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一年夏(14)
    镇上的宅院格局都大差不差,刘家也是一样,只是不如沈家明净宽敞。

    院子中央没有天井,傅媖一进去,先看见的是座石磨,应当就是平日里用来磨豆子的,再往左瞧,靠西面墙根摆着几个半人多高的木架,每个上头都放着两簸箕黄豆,里头的豆子个个饱满金黄,瞧不出烂豆瘪豆。

    孙巧儿见她目光落在那边,低声跟她解释:“西边那间不住人,平日在里头熬浆,点卤子,味儿太大,我就不领你进去看了。”

    说着,她又指了指东边那间屋子,“主屋是我婆母住着,那边宽敞,夜里她带着豆苗一块睡,我跟你姐夫住这间。”

    孙巧儿顿了顿,没再说更多。

    其实赵氏跟她爹娘一样,满心满眼都只有孙子,压根不乐意帮她照看豆苗,要不是柄儿如今才刚一岁多,离不得她,赵氏早把柄儿抱到她自个儿屋里带去了。

    但这些话她这会儿不好跟媖娘说,即便要说,也该挑个她婆母不在的时候。

    傅媖顺着孙巧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瞧见一扇门上挂了稻草做的帘子,像是冬日里挂来防风御寒用的,还没来得及摘下来,草帘子没垂到地上,露出下沿一圈黑漆漆的门板,上头有些斑驳的灰白痕迹。

    孙巧儿拉着她的手,往那间屋子里走去:“走,去看看你那小外甥,我出摊之前刚给这小崽子喂了奶,这会儿说不准还睡着呢。”

    柄儿跟豆苗一样,都是叫人省心的孩子。早起来只要吃饱了,就不哭也不闹,只管躺在那儿睡觉,等睡饱了,基本上她也就卖完豆腐回来了。

    门一推开,一股淡淡的艾草辛香迎面而来。

    傅媖起先凝眉,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因为点窗窄小,房梁低矮,所以这间屋子里能透进来的光线极少,便更容易积攒下一些阴暗的潮气和霉味,艾草起的大约就是祛湿除味的作用。

    想到马上要到来的梅雨季,傅媖起了回去时也要捎带买些艾草的念头,等回头在各间屋子里都放一些,要是有剩下的更好,还可拿来做糕点。

    这间屋子里的陈设也十分简单,只一张木床,床尾放了一顶方角柜,床边摆着张台几,拢共就这三样家具,可即便如此,屋里能下脚的地方也所剩无几。

    如孙巧儿所说,床上确实躺着个还在睡着的白白胖胖的糯米团子。

    那孩子小脸圆润,好似雪白的麻团,身上穿了件枣红的细布裌衣和一件同色长裤,脖颈上还系了个围嘴。

    眼下小手攥成拳捏在腮边,露出来的那小截胳膊肉乎乎得跟藕节似的,一看就知道是个身体壮实、极为健康的孩子。

    听见动静,他也没醒,只是小嘴咂弄两下,又撇过头继续睡去了。

    这副小模样着实可爱,傅媖瞧着不由笑起来。

    只是才笑了没片刻,又依约想起,上年过年节时孙巧儿没能回孙家,说是孩子年岁还小,受不得冷,也经不起颠簸,最后只有刘四郎去孙家送了趟年礼。

    而当初孩子满月酒时,孙家人一起来了镇上,却没带上媖娘。

    媖娘实则从未见过她这个未曾谋面的小外甥,哪怕她对他的降生也怀着诸多欢喜,暗地里认真盘算过要送他一件百衲衣。

    即便那件百衲衣最终因为她偿不起那些人情,不好挨家挨户求布而不了了之,但那些满含期待和祝福的心意却没有作假。

    怅然过后,她又少见地窘迫起来。

    虽然知道孙巧儿有一儿一女,但来之前她压根就没想起媖娘还不曾跟这个小外甥见过面,两手空空就来了,说起来实在有点不像话。

    不过,她如今穷得叮当响,就算想到了,也没法给这孩子些什么好东西。

    孙巧儿没察觉出她异样的情绪,只笑着招呼她在床边坐下,然后转身出门去,说是要去灶房倒几碗甜水来。

    临走前还不忘交代一直跟在她身后怯生生打量傅媖的小姑娘陪姨妈说会儿话。

    小姑娘似乎真把孙巧儿的随口一句戏言当成了任务。

    犹豫片刻,她看看床上睡得香甜的弟弟,又看看眼前漂亮但陌生的姨妈,忐忑地凑上前,隔着大约一臂的距离停下,随后不知从哪儿又掏出一块淡粉色的糕饼,递给傅媖:“姨妈,这是阿娘给我买的,给你吃。”

    傅媖微微一愣,伸手接过了这份好意。

    轻轻咬了一口糕饼,眼睛却看着豆苗,目光里始终含着笑。

    细细嚼了一会儿,她才发现小姑娘给的是块枣泥桃花糕,里头还掺着一点核桃碎,外皮软糯清香,内馅甜而不腻,又带着一点儿核桃的油香,确实回味无穷。

    一块糕饼只有半个手掌大小,成年人两三口就能吃完。

    等咽下最后一口,傅媖笑盈盈地道:“谢谢豆苗,这糕饼真好吃。等回头姨妈也给豆苗做些其他样儿的糕饼,下回给你带来,好不好?”

