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绪有轻微脸盲这件事,鲜少人知。
那些长得格外有特色的人,例如美、丑、脸上有颗显眼痦子等,能够轻易记住,其余的除非日日相见,否则容绪大多时候认不出,所幸还有侍女在旁提醒,不然早就闹出笑话。
“这话说的,叫薛俪娘听见,又要哭哭啼啼了。”宋衔月是将军府常客,熟门熟路,分花拂柳,随容绪到了她的闺房。
容绪眉梢微动,“为何说‘又’?薛俪娘在你面前哭过不成?”
“没啊。”宋衔月坐下,接过聆玉斟的茶,品了一口很快发觉这是她喜爱的浮清雪芽,“但是听说她所嫁非人,常常找人哭诉,这世上哪有不漏风的墙嘛,一来二去我就知道了。哦对,你没收她的香囊这事,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但我都听不同的人讲过三四遍了。”
容绪确实不知,毕竟薛俪娘在她印象中只是同窗四年,点头之交。
听宋衔月这么一讲,容绪抿唇不语。
“聆玉,还得是你,记得我的口味。”宋衔月笑眯眯的,“府上那位擅烹肉食的姚厨还在么?”
“在的。”
“那好,麻烦姚厨做些炙肉可以吗?我想吃炙子骨头,光明虾炙。”
聆玉不疑有他,领命去了。里间再没有旁人,容绪暂且把薛俪娘的事放一放,冷着脸看宋衔月,一开口就夹枪带棒:“都春末了还吃炙子骨头,也不怕血淤上火。”
哪曾想宋衔月二话不说,把墨紫襕袍一褪,扑通跪倒在容绪面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就好似早已演练了千百遍。
“我错了。”
“你就当我负荆请罪吧!”
容绪岿然不动,不疾不徐问:“荆呢?”
“这…”宋衔月一噎,老实道:“我没料到你今日回京,本想择个日子登门请罪的,荆条我都在家备好了。”
容绪不信她的胡话,“我只知道方才你见了我就跑,若非我叫人拦你,你是打算再也不见我?”
这话憋了一路,侍从们都退下了容绪才说出口,心中也多有委屈,意料之外地红了眼眶。
离京三年,虞令淮往会稽寄过信,其余几个朋友也寄过信、送过礼,唯有宋衔月——就连聆玉都知道宋衔月与她最为要好——竟跟失了踪迹似的。
“对不住嘛。”
宋衔月今日作男装打扮,长发也高高束起,配了个青玉莲花冠,再搭上这副唇红齿白的样貌,以及一以贯之的油嘴滑舌,真真像是一个负了人心的膏粱子弟。
“我爹,都怪我爹!”宋衔月的这份剖白也是早就打过腹稿的,只是没想到会在街上偶遇容绪,索性趁此机会一并吐露。
“我爹不是向来气不过自己在同年里官职最低、俸禄最少嘛。现在年逾不惑,蹦跶不动了,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说着,宋衔月悄摸摸觑了容绪一眼,嘴里也不知念的什么,叽里咕噜一顿嘟囔。
眼见容绪要恼,宋衔月赶紧投降,口齿清晰地、倒豆子般说来。
新帝登基,后宫空置,京城内外一双双眼睛不约而同盯着后妃、妃位,宋父也不例外。宋衔月身为容绪挚友,自然不可能对虞令淮动心思。父女俩因此大小争执不断,又因新帝无意选妃,宋父才消停。
朝臣们明面上按兵不动,背地里却屡屡进献美人入宫。
宋父得了消息,生怕落于人后,遂琢磨起送人一事。只是美人与后妃,一个是供人消遣的玩意儿,一个是正经嫔御,差距甚大,宋父掂量着家中清名,到底是把女儿留下了。
不过宋父也没闲着,每每有什么风吹草动,总要把女儿拎出来,鲜衣亮饰统统扮上,亟待出售似的。
宋衔月说到此处,表情很是不屑,然她不自苦,只是笑笑说:“成天见招拆招不是办法,我就主动考了女官,老头子问起来我就说女官比宫妃强,天天能见到圣上,处处是机会。”
“所以啊绪娘,我没脸见你。”
容绪听得一怔。
宋衔月继续道:“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谁不知道虞…圣上是你的人。我进宫是为了躲老头子的唠叨,老头子本人却不知道,他还以为我终于开窍了,眼下说不定都做上当国丈的梦呢!你说说,我再厚的脸皮,也不好意思见你啊。”
容绪别过目光,“我与他没什么关系,宫外倒是在传聂家娘子要入主中宫。”
提及聂家娘子,宋衔月来了精神,拖着臀下绣墩往容绪那边靠近,一把捞起容绪的手,声音低的好似耳语。
“我在宫里可不是吃干饭的,哼哼,那个聂嘉茵,我可帮你盯着呢!”
“什么叫帮我盯着,我与聂家娘子素不相识,更没有交情,何须你盯。”
容绪被蜜蜂蛰了一般,倏地把手抽回。
宋衔月嘴角微扬,一副“我早把你看透”的表情,意味深长地说:“那我盯梢的结果,是没人想听了?”
