便听得一声朗笑。

    “容沛沛,瞧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这一声熟悉的沛沛,叫容绪一阵恍惚,怔然间好似把她拉回了年少时。

    那时他还不是九五之尊,刚刚承袭父爵,成了整个大鄞最年轻的亲王。要好的几位郎君娘子聚在一处,等他从宫中领旨归来。

    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小半天才现身,手上还提着酥月斋的点心。

    他翻身下马,一脸掩不住的得色,不是因为新得王爵,而是等不及向容绪炫耀:“我排了一个时辰的队,把刚出炉的芋头饼包圆了。容沛沛,你求求我的话,我可以赠你一枚。”

    众人知晓容绪最喜软糯之物,咸甜皆可,近来尤爱酥月斋的芋头饼。南方来的芋头打成泥,加牛乳搅拌,连糖酪都不用,就已十分清甜,回味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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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醇厚绵长。

    而虞令淮一下子把芋头饼买光了,这不是明晃晃跟容绪对着干么!不过为了气一气容绪,竟值当以亲王之尊在烈日下排队,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众人默不作声,看好戏似的。

    容绪脸一沉,手上的团扇也不摇了,只静静望着虞令淮。

    不出两息,虞令淮便讪讪递上芋头饼,此举自然而然遭郎君们起哄:“你这还没成亲就畏妻如此,到了成亲那天还得了!”

    “你们懂什么,本王这叫能屈能伸,大智若愚。”虞令淮面无殊色,行云流水地捡起团扇,往容绪身边一戳,当起了打扇小仆。

    ……

    烛光映照出一抹颀长挺拔的身影,容绪猛然回神,对上一双漆黑含笑的眸子。

    虞令淮身穿玄底暗金纹圆领锦袍,腰配白玉,说着话几步近前,提了提手上的油纸包,“尝尝,酥月斋新掌柜极力推荐的瑶华奶霜卷。”

    言行举止一如往常模样。

    容绪略一晃神,旋即后退几步,垂首见礼:“臣女拜见陛下。”

    虞令淮面上笑意一滞,停了步子。他特地不作回应,只抱臂环胸,立于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容绪。

    几息之后,容绪觉察出对方的意图,抬起头时眉间明显不悦,却碍于身份,隐忍不发。

    “娘子,药快凉了。”聆玉及时赶到,见屋内气氛凝滞,急忙道。

    虞令淮头一个破功,转身时有些仓皇,一叠声问:“什么药?真病了?我说怎么盘桓陈留,莫不是水土不服?”

    “回陛下的话,女儿家身子不适,并非病痛。”容绪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虞令淮愣了愣,只闻出汤药里有当归和红枣,但整服方子他是知晓的。容绪初次来癸水那天正跟他一道捶丸,她突然之间说肚子疼,他还以为是不想继续玩的托辞,正欲揭穿,她忽然踉跄着差点摔倒。

    是他抱起她去找府医,也是他陪着她听府医讲癸水之事。

    “既如此,你好生休息,回京的事不急。”

    说罢,虞令淮倒也不客气,自顾自坐下,喝着聆玉新奉上的茶,随口道:“恰好明日没有朝会,我也不急着回去。”

    他长腿一搭,聊起陈留的风土人情,言谈间仿佛还是从前那个闲散的宗室子弟。

    容绪默不作声听着,目光落在虞令淮搭在桌上的小臂,他的手指关节离她只有咫尺之距,眼下正有一搭没一搭轻叩着。

    三年,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心性。来时路上容绪曾多次揣测过那道圣旨的意思,刨去月事因素,在陈留止步不前也有试探他底线的目的。

    只是眼前这人轩眉灿目,谈笑自如,长了年纪,却仍然如少年时,周身萦绕着一股夏日里山林间蓊郁生长的气息,滚烫而热烈。

    “对了,”虞令淮望过来,“回京之后你住将军府还是直接住宫里?清宁宫是腾出来了,但你这人挑剔又矫情,肯定不乐意住人家住过的地方,我早料到了,上个月就叫人整修,到时候把宫名一改,妥妥跟新的一样。”

    清宁宫,大鄞历代皇后所居之所。

    容绪面色微凝,总觉得他们之间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步骤。

    他何曾提亲求娶,而她又何曾答应嫁他?

    虞令淮未有所觉,依旧侃侃而谈,“那会儿走的急,没把图纸带上。你不知道吧,我现在都看得懂营造图纸了,堤坝、楼船、瓷窑、殿堂…全都不在话下,小小清宁宫我早给你规划妥了,你看了保准满意。”

    容绪心间一震。

    她张口欲言,却陡然意识到,什么草木生长气息,其实是他身上的熏香味。

    想起那几句不甚悦耳的坊间闲谈,再打量虞令淮洋洋自得的模样,容绪的脸色渐渐冷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