    小姑娘迟疑了下,但还是点点头,小声应好。

    不知是这块糕饼让她以为傅媖是同好,还是傅媖的态度足够温和友善,豆苗看向她的眼神终于不再像先前那样带着掩饰不住的陌生和不安。

    她慢吞吞地走到床边,两手撑着床沿艰难地爬上来,然后在傅媖身边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姨妈,你跟别的大人不一样。”

    傅媖一怔,好整以暇地问:“哪里不一样?”

    豆苗想了想:“我每回给他们分糕饼,他们都不吃,说他们是大人,不能要小娃娃的东西。”

    她垂下眼,有些失落。

    阿娘不要,阿爹不要,就连隔壁的大鼎叔和花婆婆也不要。

    至于阿婆……

    她不叫阿娘给她买糕饼,每次见了都要说阿娘坏话,她不喜欢,所以就从来都不分给她。

    阿娘说她做得对。

    因为小时候也体会过被大人轻视的感受,所以傅媖很快便明白小姑娘的这点儿烦恼出自哪里,笑着问:“那豆苗是不喜欢当小娃娃吗?”

    豆苗点点头:“不喜欢。我想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帮阿娘一起做豆腐。也不用怕下雨,就算下雨了也能陪阿娘上街出摊子。唔,等卖了豆腐挣了钱,我也能给阿娘买糖人、买糕饼、买新衣裳……”

    迟疑了下,她又补上一句:“就算被阿婆骂,也要给阿娘买。”

    傅媖愕然。

    豆苗只有六岁,她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想长大的理由无非就是可以不再被爹娘管束,能够自由自在地皮闹。

    却没想到,这个孩子将孙巧儿的所有不易都看在了眼里,心里藏着的都是这样的心思。

    她心头有些酸胀,既为孙巧儿难过,也替她开心。

    尽管只是小孩子的只言片语,可也能听得出她们母女在孙家过得并不算好。孙巧儿每日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却连给女儿买几块点心零嘴都要被婆母叱骂。

    但好在豆苗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能体会出母亲对自己的爱护,也能理解她的难处。

    只是敏感早慧却并不完全是件好事,会让这个小姑娘过得很辛苦。

    于是想了想,傅媖揽住她,柔声宽慰道:“无妨,不要着急,豆苗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小娘子,能挣很多钱,给你阿娘买许多糕饼和新衣裳。但是你阿娘如今最大的心愿肯定是希望你能每天都快快乐乐的,不要有烦恼。”

    小姑娘没有抗拒她的亲昵,只是仰起小脑袋,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她:“姨妈说的是真的吗?”

    傅媖笃定地点点头:“是真的。”

    顿了顿,她又笑起来:“这样,豆苗若是不放心,那在豆苗长成一个很厉害的小娘子之前,就先让姨妈来给你阿娘买糖人、买糕饼、买新衣裳,好不好?”

    豆苗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瞧了片刻,乖巧地点头应好,还不忘说“谢谢姨妈”。

    可傅媖却知道,她未必把她的话当真。但也只是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

    恰在这时,孙巧儿用手肘顶开帘子进来,见傅媖将小姑娘揽在怀里,一大一小脸凑在一处,似在悄声说话,不由笑起来,调侃道:“呀,豆苗这么喜欢姨妈啊,这一会儿功夫就跟姨妈凑在一块说悄悄话啦?”

    小姑娘想起她方才说的那番话,顿时脸红红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方才那些话跟旁人说没什么,可要是叫阿娘知道了,那也太羞人了!

    傅媖察觉出她的羞赧,笑着接下话头:“那可不,豆苗可喜欢我了,方才还给我分了块糕饼呢。”

    一边说着,她抬起眼,见孙巧儿一手拎了只注子,另只手里拿几个粗陶碗,一齐放到台几上,然后依次把碗摆开,倒出三碗水来。

    先给傅媖,再给豆苗,最后孙巧儿自己也端了一碗,然后坐到豆苗右手边,笑眯眯地道:“那倒是,平日里她可当宝贝,轻易舍不得跟人分呢。”

    打趣完小闺女,孙巧儿问起傅媖沈家人待她如何,婆母性子是否和顺,小姑是否懂事识礼。

    其实不用怎么问她大约也能猜到沈家人待媖娘应当是不错的,否则不会成婚第二日就许她来探望娘家姐姐。

    可还是要听她亲口说一说,她才更放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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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媖把今早的事都跟她说了一遍,果然见她神情松懈下来,似乎松了一口气,连连说“那就好”。

    可说完,她不知想起什么,又叹起气来:“你家郎君听上去是个会体贴人的,不像你姐夫,是个没骨头的东西,整日只听他娘的唆摆。”

    傅媖听她这么说,反应极快地“嘘”了声,指了指门口。

    孙巧儿会意,却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不怕,她眼下一准儿正躲在灶房里偷吃呢,顾不上管咱们。”

    “偷吃?”