容绪才不中计,干脆站起身整理箱笼。
不一会儿,她从花梨木箱笼里翻出软绸包着的书卷,随手拍在桌上,“你不是想要《褚氏文集》么,可惜散轶了,这是我让人搜集了给你整理的,拿上走人吧。”
宋父人品如何暂且不论,对儿女的培养是没话说的,宋衔月打小就生长在书香氤氲的环境,入宫做女官还真是一条不错的路子。
先帝在时,女官之制几近废弛,遑论再出一位人人称颂的女尚书。作为挚友,容绪认为宋衔月完全有能力担任高阶女官。
“容——绪——你真是我的好祖宗!”宋衔月如获至宝,虔诚地双手捧起书卷。
没翻几下,宋衔月很快意识到,这哪里是容绪找人整理的,分明是容绪自己手抄誊写的!
心口一下子软软的,热热的,宋衔月泪眼汪汪地抬起头。
容绪见不得这煽情场面,拾起那件漂亮矜贵的墨紫襕袍,往宋衔月脸上一盖。
宋衔月也识相地见好就收,把襕袍调转方向披在肩上,而后认真道来:“我没开玩笑,今天也是不巧,没在宫里当值,不然给你看看我的小册子,详尽记录了聂嘉茵和圣上见面的次数、时辰、地点。”
“……”容绪拿眼觑她,这听起来未免也太像探子了。
“反正以我拙见,聂嘉茵见圣上的次数还没我见圣上的多,而且我看她本本分分,不像心怀不轨意图接近圣上的样子,倒是太后娘娘有意撮合他们。”
容绪淡淡嗯了声,表示自己在听。
“连我都看得出太后的意图,咱们圣上却不为所动,每次与聂娘子见面都不是私下的,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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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码有十几人,明显在避嫌。”宋衔月收起调侃神色,呷了口浮清雪芽后说:“看来圣上和太后并非表面那般和睦。”
“这是自然。”容绪接过话茬,“圣上登基时尚未及冠,太后奉先帝遗诏临朝听政,如今三年过去,太后没有退居后宫的意思。诏聂娘子入宫、撮合聂娘子与圣上,兴许就是聂家的试探。”
说着,容绪执起湖青色瓜棱壶,将宋衔月面前的杯盏缓缓斟满。
若从侧面看,不难发现茶水好似结成了一张稳定的膜,其中心微微凸起,越过了杯口,正如皇帝与太后如今的状态,无声无形的对峙。
宋衔月挑了挑眉,接过瓜棱壶。
她的手很稳,小巧精致的壶口淌下一滴茶水,霎时间杯口表面的水膜被破坏,茶水溢出杯盏,清香拂面。
“端看滴落这一滴水的人是谁了。”
–
次日一早,容绪见了府里的管事。
兄长尚未娶亲,家中又无长辈,对牌、钥匙、账簿等东西便都锁在容绪的书房里。
只是今日见管事并非管理中馈,而是与其商量给纪将军府上送些什么礼。
当时边关告急,父亲遇难,兄长重伤,赶去支援的正是纪将军。虽说是奉了圣旨,但纪将军护送兄长撤退,又为兄长遍寻良医,这份情谊不能忘。
偏巧那薛俪娘的夫家离纪府不远,容绪思索片刻,从书房中翻找出一堆画卷,找到薛俪娘的那一幅,带着上了马车。
并非只画了薛俪娘,同个学堂的每个人容绪都画了下来,一为认人,二为练习丹青。
容绪打算到了薛俪娘夫家,把画卷交给门房就走。
她素来不爱欠人情,既然已经得知薛俪娘曾为她绣过香囊,那就不可能当做浑然不知,就将这幅画卷当作谢礼好了。
忙完这些再回府时,已近晌午。
日头高挂,平添几分燥热。
“聆玉,把饭摆到水榭吧。”容绪拿帕子摁着额角薄汗,还想叫人弄上一碗清风饭来解解暑气。
“娘子,这还没到暑天呢,不好贪凉的。”
容绪讨价还价:“不用冰,就把水晶饭放井里湃一湃。”
聆玉听得脑壳疼,刚欲开口,忽见府中家仆皆垂首侍立,再往厅堂中央仔细一看,连忙拉了自家娘子的衣袖。
“放井里也不行?”容绪蛾眉微颦,不愿作出退让。
话音骤然被一道男声打断。
“好啊容沛沛,都有空点功夫菜,不知道进宫来瞧我?”
区区一道清风饭,哪里称得上功夫菜,除非是从虞令淮的视角来看。
毕竟虞令淮酷爱食肉食鱼,最简单的做法就能让他满足,弄熟了只放盐他也吃得下,甚至吃得很香,因此素来看不上那些耗时长久的烹饪技法,把烹饪过程略微复杂一点、用料多一点的菜肴统称为功夫菜。昔年容绪还调侃,虞令淮这是标准的山猪吃不来细糠。
当下抬眼看去,自家厅堂里那个大马金刀坐着的,可不就是山猪本人么。
“臣女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安不了。”虞令淮以手支颐,投过来的眼神并不友善,“宋衔月也就罢了,纪元湛、薛俪娘这两个犄角旮旯的人都有礼物收,我怎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