    “你不是带了吃食来么?方才我进灶房倒水,她正搁里头转悠呢,瞅见我心虚得不行,我拿蜂蜜她也没说啥,要放在平时早叫起来了。你看着吧,回头东西一准儿得少,到时候我问,她指定也不认,只会说你就拿了那么些。”

    那老贼婆从来就不把她跟豆苗娘俩放在眼里,有什么好东西向来只想着她自个儿跟她儿子,如今顶多再加一个柄儿。

    媖娘心细,她虽不知道她带来的是什么,但分量肯定都是照家里的人头拿的。等回头她再去灶房瞧,铁定已经不剩她跟豆苗的份儿了。

    傅媖抿了抿唇,懊恼自己想得不够周到。

    但想到要跟孙巧儿商量的事,又打起精神来:“没事,不打紧,明儿要是天好,我就去摊子上找你跟豆苗,给你们娘俩送好吃的。”

    说完,见孙巧儿张了张口,她又赶紧在孙巧儿推拒之前笑着说:“大姐姐可千万别觉得不好意思,我这是在用小恩小惠收买你呢。今日我来,本来就是有事要求你帮忙的。”

    她乌目盈盈,眼神清亮,就连“求”字都说得比别旁人要坦荡一些,这般大大方方的做派,很难叫人觉得厌烦。

    孙巧儿无奈地笑笑:“你这丫头,还跟我客气,你就算不给我带东西,我该帮的忙也是要帮的。”

    这丫头向来是跟人借根线都要还回去的性子,她才不怕被欠人情。

    傅媖收敛了笑容,褪去先前那三分戏谑:“大姐姐,你跟姐夫平日里除了卖豆腐,还卖什么别的么?”

    孙巧儿被她问得一愣,摇摇头:“不曾。”

    “那既然是大姐姐你每日去街上出摊子,姐夫都负责干啥活?”

    孙巧儿抿抿唇,莫名露出几分难堪:“镇上有几个大户人家是惯常在咱家订豆腐的,每隔几日就要给送过去。等送完了,你姐夫就挑着两板豆腐走街串巷去叫卖,不过……我从前撞见过几次他去茶楼听戏、在街上看人耍把式。”

    迎着傅媖惊讶的目光,她话里带了几分埋怨地解释说:“你姐夫原本就不是个知道上进的。我刚嫁过来的时候,他娘因为成日里腰疼,干不得磨豆子、熬浆这样的重活,都是他自个儿做了豆腐去卖,那个时候他倒也还算得上能干。可等后头我慢慢把做豆腐的活都学熟了,他就学懒了,现如今更是除了磨豆子,其他都撂了挑子给我。”

    她有时候背地里怄气,想着反正这是他们刘家的营生,自己这么劳心劳力做什么。可等转头看见两个孩子,又总想替他们多打算一点儿,只好再默默地把这口气憋回肚子里,劝自己不跟他们母子两个计较。

    傅媖了然。

    媖娘曾见过刘四郎这个姐夫几面,记忆中他是个长相憨厚的男人,说话做事也算不上油滑,甚至还偶尔流露出几分腼腆。再看看他娘赵氏如此精明强悍,绝不肯吃亏,就知道他本人既没主见也没什么野心。

    这样的人,身边一旦有了巧儿姐这样可以倚靠的人,自然就免不了要懈怠。

    再者,其中想必也少不了赵氏的教唆。

    他如今必定是想着左右走街串巷地吆喝一日还不如巧儿姐在摊子上一早晨挣得多,去茶楼里听会儿戏或者在街上逗留一会儿看个热闹的功夫也挣不了几个钱,何况他又不是天天去,有什么打紧?

    却全然忘了,他自个儿在外头松闲的时候,巧儿姐已经忙了大半日,回到家来还得看孩子、洗衣裳、做饭。

    孙巧儿有怨气,但傅媖却不好跟着一起说刘四郎的不是,只能默默听她抱怨。

    等她一直到说到口干舌燥,心里那点儿积年的怨气也随之消散了一点儿,才终于停下来,喝了口水,不好意思地说:“你瞧我,光顾着说我自个儿了,还忘了问你刚才要说的是啥事儿来着?”

    傅媖笑着说“不打紧”。

    可等说完,她就换上一副极为认真的神色,问她:“大姐姐,除了豆腐,你想没想过再卖些旁的?咱们一起出摊子,我帮着你一起卖,你也不用分我多少钱,就当我是你雇来的伙计,按外头的行情给我发工钱就行。”